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六个月之后 我向来很不喜欢九月份。冷清的八月份一过,国会大厦又开始人潮涌动。选举 前国会议员们的心情通常都很不好。而且十月一日是所有拨款法案通过的最后期限, 往年这个时候,一分钟都要当两分钟用。不过这个九月,我没怎么感觉到烦躁。 “世界上还有比熏肉更不健康的食物吗?”我离开雷本国会办公楼,推开B-308 室的门。墙上的电子钟发出两声巨响,像是对我的回答。众议院投票的时间到了。 投票开始了,我也开始行动…… 我毫不迟疑, 在墙上的手工壁挂前左拐,径直走向我们的服务台。服务台的小 姐是个黑人妇女,总喜欢把一大把钢笔夹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嘿,罗克珊,你的 午餐来啦。”我把两袋热腾腾的热狗放在她的办公桌上。拨款委员会有很多专业人 士,我是其中一个。参加内务拨款小组委员会的专业人士只有四位,我是其中一个。 而现在在罗克珊旁边的专业人士,我是唯一的一个。我知道她喜欢吃肉。 “你哪里搞到这些东西呀?”她问。 “肉制品协会分的。你不是说你饿了吗?” 她看了看热狗,又盯着我。“你最近怎么啦?走了桃花运啦?” 我耸耸肩,盯着她办公桌后面的小电视。这座楼里大部分电视都调到C-SPAN台 直播今天的选举。这台电视也一样。我注意到记分卡上什么也没有,支持和反对的 声音还未响起,还早呢。 罗克珊顺着我的目光也朝电视望去。我赶紧扭头。不……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 “你没事吧?”她问我,估计我的脸一下煞白引起了她的怀疑。 “能没事吗?我现在胃里全都是死牛的味道。”我拍了拍肚子。“我说,特蕾 斯还没来吗?” “她在听证室。”罗克珊说,“不过有人在你桌旁等着你。” 走进摆着四张桌子的大套间,我楞住了。罗克珊该知道这儿的规矩:此时此刻 我们桌上到处摊着文件,这种情况下任何外人都不允许进这个屋子,特别是我们开 会前的这段时间——此人肯定不寻常…… “马休- ”有人用很重的北卡罗莱娜口音喊我的名字。 ……难道是我认识的…… “来,给你最爱的游说员一个热烈拥抱。”巴里- 霍尔康的声音从我桌子旁的 椅子上传来。他的金发总是打理得有型有款,身上穿着笔挺的斜纹西服——都是他 那些大客户送的,唱片公司、电信业老总,还有肉制品协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我闻到热狗的味道啦。”他开玩笑说,已经朝我走来。“我早说过,免费食 品总有奇效。” 每天穿梭于国会大厦里的游说员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自上而下的,一类是自下 而上的。如果你是空降兵,那说明你和议员有直接联系。如果你是从基层做起,那 说明你的关系都在工作人员——比如上同一所大学,一起庆祝了最近的两个生日, 或者每个月一块出来喝次啤酒等。不过巴里今天来找我,我敢说公干的成分比叙旧 多。巴里比我年长几岁,他一向与哈里斯更亲近。 “怎么样?”他问。被我猜中了。巴斯特纳公司的游说员都知道他们的客户只 想要两样东西:渠道和信息。巴里来找我算是找着了渠道。他现在的目标是另一样 东西。 “一切正常。”我说。 “知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完成法案?” 我看了看其它三张桌子。都是空的。很好。那三位同事早就与我不和。科迪尔 接管内务拨款以后安排我替换了他们以前的那位工作伙伴,从此我在这个圈子里就 被孤立了。我可不想让他们看见我跟游说员在一起。当然,巴里是个例外。 巴里坐在我桌旁,一只手肘支着桌面。桌上摊着山一样的文件,我们资助的所 有项目的会议纪要也在其中。巴里的客户要是能得到这些资料,无论花几千还是几 千万美元都会心甘情愿。而这一切只在巴里左边四英寸远的地方,近在咫尺,唾手 可得。 