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零醒来,第一次在白昼下看清这间屋子。通铺,自己的破行李就扔在铺头,那只箱 子恐怕是再也不能陪他走上哪怕一里路了。再转过头来就看见一个人在自己旁边睡着, 另外两个人正在搜索卅四堆在屋角的箱笼,近乎明火执仗。 零做出的是一个书痴能有的反应:“嗳?” 身边睡着的那个一跃而起,一把西北人用来切肉的短刀顶上了零的喉头:“钱拿出 来。”他们三个根本是一伙的,都是赶马人的装束。 零茫然地看着这人眼睛里远比一个盗匪深刻的内容。 那两个搜卅四行李的已经分出了一个,上铺开始搜索零的行李,那份熟练不像一个 盗匪,而他对那些支离破碎的散架书页兴趣也远大于对钱。 拿刀顶着零的家伙已经快速把零身上搜索了一遍,终于对他丧失了兴趣:“滚。” 零爬下铺之前抓起了散在身边的几件衣服,这个动作让铺上的两人齐齐掏出了枪。 他们掏枪的姿势很怪,都是配在后腰,将整只右手几乎伸到左腋下才掏出来,那更合适 掏一支远小于驳壳的枪。 零仿佛被吓呆了,身体带着长衫在抖,指指自己烂到露肉的衣服:“我……得换。” 那边交换了一下眼神,一支枪收了起来,另一支枪抖了一下,示意他出去。 零出去,绊在门槛上摔了一跤,他在爬起来的过程中看着他们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 将枪收回腰间。零逃进大堂。火在烧着,阿手的父亲在拉着风箱。零手忙脚乱地换着衣 服,新换上的衣服比长衫也好不了多少,面子绽着,里子割开,袋子整个地被撕了下来, 腋下开了缝,仅仅不露肉而已。换完衣服,零掀开门帘,他看见对面店里桌子仍架着, 几个人在瞌睡,桌上架着那挺机枪。他退回来看着那老头,老头阴恻恻地看他一眼,零 因那一看生惧,直奔了后院。 阿手在炽热的阳光下劈柴,有一斧子没一斧子的。 零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一个救星:“屋里有人抢东西啊!” “抢什么?” “抢我呀!” 阿手看看他,劈柴:“不要紧的。没死就不要紧的,死了都不要紧的,杀人都没人 管,抢东西最不要紧的。你哪里来?” 零茫然地绕在阿手的混蛋逻辑里:“延安……” “延安我没去过。不过这地方乱管别人事要被开剥的。” “开剥?” 阿手转过身来,拿手在喉咙下划过,然后转过身继续劈他的柴。 零愣了一会儿,颓然坐倒:“我得走,怎么才能出关?” “你有什么拿出来换?”阿手瞄零一眼又劈柴,“这里不要钱的东西就三种,喘气、 挨揍、挨枪子。有时候想想,第三种兴许是最好的。” 逆来顺受的零看着逆来顺受的阿手,弱者对弱者。零说:“干吗不走?回延安,延 安不这样。” “那你干吗走?” 零愣了一会儿:“人有时候总会在一个地方待不下去。” “人也有时候不管死活就想待在一个地方。”阿手大力地劈着柴,他像零扮演的李 文鼎一样,不是没有愤怒,只是永远是这种全然无力的愤怒,“有这镇时就有的这店, 本来叫西北大饭店,后来对过也要叫西北大饭店,不让我们叫,就没名了。” “不让叫就不叫?” 阿手让零看自己额上的一道痕,从后脑一直延伸到颈根:“那次打的。” 零茫然着,对这样的现实他无力说话。他木然了一会儿过去帮阿手收拾劈好的柴。 阿手连忙阻止:“不要。你是客人。” 零苦笑:“我算哪门子客人?你不救我早成死尸了。” “我收钱了。”他把零手上的柴胡噜下来,“我欠不起情。” “这算什么欠情?” “欠情要拿东西还。