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认识您吗? ”我疑惑地问。 那个穿FBI 风衣的男人给了我一个虚伪的微笑,手指在他那一头乱发间挠着。 我熟悉这个动作,史蒂文斯在接见选民的时候也常这样挠头。 这或多或少让我对面前这个人有了一丝熟悉感。“哈里斯,我们找个地方坐下 来聊聊吧。” “我是来找巴斯特纳的。” “我知道。听起来你们是好朋友啊。”他的肢体语言的变换尤为让人难以捉摸 ——是在微笑,可他的下巴却在直直地对着我。我是靠政治吃饭的,别人也许不在 意这些,但是我在意。想到了这些,我没再回答他。 “好吧,你是愿意到会议室去谈呢? 还是更愿意在公司的所有员工面前? ”他 问道。说话问,他对一个进厨房取咖啡的中年员工轻轻点了点头,以示问候——无 声胜有声…… “如果你要谈的是马休……” “我们要谈的可不止是马休的事。”他打断我的话,“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 巴斯特纳一直不把你的名字写进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哈里斯,你仔细想想——即使从不赌博的人也会赌你们输。” 他最后那句话虽然说得很轻,我却感觉有一把火在胸腔里被点燃了。 他不仅知道马休,他还知道我们的那个游戏。而且,他更想让我知道他是知道 的。 我冷冷地看着他。“巴斯特纳在会议室吗? ” “这边走,”他示意我,仿佛一个老练的服务生一般,“您走前面……” 我走在前面,他跟着我。 “听起来你们俩认识很久了。”他问。 “你是指我和巴斯特纳还是我和马休? ” “两者都指。”他边说边把墙上的一张最高法院的国旗照片拉直。虽然他嘴里 问着我问题,可是很明显他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我回过头迅速打量了他一眼。风衣……灰色长裤……还有朱古力色的羊皮皮鞋, 鞋上的合金标志告诉我那是佛莱格默( 意大利著名品牌之一) ”的。我继续向前走, 心里想拿政府的薪水能买得起这样的鞋吗? “就在这儿。”他指着右前方的门。就 像电梯口的那个办公室一样,这里也安着一扇雪花玻璃门。我站在外面,只能看见 巴斯特纳的模糊轮廓,他坐在长会议桌中心那把他最喜欢的黑色皮椅上。这是巴斯 特纳教会我的第一件事:坐在会议桌的中间强过坐在两头一一如果你确实想办什么 事情,你必须接近所有与此有关的人。 我握住门把手,旋开。我一点也不奇怪巴斯特纳选择了这个会议室一一这是整 个公司最大的——但是当门打开的时候,我吓了一跳,里面没开灯——一开始我没 注意。除了玻璃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弱的阳光之外,巴斯特纳其实是坐在一片昏暗 之中。 我走了进去,玻璃门在我身后关上的时候,我听见一种很轻微的电子振颤声, 像是有人突然打开了收音机。我立刻转身,只见那个三角眼男人手里握着一块黑色 的像方砖一样的盒子扑向我。我连忙向后躲开,抬起手臂去阻挡他。那个黑盒子砸 在我的前臂上,令我感到一阵灼烧般的痛感。混蛋。是他捅了我一刀吗? 他或许以 为我会退开,但我却把黑盒子紧摁在手臂上然后用力向后一抽,他被我拉得跌跌撞 撞。这时我向后抬起一支腿,用力踢在他的眼睛上。他的头都被我猛猛地踢了一上, 整个人踉踉跄跄地倒向后面的玻璃门。那个黑盒子从他手中滑落在地上,里面的电 池散了一地。那个男人还不死心。他用手指捂着受伤的眼睛,仰起头盯着我,脸上 带着一种崇拜的微笑,仿佛在享受这顿好打。他这种人,不挨打显然是不会露出这 样的表情的。他舔舔嘴角,似乎在告诉我,我做得还不够。估计在此之前还有别人 对他下手更重。 “是谁教你的拳击? ”他一边捡起那支离破碎的武器,一边用他那沙哑的嗓子 问我。“你爸爸还是你叔叔? ” 他是在用激将法。可惜他又失算了。我在国会干了十几年,要论精神上的拳击, 我绝不亚于拳王穆罕默德·阿里,但这并不意味着在真正的拳击中我也同样会轻易 冒险。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 我环顾四周,想找个帮手。“伙计! ”我冲巴斯特纳喊道。他一动也不动,整 个人向后靠在椅背上,一支胳膊从扶手上垂下来,两眼圆睁。我眼前的世界模糊了。 我朝他狂奔过去,却又马上停下了脚步,向上举起了我的双手。不,我不能碰他。 “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那个卑鄙的人问道。 我听见他的风衣在塞率作响,他在慢慢朝我移动。FBI ,去死吧。我转过身正 面朝向他,他挡住了我通往玻璃门的去路,又得意地挤出了一丝怪异的微笑。我转 身朝向凸窗,凸窗后面便是露台,而那扇门正好通向那儿。 我快速地冲向那扇门。