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门打开的时候零停止了挖掘,他推了阿手一下,阿手正在晕晕欲睡,在晕晕欲睡中 将身子挪到洞口上坐着。零在他身边坐下,一边将血肉模糊的手藏在袖子里。 日军和保长进来,保长立刻寻找到了阿手,然后又看了看那具中统手下的尸体,他 的目光从尸体上挪到零的脸上,又挪到阿手闭着的眼睛上。 阿手立刻就睁开了眼,他属于那种警醒到能被人看醒的人。 保长微笑:“还没死呢。” 阿手蔑视:“狗。” “是披着狗皮的人。哪一天我撕掉这张狗皮,有很多披着人皮的狗就要死了。” “安慰自己罢了。狗皮披太长时间要撕不掉的。” 保长犹豫了一下,阿手说的未必不是他的噩梦。但他立刻恢复了,他来这里是伤害 别人而不是被别人伤害:“杀了同袍,可又交了朋友。不知道你是个这么会交朋友的人 嘛。” 阿手没有去看零,那只会给零带来灾祸:“什么朋友?你我是交得上朋友的人吗?” “这里人都是要死的,所以我不怕搞错。”他指了下零,用日语又说了一句。 “他什么都不是!就是个臭老百姓!”阿手说。 但是零站了起来,他没等那几个日军过来拉扯,他和阿手拥抱了一下,阿手被动地 接受着那个生硬的拥抱,他感觉到什么东西落进了自己的口袋。零在他的耳边轻声说: “接着挖。” 阿手怔了一下,那三字把他从崩溃和放弃的边沿拉了回来。零起身,被日军绑在绳 端的第一个。他看着阿手,阿手在发抖,不是害怕,是愤怒。 在零的目光下,阿手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串绳子又拴走了五个人,零走在第一个,他出门时几乎没再回望。麻怪呆呆地看 着。 保长在出门前疑惑地回望了一眼,他并不觉得胜利,因为阿手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 他没垮,像块石头。 阿手看着门关上,他开始去摸自己的口袋,零临走时在那里塞进了东西,一块断裂 的铁片,是较大的那块,曾经的锈迹已经在漫长的磨砺中去尽,持握的一端带着斑斑的 血迹。阿手挪开了身子,看着零掏出的洞,这是个奇迹,但不足以让他们逃生。他看着 手上的铁片,再看着零用了一个昼夜掏出来的小小空间,仿佛零还拥在他的身上,在他 的耳边轻声地说:“接着挖。”他深深吸了口气,开始延续零的挖掘。 走到一片林子里。零被推得猛撞在树干上,撞破了后脑。一根沾血的绳子勒了上来, 将他的脖子死勒在树上,用力收紧,零顿时无法呼吸。然后那根绳子在他身上绕圈,他 的手被拉到树后打了死结。零没有反抗,他仍看着脚下,任凭树后的日军那样用力,脚 下绿色的草叶间流过红色的血水。枪托殴击在胸腹间,零张开了嘴,一块血淋淋的破布 塞进了嘴里。当一个日本兵从他脚下站起来时,零已经被勒在树干上了,绳索深陷入他 的肌理,他唯一能做的是张合被勒在树后的手掌。零在那样的捆绑中被迫仰望着天空, 窒息产生的泪水让他眼里的天空一片模糊。 这片树林很密,树干上参差地绑着人,绝大部分是死人,而且是死了很久的人。昨 天一早被拉出去的阿忠被绑在离零不远的一棵树上,早已死了,开膛破肚的躯体被繁密 的枝叶挡住了,只能看到从枝叶间瞪出来的眼睛和脸。 一个日军从树丛里滚爬出来,他很狼狈,身上溅满了血,脸成了彻底的红色,不停 地呕吐。身后跟出来的老兵边打边骂:“蠢猪!才刺死一个就成了这样!我杀了七个, 血溅到我了吗?”挨打的家伙绝无还手和顶嘴的勇气,没爬起来便向他的同僚下跪磕头。 然后,被踢打继续走出树林。 绑零的几个日本兵在嬉笑,直到有一个摔了烟头:“工作!让我们吓死这些新来的 猪猡!”他们开始将枝叶密密地覆在零的身上,将他完完全全地隐蔽起来,这是一次丛 林环境的刺刀训练。 零已经成了一个被隐蔽在一丛枝叶后等死的人。他神志昏沉地看着天空,也许他会 在被日军找到并刺死前先窒息而死。他的手指拼命动着,想够到自己的衣袋,但仍差了 那么寸许。几个绑他的日本兵向林子深处远去,零被绑在树后的手拼命在挣动。他终于 能触碰到衣袋,但挣出来的那点松动不够他摸到袋口。