你只能住到下午,欠了情我就不好叫你走,你不走你又没钱, 你没钱就会挨饿,你挨饿我就不好不给你吃,你吃一口我跟我爹就少一口。” 零近乎凄惨地听着阿手的道理。 “我是生意人,生意人老实。” 零点点头,他不再企图帮阿手做什么,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你去歇着,下晌午我就会赶你走。你就赶紧往你来的地方走吧。你出不去,这地 方也不是你待的。”阿手又去对付他劈不完的柴。 人声喧哗,枪械碰撞,一小队士兵出现在他正要进去的门口,卅四得意扬扬地跟在 后边。 阿手立刻扔掉了斧子,举起了双手。零讶然。 “就是他!”卅四指着零对士兵喊。 几个士兵将零扭住:“走!”零痛苦地大叫。阿手木然看着人消失,然后继续劈柴。 零被几个士兵扭着走向军营。卅四小人得志地跟着。 零被带到军营,两柄枪托交叉着叉住他的脖子摁在桌子上。 营长仔细研究着零,如同菜妇在市场上挑拣一块猪肉。他甚至摸了摸零的肱二头肌 :“就这?延安来的危险分子?” “就是他!”卅四说,“此人居心险恶,蓄意破坏民国教育制度!” “破坏?他也抡得动炸弹?破坏啥?” “蓄谋不轨的无政府主义者!败坏圣贤至道!儒之……” “住嘴!你奶奶个熊了!”营长的枪重重拍在桌上,震得卅四身子一弹,“老子这 都火烧眉毛屎顶屁门了!我来管你娘的教育?娘的圣贤?你个老僵尸以为找个垃圾往我 这一塞三百就会变两百?门都没有!想出关就是三百!叉出去!”吓得卅四赶紧退了出 去。 营长看着被摁在桌上的零说:“放啦!这种货色扔在三不管自己就翘了,留下来你 喂他呀?!” 零被放开,茫然揉着自己的脖子,被士兵推搡出去。 烈日下,街两边的对抗已经接近偃旗息鼓,但是两个被从军营里推出来的人小心翼 翼地踏着中线,这让他们不可避免地靠得很近。离开延安之后,零终于得到第一次可以 和卅四谈话的机会,那种谈话很怪,嘴唇基本是不动的,眼睛则像任何一个过三不管的 良民那样望着地面,像是腹语。 零说:“屋里那几个是同行,装成劫匪,可看他们使枪,准是惯使巴掌大的小玩意, 没使过大号的盒子炮,不知道是军统还是中统。” 卅四不语。 零问:“您打算怎么走?真去买条路?” 卅四依然不语。 零瞪着卅四的背影,这样的沉默让他压抑而愤怒:“您怎么想?我越来越不懂您的 意思,我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我明白。延安有他们的人,就像这里有我们的人。我们 在那里做过什么这里有人知道,所以您还是和我势不两立的马督导。我不怪您怎么对我, 可您搞出这么多的动静,不智。” 卅四漠然,小心翼翼地使用着他的手杖,像是怕摔倒,又像是怕踩痛那条不存在的 中线。 零压低了声音,以李文鼎的颓丧看着地面:“您在引起别人的注意……计划是我和 其他同志吸引敌人的注意,您完成任务!为什么花钱买路?一毛不拔的马督导花三百买 路?您想告诉人有很重要的事情,绝对不是回家?我准备好去死,可您到底在想什么?” “保重。”卅四没头没脑说了一句,然后再也无声。 零也闭嘴了。屋里的军统正悄无声息地从屋里漫了出来,他们没有越过中线,但是 剑拔弩张,有人把七九式长枪公然地挑在肩上。 午觉刚醒的鲲鹏走出店门,在街边看着他们,更多中统的人在他身后簇拥起来。 卅四和零都加快了步子,他们逃进阿手店时像只过街老鼠。 军统在街上越聚越多,沉默,压抑。他们看着镇外的荒野,明显在等待什么。 鲲鹏咽了口唾沫,他开始有点后悔自己的嚣张。 阿手的父亲仍在拉风箱,零和卅四进来,赶马的那几位正在大堂里吃东西,他们恶 毒地回头看了一眼。