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叶尔孤白身后那张照片上的曹小囡在笑着,让零觉得面临的一切都加倍的荒唐,他 得使劲摇摇脑袋才能把那种荒谬感从脑子里驱除出去,好继续和叶尔孤白毫厘相争,唇 枪舌剑。 “这笔钱不是借贷,只是寄存,您不需要做任何投入。即使借贷,百分之五的抽成 已经叫高利贷,百分之十是牟取暴利,您现在要的是百分之二十。我该怎么讲?我相信 仅仅是利息就够支付您的费用还绰绰有余。” “什么您都说了,就没说这是一笔见不得光的钱,我完全可以不通知您。” “您在上海有自己的产业。您很清楚,抢银行也安全过碰这种见不得光的钱。” 叶尔孤白笑笑:“得了吧。您没有后台,我闻得出来。” “您嗅觉有误。我只是个经手人,我有后台。” 两个人互相瞪着和打量。这场谈话从一开始就是图穷匕首见,现在两人的目光已经 像两条正在厮咬的狗。 “您贪得无厌。”叶尔孤白说。 零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酷而凶残:“没办法。我的后台太强大,为了百分之二十他 们会要了我的脑袋,之前是您的脑袋。” “您在吹牛。” “试试看吧。” “如果不是您这双眼睛,您恐怕就真的吓倒我了。先生,您是我见过最迷茫的人, 您出了这门恐怕不知道要去哪个方向,连路都找不到的人说什么伤人?” 零沉默,站起来,很具威胁性地站起来,现在说任何话都要让他显得软弱。 叶尔孤白将自己的椅子往后推了一下,拉开抽屉,一支黑黝黝的左轮。 零手撑在桌子上,慢慢地靠近,并不是要突袭,只是靠近。 叶尔孤白把枪顶在零的额头上,他手上使了点劲,让击锤微微扬起。 枪口下,零的那双眼睛没有畏惧,只是空白,甚至在枪顶着脑门的时候零的眼睛也 是迷茫的。 叶尔孤白放下枪,就放在零的手边:“是的,您不怕死,可不是说您能杀人。” 零看着那支枪,平静得让叶尔孤白不大确信自己刚才还很确信的观点。 “好吧。您杀过人,也许还是成批地杀。可您不会杀我,我现在是唯一知道五十万 下落的人,我只要百分之二十。” 零看着那个要钱不要命的家伙,他微微叹了口气,是的,这个奸商比特工更精确地 看准了他的要害,他拿叶尔孤白没办法。 从叶尔孤白金行出来,零像一片湿重的落叶飘落街头,茫然无绪地走着。 一辆汽车尾随在零身后,车帘和车窗让光线阴暗到看不见车里的人。 当零意识到之后,他并没有加快步速,他甚至又看着叶尔孤白紧闭的门,发着怔倒 着走,像一个心事重重的人。然后,他猛然回身,迅速闪进了旁边的弄堂。加速,奔跑, 穿插……零打算绕到尾随者的后方。 冲出弄堂的零愣住了,自己的前方空空如也,他不用回头就感觉到了,那辆车就在 自己身后,它不但没追,而且还往后倒了一段,现在那个距离它可以很方便就把零撞飞。 零如同从脑后着了一记软棍,直到那车的喇叭鸣响了两声。司机座上坐着韩复,没有表 情。于是零慢慢地走了过去,还没近车边,他已经听到一根手杖敲打着车窗沿的声音, 手杖的主人正在表示自己的不耐烦。 零苦笑:“爸爸。” 门开了,曹顺章坐在后座上,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零,这个老糊涂有时候似乎 又很清醒,他清醒时似乎能看穿人的魂。 “你现在做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见了自己家车都要跑。” “长这么大,您这车我就坐过一次,所以……” “我儿子是土行孙,跺跺脚就遁到天南地北,还用坐车?” “您这……怎么在这?” “我绑票啊!我穷疯了,有个叫花子说他挣了五十块,我眼红得睡不着,得上叫花 子嘴里抢饭碗。