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布拉德在律师的陪伴下,穿过一大群叫嚷的记者离开了警察局。潘德格斯特也消失 了,只留下达戈斯塔和海威尔德。现在,他们在曼哈顿警察总局泥巴色的大厅里徘徊。 达戈斯塔有话要对她说;而且,他觉得,她也是。 “中士,布拉德真的恐吓你了吗?”她问。 达戈斯塔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我自己想了解一下情况,并不留做记录,也不是要打探你的隐私。”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这样的。”他们肩并着肩走到大楼的出口。外面,还有一 些新闻报导组拥在门口。西边的天空被落日染得通红。达戈斯塔走在她身边,仍然能感 觉到一股股热气从海威尔德身上传过来。很明显,她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他用什么威胁你的?” “我不想提起它。”我知道你妻子在加拿大所有的事情。彻斯特·多米尼克那张刮 得光溜溜的面孔不停地在他脑中闪现。这不可能是真的。但是,仔细想一想,这可能是 真的——他们已经分开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的婚姻结束了——他在骗谁?但一定不要 是彻斯特·多米尼克,那个整天挂着低级谄媚的笑容,虚情假意的售车员。还有他那身 聚酯西装。上帝啊,是谁都可以,千万别是他。 达戈斯塔转过头,发现海威尔德也正在盯着他看,脸上流露出关心和怀疑的表情。 达戈斯塔心想,这个案子对她来讲也不轻松啊。潘德格斯特虽然是个非常优秀的联邦调 查员,但是他却不擅长与人合作。在潘德格斯特看来,办案子只能是按照他的方法做, 不然就是完全参照平常的程序进行——完全没有妥协的余地。 “如果上面有要求,到那时你就不得不说了。” “好的。不过不是现在。”他深吸了一口气。“海威尔德上尉,潘德格斯特确实是 出于不得已才对布拉德采取强硬措施。” “我不相信。他可以在拿到传票后,在船上约好采访时间,这样,在采访过程中可 能会得到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但像现在这样,整个讯问过程结束后,我们还是什么也不 知道。” “我们要到他船上提问。他就恐吓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认为和他事先约定好会 更成功。” “好吧,虽然你们这么做有道理,但是这次讯问也变成了一场让人厌恶的争吵。你 们这么做也绝不会成功。” 他们走出大门,站在警察局门口宽阔的大理石台阶上。海威尔德仍然气得发疯,看 起来,想要和她重新建立起良好的合作关系,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你接下来又什么安排吗?”达戈斯塔问。 海威尔德看了看他。“我准备回家。” “一起喝一杯怎么样?只是想谈谈工作上的事。我知道——至少我以前知道——教 堂街上有个地方。”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乌黑光亮的头发笼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庞,眼睛里还残余着愤 怒的火花。“好吧。” 达戈斯塔走下台阶,海威尔德跟在他旁边。 “潘德格斯特有他自己的想法。”达戈斯塔说。 “那正是我所害怕的。你瞧,中士……” “叫我温尼好吗?” “那么,叫我劳拉。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你知不知道潘德格斯特曾有多少次在法 庭上指证他的嫌疑人?” “我不知道。” “让我来告诉你,没有几次。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大多数嫌疑犯还没等到审判那天就死了。这就是原因。” “那不是他的错。” “我并没有说是他的错。这只是我观察后得出的结果。就算布拉德真的是犯罪嫌疑 人,这种小恶作剧会在以后的审理中显得很难看。” 他们在公园路左转,又在维西街转向右边。达戈斯塔向前望了望,那家小店还在那 儿,看上去一点都没变。地下室的窗户上装饰着几根流苏,几根快要枯死的蕨类植物也 从窗外垂了下来,刚好可以躲过其他的警察。他很喜欢这一点——还有那儿的桶装吉尼 斯- 吉尼斯啤酒(Guinness),一种爱尔兰黑啤酒。] 啤酒。 “我从来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海威尔德说着走下台阶,达戈斯塔为她打开了 门,随后跟着她走了进来。屋子里很凉爽,弥漫着啤酒的香气。她捡了一张后面的桌子 坐下,服务生马上跟了过来。 “吉尼斯。”她说。 “两杯。” 多米尼克和他妻子在一起的情景总是在达戈斯塔脑中挥之不去。他意识到,如果现 在不做点什么的话,他一定会发疯。他站起身。“一会儿就回来。” 在酒吧的角落里,达戈斯塔找到了一个电话。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用过投币电 话了,但他实在不想用手机打这个电话。