那个可恶的人也冲了过来。门上同样也没有密码盘。我 颤抖着手在密码盘上输入巴里的密码。“快啊……”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从桌子旁 边绕过来,离我仅有十步之遥。这时门锁咔的一声打开了,我一把推开,随之一个 转身就到了门外,我立刻回身想把门关上。如果我能够把他锁在房间里——就在玻 璃门将要合上的那一刹那,他的手塞进了门缝,硬生生被夹在了里头。他疼得龇牙 咧嘴,可就是不肯松手。隔着玻璃我们四目相对,他眼睛的颜色更深了。他手指的 关节都被勒紫了,但还是不肯抽回,拼命地想把门打开。他还把脚也塞了进去来, 手脚并用——陷人僵局,看来一时间难分输赢。 我回头看着外面的露台,那儿放满了阿迪朗达克牌柚木椅和配套的脚垫。春天 的时候,这个露台被用于高级别的国会筹资会议。我环顾左右,周围是木制的窗格, 上面缠绕着密密麻麻的常舂藤,像两面墙一样一直延伸至屋顶。正前方就是国会大 厦的穹顶——更重要的是,旁边紧挨着一座四层高的建筑物——两座楼之间只隔着 一条宽约七英尺的小夹缝。 那个男人憋足了劲,作最后的一搏。当他的肩膀撞在门上时,我猛地往后一退, 他随着一股惯性跌倒在地,而我则径直跑向窗台的边缘。 “你败了! ”他冲我喊道。 又来那套心理战了。我才不听呢,更不会想。我只知道向前向前,一直跑到窗 台边上——不能往下看,可是我除了往下看之外,我竟不知道该看什么。四层楼的 高度,七英尺的宽度……也可能是六英尺……就算六英尺吧,上帝啊! 我双眼直视 前方,咬紧牙关,摸索着站到了外墙边缘,身体凌空而立。在学校里第一次遇见马 休的时候他告诉我,以他的身高翻过一辆轿车都没有问题。现在我也在祈祷,这一 切对我会不成问题的。 我纵身一跳,双脚落在对面那座楼屋顶的边沿,紧接着又向前跌跌撞撞地跳了 几步,好容易才站住了脚。一股强劲的热流穿过我的脊柱。和刚才那座楼不同,这 里的屋顶仿佛被太阳烤焦了。一股燥热的灰尘扑入鼻中,可是我根本没时间顾及这 些,转身朝对面的楼上看去,那个可恶的家伙不顾一切地朝我冲过来,仿佛也要跟 着跳过来。 我站稳脚步,环顾四周,寻找哪里有楼梯口或者天井什么的,但我什么也没看 见。只有对面的屋檐下挂着一道消防梯,像个大蜘蛛一般扒在屋檐上。我像了发疯 一样冲过去,跳到梯子上,顺着生锈的软梯往下滑。我双手紧紧抓着梯子,一次滑 半层楼。滑到第三层楼的时候,我听见一阵巨大的摩擦声,随后整条滑梯开始震颤。 那个家伙儿正站在屋檐上的消防梯旁边,低头往下看着。这时我已经快到第二层了。 一不做二不休,我干脆稍稍松开了紧握滑梯的双手,顺着梯子倏倏地滑到了地 面。落地后我左右看了看,街的这一面当然无路可逃,不过街的对面是“牛羽”— —国会附近的一家老酒吧。现在正是酒吧的热闹时分——趁此机会消失在熙熙攘攘 的人群中不失为一个妙计。 当我穿过马路的时候,一辆银色雷克萨斯差点撞上我,司机气愤地按着喇叭。 走进牛羽酒吧,我发现了丹·都克——国会这片儿最和蔼的游说员,他正守在门口 招呼着他的那些客人。 “嘿,哈里斯,我看见你的老板又上镜头啦——你把他打扮得真干净。”他笑 着大声对我说。 我一边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一边用手分开人群拼命往里走去,还差点撞倒一 位黑头发的女士。 “需要帮忙吗? ”我跌跌撞撞地走向里面的时候,碰到了酒吧的老板娘。 “洗手间在哪里? ”我脱口而出。“我很急。” “在后一一后面,右手边。”她答道。显然见到我这么急她是被惊呆了。 我一步未停,径直穿过人群到了吧台背后,不过没有向右拐,而是跑向厨房的 旋转门。我与在炉子边忙碌的厨师擦身而过,低头弓身躲开服务生手上端着的摆满 汉堡的盘子,再跳几步就到了厨房的背后。一推后门,我走出酒吧,到了酒吧背后 的一条街上。过去二十年来,我每周都会有一天泡在这个酒吧,我当然知道洗手间 在哪儿。如果我运气还算好的话,那个坏蛋也许会听从老板娘的指点,往洗手间扑 个空。 我站在这条街上,盯着酒吧的后门,周围寂静得好像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似的。 原来他也不过如此啊——突然酒吧后门被踢开了,那个家伙一下跳了出来。 一时我们俩都呆住了。他猜对了我的路线,整了整他的风衣——或许是得意的 一个表现吧。这时,一阵轻微的丁当声传进了我的耳朵,在我的斜后方,一个头戴 耳机的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正掏出钥匙打开公寓楼的大门。 突然,那个坏蛋朝我冲来,而我则朝那个小伙子跑去。 “对不起,小伙子。”我抢在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钥匙,逃进公寓楼。 “混蛋! ”那个小伙子叫起来。 