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午夜已近。福斯克伯爵结束了他的晚间例行散步,轻轻地吐口气,回到庄园的就餐 室里。为了健康起见,不论是在城镇还是乡间,每次进餐前,他都要散一小会儿步。庄 园中长长的画堂,无穷无尽的回廊正好供他巡回散步。 他拉了一把椅子,在宽大的壁炉对面坐下。让欢快的火焰温暖他的双手,驱散庄园 里弥漫的湿气。就寝前,他喜欢在这里坐一会儿,喝上一杯葡萄酒,回味这完美的一天 的最后时刻。 最后时刻,确实,正在进行着的完美一天的最后时刻。 仆人们都回去了,无声无息地回去了,回到了庄园内的茅屋和农房里。那一小队士 兵也走了,同时还带走了达格斯塔警官以及他的怒火,他乘坐的飞机很快将返回纽约。 仆人们直到明天早上才能回来。现在,整个山庄都陷入了睡眠状态,一片寂静。 福斯克站起来,走到一个古朴的侧柜那里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重新回到舒适的 椅子里。和前几天聒噪的声响相比,现在的庄园显得异常寂静。 他啜了一口酒,发现味道好极了。 很可惜,没有平克兹,或者说是平克蒂,在身边服侍;想到他躺在墓穴中,墓碑上 空无一字,真得很遗憾。这个人很难,甚至是不可能,被其他人代替。说心里话,独自 一人坐在这所空荡荡的大房里,福斯克感觉到一点点孤独。 但是,他立即想起,它并不是孤单一人。他有潘德格斯特陪伴,至少,也还有他的 尸体。 过去他遇到过很多对手,但从来没有人像潘德格斯特这样出色,这样世间少有。要 不是福斯克的家族优势——他可以在警察局和其他地方设置屏障,他那长期深思熟虑的 计划以及那些突发事件发生的地点相隔之远——故事的结局将被改写。甚至结局是这样, 他还是没有彻底地清除内心的焦虑。他发现他不知不觉地走下——下到很深的地方—— 那里囚禁着潘德格斯特。只是想确认一下。不出它所料,那堵新砌的水泥墙仍旧被精心 掩盖得很好。他敲了敲,听听,轻轻喊了几声。但是,当然应该是,没有任何回答。快 三十六个小时过去了,毫无疑问,这个杰出的侦探已经死了。 他轻品了一口葡萄酒,把身体深陷在椅子里,沉浸在这个完美的故事结局里。当然, 还有一个漏网之鱼:中士达格斯塔。福斯克思索着当潘格斯塔被带进地下室时那满脸要 与之拼命的怒气。他的怒气很快就会消退的——福斯克知道——等待他的将会先是罢职, 再后来不确定,最后的结局就是,恐惧。——因为到了现在,他肯定明白了跟他交手的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福斯克——不会放过这个漏网之鱼的。他要斩草除根,结束 此事,让达格斯塔自食射死平克蒂的恶果。然后,夺回他那个聪明的小发明。 但是,不用着急。根本不用着急。 他品咂着美酒,意识到实际上还有一尾漏网的小鱼。维欧拉·马斯克莱尼小姐。他 想起她那被地中海艳阳的太阳晒成金黄色的健美身躯,走起路来,仪态万方,带着运动 员似的敏捷与性感,令他深深的为之痴迷。从来没有任何女人能像她的谈吐那样动人, 像她那样生机勃勃。她能给她所降临的每一个地方都带来温暖,甚至包括卡斯特罗·福 斯克庄园这样的地方。 屋子那边的黑暗处微弱地响了一声,就像落叶飘落在地面上。 他顿了一下,不喝了。 慢慢放下酒杯,站起来,向餐厅的入口走去。只有长长的画廊月亮和挂在和墙上彻 夜不熄的灯烛的照耀下默然而立。成排的盔甲立在墙边,微微反射着青白色的光。 没有发现什么。 福斯克若有所思地转过身。庄园里满是老鼠,该请园工清理清理,是时候了。 他开始朝火炉原路折回,感觉到一股凉气,并不全是因为寒冷的夜风。 然后,他又停住了脚步。还有一件事情,他知道,可以使他为之精神振奋。 