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零出门的时候,曹小囡正和叶尔孤白在大门处说什么。韩复为她撑着一把雨伞,韩 复的撑伞尽责之极,是完全覆在曹小囡头上,压根不管自己身上的飘湿。叶尔孤白这次 离开时显得更加落寞,跟垮掉了差不多。曹小囡往家门前回来时,很罕见地有些郁郁寡 欢。韩复寸步不离地给曹小囡遮着雨。 “怎么啦?”零问。 “他想约我出去玩。夏威夷,檀香山。他说去个犹太人不那么难过的地方。二哥, 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去这些地方?” 零苦笑:“等你二哥发财吧。今天发工资,扣了赔车的钱还剩五块,得扣三个月。” 他有些自嘲地冲着韩复说,“韩复,我一月十五块,咱们谁挣得多?” “我二十。” 零有些气结,他只好看门外的叶尔孤白,叶尔孤白正在郁郁地上车远去。 “放高利贷的怎么忽然想起来这出?” “他说他赚钱了。想休息一会儿。” “他赚了?那么谁赔了?”零有不祥的预感。 简执一在自己屋里拉了个架子活像打拳,但其实他是在唱歌,君子人唱的也是君子 歌:“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 难听之极,像是鬼哭狼嚎。零像避难似的逃进简灵琳的屋。 简灵琳又在化妆,桌上没有账本。看到零进来便问:“我好看吗?” “好看。” “你看了吗?” 零抬头瞄了一眼:“现在看了。” 简灵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 “是你说点什么!你知道什么是提大包的吗?你以为商会很需要你这样提大包的吗? 就是找开心的!你该让我开心,知道吗?!” 零愕然了一下,因为这忽如其来的震怒。 “找开心……开心。你爸今天很开心,就是歌唱得难听。” “他赚了钱当然开心。” 零愣了一下,简哼的生意是和曹哈一体的,零对父亲的盈亏多少还是有点关心: “他不是亏了吗?” “简哼曹哈做生意哪有亏过?境外亏了十五万,境内立刻就从一个姓颉的阔少手上 挣了二十万。” “哦,那就是赚了。” “我漂亮吗?” 零连忙正视,免得像方才那样的有口无心惹到对方火大:“漂亮。” “漂亮的蠢货?” 零只好再次看着自己的脚面。 “看着我。漂亮的蠢货?” “其实……你不漂亮,可也不蠢,不要妄自菲薄。” “我是不是很浅薄?” “问得出这话的人就不够浅薄。你是不是很想浅薄?你去过延安,哪怕是赶时髦, 那也很远。你走得比你关起门来爱国的爸爸要远。你见过人能怎么穷,那是灾难。你知 道到处在打仗,那是死亡。你强过这里的很多聪明人,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最后 不想再看了,你想学你爸爸,关了门,在这里保养你的皮肤,忘掉见过的苦难……你做 不到。” 镜子、口红、香水……简灵琳把能从包里掏到的所有东西砸向零:“别做出那副你 帮我想了很多的样子!别做出那副能被鸡啄死的鬼样子!我能打痛你?没人能让你痛! 你懦弱,你老实,全是装的!你比谁都虚伪!你跟他们一样,都是咬人的!”她是在歇 斯底里大发作,女人在这样发作后照例是要伏桌大哭,简灵琳不能免俗,况且眼前就有 一张合适的桌子。 零愣着,他能想到的比简灵琳喊出来的更多,他有点茫然,然后开始安抚,对付这 种能揭开他表皮的冲动,最好就是当没发生过。 “好啦好啦,被人咬啦?被叶尔孤白咬啦?亏了多少?” “全亏啦!不是钱,根本不是为钱……” “我知道,你根本看不上他,所以就更生气。” “都骗我。连你这样的土包子都骗我。” “乖啦乖啦。你自己都骗自己,这不是逗着人家骗你吗?” 哭声更大,零也就此发现个真理,千万别尝试和一个大哭的女人讲道理:“嗳嗳。 记得咱们在延安排《罗密欧与朱丽叶》吗?” “滚!” 怒能止哀,哭声倒是少了少许。 零使尽了浑身解数,不光是为了哄简灵琳高兴,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他贼头贼脑地 问:“我是继续听下去呢?还是现在就对她说话?” 哭声里夹进了一声立止的笑声,零继续扮着他笑里藏刀的温柔:“边排我就在边想, 这戏要真能被你折腾到在延安上演了,群众一定这样喊——打倒万恶的蒙太古!打倒罪 恶的凯普莱特!红军战士就一定会这样喊——朱丽叶,站起来,一起奔向新生活!你那 会倒是躺了,不过估计最后还得老实爬起来。” 哭声中夹进了一声响亮到无法掩饰的笑声。 “你说你,你这回做生意不就跟非在延安排那戏一样吗?”零瞧了简灵琳一眼,又 轻轻喊了一声,“朱丽叶,站起来,一起奔向新生活……” 简灵琳不是站起来,是跳起来,零飞退。 “别躲别躲。你强得很,我伤不到你,除非用桌子。” 零苦笑:“幸好你拿不动。” “过来帮我!” 零被瞪了一眼,只好靠近了一点。 简灵琳抓住他,吻他。 零有一点木然,有一点矛盾。此时此刻,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似拒似迎,非拒非 迎。拒而不忍,迎而不可。于是仅仅像挨到一下,零挠挠头,站着。他甚至不觉得惊讶。 简灵琳瞪着零,眼神同样复杂:“打痛了吗?不痛再来一下。” “算了。很痛。” “过来。” 零无奈地过去。 简灵琳抓住零的手,再次用了自己的嘴——不是吻,而是狠狠咬。 零沉默着。 “这样你才觉得痛吧?只是想告诉你,可以说女人蠢,别说她不漂亮。” “明白。” “走吧。” 零掉头走向关着的门。 “李文鼎。” 零站住。 “不管你以后要做李文鼎还是曹若云,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嗯。” 简灵琳看着眼前的男人:“我摸不透你。” 零握着门把手,他看了一会儿房门,似乎从门上能看到自己。 零出去。 零戳着。 他的上司一脸的幸灾乐祸:“回来啦?回来好啊。不去最顶楼凑热乎啦?打回原形 啦?这是地下室嗳,从那么高摔下来没闪着吧?哦哦,对了,这你这月薪水,快拿好了, 五块钱。恭喜了,全商会这月挣最少就是你啦!” 一个职员拿着一封信戳过来:“有信!” “这么远,”上司看了看,立刻戳给了零,“你去吧。” “本来就点了他去的。”职员说。 上司还是那副表情:“上海都被你走通啦!我都羡慕你嗳!” 零拿着他要送的信和他的薪水出去。 零显然是个上应天时的宠儿,每次他要走远路时都会有雨。雨中的上海灰蒙蒙的, 零眺望着那些高楼的顶尖,然后例行地看了看信上的地址:“叶尔……孤白……” 他消逝于雨中的街道,管他下雨还是下刀子,他没有选择叶尔孤白或叶尔孤黑的权利。 叶尔孤白金行的小楼外。 零抖着身上和包上的雨水,他打门铃,铃声在里边传得很深,开门的是曾给卅四开 门的那位洋人。零奉上靠一双肉腿带来的信:“有信。” 洋人看了一下:“等着。” 门关上了,零继续抖着身上的雨水,在寒噤中看着身后雨蒙蒙空荡荡的街道。 一阵急促脚步声之后,门大开,叶尔孤白走出来:“曹若云先生!一直在等您!可 以说今天一整天仅仅是为了等您!……认识?” 零看了一眼这张几乎天天要见的脸说:“不认识。” “非常熟悉。” “也许您看每个中国人都长得一样吧?所以我也觉得您非常熟悉。” 叶尔孤白笑:“是的是的!请进。” 零只好进去:“要回信?” “回信?”叶尔孤白拍着零的肩,结果雨水溅到了自己脸上。 应门的洋人接过零的雨衣。 叶尔孤白拥着零的肩往里走。 零颇不习惯地看看自己的肩膀,他不习惯被这般待见。 零坐在叶尔孤白对面,隔着一张桌子。零看着窗外的雨,他永远不知道卅四也在他 坐的地方坐过,那天也在下雨。 叶尔孤白又一次在看那封信,更多时候是越过信纸打量着零,似乎没有要回信的意 思:“曹若云先生?” “嗯?” “本人?” “本人。” “您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一切挣钱的事情。” “中国人总是那么会给人留面子。是的,一切挣钱的事情,最挣钱的事情。有一种 钱是钱的尸体,因为你们的政治和时局无法流通,而我向我的上帝祈祷,让它复活。你 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零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现在的注意力在叶尔孤白的身后,一张曹小囡的照片被镶在 精致的相框里,从其角度看多半是偷拍的。 “洗钱?” “是的。所以……”叶尔孤白注意到零的目光,转过身把曹小囡扣了,“我的爱人, 她很爱我。” “很好。” “所以……曹先生,能否专心?” “好的。” “所以……你准备给我多少?” “啊?” “十万?” 零瞪着叶尔孤白。 “不可能少于八万,你要知道。”叶尔孤白认为零不友好的目光是代表不认同, “要知道你要从我这里中转的是五十万!你手上砸了整整五十万钱的尸体!” 零仍然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