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来客 蓝玛 一 神秘的谋杀 有关私生活的话题——那人死了——干茄子似的小老头——穿红风衣 的女人——精神病患者——杭州 晴 拉面的大老黑已经累得比案头上那块面团还软了。他哼哼着,又在宣称“下个 月打死也不干了”,——他这话迄今为止已念叨了十个月。而明天第一个上班的依 然是他,他强调:别人和的面他不放心。 的确够呛,一天十多个钟头的力气活儿,生是把七十多公斤面拉成米粒粗的细 丝,除去技术不说,光力气也不是每个人都吃得消的。大老黑不止一次和经理吵架, 每次都强调:“平阳路拉面馆没有你照样开张,没有老子就得关门。”把经理气得 要死,发誓把他“炒”了。可是,大老黑至今安如泰山,月薪还在不断上涨。 老实说,平阳路拉面馆没有这个“大拿”还真保不住垮台。 去年的这个时候,街对面开了一家美国加州牛肉面馆,大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架 式。大老黑笑笑,道:“别忙,鸡公民屎头截硬,有种的三个月以后见。” 结果,不到三个月,加州就卷了铺盖四“加州”了。大老黑为穆斯林争了一回 脸,进进出出眼睛始终长在头顶上。只有在他打着赤膊哗叭干活的时候,你才会感 到,这老兄仍旧是位彻头彻尾的劳动人民。 他指出:老子每天都要从古城至黑山口跑个来回儿! 古城到黑山口一百四十多公里,他拉的面要跑个来回。有人计算过,果然能用 个来回,还有富余。 大老黑是这个拉面馆的摇钱树。 此刻,他老兄正斜倒在凉椅上喘气,肚皮上的肉棱子一疙瘩一疙瘩的都是肥肉, 肚脐眼儿上摆着个紫砂茶壶。时近初秋,又是晚十点,打店门处吹进的夜风穿堂而 过,颇有些凉意,可这位大爷还在一个劲刚热。 “猴子,该关板了,叫那几位赶快走!”他朝店堂里喊。从这儿望出去,店堂 里至少有三位顾客。 猴子是个q吩进来的待业青年,正处在那种听哈喝时期。几位师哥师姐都在后灶 上忙活,店铺里的“糙活儿”全归他和小邱。 听了大老黑的吩咐,他心里骂了句“老狗日的”,便朝门口那对小夫妻走过去。 “喂,二位,你们聊得差不多了吧?” 这对小夫妻已经在那里聊了快两个钟头了,弯着身子,头对头地小声说话,不 时地放出一阵阵大笑,旁若无人一般。很显然,吃面并不是主要的。那男”的好像 在说某个大款的事,和私生活有关,具体又牵扯到该人的生理缺陷,好像是性器官。 猴子多少听到几句。 他闹不懂,一个性器官值得没完没了地聊么?而且那女的听得似乎很投入。 见猴子如此不客气,那男的也只有不客气了!“你叫唤什么,不就是钱吗?” 大老黑在里边搭茬儿了:“猴子,你告诉他们,不是钱,是制度!” 猴子道:“不是钱,是制度。” 那男的抠着鼻子旁边的一个小包,问:“什么制度?” “猴子,告诉他们,是作息制度。老子已经该下班了。” 猴子用大拇哥前后指指,对那男人道:“听见没有,是作息制度。老子已经该 下班了。” “你他妈是谁老子!”那男的跳了起来。 猴子跳开一步,摩拳擦掌准备上。一天到晚干跑堂的,他还憋着一肚子邪火儿 没处释放呢。在店堂里于上一架,大约和许多中外影片里的镜头差不多。 倒是那女的有眼色,拉着丈夫骂骂咧咧地走了,临出门还朝地上唾了一口。 猴子感到十分扫兴。便喝着牙朝墙角儿那位“独行侠”去了。 这人似乎睡着了,长着一头长发的脑袋耷拉在胸前,看不见脸。两个肩膀支棱 着,相当瘦。穿的是一件质地一般又十分不干净的灰面装,从半用的衣领处,露出 半截深红色的领带,桌子下面,是一双棕色带网眼儿的皮鞋。由于角落光线很暗, 他很难引起旁人的注意。桌上的面还剩下半碗,撒了不少汤,另有一碗面尚未动筷 子。 猴子踢了踢椅子:“喂,醒醒!这儿不是火车站。” 他料定对方是个赶火车的外地人。 对方毫无动静。 “喂,说你呢!”猴子推了对方一把。 那人的身子歪了一些,仍然没有反应。 猴子的头皮突然有些发毛,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已经死了。 他忽然有些激动,说不清为什么。总而言之,店堂突然冒出个死人,这对于处 在毫无趣味、千篇一律、名声又不怎么响亮的日常工作中的他来说,无疑是个刺激。 他呆望了一会儿,直待大老黑又一次吆喝起来,他才慢慢地伸出一根手指,在 那人的瘦肩膀上捅了一下。 只见那人身子慢慢地倾斜了,姿势没有多大变化,慢慢地、慢慢地,如同电影 中的慢镜头似地倒了下去。身体和地板接触的一霎那,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大腿 碰在桌腿上,桌子摇晃了一下。 那是一种镀克罗米的折叠式餐桌。 “咳!干什么呢?闹地震呢?”大老黑粗声粗气地吼道。 猴子搓搓手,慢慢地向后退着。真怪,他头一次碰见这种事情,居然没有什么 紧张感。 “喂,黑师傅,你来一下。”猴子歪头冲里边扬了扬手,“情况好像不太妙!” 大老黑正在系着外衣的衣扣,听见这声音,便歪了歪头,嘴角儿的烟卷一翘一 翘的,“怎么啦?死人啦?” “您说对了,黑师傅,那人八成真的死了。” 大老黑哆嗦了一下,嘴角儿的烟卷掉在了地上,随即骂骂咧咧地走出来:“狗 日的,你别吓唬老子!” 话音刚落,他蓦地怔住了。他看见了倒在餐桌下的那个死人,此刻那人像只大 虾似地躬在地上,头倒贴着地面,半张着嘴,一对死眼睁得很开,好像在注视着两 个人的脚。 大老黑的后背上冒汗了,冒出的是冷汗。过了好一阵儿,他才捅捅猴子,声音 颤抖地说:“还愣着干什么?妈的臭脚,快去报警哇!” 猴子哎了一声,飞窜而去,又回头叫道:“黑师傅,是119还是110?” “110,匪警!”大老黑用凳子把现场圈了起来。 他知道,此刻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个。 桑楚有些低热,他很紧张。高热他不怕,那很容易查出病因。低热就不同了, 也许什么毛病也没有,也许隐藏着大毛病,没准儿! 要不是因为这莫名奇妙的低热,他很可能直接去杭州了,绝不会在古城下车。 老般说明天送他到医院去查查血相。 此刻,殷培兴正蜷在沙发里,满有兴致地在看那部十分叫响的电视剧《北京人 在纽约》,嘴里还在哼哼叽叽地跟着唱。桑楚躺在老殷他闺女临时腾出来的那间小 屋里,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女孩子的卧室里有一股叫人受不了的怪味。老殷很伤心 地说:“谁让我没儿子呢。” 堂堂一位公安局局长,也会为没有儿子而悲哀,这不能不使桑楚对此兄的言行 产生怀疑。当然,同情是另一码事。 电视的声音放得很大,那位大卫正在和王起明斗法,为了争在同一女人,两个 文化差异很大的男子汉,正在用不同的方式刺激着对方的神经。桑楚觉得,男人都 他妈是残骨头。他对这部戏的评价不算很高,因为在同一部剧里来回使用两种语言, 会使很多人挠头。另外,他们把美国纽约拍得太漂亮了,桑楚去过那个城市,知道 那里有许多破败的角落。 这时,电话铃响了。 殷培兴把电视的音量放小些,顺手抓起了话筒。电话是刑侦处打来的,说是平 阳路口的那家牛肉面馆发生了命案,问他去不去看看现场。殷培兴望望电视屏幕, 挥手道:“算啦,你们先干着,我明天听汇报。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咱们还可以 请桑楚参谋参谋。” 电话那端突然没动静了,好半天才诈唬起来:“什么?桑楚在古城?” 殷培兴用眼皮翻了翻溜达进来的桑楚,琢磨着为什么桑楚这家伙走到哪儿都这 么令人惊喜,他尽可能把口气放得很随便,对话筒道:“他是来了,中午到的,现 在正在我旁边打哈欠呢。我说,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也只不过是个干茄子似的小 老头儿!” “那就对了,桑楚就是那副长相!”话筒那头兴奋地说。 殷培兴朝桑楚苦笑了一下,冲话筒叫道:“废话,这还用你说么,我认识他的 时候你还在吃奶呢!好了,干活儿去吧,有话明天说。” 刚要放话筒,桑楚说话了:“叫他们带我去看看现场,现在就来,我在你这烦 得慌。” “这又何必,你在发低烧。”殷培兴显得很为难,“不一定是大案。” “小案也成,干干活儿低烧就好了。” 殷培兴只得举起了话筒:“喂,把车拐到我这儿来一下,桑楚想去看看。” 他听见那头儿嗷地一声怪叫。 “性格很奔放,是否有外国血统。”桑楚觉得那声怪则非常有意思。 殷培兴眼睛直了,他简直无法相信,桑楚这家伙仅仅凭一声怪叫,就格出对方 有外国血统,而且让他猜对了。 “见鬼!他的确是个二毛子,刑侦处副处长,现年二十八岁,未婚。桑楚,你 是不是见过他?” 桑楚换上他那双旅游鞋,笑道:“我很想见见他,一般的来说,中外杂交的品 种都很优秀。” “不错,这个小伙子很聪明,母亲是白俄的后代,父亲是中国人。你知道,古 城当年是白俄的避难之地。不过,你只能叫他二毛,千万别叫二毛子。不管什么人, 只要叫他二毛子,他准跟你急。” 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殷培兴站起来,小声对桑楚说:“注意他的头发和眼睛,还有那两个腮帮子, 非常像伊凡诺维奇或者瓦西里什么的。” 公安局长作了个鬼脸。 出现在桑楚面前的年轻人的确很精干,头发是黑色的,但卷得非常别致,皮肤 是黄色的,但眼睛略微不同,深棕色;大个子,宽肩膀,两腮果然有些像瓦西里。 桑楚很想像列宁同志那样把两个大拇指插在坎肩儿里试试。 “走吧,二毛。桑楚有几百个朋友,唯独缺少个混血儿,这趟古城没有白来。” 他拥着二毛走出门去,甩下殷培兴在那儿发呆。 二毛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桑楚竟如此随和,连个敬礼的机会都没给他。两个人快 步下了楼,桑楚觉得低烧没有了。他大概其比划了一下,发现二毛足足比他高出一 头,至少一米八几。二毛耸耸肩,告诉桑楚:个头儿太大其实弊多利少,他宁愿像 桑楚那样,小个儿,一脑袋智慧。 桑楚发觉二毛子在吹捧人方面不亚于纯种的中国人。 二毛还告诉桑楚,他母亲也不是纯粹的俄国人,外祖父是个荷兰富商。桑楚叫 他别说了,再说就说到比利时去了。 警车鸣叫着开到出事地点时,已是夜晚十点半,路上行人稀少,银色的街灯家 珠串般伸延远去。十几年没来了,桑楚对这座滨海的古城只剩下些十分朦胧的记忆。 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正在批“两个凡是”。 “二毛,你去过俄国老家么?”桑楚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估计自己的 低烧是感冒引起的,因为凡是抽烟不香,十有八九是感冒了。 二毛握着方向盘,注视着前方,道:“没机会。按说像我这种混血儿,去老家 看看是应该的,可是母亲不让,她自己也不想回去。” “为什么?” “不知道,或许有什么不想叫我知道的原因。” 桑楚对此表示理解,人活在世上,多多少少总有些属于自己的秘密。这时,出 事现场到了。那里已经停了一辆警车。 走进店门的时候,二毛的人已经完成了初步的勘查。尸体依然侧卧在桌子底下, 桑楚断定死者大约是四十一二岁,死亡特征显示是氰化物中毒,身上没有什么可资 证明身份的东西。只有一小包药值得注意,药袋很新,显然是刚开的,药品名称是 丙咪嗪,属于精神病或神经官能症专用药物。 “食物取证。”桑楚吩咐道,“不,所有的食物,包括那碗没动过的,还有桌 上的汤。” 然后他便把目光转向背后那些店员。 此刻,那些人全都像有病似地望着警察们的动作,绿头绿脸的,十分晦气。 桑楚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自顾点上一支烟,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问道:“谁是 头儿?” 右边那个五十来岁的胖子扭过头来:“我是这儿的副经理。” “正经理呢?” “去宁夏了,下个礼拜才回来。”副经理无奈地摇摇头,一脸的旧社会。 桑楚叫二毛过来听听,然后对副经理道:“请谈谈发案前后的情况。” 副经理转向大老黑和猴子,对桑楚说:“具体情况我一无所知。出事的时候, 我正在楼上做报表。直到他来打电话,我才吓了一跳。” 桑楚对猴子抬抬下巴:“你说说看。” 猴子依然没有什么紧张感。他似乎很有经验地思索了一会儿,又回头看看地上 的死者,慢声道:“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店十点钟关门,我像往常那样往外撵人, 撵到这位的时候,发现情况有点儿反常,推了他两下,他就倒下去了。毫无疑河, 他死了好一阵儿了。然后我就报了案。” “只有这些么?”二毛问道,“你应该尽可能地把知道的情况提供给我们。” 猴子摊摊手:“这个我懂,可是,确实只知道这些。我是个跑堂的,要照顾二 十多张桌子,哪有功夫注意每个人?” “他的面是你送的么?”桑楚小声道。 “别忙,让我想想——”猴子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两只小眼睛瞪得溜圆,“对 了!想起来了!我怎么把那个女的忽略了?” “女的?”桑楚来了兴趣。 “对,一个穿红风衣的女人!”猴子的眼睛亮了,“黑师傅,您注意到没有?” 大老黑摇摇头:“没看见,我忙得屁股朝天,哪有功夫往外看。” 二毛敲敲桌子:“请谈谈那女人的外表。” 猴子比划了一下:“不矮,在女人堆里绝对属于高的那种,挺有气派,带着副 白手套,圆乎脸,走起路来目不斜视。” “年龄?” “说不准,单从脸上是看不出来的。若说气度和举止,好像应该不小了。” 桑楚一笑:“此话怎讲?” “这是我的感觉,因为街上那些疯丫头都没有这种气质。这女人很……怎么说 呢?看上去很老练。” “谁要的面?” “那个女的。”猴子十分肯定地说,“她要的两碗,但看得出来,她本人并不 想吃。” 这个情况显然很重要,二毛望了桑楚一眼,想从老头子的脸上看出些反应。遗 憾的是,桑楚毫无反映。 “估计一下,尽可能准确些,”桑楚朝猴子眨眨眼,“他们进来的时候大约是 几点?” “总归是天黑以后,大约是八点多吧?不,可能还要早些。” “那女人是什么时候走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真的,我一点儿也没注意这个。这么说吧,就连这个女人, 我也是刚才才想到的。” 桑楚朝猴子点点头,又转向大老黑:“您呢?看得出,除了他以外,你最有可 能知道些什么?” 大老黑对着壶嘴儿啜了口凉茶,而后抹抹下巴道:“我要是看见就好了。当然 了,我那个案子正对着那个墙角儿,可惜我后背上没长眼。而且我也没功夫回头, 七十多公斤面全是我一个人拉出来的。” 桑楚不吭气了,二毛也不知再问什么。看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桑楚起来, 重新回到尸体前,从死者的嘴唇和瞳孔状况看,氰化物中毒已基本可以确认。这种 毒物作用快,动静小,指证为谋杀是有根据的。不过,桑楚一向不喜欢过早地下结 论。 “运走吧。”他挥挥手,“抓紧时间,验尸报告明天一早必须拿出来!” 说这话时,他朝二毛笑笑:“我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 二毛慌了:“哪儿的话,有您指点,我烧香还求不来呢。” 桑楚笑道:“看情况吧。凭我的感觉,杭州那边儿不会让我久留于此。” 果然叫桑楚猜中了,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多,当桑楚和二毛从第二康复医院赶回 来的时候,殷培兴告诉他,杭州来电话了,希望桑楚一定要去,不然的话,组织者 很难向学员解释。 “看见没有,桑楚是个没有自由的人。”小老头一边吸烟一边发牢骚,显得非 常无可奈何。 严格地说,杭州那个讲习班完全是可去可不去的,安排给他的只有一个课时, 内容也无啥新意。之所以请他,完全是为了壮壮门面。桑楚觉得,名人有些时候是 非常没劲的。他当初之所以答应下来,主要是想到杭州散散心,痛痛快快玩儿上十 天半月。 而现在不同了,他已经对古城这桩谋杀案产生了兴趣。各种迹象表明,此案绝 非殷培兴所谓的只是一般小案子,道理很简单,死者的胃中残留物化验证明,食物 里并没有毒。有毒的是撒在桌上的汤。至于那半碗剩面,他现在就敢端起来吃。 总而言之,非常古怪而神秘。 每每碰到这类伤脑筋的案子,桑楚都会像豹子发现猎物一样来情绪。 难办的是,杭州那边显然是推不掉了。 “能不能这么办?”万般无奈之下,二毛想出了馊主意,“给他们回个电话, 就说桑楚先生胆有问题,胆结石,或者……胆囊炎。” “你不如说我有癌症。”桑楚大笑。 “不好不好,”殷培兴摆摆手,“这么做不合适。桑楚,杭州看来还是要去的。 只不过你不要耽误得太久,讲完课就回来,最多三五天也就足够了。” “妈的!”桑楚从椅子上跳起来,“要知道,我去杭州主要是想玩玩儿的。” 殷培兴叫了起来:“你就不能少玩一回么!” 桑楚捶了老殷一拳,道:“这样好不好?我看情况行事,讲完课后,天晴我就 回来,下雨则多玩儿两天。” “你他娘的是个怪物。”殷培兴递给他一支烟,“就这么说定了,中午一点四 十火车,你马上给我滚出古城。” 然后扭头对二毛道:“争口气,赶在他回来之前把案破了,让这老小子看看, 古城有得是人才!” 二毛却显得非常不那个,他挠着头皮道:“我不是人才。所以我必须提出如下 问题:一、胃中没有毒物,致死原因何在?二、根据药袋认定,他的确是第二康复 医院的固定患者,但除了得知他叫田朝外,医院提供不出其他线索,甚至连个单位 也没有。我得不到侦查方向。” 桑楚掐灭烟蒂,拍拍手上的灰,道:“他本来就没有单位,连医疗统筹都没有, 因此,你只能根据他的家庭住址向所在街道了解情况。至于第一个问题,结论就更 简单了,胃粘膜上无毒,就只剩下血液了。进一步验尸,看看死者身上有没有针眼 或者诸如此类的痕迹。最后,还可以借助宣传媒介,扩大寻找途径。” 殷培兴嗯了一声:“看来只有这样了。” 二毛尚有一点疑惑:“问题是,那汤里为什么有毒呢?” 桑楚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低声道:“你这个问题我眼下还无法回答,但是 我敢肯定地说,你点中了问题的要害。” 吃罢午饭,桑楚去赶火车。二毛驱车相送,问了些中毒方面的问题,桑楚想的 却不是这个。这方面法医更内行,他研究的对象是活人。那一刻,盘旋在他脸海里 的总是那个穿红风衣的神秘女人。 “了解一下田朝的致病原因!”进站时他叮瞩二毛。 “不是氰化物中毒么?” “不,那是致死原因。我说的是致病,也就是说,要弄清楚田朝的精神病是怎 么得的。” “放心吧,这不难。”二毛把小提包递给了桑楚。 出乎意料的是,事情远远不像二毛想的那么简单。整整花去了两天的时间,调 查了不下三十人,结果却十分令人失望,谁也说不清田朝那病是怎么得的。 迫害型妄想症,病龄四年。这是康复医院的结论。 问题是,凡被调查者,都想不起田朝什么时候遭到过迫害。人们一致认为,田 朝属于那种性格内向、心理怯懦、并且与世无争的人。他的履历不算复杂:现年四 十四岁,六八届初中毕业生,1969年5月赴黑龙江建设兵团,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老 三届”。1979年返城,被分配到印染厂当质检员。所以,大多数被调查对象都是这 个厂的工人。至于田朝为什么突然于五年前辞职,众人的看法不大一致:有人认为 田朝那时已经感到自己有病了;另一部分人则强调田朝那时是情绪最好的一个时期, 正在雄心勃勃地准备托福考试,之所以辞职,是因为他有十足的信心考出去。 二毛基本同意后一种说法,因为医院建立田朝的病历档案是在他辞职一年以后。 如果田朝因病辞职,他不会拖过一年多才去看病。另外,如果真为了看病,他恰恰 不应该辞职,谁都明白,有个单位总比没有好。 “他考得怎么样?”二毛提出了这个问题,他怀疑田朝的病因和考托福有关。 久考不中而发病的情况早已不是新闻了。 “据说他考砸了。”有人十分没把握地说:“仅仅是听说。照理田朝不应该考 砸,他这人是个才学出众的人,听说英语连老外都佩服。而且还发表过诗。” 二毛也喜欢诗,但眼下诗并不重要,关键要弄清他是否真的没考好。 除此之外,二毛还了解到:田朝一直没考虑结婚,女朋友倒是有一个,叫许萌。 “你是找我么?” “嗯,您就是许萌?” “是的,请坐。”那女子拉过一把椅子请二毛坐,又转身推开了窗户。 从这里望出去,刚好可以看见胜利碑那锥形的尖顶。有些雾,所有的建筑都显 得很朦胧。这已是桑楚走后的第三天了,二毛希望杭州不要出现这样的天气。他至 今闹不明白,那老头子为什么喜欢阴雨天。 “来,喝茶。”许萌把一杯新茶递给二毛,并且格外地瞟了一眼他那张不太像 中国人的面孔。 “我母亲是俄国人。”二毛笑笑,他记不清这是第几百几十几次向别人作解释 了。现在的俄国,多少有些使人气短。于是他又把话岔开,“你们教委地理位置不 错,闹中取静。” 许萌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又拿起一支圆珠笔玩儿着:“位置是不错,但房子太 旧了。那楼梯还是解放前的东西。” 