一个沉重而嘶哑的喘息声,零可 能已经意识不到这像被勒死一样的声音来自他自己,他狂乱而无力地触碰着自己的口袋 想掏到里边的东西。破衣服有破衣服的好处,他的手指碰到了衣袋上的一个小洞。零静 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钩住了那个破洞,小心但用力地拉扯,一点点让那个破洞 扩大。 树林外响起了停车和下车的声音。一队歪瓜裂枣的日本新兵在林外集合。 日军军官在下着命令:“三浦、大薮、柴田是第一队。出来时我要看到你们枪刺上 的血!不要耍滑头,我分得清死人和活人的血。” “是!”回答很雄壮,但人已吓得够呛,三个人挨挨擦擦地进树林。 一块小小的铁片滑进零的指缝。零喘息,靠着从喉管缝隙里吸进来的那些微空气, 零清醒了一下,然后开始割绑手的绳子。他割得艰难之极。 那几名日军新兵摸了进来,紧张,害怕,全无必要的大幅动作,树上绑的死人绝不 会袭击他们,但是几乎吓死了他们。一个日军在半天莫名其妙的哇呀大叫后猛刺着一具 树上的躯体,拔出刺刀,逃跑一样的后退,撞在身后的树上,再摔在地上,他歇斯底里 地大叫,说不清他是哭还是笑:“大薮,我杀了一个!”被他叫到的大薮拔开枝叶看了 看就呕吐起来:“得了,他早就死了!”杀了死人的家伙传染了大薮的呕吐,他两个吐 做了一堆。另一个比他俩看起来更老到也要阴沉,他阴恻恻地看了那两人一眼,走向树 林深处。他在林间走着,死人看多了就会麻木,他已经麻木,那双麻木的眼睛里渐渐浮 起一种东西,那叫杀心。他忽然站住,听着什么。粗重的喘息声。他转身,走向树丛, 用刺刀将枝叶一点点挑开,喘息声变得响亮了。那名日军猛退了一步,他看见的内容让 他扔掉了枪,掉头狂奔,这种逃跑只是两步,当他意识到他看到的伤害不了他时,他就 站住,然后回来,他捡起他的枪,看着枝丛里,他忽然浮现的笑容像是肌肉抽搐,然后 他摆出一个平刺的姿势。 濒死的零望着阴沉的天际,艰难地割着绳索,喘息着。 那名日军用刺刀对着他挑开了枝丛,听到重重的喘息声。 零仍以那个要命的姿势被绑着,也被勒着。他切割着绑他的绳索,每吸进一口气都 像是最后一口气。 荷枪实弹、雪亮的刺刀、随时可以击发的步枪都让那名日军觉得自己的强大,而他 面对的只是一名清晨和零一块被拴出来的囚徒,像零一样被绑着,嘴被塞着,只能通过 鼻孔呼吸出浓重的喘息声。那名日军发出一声怪叫,挺刀,出刀,搅动。他听着喘息成 为一种被塞住的嘶吼。另一名日本兵喊:“三浦,让我刺一刀,要不川崎军曹会杀了我 的。”“男人要靠自己。”被叫做三浦的日本兵迅速将刺刀刺入囚徒的心脏,然后颠颠 地跑开。另两名日本兵在他身后咒骂:“还有四个,我们只要找那四个。” 被切割的绳子终于松垮断落,零那只用来割绳子的手也终于得到了自由,他掏出塞 在嘴里的破布,拼命将勒住脖子的绳索拉宽松一点。零劫后余生,用尽全力地长吸进一 口空气,他感动地望着树叶遮掩的天空,第一次发现空气是如此宝贵。一声被塞住的嘶 吼在附近响起。零赶紧去割绑着另一只手的绳子,忙中出乱,他的工具掉在脚下。零努 力了一下,立刻发现再也够不到它。他没法解开绑着他的绳子,绳结都打在树后,而且 都是死结。从枝叶里看出去,一只日军的大头皮鞋已经踩在小径上,零不再动了。 日军三浦在林中蹑步而行,刀尖上的血滴在地上。每一丛树枝都要被他用枪刺细细 挑过,这家伙已经迅速热爱上了这种游戏。他窥见了某处树丛里露出的一片衣角。微笑, 蹑行,一点点挑开枝叶,像是阿里巴巴发现了财宝。他直接撞上了阿忠瞪着的眼睛,三 浦惊叫一声,倒退了几步,绊倒在小径上,狠狠地啐了一口,伴之以无声的咒骂之后, 他注意到身后的草丛。零被绑他的人遮得很严实,但树周的草丛都被踩倒了,这实在是 暴露了一切。壮了壮胆,三浦再度出击。枪刺一点点拔开枝丛,显现出枝丛后的零。他 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表情。零被绑着的脖颈之上,头颅低垂,他看起来像是早就死了。 三浦疑惑地端详着零,因为没能在零身上发现像别的尸体那样明显的伤痕,他把刀尖扎 进了零的腿上,拧转。