回转身,从小门进入他的工作间,走过漆黑的屋子,穿过散乱摆放的实验桌和设备, 停在了镶满木质壁板的后墙前。他举起胳膊,肥胖的手掌顺着光滑的壁板触摸着,摸到 一个稍微凹陷的地方。其中一块壁板在略高于他头顶上的地方轻轻地打开了。伯爵伸起 手臂,把壁板拉得更开些。一个巨大的保险箱出现在石墙中间。他输入密码,保险箱啪 地一声打开了。他小心虔诚地把手伸进去,拿出一个小长方形木箱,这里面就装这斯特 拉第瓦里家族制造的小提琴:暴风云。 他带着小木箱去了“沙龙”,放置在墙边的桌子上,远离炉火,没有打开,以便它 逐渐适应房间里的温度。然后,他坐下来。比起工作间,在火炉前实在是太暖和了。他 又喝了一小口酒,斟酌着他应该拉哪首曲子。巴赫的古典舞曲?华丽的帕尼尼协奏曲? 不,还是拉一个简单的,清新的,焕发精神的……维瓦尔蒂作品。《四季协奏曲》中的 《春天》。 几分钟后,他重新起身,走到小提琴前,打开铜锁片,支起琴盖。然而并不开始演 奏,还没到时间。还需要十分钟它才能适应周围的温度和湿气。他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这 个完美得不可思议的作品,真是赏心悦目啊!福斯克伯爵盯着提琴,一种成就感喷薄而 出,欢乐顿时攫住了他身心。 他退回舒适的椅子,松松领带,解开夹克。“暴风云”终于回到了它本来的地方, 回到了它的家。在就要被遗忘的关口,他把它抢了回来。所有的花费,庞大的计划,危 险以及人命都值了。温暖的火光映照着福斯克,他满面火光注视着这把小提琴:对于他 来说,这把琴不是世间的俗物。或者说,那是另一个即将到来的更美好的世界里的声音 或者说乐曲。 屋子里现在非常暖和。福斯克起身,那火钳把木柴朝火炉里面推了推。《春天》那 灵动美妙的旋律突然飘进他的脑中,萦绕不绝,就好像是他自己正在演奏着似的。五分 钟。他取下领带,解开衬衣最上面的纽扣。 火炉里燃绕的一块木柴咔咔嚓嚓发出很大的声响,吓了他一大跳。他猛地坐直了身 子,杯子里的葡萄酒飞迸而出,溅到了他敞开的夹克上。 他缓慢地坐下来,纳闷刚才的骚乱。醒了醒神儿:为这件事他已经付出过超乎其想 象的代价了。他来了些食欲,把葡萄酒喝了。可能需要一些更烈的酒,有助于消化的: 比如卡尔瓦道斯或格拉帕,或者更好一些的,比如由森纳罗山的一个僧人酿造的好酒。 他的肠胃里像是消化不良一样翻腾着,非常难受。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侧柜 ——他的脚上像又千斤重——取出一瓶红褐色的苦兰博基酒,满满的倒了一杯子,又退 回椅子上。胃中还在上下翻滚。他灌了一口辛辣的酒,又灌了一口。这时,他听到了别 的声音,像是脚步,就在门口。 他试图站起来,但是,刚起了一半,就感到身子虚弱,又陷入椅子里。很显然,这 里应该没有人的。不可能有人的。仆人们都放假回去了。是幻觉在作怪吧。每当事情进 行到最后几天,就会有幻觉出现,这些年一直这样。 他体内像是被烧开了一样沸腾着。喝干了那杯酒,他在椅子里换了一下姿势,这样 可以舒服一点儿。屋里热得透不过气来。但是,见鬼,没有人添加炉火啊。他发出一声 幽幽的叹息声,听起来毛骨悚然。他试图平息一下自己,取出“暴风云”小提琴,断断 续续地演奏起了《春天》这支曲子以便恢复先前的心境。 还是无法平静。一种奇怪的感觉侵入他身——从身体的最里面开始,从内到外开始 膨胀,一圈一圈向体外压迫。这不是消化不良;他是病了。他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水,感觉到他的心脏正在激烈地跳动。他定是在地下室里搬了那么多块砖所以受了风寒, 今天又不明智地来到这里才诱发的。他确实需要一个假期,明天就出发。