这样的谈话是轻松的,但不可能继续下去。对方显然很明白,警察的到来绝不 会无缘无故。她起身关了房门,又把一沓报纸理了理,这才坐回原处。 “您找我有什么事么?” “是的,我是为田朝的事来的。”二毛已经毫不犹豫地把许萌从嫌疑者的名单 上勾掉了(假如有这样一个名单的话)。这女人偏矮,很瘦弱,脸也不是圆的,至 于年龄,可能比猴子见到的那位小得多。他估计许萌也就是三十岁至三十二岁上下。 “田朝!他怎么啦?” “他死了!”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格外压抑。 许萌并没有太大的震惊,但表情十分痛苦。二毛觉得,她的感情非常真实,既 不夸张,也不掩饰。看得出,她和田朝的确有一段不同寻常的关系,而且至今没有 泯灭。 “他是不是自杀?”许萌终于抬起了头。 二毛望着杯中飘浮的茶叶,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患他这种病的人,自杀的企图是随时可能出现的。” “他过去有过此类念头么?” “有过,有过许多次。” “哦,明白了。”二毛点点头。他越发想不通了,面对这样一个心理不健全的 人,凶手何以非杀掉他不可呢?他会对谁构成威胁?或者……他真是自杀? 他觉得自己想偏了。不,这是不可能的,现场没有任何可以使毒剂进入体内的 遗留物,比如针头针管什么的。尸检报告证明,死者血样中确实含有氰化物,桑楚 的判断完全正确。问题是,田朝就算有自杀的打算,也不会选择此种手段,在一个 公众场合进行。不,他绝不是自杀。 “是这样,田朝的死因目前尚未确定。”他不想把太多的情况端出来,便顺嘴 避开了这个话题,“我想尽可能地多知道一些田朝的情况,您能详细讲讲么?比如, 你们认识多久?” “大约八年了。”许萌摘下眼镜,用手帕擦着,然后又戴上,“到年底整八年。” “那时候他已经在印染厂工作了,是吗?” “是的。” “对不起,我能否问一句:你当时在干什么?” “我那时已经分在了教委,大学毕业分配来的,负责业余教育。我是在职工夜 校认识田朝的。”许萌又取下了眼镜,她确实很伤心。 二毛喝了口茶,又望望窗外。雾已经淡去了许多,但愿杭州是个好天气。 过了一会儿,许萌又开口了:“田朝不是个好工人,但他很老实厚道,之所以 工作态度一般,是因为他一门心思地念书,差不多到了偏执的地步。这是我后来才 发现的。” “你是否发现他有病?” “不,那时候他根本就没病。当然,他的心理素质很差,承受打击的能力更是 差到了极点。好在他很博学,英文和文学功底都很深厚,他写的诗都发表了,还翻 译了一本小说,也没怎么费事就出版了。所以,他几乎没受过什么打击。” “他是不是用笔名?”二毛问道。因为他也爱诗,但没见过田朝这名字。 “是的,他的笔名叫叶朗。” “什么?叶朗就是他?”二毛一下子激动起来。真没想到,他最崇拜的诗人原 来是个没有工作的、心理不健全的人。他不知这是他娘的怎么回事?偶像一旦走出 迷雾,其魅力顿时没了一多半。 “他的诗写得很好。”许萌没有在意二毛的表情,“他曾经想靠写作吃饭,我 反对这样做,可是他很固执,并且果断地办了辞职手续。” “嗯,这是五年前的事了。”二毛把去印染厂调查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然 后切人主题,“你们就是那时开始好的,对吗?” 许萌点点头:“对,我很崇拜他。而且不像当今的追星族那么盲目。我认为我 是很冷静的,况且他当时根本就不是什么星。但是我相信,如果有一块适合他生存 的土壤,田朝很快就能大放异彩。” “你指的土壤是什么?”二毛觉得谈话就要接触到实质了。 “公平、干净、友善的社会环境。”许萌的声音提高了,目光也变得犀利。 二毛没有接这句话。他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不管他是 否产生过同样的想法,客观现实却残酷地告诉他:不光中国,只要是有人生存的地 方,就永远找不到许萌所说的这种土壤。 人们不能要求社会来适应自己,真正的强者,首先要学会适应社会。在这方面, 田朝无疑是个弱者。二毛觉得自己已经捉住了桑楚所说的那个致病原因。但是他很 悲哀地发现:在这个社会中,真正的强者毕竟是极少数。 由此看来,许萌提出的问题仍然有意义。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田朝无疑经受了一次相当沉重的打击?” “你说对了。”许萌点头道,“那个打击对别人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可对于 田朝这种心理素质极差的人,它却是致命的。” “能详细谈谈经过么?” “当然,”许萌把眼镜戴好,“那是在他辞职以后。由于不用天天上班了,他 有了充足的时间。他写诗,搞翻译,同时又拼命地苦读英语,打算通过托福考试出 国。我不只一次提醒他,西方的竞争是很残酷的,言下之意是希望他考虑自己的心 理承受力。但是他却格外自信,宣称一定能成功。现在看来,他当时的心态已经开 始有问题了。遗憾的是,我们都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 “随即,那个打击就出现了。”二毛趋身上前。 “对,那是由我引起的。”许萌难过地摇摇头,“你知道,我们教委要主管部 门,各方面信息很多,包括传闻。就在进行托福考试前不久,我听到一个消息,说 是市里一位高层领导的女儿正在打通各方面关节,想通过这次考试出国。事实上, 那人的英文水平极其一般。但据说很有把握。按说,诸如此类的情况并不是什么新 鲜事,相信你也会经常听到。但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传闻竟会给田朝造成了那 么大的心理冲击。在相当关键的那些日子,他一反常态,显得异常焦躁,愤感懑几 乎到了魂不守舍的地步。思想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我带他去看过几次病,仍然无效。 结果,那次考试失败了。不久,便被确诊为迫害妄想型精神病症。直到现在。好端 端一个人,自己把自己毁了。” “你不该把那个传闻告诉他。”二毛叹息道。 “这是明摆着的。可是谁会想到田朝这么脆弱?”许萌有苦说不出来,“不过 是个传闻。而且那位有大背景的女人根本没有参加托福考试,人家通过其他途径去 了意大利。这原本和田朝没有什么关系呀!” 二毛无声地点了点头。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恶劣起来,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 西在撞击着他的心。是的,田朝和那个背景深厚的女人之间,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且不说法律上,甚至在道德上,对方也可以不负任何责任。田朝的致病完全是他自 己的事。像他那种心理素质的人,变成精神病患者似乎是无法避免的,这是田朝自 身的悲剧。但是二毛相信,这个故事如果讲给公众听听,十个人里至少有九个会激 愤。特权,狗日的特权!它导致的社会心态的倾斜,恰恰不是田朝个人的悲剧,而 是整个社会的悲剧。 “你怎么了?”许萌发现二毛有些激动。 “哦,没什么。”二毛急忙喝了几口茶,用来压住心头的愤懑,“后来呢?我 是说田朝发病以后。” 许萌痛苦地摇摇头:“那你还想不出来吗?一个精神病人还有什么指望?他的 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和正常人无异,能看书和写东西,一旦犯病,就不好形容了。 我之所以怀疑他可能自杀,正是因为他有好几次这样的经历。有一回他是被扳道工 从铁道上拖下来的,当时,一列特快已经开过来了。” “他服过毒么?”二毛提出这个问题。 “服毒?”许萌抬起头来,“没有,他母亲把他看得很严,连安眠药一类的东 西都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二毛尚未和死者的母亲见面,他担心老太太受不了。尸解签字是田朝的姐姐去 的,她从印染厂得到了弟弟的死讯。不过,他觉得自己仍然有必要去见见那个老人, 顺便看看田朝写了些什么东西,或许那里会有线索。 毫无疑问,田朝从未采取过服毒手段,这个情况是值得重视的。 他问许萌:“你最近和他接触过吗?” “我才从北京出差回来不久,只去看了他一次。”许萌动了动身子。 “什么时候?” “上个礼拜四,五天前。” “他情绪怎么样?” “不太好,似乎焦躁得很,问他怎么了,他不说。” “噢。”二毛看了看表。眨眼谈了近一个小时了,窗外的雾气早已散去,胜利 碑顶的那个红星清晰可辨。 他站起身来,想了想又坐下了。 “许萌小姐,冒昧地问一句,你们的关系怎么样?” 许萌并不回避这个问题:“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在他没得病之前,我甚至考 虑过嫁给他。得了精神病后,婚姻问题显然不可能了,但我们仍旧是很好的朋友。” “他是否有过比较、比较……近乎的女人?” 许萌毫不犹豫地答道:“没有,这我很清楚。” 二毛这才起身告辞:“谢谢你,你谈的这些对我很有帮助。希望你不要太伤心, 真的,我说的是心里话。虽然我知道安慰是没有用的。” 许萌表示感谢。然后送他下楼,两个人交换了电话号码。分手后,二毛望了望 天上的那个太阳,真希望杭州也是晴天。 下午,二毛去见田朝的老母亲。为此他准备了一大堆谈话方法,虽然他明白所 有的方法都不一定管用,但准备总比不准备好。 结果,他撞了锁。 邻居告诉他,老太太已经得到消息了,当场昏死过去,现在正在医院抢救。二 毛无话可说,只好打道回府。 他心里非常的不舒服。 他去验尸房了解了一下情况,桑楚叮嘱他寻找一下尸体上有否针眼儿一类的痕 迹,他认为只有这一步棋了。设想凶手乘田朝不备将毒针刺进他的皮下组织,完事 后将凶器带走,可能性是存在的。当然,十分牵强。既然是谋杀,她大可不必在那 种场合作案,这不符合一般逻辑。 没办法,这是桑楚的嘱咐。 法医老胡对二毛的到来大为不满,他声明这是对他的不信任。二毛说不是那个 意思。 “老胡,你何必这么想,咱们俩谁跟谁呀!” “你听着,俄国佬,我已经把那具尸首折腾了好几遍了!那可不是有意思的游 戏!”老胡挥舞着那双被消毒水泡得发白的手。 二毛表示理解,但毫不退让。他叫老胡给他双手套,打算自己干。老胡说算了, 老子已经把死者身上的每一颗痣都记住了,针眼绝对没有。伤倒是有几块,这是精 神病人的普遍特征。 “都是些什么伤?” “左腿上有块撞伤,左臂上有块擦伤,右腕上有两道抓伤。此外,嘴里还有一 块溃疡,阴囊处有些红肿。” 听老胡这么一说,二毛也只好作罢了。然后,他陪老胡到附近酒馆喝了二两白 酒。这老兄的酒量和他的职业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望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自行车,他心情十分郁闷。一种难以名状的烦恼拂之不 去。夕阳很好,很瑰丽,所有的建筑物全沐在桔红色的光晕里,城市莫名奇妙地多 出些庄严感。 这就是社会,他想。尽管他至今也不曾对“社会”二字有过一个准确而全面的 概括,可是他知道,社会是个十分复杂、十分说不清楚,十分“他妈的”的东西。 好人在社会里不一定都有好果子吃。就拿精神病患者来说,大多都是些本分人,或 者说:弱者。 田朝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 自己呢?他不知应该归于哪一类。他相信自己的神经很强健,但其他方面就不 一定了。还有老胡,他们这些人究竟属于哪一类?谁能说得清楚。 第一没权,第二没钱,手头儿这点知识又恰恰是变不成经济效益的那一种。剩 下的就只有奉献精神了。 他一口把杯里的酒干了。 “俄国佬,悠着点儿喝。”老胡拨弄着盘子里的酱牛肉,看出里边有半数以上 是杂碎。“喂,最近俄罗斯又热闹了,那个什么杜马……”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可是你的祖国呀!” “放你妈的屁!我的祖国是中国。”二毛有些愤怒。 恰巧这时有个没眼色的混混凑了过来,挤眉弄眼儿地碰碰他的大腿:“喂,有 美金么?” “有你妈的×!”二毛一声怒喝,吓得对方鼠窜而去。 老胡嘿嘿一笑:“俄国佬,你喝多了。” 他没搭理老胡,晃晃悠悠地离开了酒馆儿,又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殷培兴的家, 提出要在这儿吃晚饭。殷培兴叫他到阳台上把那只鸡杀杀,结果他一刀就把鸡脑袋 剩下来了。 奇怪的是,直到煺毛的时候,那只鸡还在扑腾。 殷培兴料定是案子卡住了,但他没问。他不习惯吃饭之前谈工作。 饭后,上茶,直到把这位二毛子们俟得服服贴贴,他才请他谈谈情况。 二毛这时已经过了酒劲儿,他没想到那白酒这么上头,说不定掺了酒精。他把 侦破的情况讲述了一遍,最后道:“就这些,总而言之,案子卡壳了。” “你真叫我失望。我实指望你能在桑楚回来之前把案子破了。”殷培兴蜷在沙 发里,眼睛盯着电视屏幕。 二毛急了:“古城有四百多万人,你叫我到哪儿去找一个穿红风衣的女人?” 殷培兴笑了:“你每次都这么说,可每次都把凶手找到了。小伙子,伸长你那 个俄国鼻子,我相信你能闻到猎物的。” “可是,这次不一样。”二毛还想分辩,突然指着电视屏幕叫起来,“快看, 杭州,晴!” 殷培兴在他后脑勺上给了一巴掌,笑道:“这回又该叫桑楚那老家伙得意一阵 子了!他肯定会白拣个便宜。” 二 佛罗伦萨归来 喜欢刺激的女人——恐怖的阴影——一支古老的童谣——四海公司总 经理——讹诈与杀手锏 楼下传来了汽车喇叭声,穆维维放下手中那份内部参考,抬头望了一眼墙上的 壁钟,八点半,英杰来得很准时。 她站起身来,迅速地穿上那件红色的风衣。想了想,又脱掉这件,换成了那件 米黄的。她站在门镜前整理了一番略有些褶皱的领口,顺便欣赏着自己的身姿。是 的,很令人满意,四十多岁了,身材依然挺拔健美。在因斯布鲁克滑雪的时候,她 的身姿曾使数以千计的西方男人为之倾倒。她爱佛罗伦萨,更爱因斯布鲁克,这个 位于奥地利西北部的小城,因了它那著名的滑雪场,使穆维维整整三个冬天消磨在 了那里。佛罗伦萨的生意统统扔给了那个蓝眼睛的保罗。现在已是十月中旬了,她 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在月底之前赶回欧洲。说穿了,就是为了因斯布鲁克的高山 雪场。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她这个过去很少与雪打交道的人,竟在短短的四年里爱 上了滑雪,并且到了着迷的程度。当她顺着长长的滑雪道飞速疾下的时候,整个身 心全都体验到一种无可名状的快感,很亢奋,非常亢奋。 她不否认意大利的优越,也不否认佛罗伦萨的那些无与伦比的艺术氛围,尤其 是当她的公司在那座名城中崛起、壮大后,她从经营中看到自身的存在价值,没想 到自己竟是个天才的生意人。连保罗都感到吃惊:“天呀,你们中国人都是天才!” 她很喜欢这个意大利的小伙子,尤其是那对迷人的蓝眼睛。 不过,穆维维从来也不把自己当成个纯粹的生意人。她认为生意仅仅是一种冒 险,在创业之初,你可以在无情的商战中体验到一种冒险的快感,而当实力与财富 都不再成问题的时候,这种愉悦也就渐渐变得乏味。远不如高山滑雪来得强烈,那 是一种真正的冒险,每一次都会得到不同寻常的感受。中国人管这叫作“来点儿刺 激”。 这些年的确很刺激,欧洲毕竟是欧洲,她充分感受到了东西文化的巨大差异。 相比之下,中国眼下的那些所谓的竞争,其实只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小玩艺儿。这 儿讲究的是关系和背景,尽管她是靠这个“起来”的,但是说实话,她一点儿也不 喜欢这一套。 这次从佛罗伦萨回国,除了那笔丝绸生意以外,她主要是想休息一下,踏踏实 实地睡上一觉,借以体味体味儿时的那些温馨的梦。 在欧洲,这一切都是感受不到的。有许多回,当她从孤独的睡梦中惊醒,忽然 是那么渴望回家看看。中国毕竟是中国,就像欧洲有许多中国没有的东西一样,中 国的许多东西欧洲也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有。 她认为自己的人格很矛盾。 就拿眼下和四海公司的这个小小的交锋而言,若放在佛罗伦萨,也许几句话就 完事儿了。可在中国却不行,要多费许多唇舌。她明白,眼下必须服从中国的…… 特色。 好在,她从本质上讲仍然是个中国人。 戴好手套,取出墨镜,然后拎起鳄鱼皮小包,她匆匆地下了楼。保姆刘嫂正在 院子里铲着石缝中的杂草,她告诉她中午回来吃饭,便快步出了院门。 “英杰,你很守时!”她朝小司机扬扬手,随即拉开了车门。 在钻进汽车那一瞬,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地朝不远处那根电线杆下瞟了一眼。 英杰也朝那里望了望,然后轰着了油门儿。他发现穆维维目光有些游移。 “这几天他没来。”他小声地咕哝了一句。 穆维维没说话,抬手把墨镜戴好,钻进了小汽车。英杰又咕哝了一句:“他可 能不会来了。” “也许吧。”穆维维拍拍椅背,“走吧,想他干嘛。” 汽车缓缓地向前滑去,颤了一下,然后加快了速度。是的,想他干嘛?穆维维 任凭身体随着车身有节奏地颤动着,懒懒地闭上了眼睛。可是,前几天酒会上那一 幕却在脑海中浮现,是那么地清晰…… 当那个面色阴郁的男人走进来的时候,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就连门口那位 穿红制服的男侍,也只是机械性地朝对方点了点头。 那时候,人们正沉浸在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那优美的旋律中,整个宴会厅 都荡漾在音乐和美酒里,显得有些飘飘然。他们像西方人那样,很随意地端着酒杯, 一群一伙地闲聊着。大多是关于市场走向、股市行情、以及入关后的前景等内容。 作为实业界人士,这是他们最关心的话题。 谁也没有往门口看。 但是穆维维看见那人了。作为酒会的主角,她此刻正被几个颇有实力的人物包 围着,但是,她看见他了。 她的心颤抖了一下。 也许是出于本能,也许是出于其他什么说不清的原因,那个不祥之感始终尾随 着她。她相信自己的感觉。从回到古城的第二天起,她就发现有些地方不太对头, 似乎有个神秘可怖的阴影在笼罩着她,而且一天比一天明显。最后她确认,所有的 不安都来自这个面色阴郁的男人。 问题的关键是,她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莫非是黑手党?她曾下意识地想。四年的西方生活,产生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 事。佛罗伦萨,那个位于意大利中部的名城,那个曾于十五、十六世纪名噪一时的 西欧艺术中心,又恰恰和臭名昭著的西西里岛隔海相望。而那个位于地中海怀抱的 半岛,一向以盛产黑手党著称。 穆维维的公司总部,就不止一次地受到过当地人的骚扰。蓝眼睛的保罗告诉她: 这是黑手党干的! 当然,就在她如此想的同时,其实并不真的认为对方就是黑手党。不好解释的 是,这个阴郁的男人为什么总像影子似地盯着自己? 从外表看,那个男人有四十几岁了,两个鬓角业已见霜。人很瘦,刀削似的两 腮上几乎刮不下二两肉。头发挺长,没有光泽。但鼻子长得很好。又直又挺,这正 是叫人看一眼就能记住的地方。当穆维维第一次在门对面的电线杆下看到他时,记 住的就是这个鼻子。当时,她并没有想到对方是盯着自己,仅仅把他当成了一个过 路的陌生人。 但是,一连数天,她天天在门外见到他,尤其是那对又阴又冷的眼睛,叫人不 寒而栗。刘嫂说:“这家伙一定不怀好意。” 父亲叫她不必太紧张。 现在,那双眼睛正在不远的地方死死地盯着她,一眨不眨。头顶泻下的彩光, 使对方那身灰色的旧西装变成了一种很不真实的颜色。眼窝处投下两块深深的阴影。 穆维维当然不会让心里的不安流露在脸上,生意人忌讳这个。她努力作出很轻 松的样子,礼貌地向客人们说了句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她发现那男人的目光在追着自己,便动作有些僵硬。是的,刘嫂说对了,这个 人肯定没怀好意。她突然想起了保罗,那蓝眼睛的小伙子长着一副拳击者似的身躯。 女人永远是需要男人保护的,哪怕你是个铁女人。 而现在,她身边一个保镖也没有。也许米克愿意充当这个角色,但她信不过他, 四年不见,这位一度曾使她神魂颠倒的男人,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低俗、市侩、 令人厌恶。他说他一直在等她,可是,生意人的敏感告诉她,米克等的并不是她这 个四十多岁的人,而是她的钱及其经济担保。她似乎有些失望,而后明确地拒绝了 他的要求。 