卅四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大车铺所在的房间。 阿手正把零的行李拿了过来,沉默着把那堆破烂塞到零的手里,算是下了逐客令。 零默然,转身伸手去开门。他没能打开门,因为忽然从镇外传来疾驰的马蹄声。 窗外,一骑飞驰,一直到那帮等待的军统身边才勒住。果绿下马,扫视着三不管所 有的建筑,甚至不去看对面如临大敌的鲲鹏们,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阿手的大车店上。那 是全镇最古老也最厚实的建筑,厚厚的土墙,两层,为防风沙,只有很小的窗户。果绿 走向阿手店,所有的军统跟在他身后。 鲲鹏有些发愣,他想去抓桌上的机枪,但最终没有动手。跟中统的张扬比起来,军 统才是真正随时准备杀人的人。 门被猛然推开了,零后退,果绿和他的军统漫了进来,占据了这并不狭窄的半个大 堂。靠门的人掏枪把住了进口。 零已经被逼得站到了阿手父亲的身边。屋里原有的几个人都呆若木鸡地或站或坐着。 果绿看了看这地方的内部结构,他显然很满意。屋里最大的一套桌椅正被那三个赶 马人占着,果绿径直走过去:“来找无头财?” 两个人沉默,一个人点头。 果绿淡淡地说:“枪火搁桌上,人上后院柴窝里蹲着。天星帮办事,不喜欢背后人 腰里有火。” 三支驳壳枪放在桌上,赶马人乖乖去了后院。 果绿坐下,扒废铁一样把三支枪扒到一边。他向阿手招手:“你叫阿手?” 阿手软着腿过去,点头。 果绿伸手拖他过来,把他的脑袋摁在桌上。果绿在看阿手头上那条痕:“对过打的? 拿什么?” “桌子腿,上边有钉子。” “伤得重?” “躺了两月。” “想报仇吗,阿手?想报仇地方借我们用用。” 阿手吸了吸鼻子,他是要哭哭不出来:“我求您换个地方。” “你店里现在几个人?” “七个。” 果绿数了七发子弹,放在桌上,又数了七块银元,放在另一边:“我们比对过讲道 理。你自己选。” 阿手茫然,然后拿了那七块银元。 “聪明人。”果绿说着,向所有人挥挥手,“准备。” 店里顿时炸窝了。桌子被拖到了窗边,被褥枕头被拿起来,撕开。枕头褥子被打平, 作为依托射击的支架。后院,三个赶马人蹲在柴堆边,几个军统在他们身边掘土,将土 装入麻袋。装土的麻袋被架上桌做成防御工事。一道正对着房门的卧式工事被他们堆了 出来。 然后所有人都沉默着,看着果绿,等着果绿的一道命令。 零蹲在火边,阿手的父亲蹲在他身边,两个人被火烤得热汗直流而不敢稍动。阿手 蜷在柜台后。卅四蜷在自己的行李堆里。 果绿走向一处架了枪的窗口,枪手给他让了让。过了片刻,果绿猛然拍响了巴掌。 枪手将枪口猛捅了出去,把窗棂连着窗纸一起捅掉。 所有占据窗口的枪手同时做了这同一个动作。 鲲鹏听着对面的动静,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但听动静像是在搬家或者拆房。他忽 然挥了挥手,和部下全退回了店门里。退回店里的鲲鹏看看仍簇拥在身边的人,忽然猛 给了手下一巴掌:“要打了!没看出来吗?!” 这时,果绿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鲲鹏!你不是放话要拿天星老魁的尸体当大礼吗? 现在我们活蹦乱跳到你跟前了!” 鲲鹏连忙看了看镇外的马道,一边荒凉,鬼影子也没有。他看向另一头,军营门外 的哨兵在果绿发第一声时便逃进了门里,锁上了大门。鲲鹏愤怒地瞪着窗口伸出的枪口, 那边屋里光线暗,他看不到更多,他的愤怒里也夹杂着惊惶。 果绿又吼:“别着急上火的,老魁还在睡呢,你不值得扰他瞌睡。