但巴里看不见。他什么也看不见。上帝是公正的。这位患上先天性青光眼的青 年成为了国会大厦最年轻有为的游说者。 我走向自己的桌子。巴里无神的蓝眼睛仿佛注视着空气,但他的头随着我的脚 步声而动。从小就接受训练,他的听觉特别灵敏。我的手臂的挥动,我的一进一出 的呼吸,甚至我的鞋踩在地毯上的咯吱作响他都能一一捕捉。上大学时,他养了只 叫“里根”的导盲犬, 他跟女孩子约会,里根帮了大忙。但在国会,太多陌生人喜 欢摸这只狗的头, 巴里烦不胜烦,只好把它送人了。这些日子,他一直依靠一根白 色的拐杖走路,要不是这根拐杖,他可能早就摔得爬不起来了。或者,用巴里自己 的话来说:政治才华与视力没有关系。 “十月是第一道坎。”我告诉他,“大部分工作我们已经差不多做完了。” “你那三位同事呢?他们也一切顺利吗?” 他真正想知道的是谈判的进展。他可不是傻瓜。我们办公室四个人一起制定内 务拨款法案,每人负责自己专业那块。拨款总额是两千一百万美元,除以四,每人 可掌控的拨款就是五百多万美元。这才是巴里的兴趣所在。其实整个拨款委员会的 存在仅仅是为了给政府的支出买单。 国会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为外人所知:议员有权力通过一项法案,但是没有 拨款委员的批准,法案的资金就没有着落。就比如总统虽有权签署法令为低收入家 庭的儿童免费注射疫苗,但是为那些疫苗付款还得指望拨款委员们,只要他们不同 意,总统的免疫运动声势再浩大也是空。在国会曾经流传一个玩笑,说美国国会其 实是三党鼎立:民主党、共和党还有拨款委员。虽然这条规矩没什么大不了的,但 巴里却牢记于心。 “他们都还顺利吗?”他问。 “当然都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墙上的钟响了,我打开文件柜上的电视机。C-SPAN的画面立刻出现在屏幕上, 巴里循声转过脸去。我又看了看选票比分牌。 “比分是多少了?”他问。 我卖了个关子。“你说什么?” 他顿了顿。可怜的青年,左眼是颗玻璃球,右眼是一片浅蓝色的浑浊,想要从 这双眼睛读懂他的心思实在不容易。即便如此,他的声音却不带一丝伪装。“记分 牌上的比分现在是多少了?”他又问。 我笑了,仍在研究他的神情。说真的,如果他跟我耍什么把戏我是一点也不吃 惊的。不,收回我的话,我可能还会吃惊。哈里斯说我们每一个人只能允许让一个 外人知道这游戏,哈里斯让我知道了,如果巴里也知道了,那就是别人让他知道的。 希望这只是我一相情愿的猜想,我又看了看比分牌。我只在乎有多少人赞同多 少人反对。屏幕上的比分是: 三十一票赞成,八票反对。 “离结束还有十三分钟。三十一比八。”我告诉巴里. “很明显是一边倒啊。” “意料之中。”他全神贯注地听着电视里的声音。“像我这样的盲人都早就看 出来了。” 巴里最爱开的玩笑,我忍不住笑了。但我脑子里老想着哈里斯说的那句话:这 个游戏的精彩之处就在于参加者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听着,巴里, 我一会儿再找你行吗?”我抓起我的会议纪要。“特蕾斯在等 我……” “你自便。”他说。他从来不硬来,这就是一个优秀的游说员具备的素质。 “一小时以后我再找你。” “那——好吧,不过那时候我可能还在开会。” “那就两小时吧。三点行吗?” 再次收回我的话。虽然一再控制自己,他还是表现出了焦急。上大学的时候他 就这样了。每次我们去参加派对之前都要接到两次巴里打来的电话。第一次他是问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第二次他还是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哈里斯说这是盲人的过度 自我保护。我称之为某种程度的不安全感。不管这到底是什么,巴里总是努力防止 别人把他抛在脑后。 “就这样定了,三点我们再谈。”