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雨,一直在下。 这是上海的富豪居住区。夜色掩映中的林荫道上,零挣扎着走过,仿佛一个跋涉向 酒池肉林以求活路的贫苦游魂。在一座独门独院结合着中西式奢华的住宅门前,零抓着 紧闭的铁门,看着院落里树荫遮掩下透出的灯光,然后倒下。头重重撞在铁门上,但是 没人听见。 清晨,雨终于歇止,它让整个上海沉浸在湿重之中。 贫民区的那个破炉灶终于冒出第一丝火苗。那家孩子大的披着零的衣服,小的穿着 大的原来的衣服。 湖蓝从床上坐起来,拼装上自己的假腿和一切杀人的道具。 纯银在街头匆匆上车,鬼知道他又在监视谁。 零趴在那大户人家的铁门之外,像惹人嫌的一具路倒尸。邻院的门开了,犹太人叶 尔孤白驶出自己的车,眼光从零的躯体上扫过,这样的死者不过是一片落叶。一片落叶 是不值得叶尔孤白浪费时间的,他要赶去金行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葫芦带着一肚皮下床气打开院门。门开了一半他就站住,门外有个死人。这世道, 一个死人和一只死耗子没什么区别。但无论是谁恐怕都不想靠近一只死耗子。曹葫芦仰 天长啸:“晦气啊!”然后他颠颠地跑进楼。 闻声聚拢的用人老妈子对着那具尸体指指戳戳。 刚刚起床的曹顺章含着一支雪茄,他在划火柴,火柴有点发潮。在报销了两根火柴 后,曹顺章斗鸡一样对着鼻头下的雪茄。 曹葫芦噼里扑噜跑了进来,站定,发出第二声长啸:“触霉头啊!” “我呸呸呸呸呸!扣你薪水!”曹顺章呸了一通道。 “顺遂大吉利啊!门外有个死人头!” 曹顺章跳了起来:“报警啊!” “报警?” “身首异处,尸分两地。不是帮派火并就是切了个头下来敲诈勒索我!哼哼!曹顺 章在上海被人敲过?报警没得说!” “我说死人头……就是饿死病死的穷鬼,脑袋还在,身子也连着……警察不管的。” 曹顺章冷静下来,又坐下来较劲他的火柴:“葫芦啊,不是我说你,曹家是有身份 的人,有身份的人家现在都说国语,上海话太土。” 曹葫芦很现实地操着心:“怎么办?” 曹顺章终于打着了火:“隔壁起了没有?没起就拖去他家门口。这东西等卫生队来 清,要收五块钱卫生费的。” “起了、人家上班早。” 曹顺章有点犯愁:“那就得拖远点了。要等到小囡起床,像上次那个倒门口还不断 气的被她拖进来,医药除虱费,本想也是捡个便宜劳力,结果还死了,殡葬棺材费,清 洗房间费,那就不止五块了。” “谁拖?那东西有传染病的。” 曹顺章瞪着他:“我拖?” 曹葫芦终于放松了:“哦。” “我拖?!”曹顺章一巴掌拍在几案上,烟缸都跳了起来。 “哦哦。”曹葫芦终于反应过来,连忙一溜烟跑了。 曹顺章立刻揉着打痛的手。 曹葫芦再一次面对那具躯体,点了点指指戳戳的用人杂役们:“你你你你!拖走!” 被他点到的立刻掉头就走,没点到的也跟着闪。 曹葫芦喊:“扣薪水啦!” 一个用人不满地说:“扣啦扣啦!我一份钱做两份工,好意思扣就扣啦!” “叫你们做事不做事啦!当然要扣!” “雇我是做饭,现在连衣服也要洗啦!” “我是司机,院子也要我扫!前天陪老爷去茶会,刚打死人呢,连个压惊钱也不给!” “到你们家多做不给钱,少做就扣钱。大管家你打听一下啦,现在老爷多得很,我 们这样服侍过真正上等人的好找事!” 曹葫芦瞪眼:“你意思说曹家不是真正上等人吗?” “那就摸着心口讲啦。” 曹葫芦很没辙,因为跟他斗嘴的都是且战且退,嘴没斗完,人倒没影了。曹葫芦只 好瞪着尸体发呆,零的德行让他也龇牙咧嘴:“尸体嗳尸体,你就做尸体也做得寒碜了 啦。”曹葫芦拿起用人扔掉的扫帚捅了捅零,然后他瞪着零的脸,高山失足般地一惊: “大头鬼了!”他跳着蹿回屋。 曹顺章沾沾自喜地喷出一口烟,这个人一生中似乎就三种状态,对下的目高于顶, 对上的阿谀奉承,独处时的沾沾自喜。 曹葫芦蹦着跳着进来:“冤孽啦!撞见鬼啦!” 曹顺章被呛得直咳嗽:“我呸呸呸呸呸!咳咳咳咳咳……” “二少爷啊!” 