死期还没到,你 还能捞顿晚饭。” 鲲鹏瞪着窗户,嘴里却轻声跟身边的手下说话:“全镇搜,一准是到了!凭他的人 枪才顶我们四分之一,敢这么起刺?” 手下连忙带人去了。鲲鹏打起精神,对那边叉了腰:“果绿,你个孙子辈的!好几 十的人了跟个乳臭未干的混,在军统也升不上去,我替中统送块豆腐给你,撞死算了!” 鲲鹏等着对方继续跟他口角,但那厢再也没声了。 果绿从窗口边退开,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好极,这家伙死定。大庭广众,军统中 统地乱叫,别说现在交恶,就算平时杀他也师出有名了。” “现在,该吃饭了。”果绿指了指阿手,“你去做,我付过钱了。” 鲲鹏和他的人在烈日炎炎下监视着那栋土楼,那地方非常要命,制高点威胁全镇, 狭小的窗户则让它像个地堡,它的存在迫使鲲鹏们随时要保持着一个高度紧张的战争状 态。 派出去搜索的人终于回来:“什么也没找见,站长。” “没可能。那小子心眼儿多,准是窝在哪儿了。”鲲鹏恨恨地看一眼对面的楼, “真他妈的,老早该把这地方端了。” “趁着现在咱们就把它端啦?”一个中统煽着风。 “蠢货。它那墙厚得机枪也就啃层皮,要硬端咱们人先完一半,那还是说湖蓝那帮 人不在背后咬我们。”鲲鹏擦着油淋淋的汗,“早知道调门炮来。” “军营里有炮。咱抢?”那名中统瞎出着主意。 “那就两头挨枪子。这帮丘八是铁了心的骑墙派,而且咱们后台现如今在总部可不 如军统后台硬。” “那怎么办?” “再去搜!我估死了湖蓝一定在这方圆五里之内!” 暮色渐起。阿手店里,一拨军统在铺上睡着,一拨军统仍在警戒,而另一拨军统在 吃饭。 果绿在对着他的手下下命令:“换班。你们盯着,你们吃饭,吃完了饭把睡的那拨 换过来。” 零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已很确定,在对三不管的争夺中,谁将是胜者。 看着对面的安静,鲲鹏已经越发觉得心里没底了,他瞅瞅天空,日头已落,一轮淡 淡的月牙已经挂了上来。 那名倒霉的手下带着中统三分之一的人归来,已经筋疲力尽:“站长……方圆十里 都找遍啦,没湖蓝的踪迹。” 鲲鹏再次疑惑地看看对面的土楼。 “站长,不端了它,这样耗下去不是个办法。”那名中统沉不住气了。 鲲鹏咬了咬牙,挥手。 月光皎洁,荒原上蠕动着两块黄色。那是两个披着土黄色的布往前爬行的中统,他 们试图从后方接近那座易守难攻的土楼。 两声枪响,两具死尸。 枪声在荒原上远远传开,在中统人群起了一阵骚动。 果绿的声音又吼了起来:“鲲鹏,你吃过没?” 鲲鹏恨恨地咬牙,把机枪拖了过来。 果绿继续吼着:“别算啦,你那日子这就到头啦。不过对边的兄弟,你们那日子可 还没到头,咱前几天不还是自家人吗?跟着他做这种没后路的事情干吗?说话打起来, 一会儿枪口该偏就偏,我们要做掉的只是带头那个废物,不过我话可说头里,我这边死 了一个,完事我给你那边造上十具尸体……” “明明是你们先打上山门的!”鲲鹏忍无可忍地开枪射击。 果绿和他的手下们躲在墙后,看着那梭子弹穿过窗口飞进来,子弹打碎了窗户,铲 掉了墙皮,经年的灰尘簌簌下落。零和卅四几个非战斗人员纷纷卧倒。 果绿轻松地走向后院,两名枪手警戒着墙根,三名马匪仍蹲在那里。果绿没看他们, 从怀里掏出一支枪对空发射。 一个绿色信号弹升空。 鲲鹏已经打完一匣子弹,在换弹的间隙,讶异地看着后边升起的信号弹。 “打!”鲲鹏喊。 枪火在一条还不到十米宽的街上交相轰鸣。 湖蓝醒了,一骑马向他奔来,他像是背上装了弹簧似的立刻坐起。