他说完就跳起来,径直走了。我合上笔记本 夹在腋下,像夹个篮球走进隔壁的听证室. 房间里还是那张大圆桌和后排两张靠墙 的黑沙发,黑沙发是人多时候当加座用。我扫了一眼,发现墙上多了一台小电视, 没等我开口说话—— “你迟到了。”特蕾斯已经坐在圆桌边上了。 我立时楞住了,几乎想不起来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带点热狗来好吗?”我结 结巴巴地说。 “我不吃肉。” 如果哈里斯在场一定会狠狠地回敬她几句,而我只能尴尬地干笑着。 特蕾斯靠在椅背上,双手叉在胸前,那个样子真让人讨厌。她三十六岁,比我 至少多六年的工作经验。她这种人,明明是自己来早了总是怪别人来迟了。奇怪的 是,她那微微发红的头发,深绿色的眼睛,配上脸颊一层淡淡的雀斑, 有种孩童 般的纯真。当然,现在这个房间的焦点是那台电视,我不敢表现出太多关注,只好 斜着眼睛看。四十比十。看来形势很好。 我从桌下拉出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这时房门被推开了,另外那两位同事终 于到了。一个叫乔治亚- 鲁德, 一个叫艾拉- 本- 舒缪尔。艾拉留着环保型的山羊 胡,稀稀疏疏(被特蕾斯戏称为“男人的第一把胡子”) ,他显然做好了辩论的 准备。乔治亚正相反, 今天穿着一套正式的海军套装来开会。她为人谨慎保守,能 不说话就不说话,总是喜欢跟着特蕾斯亦步亦趋。 他们进来时每人手上都揽着一堆打满各种记号的文件,看见我们,马上找位子 坐下。艾拉坐在我旁边,乔治亚坐在特蕾斯旁边。四位“临时议员”就座。我代表 众议院的多数派,艾拉代表众议院的少数派,桌对面的特蕾斯和乔治亚代表参议院。 虽然我和艾拉分属不同党派,但是众议院的共和党和民主党为抗击共同的敌人—— 参议院, 可以摒弃前嫌。 包里的手机在振动,我掏出来一看,是哈里斯发来的消息,黑色的电子字闪着 “在看吗?”。 我瞥了一眼特蕾斯背后的电视,八十四比四十一。 噢!我的目标是反对票低于一百一十票,现在这么早就达到四十一了,真不妙。 “怎么办?”我用手在桌子底下回了条消息给他,免得给参议院的两位同时看 见。还没来得及发出去,机子又振动了,新消息。 “先别慌。”哈里斯说。他真是太了解我了。 “可以开会了吗?”特蕾斯不耐烦了。我们之间的争吵已经持续了五天,人人 都想摆平对方,今天是第六天了,不过特蕾斯也知道这场战争不可能结束得太早。 “上次谈到哪儿了?” “科德角(马萨诸塞州南部的钩状半岛)” 艾拉回答。我们四人就像参加速 读比赛一样,立刻把面前那一百多页的文件过了一遍,参议院和众议院关于这个问 题的分歧就了然于心了。上个月众议院通过一项议案,为科德角海岸的生态修复拨 款七十万美元,当然这只是众议院的一相情愿,因为一星期之后,参议院也拿出了 一套东西,对这项修复工程根本一个子儿也不给。本次会议就是为此召开的:在分 歧中寻找妥协——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谈。只要会上双方达成一致,修改后的议案 立即送回两院作最后审批。 两院通过了同一个议案,就可以送至白宫给总统签字, 立即产生法律效应。 “减少到三十五万美元你看怎么样?”特蕾斯开出价来,希望我能接受一半的 拨款。 “成交。”我在心里笑了。如果她再吝啬一点,我连二十万美元都不敢指望。 “那么接下来谈谈马里兰的切萨皮克(美国弗吉尼亚州东南部城市)。”特蕾 斯马上说道, 这是下一个项目。我低头看了看那份表格,参议院建议为平息的切 萨皮克动乱拨款六亿美元,而我们的版本里头对此只字不提。 特蕾斯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愿意在科德角上让步了。这 个建议是她的上司——蒂德- 阿贝波姆参议员提出来的。这位蒂德- 阿贝波姆先生 和我的上司科迪尔先生同为内务拨款小组委员会的主席。我们这儿有句俗语,说主 席就是红衣主教。红衣主教想要什么还得不到吗?