他先打给信息台,再打到加拿大的电话接线员 那,查到了那个电话号码,然后拨通了电话——跑了两趟柜台,买了二十个25美分的硬 币。 “库特尼休闲用车,”一个鼻音很重的人接了电话。 “彻斯特·多米尼克在吗?” “他走了。” “该死,我本来和他约好了时间,但是我来晚了。你有他的手机号码吗?” “你是谁?” “杰克·托伦斯。我就是那个对‘伊塔斯加- 阳光飞行者’感兴趣的那个人,你知 道的,那种车带有滑出式卧室,和可丽耐厨房工作台面的那款车?彻斯特是我在俱乐部 的朋友。” “哦,是的,托伦斯先生,当然记得了。”声音中透露出虚伪的友善。“请等一下。” 然后她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 达戈斯塔看了看表,又到柜台换了一些25美分的硬币。他拨通号码。 “喂?” 是彻斯特的声音。 “这里是摩根先生的医院。这儿发生了一场可怕的事故。” “什么?谁?”他的声音马上变得惶恐不安。达戈斯塔开始怀疑,也许多米尼克是 个有家室的人。很有可能是这样,这个龌龊的家伙。 “我必须马上和莉迪亚·达戈斯塔夫人通话。” “这个,恩,等等——可以、可以,当然了。”接着电话那边的听筒被捂住了,只 能隐约听到一点交谈声,然后他听到了她妻子的声音。“喂?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 么事?” 达戈斯塔小心地挂上了电话,做了几次深呼吸,转过头向餐桌走去。还没走到桌边, 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把电话举到耳边。 “温尼?我是莉迪亚。你还好吗?” “当然。你问什么这么问?听起来你好像很紧张。” “不,没有,我很好。我只是刚刚听说……我不能确定,医院来了电话。我很担心。” 她完全陷入了一片慌乱与迷茫之中。 “不是我。” “你知道这种感觉,像我这样在外面生活,所有的消息都是其它人那儿转辗获得的 ……” “你还在公司吗?” “我在停车场。我刚刚从那儿离开。” “好吧。再见。”达戈斯塔挂断电话,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你是说多米尼克刚刚 离开,是吧?他感到一股汹涌而又滚烫的刺痛爬满全身。侍者把吉尼斯啤酒端了上来, 满满地盛在特大号的品脱杯里,上面还泛着两英寸厚的泡沫。他端起杯喝了一大口,接 着又是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了下去,渐渐地舒缓了他紧绷的神经。他放下品 脱杯,发现劳拉·海威尔德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很渴啊。”她说。 “是啊。”为了掩饰脸上的表情,他又低下头喝了一大口。他到底在骗谁?他们分 开已经有半年了。他真的不能怪她——不管怎么说,不能全怪她。而小温尼,他的儿子, 也不愿离开加拿大。莉迪亚本质上并不是个坏人,但她这种做法真是有些下流。很下流。 他不知道小温尼是否知道这件事。 “收到不好的消息?” 达戈斯塔看了看海威尔德。“也可以这么说。” “我能帮你点什么吗?” “不,谢谢。”他坐直了身体。“我很抱歉。今晚我真是个糟糕的伴儿。” “别这么说,这又不是在约会。”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海威尔德说:“我读了你写的那两本小说。” 达戈斯塔觉得自己脸红了。这是他最不愿意提起的话题。 “写得非常棒。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 “谢谢。” “我喜欢那种有些完全不带感情色彩的写作风格。坚韧不拔。不想市面上大多数瞎 编的侦探小说,这两本书抓住了这个行业最真实的一面。” 达戈斯塔点了点头。“那么你在哪找到它们的?在滞销书的摊位上吗?” “它们一出版我就去买了。说起来,从某种程度上,我一直都在跟随着你事业的脚 步。” “真的吗?”达戈斯塔感到很惊讶。侦破地铁谋杀案时,他们曾有过一次合作,但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他真没想到自己给她留下了这么深的印象。当然了,也不 是什么好印象。而且,和以前一样,她做事总是很谨慎。 “其实,我……”她犹豫了一下。“当年我们一起工作的时候,我还在纽约大学读 研究生。那是我参与的第一个大案。当时我还是个刚出茅庐的小警察,对任何事都野心 勃勃,而成为你这样的警察就是我的目标。所以,听说你去加拿大写小说,我觉得很奇 怪,真不明白想你这么出色的警察为什么要放弃?” “我有很多话想说——关于犯罪、罪犯司法系统和那些普通民众。” “你在小说中阐述得很好。” “还不够好。” 她面前的品脱杯空了,他的也是。 “再来一杯?”他问道。 “当然了,温尼,我得告诉你,当我看到你戴着中士的肩章,别着南安普敦警察局 的徽章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还以为我见到的是你的双胞胎兄弟呢!” 达戈斯塔憋出一丝笑容。