他自言自语地 :卡普拉峡谷,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 他伸手去端那杯苦兰博尼酒,却发现酒突然味道不对了,像是烧酒和威士忌——炙 热难忍,就连手也像火烧一样。他大叫着跳了起来,玻璃杯子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福 斯克头晕目眩,跌跌撞撞,无法稳住自己。 真倒霉,发生了什么事? 他喘着粗气,感到眼睛发痛,嘴唇干裂,心跳加速。有一会儿,他疑惑自己得了痉 挛或者是心脏病。他听说心脏病开始发病就是这样:你感觉到有点儿,有点特别的不对 劲儿。但是,他的胸膛和手臂都没有丝毫的损伤。另一方面,体内仍然在涨裂,内脏像 是快要爆炸了。他发狂地看着四周——不是看葡萄酒,不是小提琴,也不是指家具或者 富贵华丽的绣花毯子——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对此做出解释。 他的体内像是有东西在里面沸腾和翻滚;嘴巴扭曲;眼睛不听使唤;手指痉挛;全 身的皮肤如被万千蜜蜂一齐叮咬。房间闷热得像是个密封的火炉。现在,除了燥热,他 感到了恐惧:因为,这经久不息、势不可挡的炙热和炉火没有任何关系。 一刹那间,他明白了。他明白了。 “达格斯塔——”,喊声梗在了他的嗓子眼里。 他一歪一扭迈向朝餐厅的门,“砰”的一声摔倒在地,跪在翻倒一旁的餐桌边。身 上的肌肉还在急剧痉挛,强大的一致终于使他开始匍匐爬行。 “杂种——”,福斯克伯爵已经憋得无法喘气的嗓子里一声低吼。与此同时,他的 身体像不是他自己的似的,自动地扭曲着,抽搐着,情形极其可怖。再有几步就到门口 了,他奋力拽住门把手。全身更热了,他感觉到皮肤被烧得嘶嘶作响。他死死地拽着门 把手,又推又晃——却发现,门是锁着的。 随着一声压抑的尖叫,他瘫倒在门边。热气不停地升腾,岩浆一样顺着静脉喷薄而 出。,巨大的昆虫嗡鸣的声音充斥着他的大脑。他闻到有什么东西在燃烧。身体突然僵 硬,下颌不自觉地咧到一边,牙齿在挤压下脱落开裂。这一刻,他所犯下的罪恶和暴行 模糊地浮现在眼前。热气还在升腾,痛苦还在继续——那将是他从来没有预料到的地狱 般的折磨。福斯克感觉到视力越来越模糊,他的目光扫了一周,最后落在炉火上,什么 都失真了。他看到尘世之外的情形…… 亲爱的耶稣基督,火里面升起来的暗影是什么啊? 现在,聚集起体内每一丝一丁点儿力气——虽然他的牙齿磨成了碎末,满嘴鲜血, 舌头肿胀得没法说话——福斯克以一种介于咕噜和呻吟之间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念着上 主的祈祷词—— “祷告文……” 他感觉到皮肤起了燎泡,曾经乌油油的头发卷曲冒烟。他用手痛苦地抓着石板,拽 掉了自己的指甲,努力地吐出这几个字: “……Quiesincoclis ……” 福斯克听到了除了耳鸣以外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放肆而恐怖的笑声, 那不是达戈斯塔的笑声,也不是尘世任何其他人的笑声。 “……Sanctificetur ……”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试图继续祈祷,但是,嘴唇下的皮下脂肪像沸腾了一样。 “……Sanctiferrrrrrrrrr……” 然后,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任何声音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