上车。” 零苦笑着上车。 韩复开车向江边驶去,这家伙车开得很猛。 车轮在湿乎乎的路面上划出一声像是尖叫的声音,车在江边停下。 曹顺章下车。零从另一侧下车,他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搞定自己家车的车门。曹顺章 极不满意地看着,极不耐烦地等着儿子搞定车门来到自己身边。 “你就活脱一个叫花子命。” “是的。” 曹顺章带着几丝愤怒摸出一根雪茄叼上,走开。他的雪茄已经点着了火,他今天的 愤怒有些莫名但绝无平日的做作:“叫花子”都不如!叫花子”还有个要饭的碗,有个 讨钱的地方!叫花子”睁眼知道第一件大事是填饱肚子!你知道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些年在打拼什么?你老子我打拼出一个商会,我跺跺脚有人就要破产。你打 拼出什么?” “我,浑浑噩噩。” “叫花子”!没钱就一脸无能相,有钱还一样!手上握着五十万还是叫花子”!” 零忽然开始觉得讶然:“爸爸……” “看什么看?你老子我不会打听啊!从你跟我开口我就打听!偌大一个商会要查叶 尔孤白这种洋瘪三不是轻而易举?你以为上海滩是什么人的?是商人的,是冒险家的, 是黑帮的,是小日本的,是英格兰法兰西美利坚的!是所有敢吃得下吐得出人的!就不 是你和叶尔孤白这种说有种又没种的!这两字就是为你们这种人叫的——瘪三!” 零不会因为瘪三两个字而愤怒,他倒是听出了一种可能性:“您叫叶尔孤白瘪三, 就是说您能……” “能什么?我不能卖狠卖打,不能白进红出,我只能玩死他。现在几点?” 零看了看表:“五点……下午。” “我只能玩得他明天下午五点就点头哈腰来找你,说他什么都不要了。他跟简老鬼 的傻闺女玩空手套,套了个五万零花,我跟老简看着只是偷乐,你们小辈的事我们不管。 可要管的话,我告诉你,他这号人只是上海滩一季一换的落叶,你老子这号的才是树, 才是根。” “那么,我这个小辈的事……” “你觉不觉得丢人?如果你不是这么眼高手低,眼大嘴小,活到快四十还是废物一 个,用得着这样来求你老子?” 零忍受着,刚开始是为了五十万忍受着,现在,他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在忍受着,也 许仅仅因为父亲看着他像看到一段锈铁一样的愤怒。 “我……错了。” “认错不值钱,你也许觉得很值,值得你跟我戗了这么些年。可我眼里不值。” 零看着他的父亲在江边愤怒地踱步,踢着波浪,踩着石头,然后那老家伙的神情渐 渐平和下来,甚至回头向零微笑了一下:“你给我多少分成?叶尔孤白要多少?” “百分之二十。” “所以说是瘪三,如果是我至少要百分之五十。你狗运,碰上了一个善良人。” 零苦涩地笑了笑。 “自己说吧。你打算给我多少?先说了,我没做过蚀本生意。” “我,从来没求过您……” “这个你觉得了不得,我觉得不怎么的。给多少?” 零看着他老子那张厚颜无耻到发人深省的脸,拼命想琢磨出个中深意。此时的父亲 就像眼前的黄浦江,混浊难辨,却执意要去自己的方向。 “一个子不给。” 曹顺章顿了顿拐杖,一秒钟不耽误地向自己车走去:“走啦。浪费时间!” “爸爸!这钱是……是我拿命换的!是我发家的本钱!” 曹顺章站住了,看着他儿子,脸上充满了讥诮,像看一盆永不绽放以致早已被放弃 的花:“一鸣惊人!你也想要发家?” “是的……”零拼命想着怎么圆刚撒的谎,“我想走您说的……正道,我穷疯了, 我不知道做什么。”零的谎越说越流畅,“我浪费了时间,时间就是钱,我想做上等人, 像您说的,不用求你,像您这样的人,是的。” 曹顺章微笑了一下便开步:“我信。