她认为自己和米克之间的那段感情,只不过是个天真的梦丽已。命运让她碰见 了保罗。 但是,她此刻又是那么需要个男人。 她偷偷地朝那陌生人瞟了一眼,两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她没有立刻收回目光, 在这四年里,她用自己的目光逼退了许多对手,有生意场上的,有情场上的,甚至 还有赌场上的。她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心里的不安。 那男人似乎比她还倔,久久地和她对视着,毫无退让的意思。 天呀,他到底是谁?几天来,她搜遍了自己的记忆,事实证明,她不曾接触过 这个人。 老爹没来出席这个酒会,只是叮嘱她多加小心,并要求米克保证她的绝对安全 ——也许,老头子还没有发现她和米克之间的微妙变化。穆维维也不想解释什么。 “不过,你也不必太在意,说不定那是个神经不健全的人。”老头子随便挥了 挥手就转身回去了,暗绿色的大铁门发出咣的一声震响。 作为相当一级的干部,老爹不想出席这类私人性质的聚会。 米克把那双白手套递给她,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便吩咐英杰开车。 她昨天已经向米克摊牌了,希望结束两个人之间这种十分勉强的感情关系,并 希望对方能够理解。 米克默默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可是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需要米克。她把目光转向吧台那个角落。此刻,米 克正和英杰一起在摆弄那台摄像机。她朝那里招了招手,叫出的却是英杰的名字。 “英杰,你过来!” 米克瞟了她一眼,便搬起摄像机走开了。 穆维维知道,他的镜头又瞄准了万总经理。现在他是四海公司的帮闲,没有什 么头衔,但很关键。前天晚上他还提出要穆维维把两百五十万美元的出口指标让给 四海公司。她立刻拒绝了。生意场上来不得私人感情,何况她已经和他两讫了。不 过,说到这个出口指标,她多少有些嘴软,因为它是父亲利用私人关系给她搞来的。 英杰快步走了过来。 “穆维姐,出什么事了?” 小伙子发现穆维维的神情有几分紧张。 “听着,英杰。”穆维维朝那男人飞快地瞟了一眼,凑近英杰的耳朵,低声道, “你替我盯住那个穿灰西装的。对,就是靠在柱子上那个,他不是我请的客人。” “我马上就可以把他赶走!”小司机跃跃欲试,根本没把这当回事。 “不,不要这样,酒会的气氛很重要。”穆维维摆摆手指,涂着寇丹的指尖泛 着珐琅色的光泽,“再说,他也没把我怎么样。” “那,我……” “你见机行事,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一定不要闹出什么动静。” “明白了。”英杰走开去。 有风从窗外吹进来,天角门了一下,好像要下雨。穆维维真希望酒会早些结束, 她不想在这里多呆了。那个不速之客靠在柱子上,慢慢地抽着烟,似乎没有要走的 意思。 “来,”她叫过一个服务生,“给他送杯酒。” “谁?” “那个靠在石柱上的男人。” 服务生应了一声,向那个人走去。对方果然拿了一杯酒,然后叫住服务生,伸 手捏下一只高脚杯杯沿上的一片波萝塞进嘴里。 穆维维皱了皱眉头。转身向歌台走去,那里正有个胖子在唱《涛声依旧》,油 头粉面的,声音格外有味儿。 一只小狗围着她转来转去,狗的女主人涂抹得十分艳丽又十分糟糕。她朝穆维 维笑笑,招呼着那狗:“杜丘过来!杜丘!” 杜丘!她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和日本有某种关系。胖子一曲终了,她接过了话筒。 “各位,今天晚上我过得很愉快!真的,非常愉快!” 她发现那阴郁的男人走了过来。 窗外又闪动了一下,果然下雨了。凉凉的夜风扑窗而入,卷进些潮湿的土腥气。 “我想唱一支小时候的歌,请各位不要见笑!”随即她就开始唱了,心中涌出 许多感动。因为这支歌是她身在异域最真实的感情寄托,尽管它已经很“古老”了…… “我们的田野, 是美丽的田野。 青山的背后, “是那无边的稻田……” 她惊奇地发现,那个男人慢慢地垂下了头,后来又抬了起来,目光不再是凶狠 的,仿佛有两颗亮点在闪动。随即,他转身朝门口走去,却又站住了,背对着歌台, 一直听她把那支歌唱完。 就在他走出门口时,她追上了他。 “等一等。” 那人站住了。 “你倒底是谁?为什么总是跟着我。” 那人这才动了动身子:“没意思,你最好别问了。” “不,你一定要说清楚,”穆维维望着那张消瘦和病态的脸,“许多天了,你 一直像影子似地跟着我?” 对方抬起头来,却没有看她:“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 穆维维沉默了片刻,果断地摇摇头,道:“只要愿意,一切都可以说清楚!” 那人蓦地盯住了她的眼睛,双眼习惯似地眯起来,两束可怕的光钻出了眼睛。 穆维维吓惨了,她平生以来头一次见到如此可怕的目光,她咬住指甲,借以控制住 内心的恐惧。 “说不清楚,永远也说不清楚。”那人后退了几步,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身后有响动,穆维维回头看时,原来是米克,他肩上那架摄像机还闪着红色的 亮点儿。 “米克!你在干什么?” 米克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趣。” “坏蛋!把录像带给我!”穆维维终于咆哮起来,“米克,你真卑鄙!” 米克耸耸肩,从机子里取出带子扔给她:“也许吧。不过别忘了,当年主动拖 我上床的正是你!” 穆维维冷笑了一声:“听着,米克,你已经是第三次重复这个话题了,好像在 用这个来讹诈我。可是你忘了,我是从西方口来的,那里的男人随便拖一个上床都 比你强!” 她哼了一声,贴着他的身子返回大厅,快步走到窗前往下看去。 雨真大。透过白花花的雨幕,她看到街灯映照下那个快步走去的身影…… 汽车终于停在了四海公司门前。 穆维维睁开眼皮,努力拂去记忆中的那一幕。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对手是个很 精明的人,必须集中全力和他交锋。她钻出汽车,伸展了一下四肢。 英杰把车子退进停车线,锁上车门陪穆维维向楼上走去,他发现她气色不如前 几天。 “穆维姐,你不舒服么?” 穆维维嘘了一声:“小声点儿,现在忌讳说这一类的话。” 随即,她振作了一下。 四海公司总经理万国权老远就迎了上来,别看此人相貌乎常、个子矮小,手上 的力气却挺大,而且手指很粗很短。穆维维和他握手时心想:人真不可貌相。 就是这位貌不惊人的小个子,手下统辖着一个包括七个子公司和一个驻外办事 处在内的大公司。而那个办事处恰恰也在欧洲,法国里昂。据这位老兄说,去年冬 初他曾专程去佛罗伦萨拜访穆维维,但失之交臂,她去奥地利滑雪去了。 没想到的是,当两个人真正见面的时候,却成了对手。 “穆小姐,你真年轻!”万国权把她让进经理室,“起码比我想像中小十岁。” “你真会说话,万经理。恭维一个女人年轻,等于在解除她的武装。”穆维维 调侃了一句,转着身子打量着这间装饰不凡的经理室,“万经理,你的这个房间可 比我那间气派多了。” 万国权笑笑,请英杰到休息室去坐,然后传人给客人送饮料,这才耸耸肩道: “花架子,我这叫随波逐流,生意上连穆小姐的四分之一还比不上。” “看起来,万经理对我的情况早就下了一番功夫。”穆维维软中带硬地说。 “彼此彼此。”万国权也不含胡。 穆维维取下墨镜和手套,很随意地坐进沙发里,道:“前几天的酒会上怠慢了 万经理,你不会不高兴吧?噢,米克怎么不在?” 万国权也坐了下来:“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他不想掺和进来。另外我听说, 您已经和他分手了,是么?” “看来一切都瞒不了你。”穆维维慢声道,“分手谈不上,因为我们之间本来 就不存在任何关系。不过,万经理说他不想掺和进来却不太准确,因为他一开始就 掺和进来了,为了咱们俩之间的生意。” “噢,穆小姐误会了!”万国权打着哈哈,“也许我应该作一下解释。” “是的,我首先想听听您的解释。米克三次和我谈到那笔丝绸贸易,大概不是 他自作多情吧?”穆维维口气变硬了。 万国权把送来的饮料递给穆维维一杯,然后叫秘书把门关好,这才笑道:“所 以我才说这是个误会。对不起,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恶化了,我只想 利用这种特殊的关系来传递一下我的意思。” 穆维维望着手中乳白色的椰奶,轻笑了一下道:“他有什么资格代表你?他是 你的副手?还是你的公关部主任?都不是,说实话,我很可怜他。” 万国权矜持地笑着,没有回答。 穆维维继续道:“他这个人我自信还是了解的。他不具备作生意的先天素质, 本应该在大学里老老实实地教书,可你却拉他下了海。难道你不明白他有多大本事 么?不,你一清二楚!之所以这么作,完全是因为咱俩之间这笔买卖!” “穆小姐,请你不要用自己的想法解释一切!”万国权的口气十分强硬。 “问题是,我找不到更有说服力的解释。”穆维维摊了摊手。 谈话有点儿僵持。 万国权放下杯子,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道:“穆小姐,咱们能不能不谈米克? 我今天请你来,主要是想商量一下那笔丝绸生意的事。” “我不懂,万经理,的确不懂。这笔生意客观上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这本 来就是我的。二百五十万美元,这不是一般的小买卖。有了这笔买卖,我至少可以 轻松地滑上五年雪,也许还要多。” “滑雪!”万国权说完这两个字,便把目光停在了穆维维的脸上。 不知为什么,穆维维突然有些紧张,她发现万国权始终很强硬。这完全不像有 求于人的架式,不像。莫非他有什么杀手锏? “穆小姐,”万国权重新坐四沙发里,“我希望你暂时不要考虑滑雪的事。你 应该冷静地思索一下眼前的利害,那笔买卖不一定是一颗很好吃的果子。” “愿闻其详。”穆维维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穆小姐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清楚我的意思吧。”万国权倾过身子,“这批出 口无论是从申报、审批、质检,还是其他环节,我都在穆小姐之先,甚至货源渠道 也是同一个,你从中横插了一杠子,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实力考察你不如我!”穆维维毫不示弱,一万经理刚才还承认,生意 上仅仅是我的四分之一。现在我告诉你,五分之一,懂么,仅仅是五分之一。” “这已经足够了,穆小姐!我相信你是清楚的,即使是你所谓的五分之一,也 完全具备了承担这批货出口贸易的资格。”万国权紧紧地盯着对手的眼睛,“可是, 它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你的,我想说的正是这个。” “请说下去。”穆维维大体明白了,她笑了笑,笑得很随便。 “这才是真正的实力,因为你有一个好爸爸,而我却没有。我爸爸现在还是个 农民。” 穆维维知道自己开始进入劣势,但脸上却丝毫未露:“万经理,你好像在有意 把生意和其他问题往一块拉。主管外贸的那人我连见都没见过。” “可你爸爸却经常见,只要一个电话,那位老兄便招之即来。”万国权把杯子 举到眼前,“而且我还知道,支持你在欧洲站住脚根的那几桩大买卖,都是这老兄 一手帮办的。” 穆维维终于按捺不住了,噌地站了起来。“你……你请我来就是为了讹诈我?” “这不是讹诈,而是事实。”万国权依然不动声色,“我知道,穆小姐在生意 上非常老练,凭你的本事,独闯天下也一定能成功,但绝不会这么快。怎么样,我 的评价还算客观吧?” 穆维维说不出话了。她承认,万国权说中了要害,他对自己的评价的确是客观 的。 万国权继续道:“所以,我才叫米克出面和你谈,用以避免今天这种不愉快。 可是,你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包括你们的婚姻。” “原来是你使他变成了一个小人。”穆维维望着对面那个其貌不扬的家伙, “他要是办成了,你给他多少钱?” “问题是,他没办成。”万国权一口喝干了饮料,将杯子放在茶几上,“所以, 我必须亲自和您谈谈。” “对不起,结果是一样的。”穆维维冷笑道。 “不,绝对不一样!”万国权越发强硬,“我始终保留举报的权力!” 像一记勾拳,准准地击中了穆维维最薄弱的部位。虽然她仍旧不相信对方能够 举报成功(她仍然把其视作讹诈),但心理防线确实被打开了一道缺口。她不想使 老爹背这个黑锅,也不想让自己的那个不太过硬的虚荣心受到伤害。 “也就是说,这才是万经理今天要谈的生意?” “可以这么说,但最好不要用生意这个词。” 她终于明白了,米克的卑鄙嘴脸和这个人比较起来,真不算什么。早知如此, 倒不如给米克个面子,叫他捞点外快。 “能告诉我么,米克要是替你办成了,你给他多少好处?” “百分之一。”万国权笑了,“纯利润的百分之一。折合成人民币,大约二十 万块。” “好,你听着,你给他十万,不,十五万。我让一半买卖给你。” “不,我答应他二十万。” “什么意思?” “把生意全部还给我?” 万国权丝毫不退让。 “猪!”穆维维再也控制不住了,一把抓起自己的东西,气愤地向门口走去。 随即又转回身来,“你听着,姓万的,我收回方才的许诺,这笔生意你一分也赚不 到!” “别生气,穆小姐。”万国权依然笑态可掬,“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想听吗?” “什么事?”穆维维感到后背上掠过一股冷气。 “还记得那个出现在酒会上的陌生男人么?他三天前被人谋杀了!” 三 怪案背后…… 一条白纱巾——书签后面的字——疑点——市长的女儿——无标点朦 胧诗——两个世界 桑楚搭乘的那次航班降落在古城机场的时候,已是午后两点。那正是人们一天 中最偷懒的时候,老头子感到很疲劳。这条航线是新开通的。使用的是过去的一个 军用机场,新机场尚未竣工。 桑楚刚走下舷梯,就看见出口处站着的那个大个子,心中暗笑道:二毛子一定 急得够呛。说句老实话,他也挺着急,只不过他不会像那混血儿那么“露骨”而已。 他一接触到那案子,就认定那是个千载难逢的怪案。他的感觉一向很准。 “哦,年轻人,实在对不起,误了四十多分钟。”桑楚把提袋隔着栅栏递给二 毛,迫不及待地点上一支烟。 二毛望着狭窄的出口:“不好降落还是飞机出故障了?” “主要是云层太厚。”桑楚道,“真见鬼,你们古城的天气是怎么了?” 二毛摇摇头,随即小声说:“快把烟掐掉,有人过来了。” 桑楚顺栅栏把烟送了出来,没掐。二毛只得假模假势地吸了一口。那人疑惑地 看了他们一会儿,转身走了。二毛捏着烟的手又递了进来,两个人一阵鬼笑。 十分钟后,车子开上了通往市区的公路,路很直,但很远,据说有十七八公里。 “也就是说,至今没有目标?”桑楚侧脸望着窗外那一片片正在包心的大白菜, 语调有几分不满。 “嗯,案子僵住了。不过,也不是没有线索。”二毛从口袋里掏出一团东西扔 给桑楚,“你看这个有用么?” 桑楚提起那东西抖了抖,原来是一条女人用的白纱巾。 “哪来的?” “平阳路牛肉面馆送来的。” “勘察现场时为什么没发现?” “它被一个女服务员拣走了。出事以后,那位小姐起先还没当回事,直到昨天, 才感到不对头,把它送来了。那孩子姓邱。” 桑楚嗯了一声:“她说没说在哪儿拣到的?” “在墙角,死者左侧的那个墙角儿。她十分肯定地说,拣到纱巾时,那人还活 得好好的。” “关于穿红风衣的女人,她有什么印象吗?” “有,她非常肯定地说,那女人一直和死者在一起,所介绍的外部特征与那个 叫猴子的男服务员完全一致。” “嗯,”桑楚点点头,“你是否认为这条纱巾和那女人有关?” 二毛道:“从它失落的位置分析,无疑是那女人扔掉的。因为只有那张餐桌位 于那个角落。但令人不解的是,纱巾上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很干净,她为什么要把 它扔掉呢?” “等等,”桑楚敲敲椅背,“你为什么强调它是被扔掉的?难道不会是无意间 失落的么?” “不,是扔掉的。因为它的落点距餐桌有一米五左右,无意间失落的话,绝不 会落在那里。” “不对,这里有问题。”桑楚提醒道,“照这个说法,它倒更像田朝扔掉的。 想想看他距离墙角更近。” “可田朝身上怎么会带着这玩艺儿?”二毛十分不解。 “因为他是个有病的人。”桑楚把纱巾塞进口袋里。 二毛似有所悟地唔了一声。 桑楚没再吭气。 根据二毛介绍的情况,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已是相当不错了。也就是说,该达到 的已经达到了,要想有所突破,前题只剩下一个,那就是从田朝的遗物中找到线索。 对此他还是有信心的。根据多年的办案经验,他相信类似于田朝这种善弄文墨又存 在心理障碍的人,绝不会不留下些文字一类的东西。目前最难解释的是,死者身上 没有针眼儿,毒剂是怎么发挥作用的呢? 汽车已接近市区,由于车流量增加,开始堵车。二毛一个劲儿地按嗽叭,仍旧 无济于事。一 “我想,咱们应该直接去死者家。”桑楚说。 “你不想休息一下?” “当然想,但时间不允许了,我担心死者家属把遗物处理掉。” “不要紧,死者的母亲昨天还躺在医院里。” “现在已经不是昨天了。”桑楚强调道,“况且,老太太是最没经验的。” 二毛同意了。 非常值得庆幸,当他们赶到田朝家门口时,一个收废品的小贩正提着杆破秤立 在门外,再晚来一会儿,那三捆东西就可能被田朝的姐姐换成钱了。在她眼里,这 些破纸无疑是废品。 二毛毫不留情地轰走了小贩,而且十分愤怒地冲那女人大叫:“就算卖你也应 该卖给我呀!” 桑楚及时地喝退了他,向一位处在悲痛中的女人发火,良心大大地不好。看得 出,这是个文化不高而且终日操劳的妇女,家境也肯定不怎么好,弟弟的死亡对她 的打击,使那张本来就病快快的脸更加憔悴。也许她没弄懂二毛朝她发火的原因, 怔怔地立在那儿说不出话。桑楚只得作解释。 “噢,这个我懂。”女人说,“有用的东西我全留着呢,这些是废纸。” “废纸也有用。”桑楚请她到屋里去谈,然后命令二毛老老实实把那三捆东西 清理一遍,一张纸片也不许漏掉。 这是个两个家合用的小院,田朝住西屋。从颓败的墙壁和杂草丛生的瓦楞上可 以看出,这个院子已经很有年头了。可能它曾是某个大宅院的一部分,后来被人为 地分割出来。因此,它不可能有天井一类的东西,只在靠山墙处安了个共同自来水 龙头。田朝的房间紧靠着那龙头。西房有两间,另一间的门半关着,有老年人的哼 哼声。 “老太太接回来了?”桑楚望了那屋门一眼。 女人点点头:“今天早上接回来的,住院太贵了。” 桑楚表示理解。他站在田朝的写字台前,望着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顺手拿起 两个信封看了看,那是两个杂志的公用信封,这和二毛了解到的情况很吻合,田朝 爱写诗。 “田朝经常收到稿费么?”桑楚对搞写作的人一向很有好感。 那女人坐在床沿上,理了理头发:“他就靠这个吃饭,还要买书什么的,那几 个稿费根本不够用。” “听说他还搞翻译?” “好像是。”女人翻了翻床头那堆书,拣出一本蓝色封面的递给桑楚。 那是一本波特莱尔的诗集,封面图案很抽象,译者果然是叶朗。 “这本书他拿了两千多块钱稿费,基本上用在看病上了。”女人吸了吸鼻子。 桑楚点点头。看来,田朝的病还没到太严重的程度,假如他连看病都不放在心 头,那就真的没救了。因为严重的精神病人是不知道自己有病的,他们普遍没有自 知力。 在下一步的侦破过程中,无论如何都不能忽略这个情况。 他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来,环顾着这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鼻腔里充斥 着一股霉腐味儿。房间里没有什么陈设,一个两门柜也还是七十年代那种粗笨的样 式。镜子裂了一条缝,隐约可见“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手书体字迹,那是林彪的字。 大柜上堆了两只木箱,柜子里侧有一只红漆书架,上边有不少书。然后便是一桌、 一床、一椅,墙上有一张带日历的外国名画,枕头旁边有一只小录音机和几盘磁带。 桑楚征求了下主人的意见,然后点上一支烟,顺手拿过了写字台上的烟灰缸。 “田朝抽烟很厉害?”他望着烟缸里满满的烟头问。 女人叹口气道:“当知青时学会的。” “他们这代人很不容易。” 女人伤心地抹抹眼睛。 “他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桑楚低声问。 “不知道,他从来不提这个事。问也不说。我一直估摸着他是不是受过什么刺 激。” “那个叫许萌的女孩子你见过么?” 女人点头道:“见过几次,他们俩好像挺有缘。