曹顺章已经顾不得顺遂了:“你撞见鬼啦!” “是撞见鬼啦!死人头……大门外边的路倒尸,是二少爷啊!” 曹顺章的表情有点像被鬼掴了一耳光,狐疑着不知该上哪找伤害他的家伙。 “二少爷啊!二少爷回家啦!” 曹顺章沉默,狠吸了一口雪茄把雪茄放在烟缸里,外表冷静而内在惶急,他忘了戳 灭刚开个头的雪茄。他边往外走边沉郁地发着狠:“要不是扣你薪水。” 曹葫芦一言不发地跟着往外走。 花甲之年的曹顺章和知天命之年的曹葫芦在大门前打量着那具尸体。用人们又聚了 很远地指指戳戳。 “老爷您看,可不是二少爷。” “不是吧?”曹顺章仍在狐疑,惟恐那具尸体是一个可能的骗局。 曹葫芦拿扫帚戳零的脑袋,调换着角度:“您看,剃了这头发,刮了这胡子,没这 块伤……往回倒找十几年。” 曹顺章看着,靠近,他开始战栗。曹葫芦还在戳,曹顺章把那把有失恭敬的扫帚抢 了扔开,他用手把零的脑袋扳了过来,探鼻息,摸脉搏,然后捶胸顿足:“冤孽啊!天 道啊!讨债鬼呀!”他回头瞪着指指点点的用人,“还看着干什么?往里抬啊!还没死 啊!” 于是七手八脚,一拥而上。抬路倒尸没有身份,抬路倒尸二少爷就有了身份。零的 脚拖在地上,仅存的一只鞋子也掉在地上,零的脑袋撞到了房门。曹葫芦在后边架着曹 顺章跟随。 零在七只手八只脚的胡搅中被扔在自家沙发上。 曹顺章在语无伦次地下着命令,夹杂牢骚:“去找医生啊!药啊药啊,家里有药的! 烧洗澡水啊!把衣服换了!有传染病的!丢人哪!现眼啊!”他忽然住嘴了,警惕地看 着他的用人。 用人们什么都没有做,在沉默,有一个预谋似乎在方才已经商定了。 曹顺章用一种忽然显得极冷静的调门:“干什么不去做事?” 全体用人齐刷刷的一个大鞠躬:“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曹顺章警惕地问:“我有什么喜事吗?” “二少爷回来了!大喜事!” “你们最久的做了不到半年,见过二少爷吗?这畜生……二少爷回来不是喜事,也 不要声张,知道?嗯?” “是喜事,大喜事!” “嗯嗯,去干活去干活。” 用人们看着这个装聋装死的老头,几乎有些愤怒了:“老爷,喜钱。” “没喜事哪来什么喜钱。” “老爷,对街马家讨小,给所有下人多一个月的薪水。” “姓马的是暴发户!我曹某是上等人。上等人按规矩给,不乱派钱!……我有做讨 小这种为富不仁的事吗?!” 零在用人们粗鲁的折腾中被弄醒,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身前晃动,咆哮,色厉 内荏,狐假虎威。一切都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一个用人继续说:“按规矩就是该给钱。” 曹顺章蹾他的拐杖:“是按我的规矩!” “我不干了,老爷。” 曹顺章对着那个走出去的用人:“你就不要干了!” “我也不干了,老爷。” 曹顺章现在有点发愣。 “我们商量过了。你家早没法干了,我们都没法干了。” “你家也不是上等人,上等人家的二少爷不会这样子,上等人家都讨小,女儿都早 早地嫁出去,上等人家的管家也不会叫葫芦。” 曹顺章现在终于明白这是主逼仆反,看着络绎离开的用人,他明白这是早有预谋的 一次起义:“良心何在?你们这是乘人之危!我扣你们薪水!我报警了!我……葫 芦你盯好了他们!别让偷走东西!” 零在父亲的叫嚣中不得安宁,他微动了一下:“爸……” 曹顺章跳着:“下等!瘪三!赤脚的!啊?葫芦回来!小畜生醒了!葫芦找医生! ……葫芦拿药!……葫芦?拿什么药?……葫芦?做事呀!” 曹葫芦嗫嚅:“老爷,葫芦就一个。” “爸爸……” 曹顺章愤怒:“我去你的妈!” 零昏沉着,他甚至睁不开眼睛:“妈妈早死了。” “被你气死的!” “不是的。我离开家前妈妈就死了,好想她。” “我也快死啦!”曹顺章看起来不知道是在愤怒还是在欷歔,他只是对着儿子的耳 朵咆哮。 零看着那个耳前晃动的模糊影子:“爸,气色真好。” “被你气的!” 