第十七章 帮主的文字尽管支离破碎,还是写出了王苟与叶月从爱人到仇家的内在联系。 有没有内在联系很重要,在九爷看来,虚假的东西要么精心虚构、要么破绽百出。 帮主通宵达旦熬红了眼泡才把王苟的婚姻过程写完整,没有修改的痕迹,可以排 除虚构的可能。因此,内在联系就成了这份材料真实性的唯一标准。九爷又使出 杀手锏,先问不必要撒谎的问题,再问可能撒谎的问题,以此来检验帮主说话的 可靠程度。不必要撒谎的问题是:“累不累?” 帮主摔摔酸痛的手腕说:“你说累不累,这不废话吗?” 九爷聚精会神于帮主的眼神与面部表情的微妙转变,他没空生气,接着问: “你见过王小杰吗?” 帮主闭目养神,开始做眼保健操:“见过,怎么啦?” 这种情况无疑要增加九爷的工作难度:“甭做操了,看着我,再回答两个问 题。你认识不认识叶月?” “认识。” “可认识独眼保卫?” “不认识。谁会认识这种背时鬼。” “不认识怎么又知道他身材魁梧、独眼?” 帮主不耐烦了,一挥手说:“唉呀,王苟说的呗。” 现在是等待开水的早上时间,大家懒散地走动以帮助肚子消化稀饭。随着 “轰隆”一声巨响,铁门洞开,一个牛高马大的身影塞了进来,俨然是一堵墙在 往前推进。他走路的凛然姿势能卷起一股微风,一股让人感到寒意的微风。他没 带包裹,握紧拳头逼进里间。 第一个发现新兵独眼的是帮主,帮主好奇地盯住他的独眼看。新兵的目光躲 闪了一下,用左拳挡住了自己空洞的左眼。帮主以为自己是号房的老兵,而独眼 是号房的新兵,有了这种错误判断,帮主说话就免不了自作聪明了:“你可真是 一目了然啊。” 独眼不答话,压向帮主时像一堵墙那样倒塌下来。他用一只手夹住帮主的鼻 子,另一只手捂住了帮主的嘴。帮主在他的重压下翻滚鱼跃,独眼更加用力,当 帮主的挣扎开始减弱时,独眼迅速抽开自己本来夹住帮主鼻子的手。帮主咝咝的 喘息声就像扎进一枚大钉子的车胎在漏气,眼睛在眼窝里像一匹惊马的眼睛疯狂 地转动,但他什么都看不见。独眼揪住帮主夹克的领子扳向一侧,于是九号房的 每一个人都看清了帮主死鱼般绝望的眼睛。然后,独眼再次紧紧地夹住了帮主的 鼻子。 见帮主危在旦夕,小如担心会弄出人命来。九爷说:“不要紧的。如果一个 人在窒息状态下保持完全静止,那一个男人最多可以坚持九分钟而大脑还不致遭 受永久性损伤;而女人肺活量要稍大、二氧化碳排泄系统也更有效,她可以坚持 十或十二分钟。当然,挣扎和恐惧会使人的存活时间大大缩短。” 帮主奋力挣扎了约四十秒钟之后,拯救自己性命的努力开始懈怠。帮主的手 无力地捶打独眼如花岗岩般坚硬的脸颊,脚后跟踢打在床板上,发出越来越弱的 笃笃声,甚至在独眼长满茧子的手掌里淌出了口水。 独眼这时松了手,向前俯下身,带着孩子般的急切探寻帮主的眼睛。那双眼 睛似乎忘记了恐惧,充满的是困惑。独眼知道,帮主一定是走到了地狱的门槛, 并亲眼目睹了魔鬼的身影。帮主躺着不能动弹,脸色由黑而紫红。 独眼坐在帮主身边,以胜利者的姿态观赏帮主的苟延残喘,独眼里露出的凶 光夹杂了一丝飘忽。九爷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一丝飘忽,存放到记忆的档案里。独 眼一言不发,九爷还没有摸清他的底细,新娘、刀疤等人也就不敢对他贸然动手。 他是帮主所说的独眼保卫吗?这太巧合了,过于巧合的事总是让九爷难以置信。 帮主所写的材料交给小鸟投寄后,为慎重起见,九爷中断了对帮主的追问计划, 尽管他和小如是多么地急于想知道王苟是怎样折磨叶月的。 独眼坚持到晚上都没有说话,睡觉的铃声响过之后,刀疤摊好被,独眼抢先 占了新娘的位置。新娘潇洒一笑,大大方方让给独眼,挤在刀疤和帮主之间。大 家沉默地躺下,百感交集的小如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一天,来不及感慨就进入了梦 乡。 小如是被一阵猛烈的击打声吵醒的,他欠起身,见五六个人用毛毯裹住什么 拼命捶打,毛毯里在挣扎并呼噜呼噜叫唤。这无疑是独眼。小如扭头寻找九爷, 他也正眼睁睁地看现场,脸上挂着笑意。九爷拉小如一把,要他马上躺下,自己 也躺下了。 小如惊惶不安地闭上眼睛,眼皮跳荡不止,心脏的血流强劲地涌向脑门。小 如听到掀开毛毯的声音,独眼粗重的喘息突现出来。随着身体撞击墙壁的一声巨 响,帅哥发出了惊叫。