马里兰项目上的争辩最终不了了 之。 现在在国会里只要是安静的房间,其情景必定是相同的。也许胖得像肥猫一样 的议员正在烟雾缭绕的里间踱着步苦苦思考,算了吧。四个国会工作人员坐在明亮 的会议室里,没有一个议员在场,就这样做出了香肠,就这样决定了美国银行里所 有存款的去向,其中包括每个美国公民缴纳的税款。哈里斯总说真正的影子政府是 工作人员,我觉得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腿上的手机又开始振动。哈里斯的信息很简单:恐怖。 我又瞟了一眼电视。一百七十二票赞成,六十四票反对。 六十四票?我不相信。已经超过他们目标的一半了。 怎么可能?我回复。 也许他们能赢。 哈里斯几乎立刻就给我回了。 这不可能。我回复。 接下来的两分钟,特蕾斯滔滔不绝地向我们证明在黄石国家公园上花七亿美元 是多么不明智。我几乎就没插过一句话。C-SPAN里,反对票从六十四票上升到八十 一票。太不可思议了。 “……你的意见呢, 马休- ”特蕾斯问我。 我还盯着电视一动不动。 “马休! ”特蕾斯大声喊我的名字。“你怎么心不在焉啊?” “什么?”我终于回过头来望着她。 特蕾斯顺着我刚才的视线,扭头去看自己身后的电视。“原来你就是被这东西 分了心啊?”她问。“乏味的棒球投票?” 她显然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一场关于棒球的投票,但可不仅仅是投票这么简单。 事实上应该追溯到1922年,那年美国最高法院判定棒球为体育运动而非商业行为, 特许棒球业不用遵守反托拉斯法。足球、篮球以及其他所有的球类运动都不能享受 这种殊荣。今天,国会要强化这一点,棒球联盟的规模将更多地取决于业主。这种 投票在国会的众多投票中属于相当简单的一种:如果你的家乡拥有一支棒球队,你 肯定投赞成票(即使纽约农村的共和党也不会在这一点上与北方佬作对),反之你 肯定就投反对票了,就像北卡罗莱纳州夏洛特市或者佛罗里达州东北部的杰克逊维 尔市那一带。 许多棒球业业主的政治影响力都不可低估,因此谁都猜得出票数将会一边倒, 反对票绝不会超过一百票,运气好的话充其量也就是一百零五票。但是现在国会里 居然有人放出话来,说反对票定能达到一百一十票。想都别想!哈里斯和我决定跟 他赌上一把。 “我们言归正传吧。”特蕾斯说,她可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啊。接下来的十分 钟里,我们拨款三百万美元修筑艾丽斯岛的海堤,二百五十万美元修葺杰弗逊纪念 碑前的台阶,一千三百万美元翻修金门桥附近的自行车道和娱乐区。没有人提出异 议,大家都不反对美好的事物,比如棒球。 手机又在口袋里跳舞。在桌子底下,我又看见了一个新数字,97,来自哈里斯 的消息。 我不相信,怎么能有这么多?不过这也就是游戏的乐趣所在。 哈里斯邀请我参加游戏的时候就告诉过我,这个游戏其实几年前就开始了,当 时人人都认为这只不过是个玩笑。据说,有一个年轻的参议院工作人员受了某个参 议员的气,诅咒说非要把参议院的干洗衣服偷走才能平息心中的气愤,他有一个同 在参议院的哥们就在参议员的讲话稿上做了手脚,把“干洗”两个字编入了参议员 下一次的讲稿,做得是天衣无缝:……虽然有时候大家觉得这个话题索然无味得像 榨“干”了的果子,但是对环境的保护和清“洗”绝对是我们的重中之重……这种 做法通常只为泻一时之恨,讲稿定稿之前那两个字又给删掉了。但是,那个受了气 工作人员却不依不饶,用激将法让他的朋友再给加回去。 “我会这样做的。”他说。 “你不会的。”他的朋友说。 “敢不敢打赌?” 游戏就这样诞生了。那天下午,那位大名鼎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参议院阔 步走上C-SPAN讲台,滔滔不绝地对全国观众宣传“……干……洗……”的重要性。 一开始,这个秘密只有几个工作人员知道:在文件中写几个藏头藏尾的句子, 开幕词中的首字母缩写。