零试图挣动起来,结果是摔下沙发,晕厥。曹顺章试图扳动儿子的躯体,然后、忽 然、终于开始一场像样的哭泣:“怎么办哪?葫芦?……他快死了,真的快死了。” 曹葫芦一直在发愣,此时忽然被他家老爷的眼泪弄到清醒,想起这家总算还有一个 靠得住的,他朝楼上跑去:“三小姐!三小姐!三小姐你哥回来啦!是二哥!你二哥回 来啦!” 昏迷中的零在一种似乎蒙着纱线和雾气的光线里看到自己被人抬起,放下,上楼, 转弯,拐角。恍惚中仿佛听到二十在说:你没有完成任务。 妹妹曹小囡紧紧拥抱着零,眼泪滴上了他的脸庞:“二哥!我想死你了!” 曹顺章跳脚的身影挤开了曹小囡的影子:“小畜生!” 医生那张陌生的脸从零的视线里出现又闪开,扳着他的眼皮:“他得了疟疾。” 曹顺章在咆哮:“疟……疟疾?丢人哪!现眼哪!” “爸爸!”曹小囡在嗔怪。她亲吻了零一下,像她从小做的那样。“二哥,我就回 来。你等着。”她跑了出去。 曹小囡从屋里跑了出来,用人去尽的院子空无一人,她奔向大门,在她寂静的一生 中,今天是个太大的变故,她急到只在睡衣外披了件纱质的衣服。曹小囡在家门口张望 了一下,跑向邻院的叶尔孤白家。 零闭上了眼睛,他本不想再看到那些杂乱无章的真实的、虚无的画面,却又无可避 免地看到了另外一种模糊的画面。 一个人正在低头面对如海的表格、价目单的,他在书写,计算,打算盘。 “哥。”年轻的零看着那个人,年轻到他要过个一两年才会去刺杀劫谋。 “嗯?”零的大哥曹烈云没有抬头,他仍在计算。 “我们换个名字好吗?” “为什么?”曹烈云停止了计算,看着摊满桌子的表格,发出一声苦笑,但仍然没 有抬头。 “我讨厌我的名字,曹若云,模棱两可说有又说没有。我喜欢你的名字,曹烈云, 烧着跑着,火烧的云彩。爸爸给你起名字的时候肯定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零愤慨。 曹烈云又开始忙于计算:“爸爸现在是什么样子?” “庸俗,粗鄙,麻木,势利,没有良知。” 曹烈云再次地苦笑,摇了摇一直低着的头。 “你们都只会忙着挣钱,小妹都这么大了,还是只有小名。”零看着旁边四岁的曹 小囡。家人没有时间去关心她,只能给她穿最好的衣服买最好的娃娃,让她也像个粉装 玉砌的娃娃。 曹烈云忙于计算:“小囡很好听啊,是不是,小囡?” 曹小囡甜丝丝地说:“小囡好听。” “我要你的名字,他像革命者的名字。”玩笑对零没有用,刚明白世事不平的他绷 得像一张要射下太阳的强弓。 “我有的东西你都可以拿去……”曹烈云停顿了一下,“你害我算错一个数,这一 个数是一百块钱。” 零带着曹小囡和他刚得到的名字出去。 昏迷中的零不安地摇了摇头,刚摆脱掉一个模糊的画面,他又看到了另一个模糊的 画面。 还是那个屋子,零再次进来,他已经成长到很快就会去刺杀劫谋的年纪。曹烈云和 上次一样,在计算,没有抬头。 “还你你的名字。我要走了。” “为什么?”曹烈云依然在计算。 “你现在和爸爸一样了。待在这,我怕有一天像你一样。” “去哪呢?”曹烈云停止了计算,然后再重新开始计算。 “不知道。不过我会用我自己的名字做大事,是大事,不是模棱两可的事。”零站 着,期待哥哥能看自己一眼。 曹烈云摇了摇头:“你害我算错了一个数,这个数是一千块钱。” 零在失望中转身,在失望中开门,他也打算在失望中离开。 曹小囡站在门外,从小女孩成长为一个更大一点的小女孩,穿着更华丽的衣服,拿 着更好的娃娃,她让零看娃娃眨眼:“哥哥你看,爸爸买的。” “哥哥不看。哥哥要走了,再也不回来。”零蹲下来似乎在关心着妹妹,目光转过 肩头看曹烈云,他很希望曹烈云哪怕抬头看他一眼。 曹烈云在算账。 “小囡一起走。” “等你长大。”失望到极点的零在压抑着愤怒,他那时年轻得还没学会苦笑。 “已经长大了。” 零站起来,又弯下腰,接受妹妹的一个亲吻。零说话,但话仍是说给哥哥听的: “我去的地方,你永远不要去。” 零昏迷着,模糊的画面接踵而来。 爆炸。血泊和尸骸。