“生活啊。” “上次我们办的那个案子可真是个大案,瞧那些地铁谋杀犯。” “当然是个大案。你还记得那场骚乱吗?” 她摇了摇头。“那情景简直太可怕了,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直到现在那场骚乱还 不时地在恶梦中出现。” “我很怀念那个时候。在地下半英里的地方,瓦克谢上尉在那结束了他的一切。” “可怜的老瓦克谢。你知道,他被困在隧道深处,后来人们连他的尸体都没找到。 也许被鳄鱼吃掉了。” “或者更惨。” 她顿了顿。“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完全不同。感谢上帝——以前,当我还是个新警 察的时候,我们要对付的那些人简直糟透了。” “你记得反恐部队的那个麦卡罗尔吗?因为他有口臭,所以他们都叫他麦卡腐尸的 那个?”他咯咯地笑着说。 “我认识吗。我还和那个杂种一起工作了半年呢。反恐部队的工作对于女人来讲实 在是太辛苦了。当时,在我面前摆着两道障碍:并不仅仅因为我是女人,而且当时我还 在读研究生。还有第三道障碍:我不愿意和麦卡腐尸睡觉。” “他跟你调情?” “他所谓的调情可是靠得够近的,在我身边闻来闻去,还噘着嘴说我的身材很好。” 达戈斯塔作了个鬼脸。“哦,我的上帝啊。你举报他了?” “然后和我心爱的事业说再见?反正他只是个无害的白痴,不值得我举报。现在到 了纽约警察局,就像到了另外一个星球——一切都是那么专业。而且不管怎么说,没人 胆敢在上尉面前耍花招。” 第二杯啤酒端了过来。达戈斯塔一边把头埋进啤酒杯,一边听海威尔德回忆往事, 将那些关于麦卡罗尔和另一个老上尉——阿尔“胖子”·杜比斯克的奇闻轶事。这些故 事唤起了他很多旧时的回忆。 他摇了摇头。“上帝啊,对于一名警察来讲,没有地方比大苹果- 大苹果(BigApple), 这里指纽约。] 更好的地方了。” “确实是这样。” “我得想办法回来,劳拉。在南安普敦我待得都要臭掉了。” 她什么都没说。达戈斯塔抬起头,刚好和她的眼神撞在一起,他看到了——怜悯? “对不起。”他连忙别开脸。生活把每件事都扭曲了,这太有意思了。现在她可能是警 察局里最年轻的上尉;而他……算了,如果有人应该取得成功的话,她就该是那个人… … “你看,”他说,语气马上又变得像刚才一样非常充满了职业色彩。“我之所以请 你出来喝一杯是因为我希望你和潘德格斯特能够融洽地相处。我与他合作的大案不止一 个,事实上是两个。相信我,也许他的做法看上去有些离经叛道,但是那些方法确实奏 效。你身边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联邦调查员了。” “我很欣赏你的忠诚。但问题在于,他在与人合作上有很大的问题。我二话没说就 给他签发了传票和许可证,可是反过来他却让我难堪。这次我要让他知道犹豫也会带来 好处,但是,求你了,温尼,让这个家伙不要再违规了。很显然他尊重你。” “他也尊重你。”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那么,你为什么放弃了写作?”海威尔德又把话题转回到他身上。“我认为你的 这番事业会开展得很好。” “是啊,一项在法庭上宣告破产的事业。我就是做不好。写完两本书之后,我都已 经揭不开锅了。莉迪亚——我妻子——她再也受不了了。” “你结婚了?”她马上朝他的手看去,可是他的婚戒早在很多年前就戴不上了。 “是的。” “我为什么这么惊奇呢?好男人都被带走了。这次是莉迪亚。” 她举起品脱杯。达戈斯塔并没有举杯;相对的,他说:“我们分开了,她还住在加 拿大。” “我感到很遗憾。”她放下品脱杯,但是她看上去一点也不遗憾。或者,这只是他 想象的? “你知道布拉德曾威胁过我吧?”达戈斯塔说完咽了口吐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 要和她说这个,但是他突然间意识到,如果再不说的话,下一秒钟他的胸膛就要炸开了。 “他通过某种方式发现我的妻子有外遇,并且还告诉了我。他还搜集了很多关于我的私 人信息,并威胁说要将它们公布于众。” “杂种!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我很高兴潘德格斯特坚持这样做。”她犹豫了一下, 说:“你想聊聊这件事吗?” “我们正在谈论这件事。” “我很抱歉,文森特。那一定很难受。你认为这场婚姻还有挽回的意义吗?” “它早在半年前就结束了。我们双方只是没有明说。” “孩子呢?” “有一个。和他妈妈生活在一起。拿到了奖学金,明年就该读大学了。非常好的孩 子。” “你结婚多久了?” “二十五年。高中毕业我就结婚了。” “上帝啊。你真的确定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一些美好的回忆。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结束了。” “那么,布拉德只是帮了你一个忙。”她伸出手放在他的手上,希望能给他一些安 慰。 达戈斯塔看着她,心想:她是对的,换个角度来看,布拉德是帮了他一个忙。也许 还是个很大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