可是年龄相差那么大,田朝又 没有工作,我们也没往那方面想。” “嗯,有才华的男人往往会吸引一些崇拜者。”桑楚弹弹烟灰,“他想考托福 出国你们知道么?” “知道,我弟弟什么不沾边儿的事情都敢想,真没办法。” “不不不,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听说他的英文相当不错。” “别人都这么说。” “他平时和外人交往多么?” 女人摇摇头:“他从来不主动和外人交往,整天门在家里,礼拜六到翠竹园英 语角去,和外国人练习说英语。和他来往的只有一个许萌。那女孩子很好。” “现在我想看看这些‘有用的’东西,可以么?”桑楚指指桌上、床上那些写 过字的东西。 女人当然不反对。然后便去厨房给母亲煎药去了。 桑楚把床上那些本子紧拢到写字台上,又把抽屉里的所有带字儿的纸张拿出来, 理齐,而后掐灭烟头,开始翻阅起来。 一个小时后,东西大致分成了三类。一类是田朝的手稿,全都是诗。说老实话, 田朝的诗他不喜欢,太朦胧、太晦涩,感觉也十分奇特,也许和他的变态心理有关。 第二类是英文笔记和一些练习用的废纸,桑楚粗通英语,认出那大多是些学习笔记 和比较生僻的语句。第三类是杂记,不像日记,也不像创作的草稿,大多是些心理 感受一类的玩艺儿,时间大致从一九七五年至今,他认为这些东西可能最有价值。 仅仅是可能,因为他没有本事一下子把这些东西读完。 又看了看其他角落,包括书架,有用的东西几乎没有,只在一本书中发现一枚 书签,很普通的书签,值得注意的是,书签背后写了这样一行字:她跟团长聊了一 整夜,第二天早上有人看见她偷偷地溜了。 桑楚想了想,估计这是兵团时写的,因为他提到了“团长”这样的称呼。 用处不太大。但他还是将书签放到“有用”那一类里。 最后,他拿过枕头旁边的那几盒磁带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与众不同。那是街面 上到处都能见到的东西,一盘苏联歌曲,一盘《红太阳》,另一盘是儿歌。 他把磁带理好,放回原处。随即走出了房间。二毛已经把那堆东西清理完了, 大多是些报纸。另有两双胶鞋和一件很破旧的棉袄。 “有收获吗?”他坐在台阶上。 “你看看这些。”二毛把十来张报纸扔过来,“那些空白处。” 桑楚顺手拿起一张,见那报的“天头”上用圆珠笔写了些很草的字,是英文。 “这是一首诗。”桑楚操着纯正的英文发音念道:“Hypocrite lecteur,mon semblablemor,frere!” 二毛听呆了,他真不敢相信,桑楚的英语会这么好。过去光听人说这老头儿英 文和日文都很棒,那只是听说。他一直认为那是人们过于崇拜这老家伙而进行的 “艺术加工”,看来,所闻不虚。 “翻过来,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桑楚笑笑,把报纸扔到一边:“这是波特莱尔的诗,大意是:‘虚伪的读者哟, 我的同类,我的兄弟’,后边的田朝没写。” 他伸手拿过另一张报,并吩咐二毛把那些打散的东西重新捆好。 这张报很糟糕,写的是汉字,全是些骂人的话,很丑。 “妈的,这个疯诗人!”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扔掉那报。 可是,他马上又把那报纸拣了回来,因为他发现,那骂人话旁边有一副照片, 引起他注意的是,照片上的一个人头被圆珠笔涂成了个黑疙瘩。他赶忙拣回第一张, 眼睛立刻睁大了,那报上也有一幅照片,同样也有一个黑瘩疙。 再翻看其余几张,他抬起头来:“二毛,看来咱们来对了。” 二毛停住了手。 “走!”桑楚一拍大腿,快活地站起身来。将那卷报纸和田朝的十来个杂记本 放进一只塑料袋里,“今晚上咱们开夜车。” 女人送他们出门,既不说什么,也不问什么,在她眼里,显然一切都成为了过 去。” 刚要上车,桑楚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叫住那准备关门的女人。 “等一等。”他重又走回来,从口袋里抽出那条白纱巾,“顺便问一下,这东 西是田朝的吗?” 女人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摆手道:“不,田朝怎么会有这些东西?这不是田 朝的。” “谢谢。”桑楚不再多问,返身钻进了汽车。 那门轻轻地关上了。 “看出没有?”他冲二毛挤了挤眼,“她认识这条纱巾。” 殷培兴请桑楚和二毛吃狗肉,秋季进补,他强调这条狗是从二百多里地以外搞 来的。 “但愿不是疯狗。”桑楚打着哈哈。 他叫二毛先看看那堆东西,自己钻进卫生间去冲澡。殷培兴给他点燃热水器, 他叫他关掉,声明自己从来都是冷水浴。一通奥搓,出来的时候,小老头满面红光。 可是他马上就发现,殷培兴和二毛的神色有点不对头。 “怎么啦?是不是看出了什么问题。” “叫你说对了,桑楚。”殷培兴抱着保温杯坐在沙发里。他叫二毛把报纸给桑 楚,而后低声说,“看见没有,所有涂了人头的照片有一个共同点。” 市委副书记、市长穆天一。 照片的解说文字上是这么写的,被田朝无情地涂掉的是这位名盖一方的父母官。 房间里有些沉闷。桑楚把报纸扔在茶几上,用力地拿浴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 然后在藤椅上坐了下来。 “操,扯出个大人物!”他从殷培兴手里拿过保温杯,吹开茶叶喝了一口, “这回够你老兄喝一壶的了。” “先别说风凉话,桑楚。别看我这个人平常稀哩马哈的,玩起真格的来,我从 来没含胡过。”殷培兴搔了搔头皮,又道:“问题是,穆市长和田朝的死亡怎么才 能扯到一块?这不好解释,非常不好解释。” 二毛去厨房看了看狗肉,回来说快烂了。 殷培兴叫他把碗里泡着的黄芪放进去:“连汤一起,用文火。” 然后他面对桑楚,神色严峻地说:“桑楚,你怎么认为?” “先让我穿上裤子好不好?”桑楚甩掉了浴巾。 殷培兴扫兴地看了他一眼,望着天花板道:“桑楚,你真他妈够瘦的!” “瘦是瘦,有肌肉。”桑楚系着裤带,又把穿倒的鞋调个个儿,“老兄,让我 想想好不好,牵扯到大人物,我必须认真对待。” “听你这意思,穆天一果然和此案有关?” “那倒不一定。因为田朝有精神病,很可能会有些难以解释的行为。不过,据 我所知,他的精神病属于轻度的,自知力很明显。况且,他敌视的目标很集中。” “还是有关系。” “但不一定是直接关系。”桑楚收拾妥当,点燃了一支烟。 二毛从厨房回来,在他对面坐下了。 “看得出来,田朝对这个大人物是充满敌意的。再看报纸的日期,从四年前到 最近,都有。也就是说,这敌意是从很早的时候就出现的。二毛,我好像记得你说 过,据许萌介绍,四年前导致田朝发病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听到一位大人物的女儿 的事情而受到了刺激?” “是的,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二毛认真地点点头,“猜得不错的话,那个大 人物正是穆市长。” “猜不行,要找许萌落实一下。”桑楚道。 “十有八九叫他猜对了。”殷培兴欠了欠身子,“穆天一的女儿的确是四年前 出国的。” “她去了哪国?”二毛追问。 “意大利。” “那就对了!”二毛一拍大腿,“和许萌说的完全一致。” “少废话,去看看你的肉。”殷培兴有些烦。 “我的肉?”二毛歪了歪那瓦西里式的脑袋,无奈地去了。 桑楚瞟了殷培兴一眼,笑道:“老兄,你是不是有点儿紧张?” “屁话,我吃了二十多年公安饭,还不知道紧张是什么滋味儿。头疼的是,为 什么是他?在眼下这茬儿领导者中,他是资历最老的一个,从八○年就是古城的核 心人物。社会基础十分广泛,据说北京还有人。” “你还是紧张了。”桑楚摆摆手,“别否认,这事儿如果出在一般人身上,你 绝不会这么挠头。问题是,我眼下并不认为此案和穆什么一有直接关系。” “穆天一。” “对,穆天一。相反,我倒是对他那位出国的女儿很感兴趣。你知道她叫什么 吗?” “穆维维。” “她有多大岁数?” “具体的说不准,大概有四十几了吧,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我有必要掌握一些东西。” “你怀疑穆维维?” “不排除。”桑楚认真地说,“这是我的思维习惯。只不过,她身在意大利……” 殷培兴蓦地站了起来,沉默了半晌才说:“不,她最近不在意大利。” “在哪儿?”桑楚看出了意思,“莫非她在古城?” “叫你说对了。”殷培兴在房间里兜着圈子,背有些驼,他跟桑楚要了支烟, 没有点,随即又扔还给桑楚,“我还可以告诉你,这女孩子的外表也和面馆目击者 的描述很一致。” 桑楚无声地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一步,也算到家了。桑楚试图在脑海里勾画出一个有说服力的轮廓, 这是不难的,一个因受到某人的刺激而导致神经分裂的人、无论他的自制力强抑或 弱,那个仇视的对象却永远是清晰的,说穿了,田朝仇视的正是穆氏父女。再参考 许萌的说法,问题就得到了解释。不管这外部刺激是有意还是无意,对田朝来说差 不多是一样的。他用一种病态的心理把穆氏父女当作假想敌,而后实施报复。直到 这时,穆氏父女仍旧无法成为责任者。假如事情始终处于那种精神敌视状态,也就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问题的关键是,现在死人了。死的不是被仇视对象,恰恰是田 朝——那个事情的主体。 所以,桑楚现在几乎找不到任何理由来为穆维维解脱。 问题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 “看来,”桑楚示意殷培兴坐下说话,“这盘棋相当不好走呀!老兄。我不得 不改变以往的办案方式,想方设法,对,想方设法地用事实来证明那位穆小姐不是 凶手。扯谈,我要证明她不是凶手!” “都一样,桑楚。殊途同归,懂么?你无法避免和穆维维接触。至于她是不是 凶手,只能到最后再下结论。” “接触是不可避免的。”二毛立在厨房门口说话了。 桑楚当然明白这个事实,但他现在很想知道殷培兴是怎么想的:“说实话,老 兄。你是否希望穆维维是凶手?” “废话!作为公安局长,我希望所有的人都是天使!” “这一点咱们俩非常一致!”桑楚拍拍老段的肩膀,“遗憾的是,那是个乌托 邦式的想法。” 殷培兴无话可说,皱着眉头去看他的狗肉。立刻,他的叫声从厨房里飞了出来: “二毛,你倒进去的不是黄芪!奶奶的,一锅狗肉全他妈叫你糟蹋了!” 这老兄情绪有些糟糕,桑楚笑着朝二毛挤挤眼睛。两个人坐了下来,无声地翻 阅着那些报纸,研究着空白处的那些文字。单从汉文那部分看,文字所暴露出来的 情绪,明显是病态的,没有什么明确内容。估计英文那部分也差不多。有些单词因 为还要查字典,桑楚决定抽空再看。但有一首诗的标题他认出来了,叫作《精神病 患者》。 此外,还有那十来本杂记。 “二毛,请你告诉我,”桑楚抬起眼皮,“在你过去办的案子中,级别最高的 牵扯到什么人?” “一个副处级。”二毛坦言道。 “现在这个可大多啦!” “我才不管那么多!”二毛打了个响指,“但穆市长不一定和本案有关。” “我说的是牵扯,并没有说别的。” “就算真的有关,我也不会手软!”二毛的语调是轻松的。僵住的案子又活了, 这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这么快。厉害!桑楚这老头儿 真厉害!他居然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那些黑疙瘩。 翌日,桑楚很早就起来了。昨夜熬到下半夜两点,没想到一觉醒来还这么有精 神。 他在阳台上活动了一下筋骨,又对着城市的一角发了会儿呆。城市灰蒙蒙的, 只在远方的天际吐出些微明。空气很好,至少比北京的空气新鲜些。 背后有响动,口头看时,原来是殷培兴的老伴儿起来煮牛奶,桑楚道:“嫂子, 我来吧。” “你别管,那煤气灶只有我会用。你真行,桑楚,不像我们家那口子,翻了一 晚上烧饼。” 桑楚知道,老段心里不踏实。不管嘴上怎么说,连他也明白,手头这桩案子不 是那么好干的。就算你想“证明人家不是凶手”,人家却不会这么认为。 都像二毛那么没心没肺,事情就简单了。 他坐下来研究昨夜的杰作。借助老殷他闺女那本《英汉小字典》,他已经大概 其把那首诗翻译过来了。诗是这么写的—— 蛇腹膨胀黑色长廊弯弯曲曲四周 燃着簇簇绿色的蛇眼血红的蛇舌 激忿得我呕不出胸中之雷眼中之 海手指忽地长出十把银亮的匕首 前面有海袒露着阳刚的魅力在月 光的抚摸下微妙地颤动这世界有 我爱恋之角我不属于过去和将来 我只属于宁静和平无拘无束大海 蓝色沁凉的音乐从左耳贯注右耳 我的情人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昨天夜里,当他翻完最后一个单词的时候,老实说,他真正被慑服了。这诗中 的感觉是那么强烈、那么准确,又那么奇特而怪诞。它没著一个标点,却有清晰的 句子,这句子已经形成了某种节奏和韵律,恰恰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情绪及其感受。 但他坚信,写这首诗时,田朝肯定是最清醒的时候。否则,他绝对写不出诸如“前 面有海袒露着阳刚的魅力”、“在月光的抚摸下微妙地颤动”、“蓝色沁凉的音乐 从左耳贯注右耳”一类已经不好用优秀二字来形容的句子。渗透于每句诗中的情绪 也是既完整又明显的,从中你可以毫不费力地感受到一个于痛苦的煎熬中仍在追寻 平静、爱恋和真诚的灵魂。 田朝是个善良的人,在他脆弱而怯懦的性格背后,隐藏着一个模模糊糊的理想。 桑楚的确不太欣赏现代派诗歌,但田朝这首诗对他的震动超过了以往所有的诗。 田朝是个天才,是个与社会生活格格不入的天才!这就是桑楚得出的结论。 再联系那几本杂记中所表露的心情,已经毫无疑义地证实,田朝的病正是由于 过于强烈的精神刺激导致的,完全是精神崩溃的结果。穆氏父女确实没有实际意义 上的责任。这很像那书签上所说的团长和那个“她”。从记叙中桑楚发现田朝一直 在单恋着一个女知青,而那位女知青却因为和“团长”睡了觉,不久便离开了建设 兵团。或许人家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个田朝存在。 物质的世界与精神的世界本来就是两码事。后者是玻璃做的,一碰就碎。问题 是田朝的太脆了,在共同的物质世界里,别人的没事儿,他的却“碎”了。 这个问题比案子复杂得多,桑楚无法把它理论清楚。而且也理论不清。 他仅仅是个侦探。 桑楚把桌上的东西集中起来,开始琢磨会见穆维维的方式,是开门见山还是暗 中查访同时又要保证把波及面压缩到最小程度。这是老殷唯一的要求。 “来,趁热吃吧。”一碗热腾腾的奶蛋放在了桌子上,外带两根油条。 桑楚赶快站了起来。 二毛九点多才来,说是到教委找许萌去了。许萌说,四年前她说的那个女人正 是穆天一的女儿,她不知道她的具体名字。 “你好像还带来个人,像那个牛肉面馆的伙计。”桑楚望着楼下说。 二毛道:“你的眼力没治了!” “也就是说,你打算单刀直入。”桑楚摸摸下巴上的胡茬,不知是不是该刮一 下。 二毛道:“我认为不必绕弯子了,现在只有这么一条线索。” “成,就这么办!”桑楚把桌上的烟揣进口袋里,“不过,必要时还得绕绕弯 子,不要直奔主题,懂吗?” 四 涉嫌者 六十四人的名单——脖子上的勒痕——那个扁鼻子——酒吧里的一对 情人——父女夜话 保姆刘嫂发现维维这两天没出门。 她暗中提醒过穆市长,让他注意观察:“老爷子,我觉得维维的气色大不如前 几天了。” 穆天一当然看出来了,但是他不打算过问。四十多的人了,她要是不想说,任 你怎么问也是无济于事。昨天晚上她好像有话想说,但最后说出来的却是给母亲扫 墓的话题。穆天一记得这件事早就商量过了。 她心里有别的事。 上班出门的时候,穆天一嘱咐刘嫂留神楼上,有什么事打电话给他。刘嫂便端 了盆毛豆在台阶上剥,竖着耳朵观注着楼上的动静。 一盆毛豆快要剥完的时候,门铃被按响了,开门看时,是几个陌生人。最使她 惊讶的是,居然还有个“老外”。 “我们是公安局的。”那老外交出个证件,“有些情况想找穆维维谈谈。” 刘嫂有些犯糊涂,不敢多说什么,就把人放了进来。她有些紧张,不敢肯定这 几个人的真伪。要是小泉子在就好了,那个小卫兵从来都是六亲不认的。只可惜小 泉子半年前就让老爷子打发走了。 “那是伊丽莎白。”进来那位小老头指着墙上的牵牛花说,“英格兰品种。” “维维,有人找!”刘嫂朝楼上喊了一声。 穆维维已经听到门外的响动了,她关掉录像机,顺手理了理头发,随即又很不 放心地把录像带退出来,塞进了梳头底下。这才慢吞吞地走出了卧室。 门开处,走进三个人来。 “你们找我?”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来人,尤其多看了桑楚几眼。 二毛把证件递过去,说是有些情况需要了解一下。穆维维看了一眼证件,朝沙 发上抬抬手,顺口问道:“刚才说伊丽莎白的是哪位?” “是我,”桑楚掏出了烟盒,“可以么?” “您请便。”穆维维优雅地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你是内行,一定很精通 园艺。那牵牛花种是我年初从英格兰寄回来的,至今没有人叫得上它的名字。” 她点上一支摩尔烟。 “小姐,你的指甲不太整齐。”桑楚望着她那涂着寇丹的手指,“右手无名指。” 穆维维有些窘,赶忙避开这话题:“三位警察一早来访,大概有什么事需要我 帮忙吧。” “不,小姐错了,”二毛指指猴子,“他不是警察,请认真看看,你们或许在 哪儿见过。” 穆维维倒格外对说话这个大个子感兴趣:“你有欧洲血统?” “四分之一荷兰,一半俄罗斯。不过小姐,先请你认认这个人。” “不,我没见过他。”穆维维对猴子不屑一顾,“他既然不是警察,请问是干 什么的?” 二毛趋过身子:“他是平阳路牛肉面馆的服务员。如果您去过那儿的话……” “什么话,我怎么会去那种地方?”穆维维浅浅地一笑,“你们一定搞错了。” 桑楚断定,这个浅笑作得非常不自然,即勉强又做作。而且她的眼眶发青、面 容疲惫,无疑是睡眠不好的结果。 他朝二毛抬抬手,示意他不要纠缠这个话题,而后朝烟缸里弹弹烟灰,道: “听说穆小姐刚从意大利回来。” “回来十天了,整十天。”她看看表上的日历,“十月六号到的古城。” “时差适应了么?” “我本来就是中国长大的,时差对我不算什么。”穆维维望着桑楚,“能谈谈 你们的来意么?” 桑楚却依照自己的思路说话:“来探亲?还是做生意?” “二者兼顾,这次回来主要是做生意。” “一定是大生意。” “还可以,二百五十万美元的丝绸贸易。” “回来后应酬一定很多?” “是的,几乎天天有,六天前还办了个私人酒会。所以,我没有时间到什么牛 肉面馆去。” 猴子有些坐不住了。这女人毫不掩饰的蔑视使他的自尊心快受不了了,要不是 在市长的客厅里,他一定会大骂出口的。这小院,这小楼,还有这足有五十平米的 客厅,对他来说都是个刺激。虽然他也明白,作为一市之长,住这样的环境是理所 应当的,但他受不了这女人的口气。还有墙上那些高雅的字画,门前那座紫红色的 根雕造型,以及大厅中央那只硕大的长方形鱼缸,都显示出一种地位的差别。奇怪 的是,那缸里为什么一条鱼也没有? 他站起身来,对二毛道:“我有点不舒服,在楼下等你们。” 没等二毛点头,他便快步地出去了。 “小姐,你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桑楚低声道,“他要是有机会或者有关系, 不会在牛肉面馆当伙计的。 穆维维耸耸肩:“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敏感。” “地位不同。”桑楚磕掉烟灰,“不过还是说咱们的吧,谈谈六天前那个酒会。” “不,我需要知道,你们来找我究竟是什么用意?” “是这样,”桑楚觉得该进入正题了,“几天前,那个面馆里发生了一起命案, 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被谋杀了。据那个服务员讲,他见过一个很像穆小姐的女人和 死者在一起,所以……” “所以你们便怀疑上我了,是吗?”穆维维的脸色变了,但没有什么吃惊的表 现。 桑楚做了个无奈的样子:“没办法,这也许是例行公事。” “那好,我再说一遍:我从来没有去过什么该死的牛肉面馆。”穆维维迫不及 待地封住了话口。 桑楚点点头:“是的,我们并不希望事情发生在穆小姐身上。这不光为了你, 更是为穆市长避免消极影响。所以,我不妨透露些情况,从我们的本意上讲,我们 正在设法证明你不是那个女人。” 他没有使用“凶手”二字。 可是,穆维维似乎毫不买帐:“你们根本没有权力怀疑我。”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姐!”桑楚板起了脸,“恰恰因为我们有这个权力!” 穆维维不吭气了。 桑楚放缓了声音:“现在可以谈谈了吧?” 穆维维道:“谈什么?我压根就没进过那个面馆。” “我并没有限制你的谈话,也可以谈谈别的,比如那个酒会。” “这也没有什么好谈的,六天……不,八天前,我在大都饭店搞了个私人酒会, 请了些实业界的朋友,为了联络感情,这有什么不妥吗?” “能问问都有些什么人参加吗?” “七八十人,我怎么记得过来?