我只好对他点点头,以聊表歉意,之后就狠狠地关上了那道又厚又重的大铁门, 他和我的死对头一起被关在门外。我在里头能听到胳膊撞击铁门的响声,就像以前 一样,这响声没有持续多久。 我转身面对着灰色的楼梯——往上和往下。在我所站的位置看来,往上走会进 入大厅,再往上是公寓楼的主体——一层又一层的房间,而往下走则只有一层地下 停车场,停的都是自行车。逻辑上应该往上走,往上才有出路。但更重要的是,我 所有的直觉都告诉我,往上走。正因如此,我决定往下走——奇怪的逻辑。不管这 种逻辑究竟是什么,我已经臣服于它多时了。 我拾级而下,发现了两个空的拖把涮桶和七辆自行车,其中一辆带着辅助轮, 把手上还有彩色的飘带。我不是马盖先( 美国老电视剧《百战天龙》中的主人公) , 这里也没有可用的武器,我只好翻身越过自行车栅栏,蹲下来蜷缩成一个球,从那 里仰头盯着门口。按这个角度,估计门口的人是不会发现我的。 这时门被猛的撞开了,铁门撞在墙上发出一阵轰鸣。他来了。 他也站在我刚才犹豫不决的那个位置。不可能即上又下——对于我们俩,机会 都只有一次。 我停止了呼吸,闭上了眼睛。他向前迈了一步,皮鞋擦着水泥地面。 风衣哗地响了一声,他立刻蹲了下来,手指轻轻地摁在地板上,四处查看着。 两秒钟之后,他迈开脚步……但是每一步的声音都比之前的小,然后越来越小。 远处传来另一扇铁门关闭的声音。接着是一片沉静。他走了。 可是当我终于抬起头舒了口气的时候,我发现,麻烦才刚刚开始。 我想站起身来,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我站立不稳,那种兴奋和紧张感已经消 失了。我又跌倒在墙角,我的胳膊像由橡胶做成的似的无力地垂下来。像巴斯特纳、 像马休一样。 天哪…… 我又一次闭上了眼睛。他们俩又一次注视着我,我的眼前都是他们晃动着的影 子,马休虚弱的微笑和变形的姿势……巴斯特纳总是弯曲着的中指…… 我蜷成一团,甚至无力抬头,我现在要多软弱就有多软弱。马休总是把我想得 太好,巴斯特纳也是,我从来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坚强,或者说,没有那么不软弱。 我只是比较善于隐藏我的软弱罢了。 我转过头看着那辆带辅助轮的自行车。可是这辆车只会让我想起巴斯特纳刚满 两岁的儿子……他的妻子卡罗尔……马休的父母兄弟……他们的生活……都完了… … 我舔了舔上唇,一股咸咸的味道刺激着我的味觉。我感觉到泪水已顺着脸颊流 了下来。 这不过是个游戏,一个愚蠢的游戏。就像其他所有的游戏一样,大不了停止游 戏,告诉大家有人可能会受伤。不管马休看见了什么……不管他做过什么……那个 一路追我的男人肯定是想杀人灭口,并且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他不是个新手。 我能想像得出他是如何杀死马休和巴斯特纳的……他的武器就是那个小黑盒子。就 算警察发现了尸体也查不出什么名堂…… 我得重新估量我现在的处境。那个该死的家伙……他所犯的滔天罪行……还有 他的那个小黑盒子,鬼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他肯定不是FBI ,但肯定是个老 手。虽然我现在还不清楚他究竟是在结束整个的游戏,还是只想结束我们这个分支 的,可是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却是明摆着的。巴斯特纳介绍我入伙,我介绍马休入伙。 现在两个倒下了,一个在逃。我现在算是被盯上了。 我抱着膝盖低声祈祷,让这一切都发生在梦境里吧。不,这不是梦。 我的朋友都死了,而我,正是下一个。 究竟是怎么啦?!我茫然地看着周围,最后目光落在了那辆自行车的合金车把上, 车把映出了我变形的模样,就像在勺子里看见的自己一样。整个世界扭曲了,我要 窒息了,谁来救救我? 我跑上楼梯,跑出门去,一口气跑了五个街区。还觉得不够 远,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掏出手机拨通查号台。 您好,“请问您查哪里? ”一个女声问道。 “华盛顿。” “请问详细地址? ” “司法部。” 我拨下她告诉我的电话号码,七位数。接着我要经历三个秘书的盘问才能找到 我想找的人。 和往常一样,他在电话响第一声的时候就接起来了。“我在。”他回答。 “我是哈里斯,”我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告诉我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可以见我。我已经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