接下来的声音就复杂难辨了,有拳头猛烈击打肉体的闷响、 有惊心动魄的低吼、有衣物绷裂的清脆、有痛彻肺腑的厮咬。小如不敢动弹,他 心里有数是新娘他们在集体教训独眼,但这种局面不是他这个文弱的“学者”能 够主持的,除了装聋作哑,小如想不出别的办法。 胜败一有结论,就有人舀水洗手,有人劈腿撒尿,但始终没有人说一句话, 仿佛是事先约好的一场游戏。枪托拍打身体的啪嗒声由远及近,停留在监窗口, 哨兵的不满倾泻下来:“吵什么吵,你们?” 哨兵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九号房归于宁静,像洗过黑钱的贪官一样清白。 第二早晨,墙体的一声巨响把大家给惊醒了,只见新兵独眼圆睁,拳面仍然 激动地贴在墙上。新娘警惕到了独眼的愤怒,眼里饱含嘲笑:“昨晚的水饺好吃 吗?” “好吃。”过了一把瘾的异口同声响应说。 独眼脸色紫涨,两只拳头绕着自己的脑袋胡乱挥舞,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喘 息,在过道急速地来回走动,像动物园的笼中困兽。这种情形让小如联想起普通 猎犬遇到狼犬时的仇恨与畏惧。 伴随独眼而来的还有一个不易觉察的变化,那就是指导员加强了对九号房的 监视。指导员一天至少从监窗口往返两次,有时候,则是宽大的裤管从外间的铁 丝网上飘过,像云朵般无声无息。这一切九爷都感觉到了,凭着一种奇异的紧张 气氛。 这种奇异的紧张气氛整整持续了一周,因为独眼一个星期来都没有说话。小 如沉不住气了,急得像一只跳骚那样蹦来蹿去,“难道我们坐以待毙吗?” 事情尚未明朗,九爷不好多说,对小如的焦虑有点心不在焉:“看看,再看 看。” 九爷感兴趣的是,在这场指导员与独眼的意志较量中,谁先沉不住气。事实 证明,独眼比指导员略胜一筹。 指导员打开铁门提审九爷,在提审室一落座,九爷抢在指导员前面开了腔: “你摆不平独眼?” 被猜中心思的指导员就像煮熟的鸭子——光一张嘴硬:“老子掌握四十八套 美国刑法,神仙我也叫他脱三层皮;骷髅也得张嘴老实招供。” 九爷不以为然:“你这话是《红岩》里头徐鹏飞说的吧?” “行了行了别讨论这个。”指导员有点遭人看穿的心虚,“先听我把话说完 嘛。” 指导员是这么对九爷说的:“我们九号房那个独眼叫吕崇军,犯抢劫。逮进 来在三号房关了一星期,硬是不说话,我想九号房你和小如几个总归更宽松,你 看,又一周了不是,这小子还是一个屁没放。这样僵持下去,对立案侦查不利啊。 你想想,有什么法子叫他妈的独眼龙张嘴?” 真的是帮主所说的独眼保卫,九爷想,看来这九号房真大,装得下全世界。 九爷对如何叫独眼开口已经成竹在胸,他担忧的是,一旦独眼现出真面目,帮主 就无法在九号房立足了,这对自己揭示梅健民的冤情不利。所以,九爷说:“办 法总比困难多,不过我有个要求。” “唔?” “帮主不能离开九号房。” “你是说那个解小飞吧,”指导员奇怪了,“他留在九号房有什么鸟用?” “他知道独眼的来头。” “解小飞,他不是喜欢坐牢吗,让他死在九号房拉倒。”指导员说,“王苟 以前讲你有点尿水,读过什么鸡巴犯罪心理学,是鸭子是鸡赶水里遛遛给老子瞅 瞅。” 九爷只用一句话就撬开了独眼的嘴,这句话像是对帮主说的其实是对独眼说 的,它甚至是一句悄悄话,是“不小心”让独眼听到的。九爷对帮主说:“王苟 是怎么折磨叶月的,你要抓紧写下来。” 九爷用余光就能感受到那只独眼闪烁着渴望,九爷显得若无其事,他有把握, 独眼主动开口的时机到了。 独眼是半夜摇醒九爷的,“哥们哥们,”独眼巨大的双腿无处立足,只好骑 在九爷身上,他轻轻摇动九爷的手,“哥们,我有话跟你说。” 九爷认为自己有必要惊慌,因此脸上就有了惊慌的表情,“干吗?干吗你?” 并坐了起来。 独眼倒也直言不讳:“关于叶月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九爷重新躺平了,盖好被子闭上眼睛说:“可以,关于你的一切我也要知道。” 独眼又去摇九爷的手:“我马上告诉你,马上。” 九爷从独眼的掌心轻轻滑出自己的手掌:“明天再说。”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