具体的你可以问问我的司机,请柬是他发的, 咯,这是他的传呼号。” 穆维维抛过一张名片。 桑楚看到名片上的名字:英杰。 “好了,不打搅了。”桑楚把名片揣进口袋,站了起来,“小姐,能否问一下,” 他指指那鱼缸,“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养几条鱼?” “死了,也许是加热器漏电。”穆维维打了个哈欠,“请走好,不送了。” “也许我们还会来找你。” “当然可以,不过请抓紧时间,我月底前要回意大利。” 二人告辞出来,桑楚又一次欣赏了一下墙上的牵牛花。 猴子正坐在警车里抽烟,见他们来了,便伸手为桑楚打开了车门。 “是她吗?”桑楚问,“请不要带成见。” “绝对是她。”猴子毫不犹豫地说,“我敢立字据!妈的,瞧她那张脸!” “二毛,找个电话,把这个英杰给我呼来。”桑楚把名片扔给二毛子。 十点十分,英杰来到了公安局刑侦处。 小伙子长得很漂亮!这是桑楚得到的第一感觉。第二感觉是:他一定很精明。 “请坐,年轻人,你是什么时候给穆维维当私人司机的?”桑楚递给对方一支 烟。 英杰道:“您错了,我并不是她的私人司机。我是出租汽车公司的,她包了我 一个月。” “你们公司承包了么?” “是的,承包了。”英杰点上烟。 “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来吗?”桑楚望着对方的脸。 “不知道。”英杰摇摇头,“你们找过穆维维么?” “对,刚从她那儿回来。你过去就认识她?” 英杰嗯了一声:“她是我姐姐的老同学,兵团时,她们在一起。” “哪个兵团?” “黑龙江建设兵团。” 桑楚的心动了一下,脸上却依旧:“现在我想知道,穆维维搞酒会是哪一天? 是六号,还是八号?” “八号。”英杰的记性很好,“八号晚上在大都饭店。” “当时你也在场,对吗?” “对,”英杰点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二毛抬起头来,停住记录:“酒会上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很正常。”英杰看了二毛一眼。 二毛直视着他的眼睛:“听说请柬是你发的。” “对,是我。” “还能记起些客人吗?” 英杰有些为难:“几十人,我记不全。” “说说看。”桑楚道,“你总会记住几个。” “嗯,让我想想。好像有天源商行的吴胖子、大地贸易公司的侯经理、普伦德 丝绸店的赵经理、蓝盔公司的郭总裁,对,还有美仑玩具厂的王厂长。” “啊,这么说太不好记了,”桑楚抬抬手,“你能写一下么?” “这……好吧,但不一定全。” “尽可能吧。” 英杰掐灭烟,接过了纸笔,又抬头问:“能问问这是为什么吗?” “为了一桩案子。”二毛将死者的几张照片扔在桌上,“这个人你见过吗?” 英杰有些紧张,默默地望着照片上那个死者,最后摇头道:“从没见过。” “你们开车的消息应该是很快的,没听说什么吗?”桑楚歪着头问。 “听说平阳路那儿出事了,莫非死的就是照片上这个人?” “是的,就是他。” “这我就不明白了,他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桑楚笑了:“这自然有我们的道理,必要时我们会向你做解释的。” 英杰不再发问,埋下头去写名单。一刻钟后,他放下了笔:“对不起,只能想 起这些了。” 桑楚已经很满意了:“很不赖了,你至少记起了六十个,让我数数……啊哈, 六十四位,这可够我们跑一气了。” 他向英杰伸过手去。 下午四点,他们跑完了第二十七家。很枯燥,千篇一律的问话和若干不太友好 的面孔,以及等人时的无聊。二毛相当不耐烦,骂骂咧咧地把着方向盘,奔向第二 十八家。 “你应该很知足了!”桑楚却依然兴致勃勃,“至少有九位被调查者证实,田 朝去过酒会,其中四个格外强调穆维维与死者接触过,这是个了不起的突破!” “这个我明白。”二毛把车子开过平阳路口,他看到,那个可爱的牛肉面馆生 意仍然不错。“正因为如此,我才认为咱们应该去的是林荫路九号,揭露穆维维向 我们隐瞒的事实。” “还有那个英杰,他也没说实话。”桑楚补充道,“可是,我宁可慢些,也要 多掌握些证据。天源商行还远吗?” “前边就是。” 天源商行的经理果然很胖,红光满面、营养充足,而且声音洪亮。 “瞩,公安局,我不知什么地方得罪公安局了?请坐请坐。” 桑楚挺喜欢这个吴胖子的性格。 “吴经理,听说你十月八号晚上出席了穆小姐的私人酒会。” “啊,出席了、出席了。二位原来为这事儿来的。你们想了解什么?” “凡是酒会上的情况我们都想知道。”桑楚接过吴胖子递过来的雪茄烟,但没 抽,他不习惯雪茄的味道。 “事情是这样的,酒会七点半开始,十点结束。由于下雨,又延长了二十几分 钟。各路英雄差不多都去了,酒水都是上等的。穆小姐出手很大方。但有个娘们儿 牵去一条狗。很讨厌,听说那娘们是普伦德丝绸店老赵的情妇。老赵生活上一向不 检点。那条狗也不是什么好狗,日本种儿,但不纯,是条杂种狗……” “暂停暂停!”桑楚打了个手势:“我想知道的不是什么种儿的狗,而是人。 确切地说,是穆小姐,她那天情绪怎么样?” “情绪很好呀!”吴胖子道,“穆小姐很会搞这类应酬,前后左右照顾得很周 全,除了四海公司的万国权,没有人说她不好的。” “四海公司?万国权?”桑楚和二毛对视了一眼。这个人和这个公司不在英杰 开的名单上。 二毛飞快地记了下来。 “也就是说,这位姓万的有点儿不知趣?” “太对了!”吴胖子一拍大腿,“我正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呢!没错儿,不知趣, 那个狗日的的确不知趣。” “怎么不知趣法儿?”桑楚问。 “他很扫大伙的兴,老要和穆小姐单独谈。生意上的事儿拿到酒会上来了,看 得出,穆小姐很反感他。” “他们两人之间有生意?” “好像是,具体的不清楚。那姓万的办事一向很谨慎。” “他们之间有冲突吗?” “那倒没有。” 桑楚点点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正常的吗?” 吴胖子想了想,摇头道:“没,一切都很正常,后来穆小姐还唱了首儿歌。” “是否有不是客人的人出现过?” “这就不好说了。大伙儿玩得很尽兴,没功夫注意其他人,是吧?” 吴胖子又递给桑楚一支雪茄,桑楚收下了。然后接过二毛递上的照片:“吴经 理,你在酒会上见过这个人吗?” 吴胖子接过照片,眼睛立刻直了:“怎么是他,妈的,他好像死了。” “果真见过。”桑楚颇满意。 “岂止是见过,上个月我差点刚这个疯子勒死!莫名其妙,我那天在给新开张 的铺面剪彩,他冷古丁就扑了上来。” “你说上个月?” “对,上个月,现在我脖子上还有伤呢!”吴胖子拉开领口,“看见没有?可 能看不清了。” “看得清,的确是勒伤。”桑楚从口袋里抽出那条白纱巾,“辨认一下,是这 个吗?” “是!就是这个!”吴胖子叫起来。 “别激动,吴经理。”桑楚请他坐下,“现在你告诉我,你认识这个人吗?” “从来就没见过他。” “你怎么认定他是疯子的?” “这还用说吗,正常人怎么会于这种事?” “哦,明白了。”桑楚终于点燃了那支雪茄烟,“好吧,现在请你想想,十月 八号的酒会上,这个人是否出现过?” “这我真的记不清了。”吴胖子系上领扣,“那天我玩儿性十足,把什么都忘 了。” 二毛道:“有人证实,这个人那天到过酒会。” “那一定是冲我来的。”吴胖子十分后怕地说。“他干嘛老和我过不去?” 桑楚看看表,觉得时间已经不早了。吴胖子谈的情况很有用,特别是提到的那 个万国权以及田朝袭击吴某的情况。由此推断,田朝的姐姐之所以否认那纱巾是田 朝的,原因就在这里,田朝的确有过变态行为。但不想告诉吴胖子,死者那天准备 袭击的井不是他。 初步可以确认,田朝那天有可能是向穆维维实行报复去的。难以解释的是,他 那天为什么没有过激举动,致使一部分人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两天后,也就是十 号晚上,他反倒被人杀了。 还有一点,桑楚想到了书签上那个和团长睡觉的“她”。她是谁? “二毛,再呼英杰。”桑楚说道。 二毛应了一声。 没过多久,英杰的电话来了,桑楚接过了话筒:“对,你耳朵很好用……不, 还没有眉目。哪里哪里,你对我们的帮助已经不小了,现在我想问一下,你姐姐当 年当兵团战士时的具体地点?对,想一想,这样我们就不必亲自去见你姐姐了,噢, 沙窝子,好,多谢!” 桑楚挂断了电话。 二人告辞出来。桑楚抱怨二毛没带个手机。 “没电池了。”二毛傻笑。 “开路吧。”桑楚叫他开车。 “去四海公司?” “暂时不忙。”桑楚眯上眼睛,“从穆维维和英杰一致回避的情况分析,四海 公司在没有更多线索之前,先不要动它。现在我要去见见田朝的姐姐。” “证实一下白纱巾?”二毛问。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问题。” 田朝的姐姐告诉桑楚,她弟弟当知青的地点是碾子山。看来,那个“她”并不 是穆维维。 对于白纱巾,她依然不肯承认。 汽车的尾灯划出一条红色的弧线,无声地拐上了林荫路。路面是由不规则青石 板铺成的,虽不甚平坦,却透着古朴,这和两侧的法国梧桐以及一座座俄罗斯时代 建造的小楼十分协调。这些小楼是几十年前白俄大佬儿们避难于此留下的遗迹。列 宁和他的布尔什维克把这些人吓坏了,他们不相信红色的苏维埃能给自己留下立足 之地。有趣的是,避难所最终又变成了中国的苏维埃。 穆维维受到父亲的影响,从小就对那些俄罗斯来的富豪们充满敌意,她趾高气 扬地占领了这些人的老巢,就像列宁的卫队占领冬官一样。不久,那些仇恨他们的 人便销声匿迹了。直到今天早上见到了那位大个子混血儿,她才发现世界果然变了。 对方成了中共的专政工具,而自己这个布尔什维克的后代却变成了资本家,人生真 难琢磨。 汽车缓缓地向前滑行着,小街上空寂无人。有冷风从窗外扑进来,她拉了拉风 衣的领口。由于今晚喝了些酒,她并不觉得冷,这个动作只是出于习惯。 该死的米克,仍然滴酒不沾。 吃过晚饭后,她给米克打了个电话,希望认真地和他谈谈,电话里,她没提录 像带的事。这盘带子她已经看了许多遍了,最初的愤怒与惊讶业已平复,但是她一 定要弄清楚米克的意图,要弄清米克为什么给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那么多镜头。在 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关于这个人的录像仅仅是对方离去时的情景,重放时才突然 发现,米克一开始就把镜头对准了他—— 那男人阴郁地走了进来,经过一群人,慢慢地转过半个身子,仿佛在寻找什么, 然后,目光停住了。 是的,第一遍看录像时,穆维维的确大惑不解。她分明记得米克和英杰在鼓捣 摄像机。这时,屏幕上出现了雪花点儿,哦,他们是从这儿开始摆弄机器的。果然, 几秒钟后,画面又出现了,但内容已经变成了四海公司的万国权,那家伙正在独自 想事儿,手里端着个高脚杯。 米克这坏蛋!他好像对那个不速之客很感兴趣。果然,万国权的镜头并不多, 那男人又在画面上出现了。不过,这一次距离较运。而且有几次自己也被摄进去了。 她一遍接一遍地放着录像,一遍又一遍地分析着那人临走时的言行。开始,她 确实想认真分析一下这个奇怪的男人,以便弄清这个人纠缠自己的目的。但是后来, 她恍然觉得这不是最主要的,更值得琢磨的倒是米克,他为何对此人这么关注。 她一定要弄清楚。 米克电话里的声音很冷淡,说既然两讫了,还有什么可谈的? “不,我一定要和你谈谈。因为那个人已经死了。”穆维维咬牙道。 “这消息我已经听说了,他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米克的声音很平静。 “该死的,警察已经找过我了!” “找你?莫非是你干的?”米克有了兴趣。 “不!我没干!”穆维维叫道,“见面再说,七点半,我在胜利碑街口的那个 酒吧等你。” 没等米克再说什么,她果断地挂掉了电话。 七点一刻,英杰把她送到了胜利碑。 “你回去吧,我想单独在这里走走。”她朝英杰扬扬手,却又叫住了他,“喂, 警察找过你了吗?” 英杰把她忘在车垫上的白手套递出来,小声道:“是的,他们找过我。不过穆 姐放心,我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你都是怎么说的?” 英杰大概讲述了一下:“就这些。” “你听着,英杰。”穆维维望着不远处那座纪念碑,“也许我们俩都干了一件 蠢事儿。那个小老头儿是不会轻易信谁的。” “穆维姐,”英杰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那个男人的死究竟和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他根本就不是我杀的。” 英杰无声地点点头,开车走了。 望着那车远去,她穿过马路,走向那间酒吧。在她的印象里,这个地方过去是 家书店,国营的。 酒会上见了那男人后,她没再对父亲提起过他。父亲上年纪了,血压又不太好, 她不想给他添烦。而且凭感觉判断,那人可能不会再来纠缠了。 果然,九号他没来。 但愿事情就此结束了。 遗憾的是,事与愿违,十号晚上他又出现了。记得当时她刚从英杰他姐姐那儿 回来,分手时还跟英杰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在那车开去的同一时刻,那人突 然出现了,当时她一点儿防备也没有。就在她掏出钥匙的时候,那人忽然从左侧的 暗影中站了起来,把穆维维吓了个半死。 她尖叫了一声,那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她听见了粗重的喘息声。 “你唱得真好,唱得真好!” 那男人莫名奇妙地咕哝着,另一只手插到她腋下,将她拖过了不算很宽的马路。 穆维维挣扎着,但无济于事。 对方放开了她。她想跑,却迈不开步。 “你想干什么?” 那男人的双眼在暗影中发着吓人的冷光,嘴里反复地念着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唱得真好,唱得真好!” 她似乎看出,对方的目光是直的,与平常人很不一样,这是一种病态。想到这 里,她略微松了口气。假如对方真是个精神病,事情也就没有那么严重了。 那个男人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左手在衣袋里摸 索了一阵,缓缓地拉出一条白色的东西。 是一条纱巾。 天呀!难道是个性变态!穆维维刚刚放松的神经又一次绷紧了。 那男人举着白纱巾,在穆维维眼前晃动着。穆维维惊恐地向后退去,最后靠在 了电线杆上:“你要干什么?” “你唱得真好。” 穆维维恍然记起,酒会上自己确实唱过一首儿歌,对方也确实是听了歌以后离 去的。他不是坏人,能感受那首歌的人绝不会是坏人。 “别这样,我们谈谈好吗?”穆维维突然说,“找个地方,我请你喝酒。” “喝酒?”对方重复着。 “对,喝酒。” “不喝酒,我想吃拉面!” “行!吃什么都行。”穆维维用力地点着头。 那男人咽了咽口水,喉节上下滚动着,随即把纱巾揣回口袋里,说平阳路西口 的那家牛肉面馆的拉面好吃。 穆维维说:“行,就去那儿!” 直到此刻,她还不知道那纱巾是干什么用的。 穆维维一向受不了牛羊肉的那股膻气,但是没办法,她一定要弄清事情的原委。 当两碗牛肉拉面端上来的时候,她禁不住摒住了呼吸。望着对方那恶狼似的吃相, 她的心完全放松了。毫无疑问,这的确是个精神不健全的人,他所做的一切本身是 没有任何意义的,在国外,这样的精神病患者并不少见。 “我想和你谈谈。”穆维维脱下手套,试探性地问,“至少,你应该告诉我, 这些天来你为什么缠住我不放。” 对方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埋下头继续吃面,似乎没听懂这句话。 算了,穆维维打消了盘问的念头。 忽然,那男人抬起头来,停住了咀嚼,怔怔地望着她。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是的,我想杀的井不是你。” 他把那纱巾掏出来,在穆维维眼前晃了晃,随手扔到角落里。 穆维维却吓坏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对方原来想杀人。 “你……你想杀人?” “不是你,不是你……”那男人大嚼着。 穆维维越过身去:“你想杀谁?” 她发现玻璃窗外有人往里看,急忙缩回了身子,窗外的人影消失了,好像是个 鼻子根扁的家伙。 那男人用筷子敲敲碗沿:“告诉你,我想杀的是穆天一。” 眨眼间,穆维维的脸变得惨白,连呼吸都快停止了。她隐约感到,对方的思维 并没有完全混乱,至少他在某一点上是清醒的。 她感到背后一阵凉气。天呀!他想杀老父亲。更可怕的是,对方说这话时并没 有怎么激动,仿佛在和她商量一件共同关心的事。 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不料,那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把半碗面递了过来:“吃呀,你怎么不吃?” 她推开面碗,又用力地掰开对方摇着她腕子的那只手。此刻,她觉得自己很快 就要坚持不住了。和疯子对话本身就是一种刺激,很恶性的刺激。对方还想拉她坐 下,她一下子跳开了,然后抓过桌上的皮包和手套,飞逃出去。 幸好那男人没有追出来。 奔出门时,她似乎又看见了那个鼻子很扁的家伙…… 今天,当警察走后,她便陷入了极度的紧张当中。她没想到,确实没想到,那 个男人竟然死了。她不能不对那个扁鼻子产生怀疑,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四海公司 的那个“保安”就长着个扁鼻子。 是的,确实做了件蠢事,应该把知道的情况告诉警察,何必替别人背黑锅。恼 人的是,她是在警察走后才想这个细节的。 走着瞧吧,现在要紧的是和米克谈谈,他也许会知道些情况。 米克已经来了,正站在酒吧间的彩灯下发呆。他无疑看见了穆维维,但没有打 招呼。 说实话,穆维维心想,米克长得确实很……潇洒,他会使许多女孩子就范的。 人并不太显老,谈吐也还可以。再加上大学讲师的头衔,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女人是 不成问题的。她过去曾是那么迷恋他,当然,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恍如一梦。 “米克,谢谢你能来。”她强迫自己做出个笑脸,“进去谈好吗?” 米克一言不发地跟进了酒吧间。 他们找了个角落坐下,穆维维要了两杯鸡尾酒。室内的光线很别致,人工制造 出某种情调,很浪漫,让人充满了遐想。 但他们已经不再是情人。 感情这东西是很奇怪的,并不一定和财富或身份成正比,穆维维估计会有人把 她看成是那种跨出国门就见异思迁的人,加上她已经十分的富有。只有她自己明白, 事情完全不是这样。说穿了,她所希望得到的东西,米克身上已经没有了,就是这 么回事。 鸡尾酒送上来了。 穆维维脱掉手套,朝米克做了个手势:“请吧,边喝边聊。” 米克没动那酒,目光停留在两人中间那支红蜡烛上,而后眨了眨眼皮问:“你 究竟要和我谈什么?谈那个死人吗?” 穆维维嘘了一声:“小声点儿好不好。” 米克转着那酒杯:“你好像并不怎么紧张?” “放屁!”穆维维低声道,“我一整天都紧张得要死!” “那你应该去公安局自首。”米克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早点儿从恐惧心理 中解脱出来。” “所以我说你是个小人,米克。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穆维维点上支烟, “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很轻松?” “这是你故意做出来的。”米克的脸色很难看,“当然,你还有个大后台。” “你错了,米克。”穆维维摇摇手,“你用不着扯那么远。我之所以轻松,是 因为我发现人不是我杀的。” “哦,真的吗?” “是的,我现在就知道谁是凶手。” “谁?”米克望着她的脸。 “对不起,这个秘密我暂时还不想公开。” 米克也不再问什么,端起酒杯送到唇边,但他终于还是没喝,小声问道:“你 约我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个吗?” “当然不,我想谈的是你。” “我?”米克放下杯子,“好像没有必要了吧?该谈的我们都谈过了。” 穆维维笑了,轻轻地晃动着杯中五色分明的酒液:“不,至少你还没告诉我, 为什么放着大学讲师不干,却跑到四海公司去了。” “当然是去挣钱。”米克不想隐瞒什么,“你始终就看不起我,这一点我早就 有感觉了。现在你更可以看不起我了。” “小城心态。”