所有的军统也都 坐起身来。 湖蓝一个派出去的探子跑近:“果绿发信号了!” “几点?”湖蓝摇手,“先别说。八点?” “八点零一。”探子答。 “不准。”湖蓝因这一分钟误差有些沮丧。他跳起来,上马。 全体上马。 湖蓝拔出了他的马枪,挥舞了一下:“明天天亮,三不管就是我们的。等到明年, 整个西北都是我们的!”他夹马狂奔而出举枪过顶,忽然发出一串不绝于耳的怪叫。 身后狂驰的军统呼应着,那种声音酷似攻城略地的鞑靼,仿佛将摧毁一座城池。 三不管的街面上,几个中统抬着蒙了棉被的桌子,在月色下挪向阿手店的大门。店 里射出的枪弹打在那玩意上发出闷哑的声音。他们终于凑到门前砸门。 鲲鹏用机枪射击着,子弹啃下了墙皮,把自己的手下弄成泥人。他很在乎这种气势, 在一片吵闹中嚷嚷:“攻啊攻啊!把军统的孙子揪出来吃屎!” 果绿静静地站着,这屋里的寂静与屋外的喧哗形成了两个极端,他的手下也在战斗, 但不发一声。 “他真是找死了。你记一下,”果绿对一名军统说,“查中统西北站站长鲲鹏大庭 广众之下,因私愤屡屡泄露秘密,我等无奈,杀之以全大局。” 门被砸得摇摇欲坠。果绿悠闲地坐到桌边:“吹灯。” 本来就昏暗的屋里光线一下断去,而门在一声巨响中脱离了门扇,砸落下来。 门外的人们冲了进去,门里一声巨响,压倒了所有的喧嚣,冲进门的人立刻在烟雾 中倒下。 鲲鹏在哑然后立刻明白对方拿打畜生的大抬枪对付自己:“果绿你不得好死!” 门里根本没声,而且灭掉了所有的灯光,向里边看进去一片黑沉沉的。鲲鹏咬了咬 牙,拿机枪啃阿手店的墙皮,仿佛有用之不尽的子弹。 店外机枪轰鸣,店里的果绿在看表。他抬起了头,一直在等待的人必然在这个极其 精准的时刻到来。 马蹄,呼啸,天星帮匈奴人一样的怪叫。 果绿说:“来了。” 外边忽然也静了,那是因为店外的鲲鹏们也听到了那个让他们恐惧的声音。 鲲鹏已经停止了射击,看着夜色下的镇口。湖蓝的马队用一种攻城略地的杀气从荒 原上席卷而来,人并不多,但是鲲鹏脸上和他的手下一样,情不自禁浮现出一种看见末 日的表情——他们害怕那个叫做湖蓝的人。“正主来了!大家伙并肩子上啊!”鲲鹏鼓 舞士气,声音却有些变调。 中统们手忙脚乱地调整着射击方向,希望能把刚来的敌人拒之镇外。 果绿从手下手里接过一支长枪,走向窗口的射击位置,开枪。这是全面开火的信号。 中统们在一团混乱中防御,他们同时承受着来自镇外的巨大压力和来自侧翼的打击。 对抗湖蓝的阵势已经被来自阿手店的射击压缩到街一边的墙檐下。 鲲鹏卧倒,打开枪架,拿准星套准着就要冲进镇里的那些骑手,拿话给自己和手下 壮着声势:“老子今儿就是你们的煞星!” 马队在将进两不管时却马头一偏,两不管是两排屋一条街,他们径直偏了去中统所 踞这边屋的后边。 听着来自屋外山呼海啸的声音,自谓熬星的鲲鹏愣了:“先干骑马的!谁干了湖蓝 做我的副站长!” 但是,对面射来的枪弹让大半的中统闪进了屋里。 湖蓝一马当先,举枪,瞄准镇上房屋的窗口,却并不开枪。 他的手下和他做着同一动作。 一个中统终于在窗口现身,举枪。 湖蓝射击,并且引发了整个马队的齐射。 企图在窗口露头的中统一个个翻倒在屋里,他们没有还手之力,湖蓝们根本是在做 一个高速移动中的打靶练习。 湖蓝的打法很像袭击车队的印第安人,圆周运动,一圈圈地消耗对手的实力。几圈 之后,湖蓝从飞奔的马上跳下,跃入军营门前的沙袋掩体。这里是个射击死角,湖蓝蹲 在掩体后,给打空的马枪装弹。 一直在警戒坐观的驻军隔着一道铁丝门,十几支枪口对着湖蓝的后背。 