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我们的雪佛兰郊区人轿车到达南达科他州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车前窗的雨刷 已经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迎面扑过来的都是成群的虫子。多亏联邦快递的帮助, 我们一下飞机,那辆郊区人轿车就在机场出口等着我们。这是租的车,所以不用出 示驾照或信用卡。其实,我跟他们交代说参议员更愿意树立平民形象,所以让他们 取消私车而换成一辆普通的租用车,那时候他们也是很乐意的。他们省事,又哄得 参议员开心,一举两得的事。“太棒了,”我对坐在我旁边的薇儿说。“史蒂文斯 参议员肯定也更喜欢自己开车。” 薇儿不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双手交叉在胸前。在飞机上她就一直 沉默,我也已经习惯了。不过当我们离拉皮得城的万家灯火越来越远的时候,空气 里渐渐升起一股不安的味道。不仅仅是因为薇儿心情不好。当我们驶出拉什莫尔山 的山口,高速公路上的路灯隔得越来越长。一开始一百米就有一个路灯……然后是 几百米……现在,几里路才见一个路灯。路上车也很少。现在当地时间只有九点, 可是我们的车灯所照之处,什么都看不见。 “这条路没错吧?”薇儿看见眼前闪过的高速公路八十五号的路标后就开口问 我。 “我在尽量找对路。”我告诉她。可是当前面的公路忽然变成狭窄的双行道时, 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手臂从胸前放下了。她的手现在抓着系在胸前的安全带, 紧张得要命。 “到底有没有错啊?”她焦急地又问了一遍。随后,她看了我一眼。这是五个 小时以来她第一次看我。她直起身来,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 着。就在这个时候,这个对我怨气冲天的小大人又变回了惊慌失措的小女孩。 十七岁离我已经很遥远了,如果说我还保存着一些记忆的话,那就是十七岁的 孩子特别需要别人的安慰。 “我们没事的。”我特意用充满自信的声音说。“不骗你。” 她微微一笑,扭头继续看着窗外。我不知道她信了没有,可是在这样的时刻— —我们在路上跑了这么久——她已经学会随遇而安了。 双行道左拐右拐,弯度很大。一直到我的车头灯打在一片巨大的悬崖上,我才 意识到我们已经驶进了一个大峡谷。薇儿在座位上往前探出身子,抬起头透过车窗 看着天空。她似乎看见了什么,又朝前探了探。 “怎么啦?”我问。 她没回答。从她的侧面我看得见她的表情。她的手不再抓着安全带,而是轻轻 地撑在面前的表盘上。 “哦……”她发出了一声叹息。 我学她俯身到方向盘上,抬头看了看天空。我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我问。“你看见什么了?” 她的眼睛还盯着外面出神。“那就是黑山吗?” 我看了第二眼,终于发现远处的悬崖峭壁高高耸立着——至少有四百英尺。如 果不是月光——月光把悬崖投影在灰蒙蒙的夜空上——我肯定不知道它们究竟有多 高。 我回头看薇儿,她已经被这幅景象迷住了。她的嘴微微张开,她的眉毛高耸着 ……一开始我以为她这是害怕。没想到是一副迷醉的表情。 “你的家乡没有这样的山吗?”我问。 她摇摇头,还是没说话。她的下巴都快碰到膝盖了。我看着她的表情——还有 一个人看着山也能露出这么痴迷的表情。马休总是说——只有大山能让他感觉到自 己的渺小。 “你还好吗?”薇儿问。 我被她的声音拉回现实,惊讶地发现她在看着我。“当- 当然。”我回头继续 注视着马路中央黄色的曲线。 她抬起一条眉毛——显然没相信我的话。“你骗人的技术实在不高。” “我没事,”我说。“我只是……这样的地方……马休肯定也会喜欢的。他真 的……他肯定会喜欢的。” 薇儿仔细地看着我,听着我说的每一个字。我没看她,继续盯着眼前逐渐模糊 的黄色曲线。之前我经常处于这种尴尬的沉默。就像每次我对参议员报告完最棘手 的事情之后他的沉默。沉默。决定往往在沉默中作出。 “你知道吗,我……呃……我在他办公室看见他的照片了。”停了一会儿她终 于告诉我。 “你说什么?” “马休。我看见他的照片了。” 我盯着路面,脑子里浮现出那张照片。“是在湖边的那张吗?” “是的……就是那张。”她点点头。“他看起来……他看起来很帅。” “是的。” 她扭开头继续看她的夜景。而我继续专心地沿着黄线开车。这和她与妈妈的谈 话一样,只是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以前都长得多。 “密歇根。”她轻声叨念着。 “什么?” “你说,我的家乡可能没有这么美丽的山。是的。密歇根。我来自密歇根。” “密歇根?” “密歇根。” “底特律?” “伯明翰。” 我敲着方向盘,又一群虫子撞到玻璃上。 “这不代表我原谅你了。” “我没期望你原谅我。”悬崖消失了,我们把大峡谷甩在了身后。我一踩油门, 引擎怒吼着向前狂奔。还是像刚才的一路上,我们左右什么都没有——连铁路线也 没有。在这样的地方,你的目的地一定要特别明确,虽然所有人都会先确定方向再 上路。 “你觉得伯明翰这个地方怎么样?”我问。 “我在那儿上的中学。”她回答。她的话让我想起了我的中学时代。 “我们经常去参加那儿篮球赛。”我告诉她。 “真的吗?那你知道伯明翰了……你去过?”她的声音里有一丝犹豫。感觉她 还是想知道答案的。 “只去过一次。”我说。“我的堂兄弟请我们去参加他父母的葬礼。” 她扭头看着她那边的后视镜。