穆维维眯起眼睛,“没地位的时候你拼命追求地位,现在钱开 始吃香了,你又追求钱。然而,不管你有了什么,却总是摆脱不了那个自卑感。我 说的不错吧。” “不错,你太了解我了。所以说出的话才这么刀刀见血。”米克用刻毒的目光 盯着穆维维,随即又冷笑一声,“可我毕竟让一个市长的女儿脱掉过裤子。” 穆维维无所谓地耸耸肩:“所以我说你是个小人。” 米克语塞了。 “好了,用不着这么生气。”穆维维把酒杯举了举,“咱们心平气和地谈谈好 吗?” “还谈什么?”米克的手指有些发抖。 “谈什么都成。比如说钱吧,有钱当然不是坏事,可是太多也没有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实话。” 米克揉揉下巴:“只有钱多得不知怎么花的人,才会说出这种话。我现在还不 曾有过钱多的体验,倒是经常出现没钱用的尴尬。” “于是,你便充当了万国权的说客。” 米克又语塞了。 穆维维继续道:“是呀,二十万,这无论如何也是笔不小的数目了,难怪你那 么卖力气。可是你忘了,我和他一样,也是个商人。” “但是,你得到这笔生意的手段并不光彩!” “又是我爸爸,对吗?”穆维维依然平静,“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勇气找他直接 去谈?求他看在女儿的恋人的面上,给那个姓万的一部分。说不定他会同意的,因 为他对你的印象一直不错。” “行了!别说了!”米克受不了了,“你们一个有钱,一个有权,什么话从你 们嘴里说出来都是真理!都是冠冕堂皇的真理!我只不过是个小人物!” “因此我说你是小城心态。” “小镇,我是个小镇出来的,你满足了吧?”米克的眼睛有些泛红,起身欲走。 穆维维叫住了他:“坐下!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米克迟疑了一下,又坐回了原位:“你还有什么话说?” “是的,我马上就要说那个最重要的话题了。”穆维维弹了下手指,叫侍者再 送一杯酒来,而后倏地盯住了米克的眼睛,“现在我想知道,你究竟认不认识那个 人?” “你指的是……那个被谋杀的男人?” “对,就是他!”穆维维接过酒,朝侍者点了点头,随即趋过身子,“你一定 认识他!” 米克突然笑了:“扯淡,我从来就不曾认识这个人。” “不,你在撒谎!”穆维维敲敲茶几。 “注意!请你不要用这种踞高临下的口气对我说话!”米克沉下脸,“我为什 么要撒谎?” “这正是我想问的话。”穆维维毫无退让的意思,“我发现你从一开始就很关 注这个人。” 米克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这很容易解释,因为这个人一直对你不怀好意,而 你父亲又责成我保护你的安全,我只不过尽了些不值得尽的义务。” 这回轮到穆维维语塞了。怔了好半天,她才笑一下:“这样怎么样,你把实话 告诉我,而我呢,可以考虑给你一定的报酬。” “堵我的嘴么?”米克又冷笑了一声,“放心好了,我对那人的死一点兴趣也 没有。” “这么说,你也认为我是凶手?” “不,我没这么说。”米克站起来,“对不起,我真的该走了,那个男人我确 实不认识。” 穆维维一口把酒喝干,也站了起来,“小姐,买单。” 她丢下几张票子,快步跟了出来。刚一出门,她就看见了英杰停在路边的汽车。 她朝英杰扬了扬手,叫住米克:“喂,送你一程。” “不必。”米克非常不买帐。 “等等!”穆维维叫住了他,“回去告诉那个姓万的,他的把戏玩儿得并不高 明!” 米克默不作声地走去了。 钻进汽车时,穆维维低声问道:“英杰,你有印象么?四海公司那个保安,鼻 子很扁?” 英杰发动了车子,很有把握地点点头:“嗯,有这个印象!” 林荫路九号到了,穆维维提着风衣的下摆钻出了车子。她朝楼上看了一眼,知 道父亲还没有休息。 “英杰,太晚了,否则我会请你上楼喝杯茶的。”她从挎包里找到了门钥匙, “代我向你姐姐问好。” 英杰应了一声,飞快地把车开走了。 打开大门那一刻,穆维维决定把一切都告诉父亲。唯一拿不定主意的是:那死 者要杀死老头子的话是否要说呢? 看情况吧,最好不说。 她快步上了楼。 “爸,你还在工作?”走进客厅时,穆维维向父亲打了个招呼。 穆天一从案头上抬起头来,顺手取下了老花镜:“噢,不,我在看一本书,古 龙的。” 他站起身来,展臂做了几个扩胸动作:“我说维维,你每天回来的这么晚,忙 些什么?” 穆维维脱下风衣挂好,道:“您要知道,生意人都是这样。” 程天一很理解地点点头,终于还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维维,最近几天, 你的情绪有些反常,出什么事了吗?” “这……”穆维维点上支烟,开始琢磨话怎么说。 “那天的酒会开得如何?你一直没提这事。” “还好,很愉快,认识了不少实业界人士。不过,他们有一半热情是冲着您来 的。” 她坐进沙发里,把爸爸的凉茶喝了。 “你喝酒了?”穆天一站在女儿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台灯,在对面的墙壁 上投下个顶天立地的影子。 他真壮实!穆维维想。嘴上却淡淡地说:“喝了一点甜酒,度数很低。” “少喝点儿可以,喝多了对肝不好。”穆天一点上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穆维维嗯了一声,考虑着如何把问题提出来。是开门见山,还是拐弯抹角。 穆天一想的却不是这个,他重又坐回藤椅上,低声问道:“维维,我看你不想 马上休息,那么,能谈谈你和米克的事吗?我发觉你们不太那个。” “这可能和年龄有关。”穆维维多少有些烦,她现在最不想谈的话题就是这个, “爸,你应该知道,四十多岁的女人,婚姻对她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而且……怎 么说呢,米克是个很没劲的人。” 穆天一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道:“看来我的感觉没错,你们不像过去那么热情 了。当然,我始终不认为米克很优秀,可你,总不会说要搞什么独身主义吧。” “爸!”穆维维坐直了身子,“话应该这么说,如果我四年前不突然出国,说 不定早就是米克的妻子了。而您给我办出国的时候,似乎没有想过我的婚姻问题?” 穆天一笑了起来:“这么说,所有的罪过都是因为爸爸了?” “我没这么说。”穆维维道:“说不定您无意中帮了我一个忙,使我客观地认 识了米克。现在我才明白,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你们果然闹翻了!”穆天一收敛了笑容。 穆维维咬着嘴唇默认了。房间里沉默了下来。 “爸,”穆维维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了,“你还记得那个不怀好意的人吗?” “嗯,你是说……那个经常在我们门外转悠的那个男人?” “是的,我今天听说他被人杀死了。” “什么!”穆天一怔住了,嘴巴张得老大。看得出,他相当震惊。 穆维维有些不安,觉得自己说的太突然了。可是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有人找你的麻烦了,是吗?”穆天一望着女儿。 穆维维点点头:“是的,警察找过我了。看得出来,他们对我有怀疑。” “为什么?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穆天一提高了声音。 穆维维小声道:“因为我和死者去过平阳路那个牛肉面馆,他就是在那里被杀 的。” “这么说……” “不!”穆维维打断了父亲的话,一人绝对不是我杀的!爸,我敢发誓!” “别急,维维,别急!”穆天一到底是见过风雨的人。情绪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听着,现在只有咱们父女俩,你不必担心什么。首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和那 个男人去牛肉面馆?” “我想弄清他为什么总是纠缠我。” “后来呢?” “后来……”穆维维迟疑了一下,便把那天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最后 道,“就是这样,爸,我根本没杀那个人。” 穆天一默默地站起身来,步履沉重地在房间里踱着步子:“维维,你应该明白, 这事给爸爸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有时候,任何解释都是没用的,人言可畏呀!市 长的女儿涉嫌谋杀,这是个惊人的新闻。” 穆维维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却还想分辩一下:“爸,警察说得很明白,他 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证明我不是凶手。” “这只是个提法问题,实际上都是一样的。”穆天一一针见血地说,“现在只 有一条路了,就是迅速地把注意力转移到四海公司那个人身上、你看清了吗,那个 肩鼻子的家伙肯定是四海公司的人?” “当然,我相信自己的记性。而且英杰也见过那个人。” 穆天一打了个手势:“当机立断,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公安局。” “等等,爸,”穆维维跳起来,“你把四海公司逼急了,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 来的。姓万的对那笔丝绸贸易一直没死心。” 穆天一犹豫了,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但还是问了一句:“关于那个扁鼻子,你 只知道这些?” “是的,问题就在这儿,我并没有拿住他杀人的证据!” 穆天一疲惫地坐了下去,好久才开口道:“这么说,只有静观其变了。” “爸,能不能把那笔贸易还给姓万的。”穆维维试探性地问。 “胡说,这么一来就是不打自招了。正相反,应该抓紧时间把货运出去!”穆 天一似乎有了主意,“万国权么……我可以再给他一笔生意。” “公安局再找我怎么办?” “照实说,反正人不是你杀的,怕什么?” 穆维维终于松了口气。 五 覆水难收 照既定方针办——桑楚是个怪物——手腕上的抓伤——奇妙的现象—— 他老啦——举报人 大概在同一时刻,桑楚正在悉心聆听着殷培兴劈头盖脸的臭骂。二毛闹不明白, 桑楚竟然连这种话也听得津津有味。 “帮倒忙,桑楚!你他妈纯粹是帮倒忙。二十八家!你真有能耐,不到七个小 时,你居然跑了二十八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不出三天就会闹得满 城风雨。至少有一半的古城人便会得知市长的女儿涉嫌一起谋杀案!妈的,我专门 强调过,不要把风声搞大,你却偏偏和我对着于!你他妈就不能想点别的手段吗? 你他妈这是成心叫我作腊!” “我他妈就喜欢这样办案!我他妈认为这个办法最有效!我他妈还嫌风声不够 大呢!”桑楚一连回敬了三个他妈的,而且面带微笑。 二毛不知是不是应该把救心丸递给局长。 殷培兴却乐了:“你他妈到底有几成把握?” 桑楚把烟插进烟嘴里,大声道:“至少十成!” “行!你敢说这个话我就放心了!”殷培兴按着打火机,帮他把烟点上,“二 毛,你去厨房把那盘煮花生拿来,这老东西最爱吃这个。” “你还没忘?”桑楚快乐地给了老殷一拳。 “我不敢忘,谁让你是我们战线的骄傲呢!” 二毛赶忙端来了煮花牛,恭恭敬敬地放在桑楚面前。 “看见没有,俄国佬!要当就得当名人,只要你有名,不管是什么狗日的,放 屁都香。” 桑楚抽着烟,剥着花生,并已希望殷局长赏口酒喝喝。殷培兴断然地拒绝了他 的要求,他现在想不重视这案子都不行了,必须有个结果,否则尤法向市长交待。 “桑楚,我现在很矛盾,你别笑。对于你的作法,我没话可说,纸包不住火, 风声早晚会起来。要命的是,下一步怎么办?” “照既定方针办!” “操蛋!这我当然懂。问题是。既定方针是什么?从调查的结果看,那个出现 在牛肉面馆的女人无疑是穆维维,也基本上可以确认田朝到过酒会上,他打算袭击 穆维维,也就是那条白纱巾,都可以得到相应的解释。现在,最值得下功夫的显然 就是那个姓万的人,可你却不愿意碰他,为什么?” 桑楚一个劲儿地吃着花生米,头也不抬地说:“因为我还没有掌握住对方的要 害。” “你不见他,永远也掌握不了要害。” “那不一定,你不妨派人到有关部门打听一下。他不是和穆维维有生意上的事 么?况且穆维维又在进行一项丝绸贸易,可以到外贸部门摸摸底。” “你呢?”殷培兴问。 “我想玩玩儿。” “玩玩儿?” “那是,杭州的损失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嘿,你想晾我的台?”殷培兴急了。 桑楚叫二毛再拿点儿来,他指的是煮花生:“别急别急,工作还是要做的,我 抽空还想看看那具尸体。我不相信氰化物会自己跑到死者身体里去。” “要快!”殷培兴敲了敲桌子。 二毛突然提出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为什么喜欢阴雨天游览杭州,晴天 却回来了?” “你问他。”桑楚朝殷培兴呶呶嘴。 “我怎么知道,也许你是个怪物!” 三个人大笑起来。 要论玩儿,古城自然比不上杭州,没用一天功夫,几个主要景点儿就跑完了。 最后一站最没劲,翠竹园。与其说是公园,倒不如说是个小小的休憩场所。二毛告 诉桑楚,翠竹园之所以有名,主要是因为那里有个英语角。 桑楚此刻自然不想学英语,但还是跟着二毛到园子里去转了转。在竹林子里聊 了会几天,在小桥头观了会儿鱼,顺便分析了一下案情。桑楚间二毛,古城有没有 出售花鸟鱼虫的市场,二毛说有一个。桑楚说临走前想去一趟,兴趣是因为桥下的 金鱼引起来的,他对养鱼很有研究。 二毛敏锐地指出:“你肯定发现了什么,别瞒我,我记得市长家的鱼缸曾引起 过你的注意。” 桑楚笑了:“好小子,你果然不傻。不过,只是一种感觉,目前尚不清晰。” “那好办,我帮你清晰!” “不,还是别受我的干扰。”桑楚摆了摆手,“你按照自己的思路往前走。” 两个人离开了公园,直奔陈尸房。此刻,殷培兴派来的人已经在那儿等得不耐 烦了,他带来的外贸部门的调查结果,证实有一笔原属于四海公司的丝绸贸易被穆 维维夺走了,据说这事情在该部门反映很强烈。 桑楚又笑了,笑得很生动。 “怎么样,伙计,这不过是个很容易弄清的小事情,根本没必要惊动姓万的。” “要不要派人监视?”二毛问。 “完全可以。”桑楚表示同意,“最多再用两天,事情就会有眉目了,信不信 由你。” 二毛当然信,他现在对桑楚的钦佩已经到了迷信的程度。 两个人走进了停尸房。 老胡这次表现得极其友好,甚至有些殷勤。二毛明白,这是因为来的是大名鼎 鼎的桑楚,要是自己,老胡可没有这么好的脸色。 老胡详细地向桑楚介绍着验尸结果,又把每一块伤指给桑楚看。桑楚瘦小的身 躯裹在白大褂里,飘飘忽忽地像个幽灵。二毛直想笑。 “慢!问题可能就在这里了!”桑楚指着死者腕子上的抓伤。“毫无疑问,氰 化物是从这里进入血液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解释。” “也就是说,凶手肯定是穆维维?”二毛有些兴奋。 桑楚快步走出充满异味儿的停尸房,忙不迭地点上一支烟,用力地吸了几口, 道:“除非还有另一个人接近过死者。” “这种可能性不大。”二毛说,“画馆的服务员没提供这样的情况。” “可能性不大,但不能说没有。你不妨设想一下,一个人的好处被另一个人夺 走了,而他又对抢劫者无计可施……” “你是说,姓万的?” “至少逻辑上说得通。二毛,这就是那个要害。” 二毛越发兴奋,大有豁然开朗之感。他希望马上去四海公司,桑楚抬手制止了: “不,按既定方针办!” 二毛不敢坚持了。 桑楚想了想,胸有成竹地说:“二毛,你现在就去监视四海公司,亲自去。” “那你呢?” “我想去一趟鱼虫市场。” 二毛叫了起来:“天呀,有意思的事全让你干了!” “不一定,不一定,”桑楚用力嘬着烟屁股,“说不定你的差事更有意思。” 这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分手后,桑楚按照二毛的指点,没用多久便找到了那个鱼虫市场。小贩们大多 已经收摊了,桑楚好不容易在一个老太太那儿买了两条独眼儿龙睛鱼,只要五毛钱, 老太太央告说,再给两毛钱,可以把其余三条一块儿拿走。 桑楚笑道:“您留着自己解闷儿吧。” “要鱼食吗?”老太太大喊。 桑楚说鱼食他有。 赶到林荫路九号时,正巧碰上市长穆天一下班回来。桑楚道明身份,穆天一很 客气地把他让上了楼。 “桑楚?这个名字我听说过。哦,想起来了,您就是北京的那位桑楚吗?” “也许北京还有一位桑楚。” “您很幽默。”穆天一让刘嫂送两杯茶来。 刘嫂问什么时候开饭。穆天一说待维维回来一起吃,并邀请桑楚共进晚餐。桑 楚欣然同意。 “哦,你手里拿的什么?”穆天一发现了稀罕。 桑楚举起瓶子:“两条小金鱼。” “您真有雅兴。”穆天一请桑楚随便坐,“不过,那两条金鱼可太一般了。” “我要求不高,只要能游就行。”桑楚把瓶子放在墙角,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穆天一开亮壁灯,然后在藤椅上坐下来,将烟盒递给桑楚:“桑楚同志,情况 我女儿已经告诉我了,我现在很想听听您对案子的看法。穆维维确实涉嫌么?” “确实涉嫌。”桑楚毫不犹豫地说,“我知道您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说法,但是 很遗憾,这只能这么说。” 穆天一哦了一声,没有再问。 这时,刘嫂把茶水送来了,她感到房间里的空气有些不对头,悄悄地走了出去。 她看出“老爷子”的气色很难看。 “维维这孩子很任性。”穆天一望着天花板道:“但我不相信她会杀人。” 桑楚嗯了一声:“问题是,她从一开始就不肯合作,这使我感到很遗憾。” “是的是的,所以我说她很任性。不过,据她和我说的那些情况,凶手的确不 是她。” 桑楚又嗯了一声:“当然,现在谈也不晚。能问问她去哪儿了吗?” “嗨,她有一批货要启运,可能是办这个事情去了。” 桑楚坐直了身子,眯眼望着这位市长,缓声说道:“穆市长,我记得中央发过 文,禁止干部子女经商。” 穆天一没想到这小老头如此不留情面,一下子就把自己推到了非常尴尬的境地。 “噢,是这样的。”他也坐直了身子,“四年前她出国,完全是去学习的。至 于后来学会了经商,压根儿就没告诉我。你想,我一个古城的市长,无论如何也没 能耐把手伸到佛罗伦萨去,是吧?” “倒也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换句话说,她这几年在促进中国商品占领国外市场方面还是做了些事情的。” “这也是事实。”桑楚看了看表,“您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啊,这可没准儿了,她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来。” “那我们先吃吧,我中午就没吃好。顺便再聊聊案子。”桑楚大大咧咧地说: “殷局长指示我,要设法证明穆维维不是凶手。” 穆天一无奈地咧了咧嘴,站起身来。他心想,走到哪儿吃到哪儿的人一定活得 很愉快。 晚餐并不复杂,但质量很高。保姆的手艺也不错,桑楚吃得格外开心,并且喝 了两盅五粮液。穆天一陪他喝,但很少吃菜,看得出,他心绪很不好。关于案子, 能谈的内容并不多。桑楚很真诚地说了些宽心话,没有什么作用。他看出,这位市 长很疲惫。 “您一定很忙吧?”他举了举杯子。 穆天一舒出一口气,端起酒抿了一口:“忙!整天穷忙。这不,后天还有一个 重要的会,是关于完善市场机制的。” “公平竞争。” “对,这是中心议题。” 随即又无话了。直到吃完饭,穆维维还没回来,桑楚说不等了。穆天一送他出 门,忽然想起了放在楼上的金鱼。 “先养在您的鱼缸里。”桑楚笑了笑,“如果有什么变化,请您一定通知我, 我就住在殷局长家。” 说完,那个酒足饭饱的小老头就扬长而去。 穆天一关上大门,又站在院子里发了会儿呆,这才慢吞吞地上了楼。他拿起那 只装鱼的瓶子看了看,发现两条鱼全是独眼,又放回墙角儿。这样的鱼也值得放进 那么好的缸里? 他坐进沙发,顺手拿起那本看了一半的武侠小说,那是古龙的大作——《绝代 双骄》。 可是,他看不进去。又一次起身拿起了那瓶子。想了想,便走到鱼缸前,将两 条鱼放进了鱼缸里。真丑,这两条鱼美丑! 天呀!这是怎么啦? 只见那两条鱼先是翩翩游七了几圈,很快就开始不正常了,发疯似地乱窜。越 窜越慢,越窜越慢,终于身子弯成了弓形不动了。 它们死了。 殷培兴的表情很难看,就像一只放在火上烤的猴子。 “桑楚,你他娘的真行,白吃了人家一顿饭,又给人家来了个下不来台,最可 气的是,你居然拿两条破鱼将了人家一军。将来怎么办?你拍屁股一走,吃冤枉的 是我。” “你吃不了冤枉,放心。”