后来游戏越玩越大。几年前,一位参议员在演讲的时候从 口袋随手掏出了一双女用丝袜,他自己浑然不觉,还当作手帕擦脸,发现之后只好 骂洗衣工粗心,用一阵大笑搪塞过去。当然,这绝非偶然事件。 也就是这个“丝袜事件”捅破了游戏的最后一层遮盖,也促使游戏的创始者下 决心制定了现行的游戏规则。很简单:我们只对投票结果已成定局的议案打赌。几 个月前,清洁钻石法案以四百零八票对六票通过;上周,飓风避难所法案以四百零 一对十票通过;今天,美国棒球法案预计将以三百对一百票通过。票数一边倒已经 不是问题。就该选这样的议案来玩。 我上高中的时候,同学们打的赌通常都是珍妮弗(国会环境顾问)穿不穿胸衣, 诸如此类。读研的时候,大家喜欢赌哪个政要的小孩最饶舌,然后坐等他们一一开 口。所有人年轻的时候都玩过这样的游戏,虽然内容不尽相同。你敢不敢赌他们还 能得二十个选票?你敢不敢赌佛蒙特议员投反对票?你敢不敢赌反对票将达到一百 一十票,虽然最有可能的极限也不会超过一百票?许多人把政治称作成年人的游戏。 所以就算人们玩一把政治游戏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一开始我也很不屑一顾,但是后来我觉得这个游戏本身也没什么错呀。我们一 不改变法律,二不动坏脑筋抛弃民主助纣为虐。我们只在边缘地带转悠——安全却 不失乐趣。举个例子来说就是,大家坐在听众席上,打赌讲台上那个讨厌的家伙究 竟会说几个“我”。你可以骂他,也可以想办法把他所有“我”字通通去掉,但是 他演讲的结果并没有改变。虽然整个国会分裂成民主党和共和党两派,但是百分之 九十九的法律还是必须得到绝大多数的赞成票才能通过。只有少数议案有争议,因 为其数量之少,每每成为热闻。不过,结果往往是两派人物都陷入重复的无聊的煎 熬之中,除非有谁能从中找点乐子。 手机这次在我的掌心振动起来。一零三。 “好,大家来谈谈白宫这项议案吧。”特蕾斯问。这是她的压轴戏。我们众议 院建议拨款七百万美元来修筑白宫建筑群。而参议院——都是特蕾斯的上司出的主 意——根本不提这个项目。 “别这样,特蕾斯,”艾拉求她。“你不能一毛不拔呀!” 特蕾斯抬起一条眉毛:“我们来谈谈……” 典型的参议院风格。特蕾斯的上司反对这个项目,唯一的原因就是美国总统正 努力解决一项针对国会图书馆的民族歧视法案。特蕾斯的上司,阿贝波姆是少数几 个参与谈判的议员之一。临近选举之时,他必须刹住车,让与白宫相关的一切事物 保持低调,甚至淡出媒体的视线才好。而取消本项目就是参议员的法宝。从特蕾斯 脸上可以看出,她可不愿错过这场好戏。 “我们何不各退一步?”艾拉深谙妥协之道。“我说,这次就给它三百五十万 美元,让总统下一次再打他的图书馆牌也不迟呀。” “听好了……”特蕾斯从桌边俯过身来。“这个项目一个比索也得不到。” 一百零七票,手机告诉我。 数字越来越接近,我忍不住微笑。无论这背后的策划者都有谁——我们都叫他 们地下党——这些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周两赌或者数月一赌,这都无所谓,重 要的是,一旦确定赌什么,他们就有能力把游戏控制在一定的难度范围。两个月前, 新任司法部长在参议院参议院三军委员会作证的时候,我们打赌哪个参议员会问这 样的问题,“您的成功在多大程度上应归功于来自家庭的支持?”对任何证人来说, 这都是一个很平常的问题。但是当时的情况比较特殊,几天前,检查长刚刚强调所 有公众人物都不可公开家庭生活——很好……一场赌马拉开了序幕。为了见证那个 令人激动的时刻,我们不得不憋着劲观看无聊得让人头疼的参议院听证会,仿佛那 是曲棍球最后一场比赛。今天,棒球投票起码十分钟之前就分出了胜负,连棒球游 说员都已经关掉了电视,我还意犹未尽。我确实很难移开我的视线。我为之下了七 十五美元的赌注,这都算不上什么。真正把我牢牢吸引在这儿的是游戏带来的挑战 感。哈里斯和我押下钱的时候都坚信反对票不可能到一百一十票。而我们不知道的 对手显然坚信万事皆有可能。