零冲向劫谋的车。 零在西北的荒原上,用自己的胳臂承受黑衣队掷过来的刀锋。 零和湖蓝纠缠着,将枪口顶在湖蓝身上开枪。 零疯狂地用车门撞击着劫谋保镖的头:“我不想这么做,不要这么做,这不是我要 做的事情。我在做什么?……我不得不这么做。” 零昏迷着,从一个回忆掉入另一个回忆,似乎陷入了无尽的模糊的画面中。当他回 到现实时,现实也像是梦境。零在惨白耀眼的光线中醒来,他躺的床就在画面里的屋里, 他痛恨的账桌就在他的床边,只是桌上没有那些他更痛恨的账本,没有曹烈云存在的痕 迹,只有眼前的输液架、输液瓶,医生已经离开,只有曹顺章在门口和曹葫芦叨叨。 “我老觉得忘了件大事?……医生?” “老爷,小姐把医生请来了,医生刚走。” “吃药?” “小姐喂过药了,治病药营养药都喂了。” “吃饭?” “小姐正给二少爷熬汤呢,小姐借了邻居犹太佬的用人,小姐把什么都忙完了。” “还是缺东西。啊呀,雪茄我忘灭了!十块钱呢!……不是这事……” “早烧光了。” “想起来了!我忘了骂这畜生了!”曹顺章猛烈地拍打着脑门,然后雄赳赳地走向 零的床头。 零决定装睡,但转念又睁开了眼,这顿骂逃不过的。 曹顺章沉郁地看着儿子那双清醒透彻的眼睛,说了要骂,但是不开口。 “爸爸……我回来了。” 曹顺章开始东张西望屋里除了零所在的任何一个地方:“谁?回来了?回哪?葫芦 啊,回来谁了?” 曹葫芦索性走了,这样的老爷你用不着对他太讲客气。 零只好给他的老爸搭台阶:“我回来了。” “哎呀,刚找着……什么东西?!”曹顺章终于找到了他偌大的儿子,毫不掩饰他 的愤怒,“认错了?” “我没错,爸爸。我只后悔让你难过了。” “我没难过,我难过什么?”曹顺章再度左顾右盼,“赔钱货,赔钱货,死剁了头 才好呢。” 零微笑,如果连麻怪对他都是可爱的,那眼前这个老没品的东西简直是天使。 曹顺章正色道:“回来就回来了吧。三生九世的叫花子都比你来得体面。约法三章。 一、老实在家养病,别想再出去乱逛,你那一身好像是五痨七伤了,再加双你老子打断 的狗腿也没什么的。二、除了在这家别让人说你是曹家的老二,咱们家现在是上等人, 丢不起这个人。最好是别让人看见你。嗯哼。” “这才二。” 曹顺章终于又恼了:“三就是你老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孽障啊!我上辈子欠印子钱 了!阎罗王把你个讨债鬼派过来了!你是我老子啊!爸爸!欠你的我还了呀!你就乖乖 做路倒尸不要回来了!” “爸爸?!”外边传来曹小囡嗔怪的声音。 曹顺章立刻老实,偷过什么似的踱到窗边:“嗯哪,我在透气。” 曹小囡小心翼翼地进来,先用托盘推开门,还得保证托盘上盛满的碗里不要溅出来。 零惊讶地看着进来的少女,他很难把她与画面里那个小女孩联系起来。现在的曹小 囡美丽、脆弱、单薄、虚幻,像是她小时候总拿在手里的娃娃。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曹小囡没料到零会如此快地清醒,她手忙脚乱地找 地方放好托盘。 零莫可名状地看着曹小囡。 放好托盘的曹小囡转过身来,擦着眼泪,然后再一次抱住零。 曹顺章有些难受又有些妒忌:“你抱过了。” 曹小囡没有理会,只是抱着,哭着。 零僵硬的肢体渐渐适应,他终于认同了这个长大成人的少女是自己的妹妹。 曹小囡开始觉得这样哭有点无趣,她开始挠零的胳肢窝,她自己在哭,可她想让别 人笑起来。 零呆呆坐着,直到被曹小囡挠出来眼泪。不是笑出来的,只是把眼眶里的眼泪震动 了出来。 “你怕痒的!你怎么不怕痒了?!”曹小囡惊讶而且不平。 “二哥很难受。小囡,二哥最难受的就是……都没有看见,你就长大了。”零在苦 笑,一具像他那样折腾过的肢体怎么可能还会怕痒。 曹小囡不甘心地继续尝试,零宽容地张开双臂让给她所有可能怕痒的领地,曹小囡 在尝试中哭着和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