零低垂着头,看着在自己肌肉里活动的刺刀,他没有动弹,但是 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让那家伙更疑惑,他凑近了,想看清这个还会流血的死人。零唯一 自由的那只手一下叉住了他的脖颈,收紧,零抬起了头。三浦瞪着那双愤怒到快要爆炸 的眼睛吓得崩溃,一团尿迹迅速在那家伙裤裆间扩大,他开始鬼叫,狂挣。零用一只手 根本不可能抓住他,他挣脱了,在不成语句的号叫中跑上出林的小径,一头撞上了两名 同伴。那家伙换了个方向狂奔,直到一头撞上了绑在另一棵树上的死人,晕倒。 零在苦笑。那家伙的枪就扔在树下,可他仍然不可能够到。两个比较谨慎的家伙正 向他这祸源接近,随着那两位到来的还有两支上好的刺刀。 零听着来自身后的纷沓的脚步声,那是绑他那几名日军和另一群日军,包括一个军 曹。 “我想就是他吧?”一名日军指着零说。 零被一群日军包围着,唯一能动的只有一只手。一双听天由命的眼睛对着十数双疑 惑的眼睛。 几个日军给零松绑,推上一辆卡车,驶走。 零被带进一间屋子里,一幅也不知从哪里掠来的板桥体字画映满了零的眼帘,零呆 滞地站着,急促的日语从旁边传来,伴之以全无半点感情的中文。 “你是良民,大大的良民。你支持大东亚共荣圈的繁荣,我们希望每一个中国人都 像你这样。我们应该奖赏你这样为帝国效命的人,大大的奖赏。军曹,他是属于那支被 我们误会俘获的马队吧?” 零莫名其妙,只好看着架着他的军曹。 军曹很愤怒,倒不是对零,而是对着旁边的翻译:“混蛋,这句不用翻译!” 零看着军曹所骂的旁边,那是一位中国人的翻译官,其形状如同其语气一样死样活 气。 又是一通日语,零在眩晕中被这几位的关系搞得更加眩晕,他总算认出军曹是押送 他们时险些杀了他和朝勒门的那位,但大堆听不懂的话让他只好看着那位翻译。 翻译看了他一眼:“请不要看着我,吉川队长和你说话时请看着吉川队长。” 零只好又看着那幅板桥体字画。 一只手拍打着零的肩,那是一直聒噪的吉川大人。 翻译连忙把他的话翻译出来:“要奖赏你。” 又是一句日本人特有的一种像是哮喘的声音。 “吉川大人说话的时候请看着吉川大人。”翻译说,“请低下你的头。” 零只好低下了头,他看见吉川大人其实是一个多毛的矮子,麻怪跟他相比都算是英 俊。 吉川大人很高兴,捶打着零的胸膛,他说话的声音时而像是嘀咕,时而拉高音拉成 了咆哮。 翻译在一边忙着:“你是好人,不是汉族人。” “是汉族人。”零更正。 翻译转向吉川:“他是……蒙古族人。” 吉川挥着复杂的手势说话,让零以为他在为舞蹈热身。 翻译机械地说:“东亚共荣万岁。欢迎你来到我的驻地。打倒汉人,他们破坏共荣。 我们会对你们很好,只要你们一直送来我们紧缺的物品。回去告诉你的族人,把马匹和 鸦片都送来这里,我们给钱,很多的钱。” 零终于听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日本人会放了他们。他忽然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因 为吉川的卫兵端进来一盘食物。 翻译叹了口气:“吃吧。” 零大嚼着,这让那名心存恻隐的翻译暗自叹息,同时也让屋里的几个日本人一边鄙 薄地谈论一边大笑。一番饕餮之后,零终于从抬头看了看笑声的来处,这让那两位的一 脸鄙夷换成了生硬的笑容。零连敷衍也没有,他转向翻译:“他们说什么?他真的会放 了我们?” “还能说什么好听的?”翻译看了看零,很有同情心地叹了口气,“会放。只是为 了再提起共荣时,好说他们做过这件事情。” 零若有所思。 “你们是几个人?”翻译问。 “整支的马队,很多人。” “几个?” “十个。”零看起来很想说一百个。 翻译苦笑:“知道你想的什么,可这不可能,兴许会为这个数字杀了你。” “十个。” “你知道这是什么世道,没死就该去谢神拜佛。想想自己吧。” “十个。” 翻译叹了口气,去了日本人那边,即使听不见他们轻声的嘀咕,零也看见那两日本 人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翻译回来说:“片山军曹说就你一个。” “十匹马的驮子!