我信就有鬼了。” “我是曹家最没出息的!我愧对你们!”他对着父亲顿住的背影喊着,喊出来的并 不是谎言,从回到家就有两条鞭子在抽他,一条是他的任务,还有一条甚至抽得更狠, 是他愧对的家。“我目中无人,狂妄自大!我漠视我的家人!离开家的时候我说您麻木 市侩,回来我看着您和小囡相依为命,我想不出小囡没了您,或者您没了小囡该怎么办。 我就想我在这个家算是什么角色?一个从来没想过你们,没尽过责任,连起码的亲情都 没尽过的自私鬼,无能鼠辈!” 曹顺章慢慢回身,然后他苍凉而讥讽地看着零:“真的?” “真的。我没资格要您相信我,可是……” 曹顺章摇头,摇头是为了打住零的话:“在外边没少吃苦吧?小子……能想到这些。” “可是值,很值。我想补偿。” 曹顺章直盯着儿子的眼睛:“你想补偿?” 零忽然有些慌乱,因为真话是为了更大的谎言,被父亲那样看着的时候,零觉得自 己虚伪得无可救药。可是,他生挺着:“我想补偿。四十岁了,我早该尽点亲情和责任。” 曹顺章点了点头,三分欣慰中倒有七分无奈,他转身但没走开,看着江水:“好吧, 算你会做生意,眼泪没掉出来就算你掉出来了。我分文不取,我们约法三章,我说什么 你都要答应。” “我没有还价的本钱。” 曹顺章笑了笑:“现在你说话有点像我了。一、去给我娶了简老鬼的老姑娘。那姑 娘你打过交道,我也看过,自命不凡的花瓶子一个,不过这上等人的世界女人也就这德 行了。去娶过来,从今后全心全意做简老鬼的副手,他馋儿子,你做他家倒插门的女婿。” 零目瞪口呆:“这是……您那生意场上的斗争吗?” 曹顺章轻轻地呸了一声:“我呸。要搞垮老简我都不用出门,要说赚钱,我把钱往 天花板上扔,粘在天花板上的才是他的。可说到头,我搞他干什么?” 零忽然想到一件事就如释重负了:“简灵琳不会同意的。” “那就再说了。二、无论如何,如果我不在了,你照顾好小囡。” “什么意思?” “你在外边胡作非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事——小囡的病是没得治的,说白了, 现在她活蹦乱跳一天你就该酬神谢佛。那个病是要软金丝笼子养着的,能贵得吓死你。 我要你做有钱人,在我去了以后照顾好你妹妹。” “我们可以给她找个可靠的丈夫,您可以把所有家产都留给她,我没有意见。” “多可靠的人,嫁妆太多也要不可靠了。我现在看到可靠的人只有她的哥哥,我去 了就是你们相依为命,小囡会去在你之前……你回来就是给我们送行。她也去了,家产 就全是你的。她也去了,世界上就剩你一个人,想着我们,这没辙,活人就是会想着死 了的亲人。” 零怔着,巨大的悲伤哽住了他的咽喉,父亲给他描述了一个悲伤的世界,这个世界 与他晦暗的特工世界完全无关,只是任何常人一生都要经历的巨大难关。零从来没有想 过这些。 “可是为什么?我要这么些钱干什么?小囡又怎么会去?她那么……好。您又怎么 会去?您身体好得很,当然,少抽点烟。” 曹顺章示威似的狠吸了一口他的雪茄:“人过了六十每一天都是跟阎罗王借的。三!” 零悲伤而茫然地看着父亲把雪茄扬过头,等着父亲更加匪夷所思的要求。 “三……我想到再说。”曹顺章虎头蛇尾地走开,却险些一步滑倒。 零看着父亲,终于想到他这儿子又一次丢失了应尽的责任,其实他早该搀着他老迈 的父亲。他上前搀着父亲:“什么叫想到再说?” “你听话的时候不多。你老子我得未雨绸缪。” 零沉默。 “不吭声想什么?想怎么赖账?” “没有。我想也许是您和小囡给我送行,您和小囡能活一千年。” “呸,你何不咒我早死?” 两个背影沿着江滩走着,伴之以一路的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