湖蓝回头看了一眼,眼睛里的表情接近莫名其妙,然后……从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 音:“欧欧!”并恫吓地张开了双臂。 门里的十几支枪立刻由平端成了低垂,有几个家伙索性把枪扔在地上。 “哈哈!”湖蓝大笑,跃上马,这次他选择从镇中的马道横穿而过。他的手下在后 边跟随,如同一个纵穿两不管的楔形箭头。 马队从全镇纵穿而过,暴露在街头的中统如同被镰刀砍倒的稻草。 湖蓝在怪叫声中把一个手榴弹摔进了鲲鹏盘踞的店里,紧随其后的手下丢进更多手 榴弹。 一阵爆炸之后,中统的枪声稀落下来。 湖蓝抬枪,瞄准远处,目标是阿手店的招牌。枪响,招牌落地。 果绿静静地看着那块牌子落地,也看着对面店里爆炸冒出的浓烟。他挥手,军统们 一拥而出,只留下一个枪手监视着大堂里的所有人。 现在终于到了他们攻击的时候。 军统漫入对街鲲鹏们的地盘,负隅抵抗的中统被一个个击倒。 鲲鹏和他残余的手下一瘸一拐地直穿过街道,他们的目标是军营大门,如果能把那 扇门敲开,则意味着还能活着离开。 店里的人恐惧地蜷在各自的角落。留守的军统枪手显得很松懈,踱步,喝水,大堂 里根本没有值得他警惕的人。 零蜷在灶角,靠近阿手的父亲,卅四蜷在柜台,靠近阿手。零用眼角扫着卅四,卅 四根本不看他。 通往后院的门帘掀动了一下,阴暗的光线中一个人影扑了出来,勒住枪手的脖子。 刀割断了喉管,但那名枪手仍在挣扎。门帘再次晃动,这次扑进来的人直迫卅四,卅四 正看着大堂里的杀戮,根本没有反应脖子便被人从后勒住,一把西北常见的短刀精确地 挑准了肋骨间的缝隙,直刺卅四的心脏。 零就手抄起一根用来拨火的铁钎在暗光中直冲过来,用力刺入,几乎穿透了杀手的 身体。零就着那点微光看清了此人便是那三个马匪中的一个。他全无犹豫,从那只已经 脱力的手上抢过了刀,转向大堂里的那名杀手。那家伙警醒之极,已经抢了军统枪手的 枪,退到窗边拉开了和零的距离,然后瞄准。零站住,将身子拦在卅四身前,他在死前 能做到的也就这点事情了。 枪响了一声,一颗子弹穿窗而入。零对面的杀手一头栽倒。 零到窗边看了看,外边是一团混乱。零疑惑:是谁开了这一枪? 零回头看卅四,卅四正掀开门帘逃往后院,仍是马督导那副顾头不顾腚的窝囊操行。 零无奈地捡起那支枪,追往后院,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三个刺客中还有一个活着的。 卅四爬上了后院的墙,六十四岁的年龄,爬起墙来确实不是那么利索,他磨磨蹭蹭 地爬着。 零警戒着周围,直到确定剩余的那名刺客不在这里:“你要去哪儿?计划不是这样!” 卅四看他一眼,终于将一多半的身子攀上墙沿。 “这样走肯定暴露!该暴露的是我,不是你!他们已经把你当成刺杀目标!他们是 谁?中统?军统?”零拉栓上弹,枪口对着卅四,“几年前就安排好了,我随时可以为 你死的。唯一条件是,我能确定你信仰忠贞。” 卅四已坐上了墙沿,看着零,苦笑,现在他不再是老厌物马督导,他千沟万壑的脸 上和世故沧桑的眼里有着难以道尽的内容,但脸上却只是一丝苦涩的微笑:“保重啊, 零。” 零的枪口渐渐放低,终于低垂:“你这么冒失,我们都会白白牺牲。” 没有回应,墙头轻响了一下,零抬头时卅四已经消失了。零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将 枪扔在地上。他回阿手的店,茫然若失,每一步都没着没落。 鲲鹏和几个手下捶打着军营的铁丝门:“开门!放老子过去!” 门里的营长被官兵们簇拥着,枪口指着门口,一脸的不为所动。 鲲鹏气得骂起来:“牛营长!我日你八辈子祖宗!” 