大峡谷已经远去了——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你知道吗,我骗了你。”她用一种干巴巴的声音说。 “你说什么? “我骗了你……”她还盯着后视镜。“我在储物间说——我是我们学校唯一的 两个黑人女孩当中的一个……” “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我不应该……真傻……” “什么?” “我说有两个,其实有十四个。十四个黑人小孩。我再想想看。应该是……是 ……十四个。” “十四个?” “对不起,哈里斯……我当时只想让你相信我的能力……你别生气……” “薇儿……” “可能就是因为我这样说,所以你以为我很坚强很能干,所以——” “没有关系的。”我打断她。 她停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脸来。“什么?” “没有关系的,”我重复道。“我是说,十四……多少?四百?五百?” “六百六十。可能有六百六。” “就算那么多吧。”我说。“两个……十二个……十四个……无论多少个,你 都能脱颖而出。” 她的脸上爬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看得出她很高兴听我这样说。可是她马 上又抓住安全带,她还是无法放松。 “你可以笑一笑。”我说。 她摇摇头。“我妈妈总是这样说。漱完口,吐完水,你可以笑一笑了。” “你妈妈是牙医?” “不是,她是……”薇儿顿了顿,耸了耸肩膀。“她是口腔诊所的卫生员。” 我从她的话里听出来了。她刚才的犹豫不是因为她不爱妈妈……是因为她不想 让人家知道她与别人的不同。 我再一次回想起我的十七岁。我能体会到这种感觉。在创业日那天,大家都很 开心,而你却暗暗希望自己的父亲不要出现。在华盛顿的高等学府的象牙塔里,你 也被视为二等公民。 “你知道吗,我爸爸是理发师。”我对她这样说。 她马上有反应了。她害羞地上下打量着我。“你说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我说。“他每天为我的朋友理发。理一个头七美分。那种很难看的 锅盖头也是一个价钱。” 她整个身体都转向我,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你知道,我并不为我的父母亲感到难为情。”她说。 “我从来不觉得你会这样。” “问题是……他们千方百计让我上区中学,可是我们家只能买得起这个区边界 线上的一座很小的房子。正好在踩线的地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就是说,在 起跑线上……” “在起跑线上你就觉得已经落后了。”我也深有感触。“相信我,薇儿,我还 记得当初我为什么要来国会工作。我在那里拼命工作,花了好多年时间想改变发生 在我父母身上的不公平。可是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弥补的。” “可这不代表你就应该放弃努力了。”薇儿不以为然。 “你是对的——这是温斯顿丘吉尔的一句经典名言——可是当夕阳西下的时候, 你什么都做不了了……” “什么都做不了了?啊,你,你真的这样想吗?”她十分认真地问。“我觉得 只有那些烂片子才教人消极……我不知道……大家都说政府里都是一群饭桶,你知 道,他们没有廉耻,可是你不也在那儿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吗……就像我第一次知道 你……你作的那个讲话……你真的是那样想的吗? 我抓住方向盘,就好象那是一块盾牌,可是无济于事,挡不住她那些像匕首一 样锋利的问题。薇儿静静地坐在我身边,等待我的回答—— 她以她的微薄之力唤 起了我心底久已沉睡的东西。人有的时候真的需要被扇一耳光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 什么。 “不……”我终于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薇儿点了点头。至少在她的世界里她保住了正义,让她很欣慰。 “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很快又补充说。“有时候你处在倒数第一的位置反而 能学到一些东西——这可不是坏事。倒数第一说明你追求前进的渴望是别人所不能 比拟的。这是用金钱买不到的。你知道这种对成功的渴望能给你带来了什么吗?” “除了失败以外?” “成功,薇儿。无论你在哪儿,无论你做什么。对成功的渴望总能最终带来成 功。” 我的声音渐渐被引擎的轰鸣所取代。我们静静地坐着,整整一分钟。她让这种 静默延续下去——这次,我觉得她是有意的。 薇儿看着前方长长路,没有告诉我她心里在想什么。有朝一日,她一定会成为 一个最无情的谈判专家的。 “离目的地还有多远?”她最后问我。 “我们离戴木地区还有十五里……这个小镇名叫勃鲁玛……过了这个小镇,我 们还有一两个钟头的路程。怎么样?” “没什么?”她座位上盘起腿,像印度僧人打坐一样。她伸出食指和中指作剪 刀状。“我想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让我听你讲讲你们家的理发店。” “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我们就在戴木吃点东西。因为在这里没有烤奶酪吃。” “啊哈,我们有东西吃了。”薇儿高兴起来。“戴木的烤奶酪,听起来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