我一个人可能看得过来?”零都被这份荒唐吓了一跳。 翻译看着他摇摇头,神情已经像在看一具死尸。翻译对军曹说了一句日语,军曹伸 出两只手指头,像是数数又像是威胁:“只有两个!” 零让他们看自己所有的手指头:“十个!”这样的争吵已经根本用不上翻译。 军曹抬手把军刀拔出来一半:“混蛋!” “十个。”零仍伸着指头。 吉川再次发出了哮喘的声音,零不在乎他的心情,而军曹在乎。“最多四个!”军 曹说。 这次他没有伸手指头,零只好等待翻译。 “走吧。”翻译拉他。 “几个?” 翻译强拉他出去,附耳低声:“四个,捡回的命还要扔掉吗?老天爷都快被你气吐 血了。” 零向那名好心的翻译发怒:“再挺一下,可能是六个!再挺一下,八个,十个… …你怎么不帮我?” “你是我见过最走运的人!知道吗?还从来没人从那里边活着出来!不要太贪心, 你几句话救了三个人!” “这不叫贪心!” “你是个什么人哪?嗯?”翻译苦笑,“没见过人杀人?许了愿发了苦誓要做你做 不来的善事?嗯?吃斋念佛的?我不知道走运还是背运,会说两句日语,帮你们说话只 为了晚上能睡得着觉。你呢?” 零沉默,只好随在那名翻译身后摇摇晃晃往前走。两名日军在后边押着。走过曾经 走过的荒凉街道,来到监狱血涂的大门面前,血腥的回忆让零有点魂不守舍。像上次进 去时一样,新的尸体正被拖出去掩埋,零在这里耽误了整整四十八个小时。 翻译轻轻地推了他一下:“我当你不知道害怕。”零的畏惧之色非常明显,连他都 看了出来。 “我怕的又不是它。”零走了进去。 日军和翻译都远远地避在门外,他们尽可能远离这个疫病和死亡横行的地方。 一只手从墙洞里拿出来,那是阿手的手。阿手的手已经和零的手一样血肉模糊了。 零在后边拍他:“你挖不出去的,这里全是石头。”阿手麻木地回过头来,他看着零, 麻木的表情立刻成了诧异。阿手愣了一会儿,饥饿、疲劳和这里的环境已经让他有种置 身噩梦的错觉:“那你还让我挖?” 零拿起阿手的那只手看了看,手似乎无知无觉,抓着的那半截铁片已经磨去了所有 的锈痕,刀片般锋利,滚烫:“让你拿它挖石头,你就不会去想,拿它割开自己的动脉 其实也蛮省事的。” “共党,你是鬼吗?你来看我?” 零笑了笑:“是啊。看看我的对头朋友。” “你等我会吧。到明天我也就差不多了,黄泉路上有个伴还是不错的。” 零拉他起来,阿手有些茫然:“嗳,我说,你做了鬼力气还挺大的,手还是热的。” “别闹了。我带你出去……出去以后你会放我一马吧?” 阿手傻笑:“鬼先生,只想你到阎罗王那帮我美言两句,我这辈子好事做得有限, 坏事干得太多。” 零没再多说,一只手拉着阿手,另一只手拉起了麻怪,他有点茫然地看着这地方, 他还能带走一个人,只能一个。 翻译掩着鼻子过来:“快点。他们已经不高兴了。” 零放开麻怪,反正麻怪能一步不落地跟着,零又拉起了一个孩子。 “你已经救了三个。走吧。”翻译催促着。 零看着剩下的人:“我害死了他们。” “别开玩笑了,你救了三个人。” 零看着夜色下那些呆滞的眼睛,像是要把每一个人记进心里。外边的两个日本兵已 经不耐烦地拉动了一下枪栓,鬼叫了一句日语。 “我害死了他们。”零颓然地出去,拉着一个听天由命的阿手,一个木木愣愣的孩 子,麻怪跟在零的身后,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线生机。 四个人茫然地走在死寂的镇上,眼前的路空空荡荡,旁边的屋没有灯火,没有人声。 零回头看一眼他待了两天的地方,两个押送他的日本兵正在门前和看守监狱的同僚聊天, 只有那名翻译呆呆地看着他。 翻译忽然想起什么,追上来把一个布袋塞给他:“吉川队长让我转交的。他说欢迎 你们再来,会给你们更多这样的东西。” 零腾不出手,麻怪接住,翻译是个好心人,但他们甚至没有告别的心情。 渐行渐远,阿手一头栽倒,他的体力早已超了极限。零背起了他,把孩子交给麻怪 :“快走,我不知道他们还能搞出什么荒唐事来。” 他们离开这个镇子,惶惶如丧家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