那位营长瞧他一眼,竟然掏起了自己的耳朵。 一发子弹精确地打在鲲鹏的头顶。鲲鹏回身,几个比他更先回头的手下顿作鸟兽散。 湖蓝骑马正缓缓近来,勒住:“鲲鹏,你要我脑袋,我连身子都给你送来了。” 鲲鹏在嗫嚅、在发抖,他绝望地看着湖蓝。湖蓝看了看自己的枪:“我还有三发子 弹。”他抬枪速射,两发子弹打在鲲鹏的身左身右,鲲鹏吓得把枪都丢在地上。“五秒 钟。”湖蓝蔑视地笑了笑说。他把马枪塞回了鞍边的枪套里,然后开始数数:“一……” 在湖蓝数到二时鲲鹏已经捞起弹匣装上,数到三时鲲鹏已经开枪。鲲鹏在机枪的后 坐力中被震得乱颤,太不幸了,一匣二十发子弹眨巴眼就没,连街上的屋檐都被打塌了 一大块,可他一发也没捞着自己的目标。 湖蓝大笑,脸一直蒙着让他的笑声有些怪异:“蠢货,那玩意是我们这行当用的吗? 枪大就有理啊?我来了,你就开辆坦克来,两不管还、是、我、的。”说罢,他的马枪 已经抄在手上,枪轰然响了一声,鲲鹏栽倒。 湖蓝策马,直到了军营门口,刚才对着鲲鹏砸门时的枪口齐刷刷地后退。 湖蓝下马,揪起鲲鹏的顶瓜皮看了看,终于扯去蒙在脸上的布:“什么鲲鹏,就是 只死鸡嘛。”然后他抬头看着铁丝门的兵,正对着军营的是一张俊秀冷漠的脸,年轻得 让人吃惊。湖蓝故意对着军营说:“什么营长,烂墙上一根狗尾巴草嘛。” 营长打了个冷战,后退一步。 湖蓝上马,像一个皇帝在巡视他新占的领土。此时,三不管的马道空空荡荡。军统 们在硝烟未尽的屋里站着,看着他们的首脑驰过,他们像机器人一样服从、静默和尊崇。 三不管在一夜之间彻底易手。 那位营长终于醒过神来,军营里停着一辆卡车,他径直走向那辆卡车,对一旁的连 长说:“你们在这里,好好看住了他们!我去面见团长。还真要反了他们!这样搞下去 是必须弹压了!国将不国……嗯,我屋里那几个箱子快搬上车,轻拿轻放!” “是。”连长苦着脸去执行命令。 司机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已经把车发动起来,他比营长更想逃离这个人祸为患的地方。 营长看着几个兵小心翼翼将属于他的两口巨大箱子搬上车,脸上的表情近似温柔,然后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营门外。 卅四从镇里的某个角落正溜过来,耗子似的靠近了营门,先张望了身后空荡荡的马 道,再看救星似的瞪着正要跑路的营长:“放我进去!” 把门的兵掉头看着他们的营长。 营长哼了一声,努力把胖大的身子挤进驾驶室。 “营座!”卅四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服,里边如同穿了件锁子甲。他身上缠满了用 布条包裹好的银元。 营长的神情立刻温和了许多:“唉,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不懂什么叫做痛快。唉, 放他进来放他进来,别让人说秀才遇上兵这种子闲话。” 门开条缝,卅四挤进去。 营长热情地迎上,看起来像是想给卅四一个拥抱,却是把卅四的银元锁子甲给解下 来。他熟练地掂了掂分量。 “这是三百五十块。”卅四说。 “给你搭个顺风车。便宜你了。” 营长挤进驾驶室又想起什么:“我箱子里东西要紧,再上个人看着他!” 几个见缝就钻的兵忙往车上挤,一个兵被他的班长挤下了车。 卡车发动,卷起了漫天的黄尘扬长而去。 被留下扛祸的驻军们苦着脸默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