桑楚溜达到阳台上,欣赏着城市的夜色,“我所做 的一切,完全是为了证明他女儿无罪。” “可是结果呢,很可能适得其反。” “那只能证明他这个市长不配当市长!”桑楚恼了,他真没想到殷培兴变得这 么患得患失。“奶奶的,请我协助的是你,说三道四的也是你,你他妈的算什么东 西。” 殷培兴气急败坏地坐在沙发里,大声道:“可我没让你这么处理呀!好,直接 向市长下战表了!” “因为他屁股上有尿!”桑楚毫不退让,“四海公司那笔买卖不就是证明吗? 我敢肯定,所有问题的根子就在这里。” “这个我当然承认,可是你为什么那么自信,总要说出道理来吧?我不相信两 条破金鱼就能把案破了!” 这已经是老段第三次提出该问题了,桑楚无法给他明确的答复,他之所以那么 做,完全是出于一个大胆的推测。而对于这个推测,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没把握 的话他是从来不说的。他只能请殷培兴耐心等待。今天晚上,抑或明天,肯定会有 人上门的。 刚想到这里,电话响了。 “来了!”桑楚快乐地抓起话筒。 殷培兴也迫不及待地凑了上来。 可是很扫兴,电话是二毛打来的。二毛在电话里说:“英杰出现了,在四海公 司的门厅里兜了一圈儿,现在出来了!要不要接触他?他就要上车了。” “车里有人吗?”桑楚急问。 “有,好像是穆维维。” “不要引起对方注意,让他们走。”桑楚挂上了电话,抬头对殷培兴说,“你 看,穆维维还没回家呢。” “你认为她回家以后就会有戏了?” “我想是的。” “喂,”殷培兴捅了他一指头,“你是不是认为穆维维会来自首?” 桑楚沉吟道:“如果她聪明的话,就应该来。” “爸,我回来了!”穆维维兴冲冲地推门而入,“事情办得很顺利,多亏康叔 叔那张条子。” 话音未落,她吓了一跳。 穆天一默默地坐在藤椅里,两束冰冷的目光直射在她脸上。 “爸……爸,你怎么了?” 穆天一仍旧一言不发。 “爸,你别吓唬我。”穆维维蓦然紧张起来。 穆天一站了起来,很疲乏的样子。而后倒背着双手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最 后在鱼缸前站住了。 “你过来。”他声音低沉地说。 穆维维走了过去。 穆天一拿起小鱼网,缓缓地捞起一条死鱼:“你看,鱼死了。” 穆维维怔住了,半天才说出话:“哪儿来的金鱼?” “桑楚拿来的。” “桑楚?” “噢,你原来还不知道他的大名,他就是那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这个人的名 气比十个我都大。” 穆维维冷着似地一抖:“他、他为什么送两条鱼来?” 穆天一扔开死鱼,无力地坐回藤椅里,顺手拿过沙发上的毛毯搭在膝盖上。 穆维维真的慌了:“爸,快告诉我,他究竟来干什么?” “他来吃饭。” “什么?吃饭,他在我们这儿吃的饭?” “还喝了我半瓶五粮液。” “那他为什么要送两条鱼来?” 穆天一一拍椅子:“这正是我想问你的!维维,我真没想到!你竟会干出这种 事来!的确,那天一缸的热带鱼死了,我本以为是电热器出了毛病。可是刚才我认 真检查过了,电热器完好无损。这时,我才想起一个情况:你给鱼喂过食。” “我、我是喂过。” “结果,鱼死了。” “莫非是鱼食……” “还在撒谎!”穆天一怒了,“鱼食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事情出在你手上,你 的手上有毒!” 穆维维惊恐地咬住了指甲,又忙不迭地放开了。她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 出来。 穆天一痛苦地闭上眼睛:“维维,维维呀!我真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爸!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住嘴!你还在装糊涂!你亲口对我说过,那男人是被毒死的!” “不!”穆维维大叫起来,“你怀疑是我干的!” “我当然不愿意怀疑你。可是,眼前的事实怎么解释?你说!怎么解释?”穆 天一挥动着双手,“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不说,你也瞒不了那个桑楚。记得福尔摩 斯吗?记得波洛吗?咱们面对的这个小老头,比他们不在之下!” 穆维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无力地跌坐在沙发里。蓦然间,她和着眼 泪发出一声厉叫:“爸爸,真不是我!” 穆天一没理睬她的呼叫,有气无力地说:“只怕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不!”穆维维涕泪横流,“难道不会是有人陷害我?还记得我对你说的那个 扁鼻子吗!” “别这样,维维,我想过他,我甚至断定那人是他杀死的,可是,他怎么会跑 到我们的客厅里来下毒?这几乎不可能的。” “只要他想嫁祸于我,就一定有办法。会不会是利用刘嫂……” 穆天一摇摇头:“这我也想过了,绝不可能,刘嫂跟了我们十六年了,她不会。” 穆维维垂下了头:“这么说,我只有去自首了。” “是的,维维,不但你要去自首,而且还搭进个老爹。我为了你,几乎是在刀 尖儿上跳舞,结果还是毁了自己。”穆天一摇着苍老的头,“康叔叔不是给你批了 条子吗?那不是对你,是因为我还是市长。什么时候我滚蛋了,就……” 穆维维收住眼泪,站起身来:“爸,我去自首,这案子和你毫不相干,把殷局 长的电话给我。” “就在写字台上。” 穆维维默不作声地查到了电话号码,拨通了殷培兴家的申话。可是,刚响了一 声,电话就被父亲接断了。穆天一拿过话筒放回原处,道:“别忙,也许用不着这 样。” 没等女儿反应过来,穆天一就挽起了衣袖:“来吧,把水换掉。” “死鱼呢?”穆维维很紧张。 “倒进厕所里,你明天去鱼市上再买两条独眼金鱼,还用那个瓶子。” “那……桑楚?” “也许我把他估计得过高了。” 穆维维于是不再说什么。父女俩大盆小盆地忙活起来。那只鱼缸真能装,整整 装了十四桶清水。 后来,穆维维想起了什么:“爸,你说再给万国权一笔生意,办了吗?” “为了你,我敢不办吗?”穆天一气咻咻地说,“我把大地公司那批工艺品弄 给了姓万的,是康叔叔出的面。” 穆维维不放心地说:“大地公司会甘心吗?” “没办法,先要封住万国权的口。” “可是,大地公司要是也像万国权那样用举报来唬人呢?” “这……”穆天一愣住了。妈的,还忽视了这个问题。他望着满地的水,有苦 说不出。覆水难收,现在想恢复原状都不可能了! 是呀!真是老啦! 又是一天即将过完了,什么情况也没有,二毛的电话和殷培兴的电话交替而来, 唯独没有他等待的那个电话,桑楚安慰自己,也许还要等一天。 殷培兴的口气已经明显在奚落了:“老兄,智者千虑也有一失,别太和自己过 不去。” 桑楚冲着话筒骂起来:“别扯蛋,我至今依然充满自信。” “得了吧你,从声音里就听得出来,你那张脸肯定变成青黄瓜了。”殷培兴笑 道,“你现在应该帮我想想怎么擦这个屁股。” “你有毛病,老兄,你能用耳朵听出我这张脸的颜色。呸!”桑楚把电话挂断 了。 现在已是下午四点二十了。 估计还要等一天。 突然,电话又响了。桑楚咕哝了一声,掐灭烟蒂,将身子埋进沙发里,才伸手 拿起了电话。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是桑先生吗?” “对,我是。你的姓名?” “我叫米克,米老鼠的米,马克思的克。桑先生,是殷局长让我打这个电话的, 咱们能谈谈吗?” “谈什么?我现在很忙。” “也许我谈的事情您会感兴趣,我要举报四海公司的万国权。” 桑楚立刻来了精神:“你现在在哪里?噢,好的,请你立刻来!对,公安局宿 舍六幢三零三,好,我等你。” 他放下了电话,张开双手用力地搓了搓脸,然后起身来到了阳台上。焦灼的心 情缓和了不少,虽说来电话的不是穆氏父女,却也和这案子沾边儿。米克,他念叨 着这两个字,琢磨着他怎么把米老鼠和马克思糅合到一块了。不管怎么说,他要举 报四海公司那个姓万的,这就值得一见。要知道,举报一般应该向纪委、监察部门 或者所属上级机关反映,除非是刑事案件,它首先让桑楚想到了那个肩鼻子。 没过多久,一辆自行车疾速而来,骑车的是个穿浅色西装的男子,他在门卫处 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进了门。 估计这个人就是米克了。桑楚想。他翻出一包烟扔在茶几上。然后拨了个电话 叫二毛回来。 刚放下电话,门被敲响了。 桑楚将客人让了进来。他肯定地认为:这位文质彬彬的男子,此时此刻非常激 动。 “您就是桑先生?” “对,是不是长得太对不起人了?”桑楚打着哈哈,希望米克能尽快地平静下 来。 米克却依然激动:“桑先生,您是不是在办一个案子,在寻找凶手?” “是的,你能提供什么线索?”桑楚把烟送过去。 “谢谢,不会。”米克做了个手势,仍然急迫,“我可以告诉您,穆维维知道 谁是凶手。她没告诉您吗?” “没有。”桑楚摇摇头,“等一下,你不是来举报万国权吗?” “这是一码事。” “一码事?” “对,穆维维所说的那个凶手就是万国权公司的,您应该拘审姓万的。” “也就是说,你目前也同样不知道凶手是谁?” “因为我不是侦探。”米克张开双手。 桑楚听见敲门声,笑道:“正好,侦探来了。” 进来的果然是二毛。桑楚简单地做了一下介绍,请米克接着说。 “就是这些。我主要就是要告诉桑先生这个情况的。噢,对了,穆维维手里还 有一盘录像带,是那天酒会上录的。” “别忙,米克先生,你好像知道的很多。”桑楚加重了语气,“录像?莫非和 谋杀有关吗?” “这我不知道,但它可以证明,那个被杀的人去过酒会,而且和穆维维有关。” “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那盘带子是我摄下来的,我感到那人和穆维维有仇。” “什么仇?” “这我可不清楚,因为我不认识这个人。但是我敢肯定,他很仇视移维维。” 桑楚嘬了嘬牙。他有些不懂了,总的感觉,米克的思维有些混乱,口口声声说 是举报万国权,可言谈中更像是在举报穆维维。 “米克先生,你和穆维维是什么关系?” 米克耸耸肩:“毫无关系。” “那么,你怎么知道穆维维明白谁是凶手呢。” “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所以,”桑楚又点上一支烟,“你们至少很熟。能告诉我她是什么时候对你 说这个话的吗?” “前几天。” “为什么现在才来举报?” “这……”米克迟疑了。他眼前立刻映出万国权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响起他那 毫无商量余地的话:“听着,米克,你没办成一件事,我不得不请你走,我这里是 从不养闲人的。说了你可能不信,毁我的是穆家父女,帮我的仍然是穆家父女,事 情就是这么简单。” 至于穆家父女怎么帮了他,对方没说。但是有一点是很清楚的,他米克被万国 权抛弃了,就像抛弃了一双破胶鞋。 桑楚没再追问,只是眯着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充满兴趣地望着他。 “是的,的确晚了些。”米克垂下了头。 “米克先生。”桑楚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顺便问一句,你认识一个叫英杰的 吗?” “当然认识,他给穆维维拉包月。” “也就是说,他经常和穆维维在一起?” “这还用问吗?”米克站了起来。 桑楚起身握住他的手:“非常感谢,米克先生,你介绍的情况相当有用。现在 我正式邀请你,晚八点,到林荫道九号。” 米克不解:“我可不想去那个鬼地方。” 桑楚笑道:“没什么,我需要你证实穆小姐有一盘带子——她对我们隐瞒的太 多了。” “英杰也能证实这一点。”米克说。 “他同样要去,这你放心。” “那,万国权那里……” “只要我一个电话,他马上就得来!” 米克想了想,点头道:“好,我去。” “别忘了,八点。” 送走米克,桑楚立刻命令二毛:“再呼英杰。” 二毛看出,桑楚露出了少有的兴奋,那矮小精干的身躯在房间里快步地走动着, 像一头跃跃欲试的猎豹。他忽然闪出一股俄国人的妒意:妈的,纯种中国人是不一 样! 英杰的电话回来了,桑楚拿起话筒:“英杰吗?对,我是桑楚。现在我正式通 知你,晚八点,在穆维维家见面。不要找理由,因为这个月你已经包给穆小姐了。 对,晚八点。” 桑楚压下了电话。 “下一个是谁?”二毛问。 “当然是万国权!不,不打电话,你亲自去!别忘了,一并叫上那个扁鼻子!” “一窝蜂地拥到市长家?”二毛感到很开心。 桑楚却不开心,板着脸道:“没办法,他们晾了我一整天。再说了,这出戏非 那里不可。” “那你呢?” “我?我想一个人到外边遛遛。”桑楚蹬上自己的三接头皮鞋,然后把那双布 拖鞋头对头地摆在殷培兴的玻璃茶几上,朝二毛做了个鬼脸。 晚八点,二毛准时地带着四海公司总经理万国权和那位扁鼻子保安来到了林荫 道九号。 走下汽车时,他不由地抬头望了望天上那弯月牙儿,显出一副很抒情的样子: “万先生,咱们古城的天气真琢磨不透,是吧,说不定一会儿又阴了。” 万国权搪塞似地唔了一声,他那张脸一直就没晴。而那位扁鼻子依然面无表情 地站在老板背后。二毛觉得这些生意人太没情调了。他抬手按了按门铃。” 没过一会儿,门开了。是穆维维家那位老保姆。二毛朝她笑了笑。 刘嫂悄声告诉二毛:“老爷子走了。” “老爷子?” “就是穆市长。”刘嫂解释道。 六 神探桑楚的推狸 小老头占了上凤——闪电式死亡——意味深长的契合点——侦探的思 维——画面定格——朦胧的魅力 正在这时,米克和英杰相继来了。 二毛听见动静,回头看时,笑了:“嗬,都很守时。” 谁也没有他这么好的兴致。二毛真想告诉他们“连老子也蒙在鼓里呢!” 一行人无声地走上了楼。 刚走进客厅,二毛就看见桑楚正跷着二郎腿在那儿抽烟呢。这个老怪物。原来 他早就来了。不知他是否见过“老爷子”了?二毛很遗憾没能碰到这位市长大人, 此刻,他对市长的兴趣已经超过了穆小姐。 这时候,那位趾高气扬的阔女人正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抽烟,对所有进来的人一 概不搭理。看得出,她和桑楚之间已经进行了一番谈话,而且是一番力量对比十分 悬殊的较量。二毛相信,那个小老头儿绝对占了上风。 “请坐,各位。”桑楚把两条腿交换了个位置,顺手指了指周围的坐位,并且 格外地看了姓万的一眼。 “猜得不错的话,阁下就是万总经理吧?” “是,万国权。”姓万的向桑楚伸过手去。 桑楚做了个样子,又缩回手伸进衣袋,弄得万国权十分尴尬。他看见桑楚掏出 一个黄锃锃的大铜烟嘴儿。 沉甸甸的一块好钢。 “起来!”二毛听见穆小姐吼了一嗓子,把刚要坐下的米克轰了起来,“那是 我爸爸的位置!” 米克悻悻地离开了藤椅,坐到了角落里。 二毛心想:这位大小姐脾气倒不小。 桑楚微笑了一下:“何必呢?不是恋人也不至于像仇人似的。”他欠起了身子, 提高了声音,“各位,今天请你们来,主要是想对各位交待一下案子的进展情况。 那位扁鼻子老兄,你能不能坐过来,别像保镖似地站在你老板身后。别瞪眼,千万 别瞪眼,我不喜欢这副样子。注意,你在案子中确实扮演了一个很不好的角色。对, 请坐!穆小姐,有什么请客人喝的吗?” “没有!”穆维维硬邦邦地拒绝了。 “那么我呢?你总不能让一个快六十的人口干舌燥地发表演说吧?” 穆维维十分不情愿地把自己面前的矿泉水推给了桑楚。 “这就对了。”桑楚笑道,“时间不早了,咱们还是进入正题吧。本来,我们 应该用一种更简单的方式了结这桩案子。但是,为了使当事人心服口服,我们不得 不采取这种面对面的方式。至于为什么选在了这里,那是因为非这里不行。好了, 现在就请我们这位‘苏联老大哥’介绍一下发案及初步勘查的经过。” 他向二毛抬了抬手。 二毛想笑,最后忍住了。他简要而准确地介绍了一下最初的情况和掌握的基本 线索。桑楚认为他讲得很好。 “都听清了吗?情况就是这样,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被杀死在平阳路西口那家 牛肉面馆里,是毒死的。具体毒品的名称叫氢氰酸,这是一种白色易溶解固体,无 味,毒性剧烈而且作用极快。因此,被害者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中毒致死的,专业上 称其为闪电式死亡,最多用几分钟。它的致死量极低,0.05克即可致命。” 桑楚环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少倾才继续说下去:“死者叫田朝,无业,有精 神病史。曾在黑龙江建设兵团当过知青,有过单恋经历。此人性格内向,心理脆弱, 同时智商颇高,精通英语,诗写得相当好,他的笔名叫叶朗。哦,英杰,你怎么了?” 英杰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如此细微的一个表情竟被桑楚捉到了,他吸吸鼻子: “噢,没什么,叶朗这个名字我有印象。” 桑楚不再追问,抬手在烟缸上敲敲烟灰,道:“总而言之,这是个从不危害社 会的人。他或许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和自身弱点,可绝不至于被别人毫无情面的杀掉 吧?奇怪的是,他确实被杀掉了。更奇怪的是,他的胃残留物没有毒质,半碗剩面 也没有毒,有毒的是撒在桌上的汤,而汤是无法注入血液的。于是,我确认这是一 桩非常离奇的谋杀。” 他喝了口水,顺便续上一支烟:“此后,我去杭州讲了几天课。在此期间,这 位‘苏联老大哥’展开了调查,得知田朝于五年前辞职开始准备托福考试,他想出 国但病史是四年前开始的。也就是说,他在准备了一年后,由于考试失败而致病。 随即,我们从死者生前的一个女友处证实,导致他精神失常的原因,仅仅是来自一 个最终证实并不可靠的传闻,这个传闻牵扯到穆市长和穆小姐。对吗?穆小姐,刚 才你已经承认了这一点。” “这和那死者毫无关系。”穆维维冷冰冰地说。 “当然没关系。”桑楚道,“你通过自己的关系背景走出国门,并在几年内成 为佛罗伦萨的女富婆。这本来就与田朝毫无相干。可他却疯了,真是个不堪一击的 人。但他为什么死了呢?四年后的某一个晚上,被人用毒物谋害在古城的一个牛肉 面馆里?凶手是谁呢?” 这样的提问无疑是令人恐惧的,桑楚看到,凡在场的人,无一不变了颜色。 他掠过一个笑意:“据目击者证实,在死者去吃饭的那段时间,有一位颇有风 韵的中年女人曾到过现场,那女人穿了一件红色的风衣。穆小姐,你已经承认过, 你有那样一件风衣,对吧?” “是的是的!”穆维维叫了起来,“我确实有一件红风衣,我也确实陪死者去 过那面馆。可我不是凶手!我再说一遍,凶手不是我!” 她朝那扁鼻子膜了一眼。 二毛知道自己猜对了,桑楚与穆维维果然有过一次交锋; “不要激动,穆小姐。我只是说那风衣,没有别的意思。”他摆了摆手指, “问题是,在我们第一次和你见面时,你连这一点都不肯承认。你的态度很不好, 而且用非常令人憎恶的语言把我们的证人气走了,小姐,你太过分了!好啦!现在 我可以回答你提出的那个问题;我们是如何注意到你的?之所以方才我没说,主要 是想叫其他几位都听一听,让任何一个抱有某种幻想的先生都明白一个事实:桑楚 是从不受骗的!” 他敲了敲桌面。 “其实注意到穆小姐的过程并不复杂,仅仅来源于几张报纸。它告诉我,田朝 在数年间始终对某人充满仇视心理,我现在想背一首诗给你们听,诗的标题叫《精 神病患者》——” 接下来,他一字不漏地背出了田朝写在报眉上的那首英语诗。 二毛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简直无法相信,桑楚竟有如此惊人的记忆力。而且对 诗意的感受是那么准确,致使每一个听者都被深深地震撼了。老家伙是个鬼! “诸位,”桑楚的声音提高了,“怎么样?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内心世界!谁敢 说这不是首好诗?谁敢?田朝四年来,就是用这种心态和这种眼光来看待某件事和 人的。现在我不妨明确地告诉你,穆小姐。他仇视的对像正是你们父女!” “他是个疯子!”穆维维道。 “不错,他的确是个疯子!”桑楚望着对方那张寡白的脸,“你们对他的疯不 负任何责任。可是,他为什么不诅咒我呢?” “见鬼!我不要听这些!” “暂停暂停,穆小姐已经受不了啦。”桑楚打了个手势,“那就让我们回到案 情上来吧!”他抽出了那条白纱巾,“请辨认一下,这东西你认识吗?” 穆维维的目光刚刚触到那纱巾,就赶忙避开了。 桑楚笑了起来:“看看,你果然认识它!相信你是明白的,就在你这位佛罗伦 萨来客飞回古城不久,田朝就像幽灵似地盯上了你,弄得你寝食难安,他是来向你 复仇的。你很幸运,穆小姐,他终于没有使妄想成为事实。而一个精神病人干出的 事情,是从不负法律责任的。我顺便告诉你,田朝在他犯病的时候,确实用它勒过 一个人,大地公司的吴经理,还记得吗?他脖子上至今还有一道紫印子。所以说, 你很幸运。” 在场的人全都听人了神。 “注意,穆小姐,这里有一个意味深长的情况:田朝一直打算向你下手,却为 什么没有下手呢?”