现在,反对票已达一百零七票。毫无疑问,太刺激了 ……但是谁敢说这最后三票不会像愚公移山那么难呢? 手机闪烁着一百零八。 这时一阵铃声响起。离投票结束只剩最后一分钟。 “结局如何呀?”特蕾斯寻声回头看电视。 “我们能不能不转换话题?”艾拉有些不满。 特蕾斯毫不在意,仍然盯着电视屏幕。 “一百零八票。”C-SPAN镜头一对准比分牌我就告诉她。 “太出乎意料了。”她说。“真没料到反对票能有这么多。” 我脸上的微笑荡漾开来。特蕾斯也是其中一个吗?六个月前,哈里斯带我入伙 ——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发展一个新成员。你所知道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在你之上, 一个在你之下。这完全是为了安全起见。万一哪个人泄露了秘密,他出卖的同伙也 有限。这个游戏之所以是“众人的游戏”也有这个意思在内。 我环顾四周。他们仨都偷偷地在看C-SPAN。乔治亚太安静,这种游戏跟他无缘。 艾拉和特蕾斯就不同了。 电视上,路易斯安那州的伯吉尔- 威特议员从屏幕上走过。他是艾拉的上司。 “你的老板。”特蕾斯说道。 “图书馆的拨款你真的不肯松口吗?”艾拉问道。上司在电视上出现对他来说 已经没什么新鲜的了,在国会里,每天不都这样吗? 一百零九,手机告诉我。 艾拉的老板又在电视上出现了一回。 我在桌子底下回了一条信息,这是我最后一个问题:威特投什么票? 手机振动的时候我忍不住看了艾拉一眼。哈里斯的回答是: 反对。 我还没来得及回复,又来了一条——也是最后一条信息:一百一十。 游戏到此结束了。 我大声笑起来。七十五美元打水漂了。 “怎么了?”乔治亚问。 “没什么。”我把手机往会议桌上一扔。“一条无聊的信息。” “对对,你提醒我了……”特蕾斯掏出她自己的手机,收了一条消息。 “这里还有没有人没分心啊?”艾拉问。“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我们还有更 重要的事要谈呢——如果惹怒了白宫,你知道他们会要挟投反对票的。” “不,他们不会的,”特蕾斯反驳道,一边头也不抬地回消息。“现在快要开 始竞选了,他们不会这样做的。如果他们拿这个来要挟,别人都会认为他们是为了 修车道而破坏整个政府的拨款计划。” 特蕾斯说的有道理,艾拉无话可说了,这可真少见。我盯着他,想发现点什么。 但是从他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要么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要么他就是个游戏老 手。 “你没事吧?”他发现我在看他。 “当然没事,”我告诉他。“一切顺利。”过去的六个月确实如此。我知晓了 这个小镇里最大的秘密,血液在激荡,肾上腺异常活跃。八年来生活在令人窒息的 空气里,我几乎都忘记这种感觉了。赌输了我也不在乎,是游戏本身带来的刺激让 人消魂。 我说过,游戏的幕后操纵者对一切都有周密的安排。从现在开始的任何时刻, 他们都有可能要发动新一轮的行动。墙上的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两点,两点整。当我 第一次问哈里斯,怎样才知道下一个游戏什么时候开始。 “别着急。”他平静地说。“他们会给你发信号的。” “信号?什么信号?”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们发出指令的时候,你肯定在你办公室里。” “如果我没看见信号怎么办?如果我在电梯里,甚至在国会以外的地方怎么办? 如果他们发出了指令而我不在怎么办?” “相信我,你绝不会错过这样的信号,无论你在哪儿。”哈里斯坚定地说。 我看着特蕾斯背后的电视机。屏幕上,投票已经结束,镜头又回到演讲台—— 美国总统通常都在这个多层讲台上发表全国讲话。但是现在,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 讲台前的那个桃木圆桌上。每天,众议院的打字员都坐在这张桌子旁边打字。每天, 他们逐字逐句地记录下讲台上的发言。每天,圆桌上都只摆着两个空杯子以及杯子 下的两个白色茶杯垫。传言说,在国会这两个空杯子已经摆了两百年,一个给参议 院,一个给众议院。但是今天,如果你仔细看的话,你会发现桌上只剩一个杯子了 ——一个杯子,一个杯垫。 这就是我们的暗号。这就是我们的信号。一个空杯子,通过电视向全世界传递 着信息。 有人轻声敲门,我们四人都转过头盯着门口。一个穿着灰色长裤和海军外套, 打着蓝红相间的领带的小孩出现了。他肯定不超过十六岁,虽然这身制服穿得还合 体,但是制服上的肩章可一眼就看出不是真的。他递给我们一张名片,白色的名片 在黑暗里显得特别刺眼: 众议院听差 娜珊- 拉加 有许多高中生在国会做这样的小听差,他们在各个办公室之间传递信件和端茶 送水,是国会的权力金字塔里唯一比实习生地位还低的一群。 “对不起……”他意识到自己打断了别人的工作。“我找马休- 梅塞尔 …” “我就是。”我对他挥了挥手。 他急忙朝我走来,交给我一封密封的信,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谢谢你。”我 对他说,可是他已经走了。 普通信笺和办公室之间的邮件都可以由秘书代为接收和查阅。用联邦快递寄信 要求填写回邮地址。信使服务如果经常使用也会花费不菲。但是让参议院和众议院 的听差给你捎信却可以不留任何痕迹。他们总在国会里跑来跑去,没有人注意到他 们。他们都穿着蓝色海军服,来来去去,谁也认不出谁,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去向。 最重要的是,无论把信送给谁,他们接受的都是口头指令,无迹可查,以绝后患。 讲台前桌子上的空杯子告诉我应该留在座位上。听差带来的一封信告诉我下一 步该怎么做。游戏日再次光临。 “特蕾斯, 我们就不能各退一步吗?”艾拉恳求道,但是特蕾斯摇了摇头。 我已经厌烦了无休止的谈判。我把椅子朝外移,以便好好地看看那封信。像以 前一样,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连我的名字和房间号也没写。如果我问刚才那个听 差信是谁交给他的,他会说,在洗手间里有人请他帮个忙,就这么简单。过去六个 月,我也曾费劲心机猜想是谁如何把信送达我的手中,现在我已经知道一切都是徒 劳。 我小心地撕开信封。信封里装的东西还是跟以前一样:一张印着CAG (反赌博 联盟)信头的信笺。CAG 信头只是个玩笑,但同时也提醒所有参加游戏的人,游戏 就是游戏而已。信头下面是内容:“以下是我们即将关注的事项……”接着列出了 十五条: (3 )劝说两个肯塔基州参议员投票反对菏塞尔巴赫的牛奶场契约法案; (12)在未来七天内,把议员爱德华的西服换成晚礼服。 像以往一样,我跳过前面的十四条直接看最后一条,因为其他的都是废话—— 以便一个陌生人拿到本信用来摆脱他——但是最后一条……是最重要的一条。 当我读着最后一条的时候,我的嘴不知不觉张开了。我不敢相信。 “没事吧?”特蕾斯问道。 我没做声,他们三个都扭头看我。“马休, 你还活着吗?” 她又问了一句。 “是……不是……当然,”我笑着说。“来自科迪尔的一个条子。” 我的三位同事立刻又回到他们的舌战中去。我继续低头读我的信。我第三次读 这下面的这些文字,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15)把议员理查德- 葛雷森的土地出售项目纳入众议院内部拨款议案。 一项拨款。一项内务拨款。我能感觉血液冲上胸口。这不仅仅是一个事项,这 是我的事项。 我这辈子第一次感觉,我不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