桑楚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抓过了录像机的遥控器,“现在 让我们一块儿看看这盘录像吧。方才你放给我看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了答案。” 录像机转动起来。桑楚利用倒带子的间隙,迅速地把每个人看了一眼,他满意 极了,因为所有人都被吊起了胃口,尤其是穆维维,几乎忘了手指上那支快要烫着 手的香烟。 “请注意。”桑楚开始放录像了。 田朝面色阴沉地走了进来,让过几个正在谈笑的客人,然后缓缓地转过半个身 子,目光停住了…… “看,他的确是来复仇的,而且发现了目标。”桑楚小声说道。 田朝往前走着……蓦地断了,屏幕上出现了白点。 桑楚回头道:“米克先生,听穆小姐说,这时摄像机出了毛病,是吗?” 米克点点头:“是的,接触开关出了点儿小毛病,很快就修好了。” 这时,屏幕上又有了图像。 桑楚问:“大约修了多久?” “两三分钟。” “好,谢谢。”桑楚把头转向屏幕。 这时,万国权的形象出现了。独自一人,面无表情地端着只高脚杯。 桑楚小声道:“万先生心事重重。” 万国权的镜头并不多,很快,田朝又进入画面。他阴沉地朝某个角落里凝视着, 镜头朝他目光前方晃去,出现了穆维维的身影。她应酬着,不时回头望望…… 桑楚:“穆小姐感到事情不妙。” 穆维维叫来了英杰,凑近他耳朵说了几句什么,英杰点点头,会意地离开了…… 桑楚:“英杰很可靠。” 画面又回到田朝身上,他默默地靠着石柱,用力地抽着烟,英杰悄悄地出现在 他背后…… 桑楚:“注意他的右手,对,插在衣袋里那只右手,大概看出来了吧,他在玩 弄那条白纱巾。他此刻已经开始激动了。” 正在这时,一个侍者托着酒走了过去,田朝拿了一杯酒,又叫住侍者,捏下一 片菠萝放进嘴里…… 桑楚:“看,他的注意力被分散了。” 镜头晃离了田朝,出现了一些散乱的镜头,最后对准了歌台,人们看到,一个 胖子正在引吭高歌。 桑楚:“吴胖子。” 伴音很好,人们听出,他在唱《涛声依旧》。油汪汪的大脸得意地摇动着,自 我感觉良好。穆维维站在旁边,和众人一起喝着彩,但眼神不时地扫向某个方位…… “穆小姐仍然在注意田朝。”桑楚像个解说员。 镜头又有两次落到田朝脸上,距离较远。歌台上的声音时起时伏,不断有人去 唱歌。大多是近年来的流行歌曲…… 桑楚:“这和客人们的年龄层比较一致。” “各位,今天晚上我过得很愉快!真的,非常愉快!”…… 随着穆维维的声音,摄像机转到她身上…… 桑楚嘿嘿一笑:“其实你一点儿也不愉快。” “我想唱一支小时候的歌,请各位不要见笑。”…… 桑楚:“你唱得确实很好,很投入。” 穆维维开始唱了,表情十分真挚—— “我们的田野, 是美丽的田野。 青山的背后, 是那无边的稻田……” “注意这里!”桑楚提醒道。 只见镜头转到了一侧,田朝走了过来,越走越近。他的神情慢慢地发生了变化, 明显地激动……不,感动了。他半张着嘴,望着歌台上,他的手从口袋里伸了出来…… “停!”桑楚按下了PAUSE(暂停)。 房间里立即沉静下来。 老头子无声地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最后将目光落在穆维维那张苍白 的脸上。 ”“这确实是一支美妙纯真的儿歌,它属于一个纯真的时代。穆小姐,能告诉 我,你唱这支歌时的心情吗?” 穆维维不那么横了,她眨眨眼皮:“我能有什么心情?当时我很紧张。” “不不不,你领会错了。我指的不是酒会那天。你平时唱这首歌的时候,是什 么心情?” “平时?” “对,”桑楚道,“不要说你忙于商务,你总有孤独的时候,特别是在异土他 乡。你难道就没唱过这歌吗?” “没有。”穆维维道,“但我经常在心里唱,意大利人感受不到这些。” “这就对了,我想知道你那时的心情。” 穆维维倾过身子,话语里有了些感情:“我想哭。真的,每当我哼起这首歌的 时候,都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我似乎体会到了港台人为什么总爱说‘好感动好感动’。 我老是回忆起这样一幅图景:好远好远的远处,有一片青山,有一个穿白衬衣的男 孩子正在弯腰捡拾着什么……几十年了,我一哼起这支歌,就总是忆起这个图景, 我也说不出这是为什么。” “哦,也许是潜意识。”桑楚眯起了眼睛,“现在我请你听听这个——” 桑楚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录音磁带,把它插进桌子上的录音机里,调整了一会儿, 他按下了放音键。刚好是一曲终了,随着细微的沙沙声,一首纯真的童声合唱响了 起来。 穆维维惊呆了,这正是她最喜爱的那支歌。 当最后一个旋律渐渐远去的时候,桑楚轻轻关掉了录音机,然后慢慢地转回头 来。 “穆小姐,你现在或许已经猜出了这盘磁带的主人了吧?对,它是田朝的。是 我在来你这里之前特意从田朝家拿来的。因为在调查那次酒会的经过时,不止一个 人都提到了你曾唱过一首歌,而田朝也正是在你唱了这首歌之后离去的。这使我想 起第一次去田朝家取证时见过的一盒磁带,也就是现在这盘。奇怪吗?我不觉得奇 怪,作为你们这个年纪的人,共同出现一个感情的契合点是非常自然的。我甚至相 信,当田朝听到这支歌时,也一定和你一样‘好感动好感动’,也同样会想起一幅 图景,青山、稻海,一个穿花衬衣的女孩子……啊,充满了诗意!可是……” 他的口气蓦地变了:“穆小姐!还有你,英杰!你们俩居然共同耍弄了我老头 子,绝口不谈田朝到过酒会。你们以为我桑楚就那么轻信你们的话吗?尤其是你, 英杰,你不但不提供情况,而且还在那份六十四人的名单上耍滑头!六十四人,你 却‘忘’掉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忘掉的名字:万国权!” 万国权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禁不住抖了一下。英杰却垂下了脑袋。 桑楚笑了:“一个很不高明的小把戏!你和穆小姐共同回避这个万总经理,恰 恰使我对他产生了兴趣,不过,我始终没有和万先生接触。不是我不想接触,而是 因为我还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对不起,请我们把那录像的最后一段放完再说。” 画面再次活动起来—— 田朝向门口走去…… 穆维维跟了上来……“等一等!”…… 两个人默视着…… 穆维维:“你倒底是谁?为什么总是跟着我?”…… 田朝动了动身子:“没意思,你最好别问了。”…… 穆维维:“不,你一定要说清楚!许多天了,你一直像影子似地跟着我!”…… 田朝:“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 穆维维:“只要愿意,一切都可以说清楚。”…… 田朝蓦地盯住了穆维维的眼睛,双眼突然眯了起来,射出两道凶光。穆维维吓 坏了,一下子咬住了指甲…… “说不清楚!永远也说不清楚!”田朝后退了几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穆维维愣了一会,猛地转回身子,冲镜头大叫起来…… 画面在这里结束了。 桑楚按了暂停,回到原位坐下,缓声道:“田朝走了,那支儿歌使他恢复了意 识,穆小姐也无形中免除了一场可怕的悲剧。也许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穆小姐 也同样这样告诉了我,田朝第二天的确没来。但是,他第三天又来了,那天晚上— —” 穆维维避开了桑楚的目光。 “是呀!精神病人的心理很难把握,说不定他那两天一直处于一种内心挣扎中。 我去取磁带时,已经了解了这一点,田朝的母亲证实,那两天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更拒绝服药,其实,那药就放在他的衣袋里,是在康复医院开的,可是他没吃。处 在这样情况下的田朝,又一次等到了你,其目的就可想而知了。你也承认,他那天 晚上确实用白纱巾威胁过你。随后,你便提出请他喝酒,但他要吃牛肉拉面——他 的确饿坏了,接下来,你们便到了那个面馆。” 故事终于又讲了回来,桑楚看出,所有的人都紧张了起来。他对自己的口才十 分满意。 “十点钟左右,面馆的服务员发现他被杀了。”桑楚提高了声音,“凶手还能 是谁!” “不!”穆维维捂住头大叫起来,“我没有杀人!” 桑楚伸过头去:“你没杀人?那会是谁?” “是他!”穆维维一指远处那个扁鼻子,“他去过面馆!” 扁鼻子噌地跳起来,二毛一抬手把他拉了回去:“坐下!浑蛋!” “不是我!”扁鼻子吼了起来。 桑楚充满兴趣地望着对方那张十分不中看的脸,然后朝他勾了勾手指头:“你 过来!” 扁鼻子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桑楚捏了捏他发达的二头肌,又在他胸口上捶了一拳:“是呀,你要是想弄死 谁,根本就用不着下毒。回去吧。” 穆维维叫起来:“你说他不是……” “冷静点儿,穆小姐,我压根就没这么说。”桑楚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 口,“别激动,我马上就要说到问题的关键之处了。” 人们顿时摒住了呼吸。 桑楚站起身来,走到那鱼缸前,左手扶住了它的边沿,道:“最早引起我注意 的就是这只漂亮的鱼缸。” 穆维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而此刻最为激动的则是二毛,他早就猜测问题在鱼缸上。只听桑楚悠然说道: “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么好的一只鱼缸仅仅是为了存放一缸清水。还记得吗, 穆小姐,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提出过这个问题,你的回答是电热器坏了。我完全 相信了你的话,是的,电热器一旦跑电,别说几条鱼,就是头骡子也得被电死。有 趣的是,尽管我相信了你的话,却无法在脑子里抹去这个感觉,一连数天,老好像 有数不清的鱼在我脑子里游来游去。真没办法,侦探的思维的确有许多不伺之处。 我们再一次检查了田朝的尸体,并且最终确认了他的中毒途径,氰化物是从他手腕 上的抓伤进入血液的。刚才我说过了,田朝几乎两天没吃东西了,而且体质一向很 弱,这时候,毒物对他的作用就更明显了。而抓伤他的能是谁呢?只能是穆小姐!” 这一次,穆维维没有再发作。只是那张脸简直无法再看了。 “你在逃跑时抓伤了田朝,使得藏在指甲里的毒物进入对方血液,轻而易举地 把他杀死了。”桑楚走近对方,弯下了腰,“能让我看看你的指甲吗?” 穆维维机械地抬起了双手。 “不,右手。”桑楚吹了声口哨,“啊,好长的指甲,它藏下些毒粉是不成问 题的。只是这无名指的指甲不太整齐。” 穆维维突然声嘶力竭地叫出声来:“不!他不是我杀的!” 桑楚听见扁鼻子发出一声冷笑,他倏地抬起身子:“闭嘴!你这个浑蛋!” 扁鼻子赶忙收敛了笑。 桑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继续说下去:“由于以上的推断,我的注意力再次 回到鱼缸上。我基本相信,那鱼不是触电而死,而是死于毒,你在给鱼喂食的时候, 无意中把毒物带进了水里。为了验证这一点,我去鱼市买了两条独眼金鱼。当我再 —次来到林荫路九号时,令尊大人,也就是穆市长正好在家,他告诉我,你去发货 去了。我在这里等你,并且吃了一顿味道很纯的鲁莱。但是,你一直没有回来。我 不便当着市长的面进行我的试验,便叮嘱市长把我的鱼放缸里就告辞了。” 穆维维双目无神地望着地板,没有任何表示。桑楚走到墙角,拿起了那只装鱼 的瓶子。 “直到今天来时,我才发现穆市长并没有把我的事放在心,上,鱼还委屈在这 里。但是,请千万记住,任何小动作也瞒不了桑楚,这话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干得 很愚蠢小姐!你以为重新买两条鱼就能骗过我吗?这简直是笑话,我那两条鱼分明 都是左眼瞎了,而现在这对宝贝,却一左一右。并且一天不见就长大了一圈儿,这 可能吗?再看那鱼缸里的水,清澈透明,远不像那天我看到的样子,更重要的是, 从留在玻璃上的水迹看,它足足高出了一公分,见鬼!水只能蒸发得越来越少,绝 不会升高。这足已证明,鱼和水都是假象,是昨天夜里干的小动作。到此为止,你 还有什么说的吗?” 穆维维一动不动。 “真累!”桑楚坐四沙发,喝掉半瓶矿泉水,用巴掌抹了抹嘴,“抬起头来, 穆小姐。” 穆维维慢慢地抬起了头,惨然道:“这么说,人真是我杀的?” “天呀,你反倒问起我来了!”桑楚耸耸肩,“我当然不希望人是你杀的,可 是,这所有的一切又作何解释?老实说,从一开始我就抱着很大的希望,想通过努 力来证明你不是凶手。” “那,现在……” “现在我确实证明了这一点,你不是凶手。” 穆维维怔住了。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二毛也不例外。 “你再说一遍。”穆维维像个看到船的溺水者。 “我说得还不明白吗?你不是凶手。”桑楚看着她,“因为你绝不会用一只下 过毒的手去喂鱼。你可能用揉过面的手、洗过菜的手、擦过地板的手、甚至刷过厕 所的手去喂鱼,但绝不会用摸过毒的手干这个。因此,我可以肯定地说,抓破田朝 手腕时,你并不知道指甲里有毒。” 穆维维激动得快要晕过去了。 “最重要的是,请看这个——”桑楚拿起遥控器,按下了PLAY(开始)键。画 面又动起来,他将画面倒退了一些,突然停住。 画面上,穆维维面对田朝那可怕的目光,下意识地咬住了指甲。 桑楚高声道:“看见没有,这不是喂鱼,而是……咬手指。再看你那个无名指, 不正是被自己咬成那样子的吗?有这种习惯的人,难道敢往指甲里放剧毒吗?除非 他是疯子!”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桑楚缓缓地把目光转到呆若木鸡的万国权脸上。一直那么看着,大约看了一分 钟。 “万总经理,现在该听听你的解释了。” “我!”万国权紧张地站了起来,“我解释什么?” “坐下,坐下说。”桑楚抬手示意,然后点上一支烟,“至于说什么,你比谁 都清楚。” 二毛换了个位置,坐到了万国权旁边。万国权紧张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我承认,我恨过穆小姐。”万国权瞟了穆维维一眼,“她利用她的优 势,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笔大生意。” “优势!”桑楚哼了一声,“你很会说话。请继续讲。” “我想过举报,但是我明白,举报的结果并不一定有效。于是,我便开始寻找 她的弱点。” 桑楚望着天花板,手指在桌面上敲着:“不,你别忘了米克先生,他曾经当过 你的说客。你利用他和穆小姐的特殊关系,想做一次最后的努力。对吧,穆小姐?” 穆维维点点头,已不像方才那么可悲了:“但是他井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已经 结束了。” “对,”桑楚附和道,“你万总经理是在这以后才开始寻找她的弱点的,并且 毫不费力地发现一个对穆小姐充满仇恨的人,这个人就是田朝。” 万国权无法回避这个问题:“我承认,那个田朝的出现,使我看到了希望。我 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仇恨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个情况显然是有用的。” 桑楚抬起一根手指:“现在你知道了吗?我指的是他们之间的仇恨?” 万国权点了点头。 “是的,你不可能不知道,”桑楚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和田朝之间产生 了一种共鸣,同样面对着穆小姐的某种……优势,你和田朝一样,既怒不可遏,又 无计可施。因为这个优势只属于她穆维维。所不同的是,田朝的仇恨是主观感受, 你的却是铁一样的事实。” 说这话时,桑楚的目光已像刀子似地落在了穆维维的脸上:“说老实话,我现 在也有了那种感受。” 万国权继续道:“她和米克分手以后,我知道那个乞求施舍的念头已经不可能 了,便把注意力转移到田朝身上。我派我的人暗中监视着他们两个人,想从中得到 些对我有用的东西。” “怎么才叫有用?”桑楚厉声问。 万国权被吓了一跳:“当然……当然是他们之间任何一人出事。” “所以,你才派这个家伙——”桑楚一指扁鼻子,“到了发案现场!” 万国权嗯了一声。 “好了,足够了!”桑楚掐灭烟蒂,“时间、动机,甚至不排除手段,你全具 备了。” “可是……”万国权慌了,“问题是,他并没有杀人,只不过是监视。” “谁能做证?我只问这一句!” 万国权哑了。 桑楚开心地笑起来:“怎么样,是不是无法自圆其说了?好吧,这个先放一放。 现在请你告诉我,万总经理,当你所做的一切努力均告无效以后,你本该进行举报 了,可是你至今没有这么做,为什么?” 万国权面色如土:“不,我威胁过穆小姐,用死人威胁过她。” “用词不准,应该称为讹诈。可是据穆小姐说,她并没有买你的帐。” “是的,我本来已经做好了举报的打算,可是,就在这时,我意外地得到了一 笔工艺美术品的生意。我知道它是怎么来的,所以……” “所以,你也享受到了某种优势所带来的好处,是吗?” “的确如此。”万国权很不情愿地承认了这一点。 “扯谈,我浪费这些唾沫有什么用?”桑楚突然烦燥起来,“其实我只不过是 个侦探,我只负责惩治犯罪,社会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管得了吗?” 看得出来,桑楚是真烦了。 “二毛,打电话叫你的人来,把凶手米克带走!”桑楚站了起来。 房间里突然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 桑楚的目光倏地射在米克脸上:“米克!你这个杂种!” 米克慢慢地站了起来,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好半天才问了一句:“桑先生, 您是怎么知道的?” 桑楚真佩服这家伙的冷静。他没有急于回答他的提问,而是转向穆维维:“穆 小姐,桌子上那双手套是你的吗?” “是,”穆维维惊愕地点点头,“是这双吗?” “不是,这双大干净了。在此之前,你一定还有一双。” 穆维维跳起来:“有,就在我床底下。” “问题就在这里。”桑楚道,“你的这位失宠的恋人,曾经有一笔可观的收入, 二十万。只要你稍微帮他个忙,这笔钱就到手了。遗憾的是,你非但没帮他挣到这 笔钱,而且还残酷地结束了你们之间的关系。我甚至能想象得出,你会用什么样的 语言拒绝他,因为你曾经用很可恶的语言伤害过一个面馆服务员的自尊心。去,去 把手套找来,毒粉就藏在那些指头里!” 满坐皆惊。 桑楚这才转向米克:“你问我怎么知道的?现在我告诉你,从我发现死者脱子 上的抓痕那一刻,我就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了。而确认凶手是你,则是在几个小时之 前,穆小姐不留神透露了你曾经搞过化学实验室。” 米克伸出了双手,二毛麻利地给他上了铐子。米克面色沉静地说:“桑先生, 我应该感谢您方才那一席话,它正是我想说的。我诅咒特权!” 桑楚凑近他的鼻子:“我诅咒你!因为你害死了一个和你一样的可怜人!” 穆维维提着一双沾了面汤的手套出来了。这时,两声喇叭从楼下传来。 桑楚快步地走出了房间,忽而又转回身来:“穆小姐,你什么时候返回佛罗伦 萨?” “月底之前。” “噢,没事了。”桑楚道,“但愿飞机不要失事!” 二毛的担心是多余的,天并没转阴。蓝墨墨的天幕上,那弯新月时隐时现,很 高、很远。水银色的街灯伸延远去,古城的夜安详而静谧。两个人的身影时短时长, 很有趣。 直到这时,二毛才知道桑楚没吃晚饭。 “我满以为你又吃了一顿鲁菜呢。”二毛笑道,“想吃牛肉拉面吗?” “平阳路?可能已经关门了。”桑楚道,“那个刘嫂的鲁菜做得很正宗。” “你应该再赖着脸皮蹭一顿,你们北京话管这个叫蹭饭。”二毛乐着捅了桑楚 一下。 “没大没小!”桑楚叼着烟往前疾走,“我不能老蹭饭呀,不然也没大没小了。 也许我明天该去听听那位市长大人的演说了,他要谈公平竞争问题。” “作为人之常情,他们应该请你吃饭的。”二毛还在想着吃,“是你证明了他 女儿无罪。” “没办法,我说我吃过了。” 二毛大笑起来:“没办法,这就怨你自己了。噢,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为什 么喜欢阴雨天游杭州。”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苏东坡的诗,”桑楚拍了二毛一掌, “懂吗,俄国佬,朦胧的魅力是无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