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你几乎可以说他是自找的。 我不知怎的没看到他写的那篇专栏。是在上个周末左右登出来的,不是在平常 刊登他评论的艺文版,而是在《纽约时报》的评论版。我好像曾在报上看到过这个 话题,而且那天我好像看过萨菲尔①的专栏,那是一篇谈论两个总统候选人的文章。 所以我对里吉斯·基尔伯恩的文章很可能看了一眼,但大概还没产生兴趣就又跳去 看别的了。 ①萨菲尔(William Safire),著名政治专栏作家,一九七八年曾获普利策评 论奖。 很自然的,他的短评一开始就极力为媒体自由而辩护。他之前为了回应登上威 尔名单的风波已经写过了,现在为了自己的良知和对读者的责任而进一步发挥。当 初我大概是觉得自己不太需要再听一遍。 这篇篇幅八百五十字的评论中,他写了大半才提到重点。剩下的篇幅都在评论 一出戏,但这出戏没在百老汇,也没在百老汇之外上演,而是演给全纽约看。他评 论的是威尔,而且给了一篇恶评。 “一场历时已久的戏,”他写道,“往往会换个主角重新上演,此类情形甚为 常见,却毫无必要。原来的戏以明星取胜,因而换角重演总会让人失望。而这用于 音乐剧《威尔!》也的确是真理,现在某些制作人一定会在剧名后头加上个惊叹号。 “第一次上演时,《威尔!》无疑是出好戏。已故的阿德里安·惠特菲尔德极 为出色的诠释了剧名的这个角色,整出戏紧紧扣住了八百万纽约观众的心。但接棒 演出的人,却让我们看到了一出闹剧(虽然也有些喜剧片段),而且有闹剧的所有 风味和效果。 “随着惠特菲尔德死亡并揭开真面目,他的替身演员从舞台两侧冒出来——而 且跌了个狗吃屎。我们所称呼的‘威尔二号’是个吹牛大王和疯子。我们一度认真 对待这个劣质的复印版,纯粹只因为我们还残留原版的记忆。 “但是现在不了。‘你只是一副纸牌而已,’爱丽丝对着梦游仙境中四个角落 的敌人说。同样的话,我也要拿来送给这个披着惠特菲尔德旧戏服的懦夫。我再也 不会带着保镖,再也不会坐困愁城。我看戏时,身边靠走道的位置再也不会被一个 彪形大汉所占据,他宁可回家看电视剧《纽约重案组》。我已经找回自己的生活, 而我也只能以此建议现在的威尔。下台一鞠躬,谢幕走人——找回自己的生活吧。” 基尔伯恩已经下定决心,可是发表这篇文章之前,他还是先知会了警方。虽然 他们都持反对的态度,但没有人认真地劝他不要发表。其实警方的结论跟他差不多。 盗版杀手不会像原版那么危险,但慢慢的,威尔看起来毕竟不是个盗版杀手,他只 是模仿别人写信罢了。警方还是会追捕他,但实在没那么紧急就是了。 所以星期二晚上,我正在俄亥俄州湖林市一栋平房的厨房中跟一个大学生和自 白的犯人打扑克的时候,里吉斯·基尔伯恩正在看P.J.贝瑞的新戏《可怜的小罗德 岛》预演。他的女伴是个年轻女郎,名叫梅尔巴·罗金。看起来像个模特儿,但其 实是个时装摄影师。看完戏之后,两人去乔艾伦餐厅吃宵夜,然后一起乘计程车回 到基尔伯恩位于切尔西一栋褐石建筑一楼的公寓里。 一点十五分左右,他建议她留下来过夜,但明天一早她得起床拍照,所以想回 家。(有个小报推测说如果她留下来过夜会怎么样。基尔伯恩还会活着吗?或者她 会跟他一起死?)他陪她走到第七大道,送她坐上往市中心的计程车——她住在克 罗斯比街的一栋筒楼里——她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正回头往家的方向走。 显然他直接回到自己的公寓,过了一两个小时,有人来找他。由于并无强行进 入的痕迹,因此若不是威尔有钥匙,就是基尔伯恩开门让他进去。基尔伯恩似乎也 并没有抵抗,他被重物击中头部,这一击很可能让他失去知觉。他面朝下倒在地板 上,或者是威尔把他摆成那个样子。接着凶手用一把碳钢切菜刀刺他的背部,之后 把刀拿去洗水槽洗好,放在滴水篮晾干。(“威尔大概不是厨师,”埃莱娜告诉我, “厨师洗好刀子会擦干,不能有一点污垢,否则刀子会生銹. 厨师应该很明白这点 才对。”或许他知道,我说,可是不在乎。可是换了厨师就会在乎,她说。) 我不知道那把菜刀有没有生銹,可是我知道上头有血迹,因而确定是作案的凶 器。不过上头没有指纹,公寓里头除了基尔伯恩和梅尔巴·罗金之外,也没有其他 人的指纹。 基尔伯恩的尸体被发现时,他全身穿戴整齐,穿着宽松长裤和送梅尔巴上计程 车所穿的那件毛衣。(她说他当时还穿了一件棕色的小山羊皮运动夹克,这件衣服 被发现披在椅背上。)威尔可能是在被害人上床前到达,或者基尔伯恩应门时起来 穿了同样的衣服。根据梅尔巴的供词,她离去时,他精神还很好,可能回去又看了 一些书报或电视,甚至写他的评论。 如果他写了些什么,现场也没有留下任何迹象。他还是用打字机,是一台古老 的皇家牌手提打字机,这在他的眼里显然具有某种图腾形象。他的打字机上没有进 行到一半的稿子,旁边也没有笔记。有个记者问梅尔巴·罗金,他觉得那出戏怎么 样——他或许也拿同样的问题去问玛丽·林肯——她说她不知道。根据她的说法, 他在写评论稿之前,绝对不会针对一出戏有任何评论。“但我想他不喜欢。”她承 认。 这又引发了一大堆臆测。一个叫莉斯·史密斯的专栏作家编出一个理论说,基 尔伯恩很讨厌那出戏,写了篇批判的文章,而他的午夜访客便是剧作家贝瑞本人, 他杀害基尔伯恩后,就把那篇攻击的评论稿子带回家烧掉。“可是我认识贝瑞,” 史密斯写道,“我也看过《可怜的小罗德岛》,我无法相信任何人会对这出戏有一 丝负面的评语,更无法想象贝瑞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谋杀时间前后,没有电话打 进或打出,也没人发现任何陌生人进入那栋褐石建筑或在附近徘徊。不过警方早晚 会找到一个目击证人,他可能曾看到某个人进出,或听到喊叫,或知道某些事情。 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接近周末时,我接到了雷蒙·格鲁利奥的电话。我提供给威廉·哈夫迈耶的律 师名单中也包括他,而且“硬汉雷蒙”答应要替他辩护。“那个可怜的混蛋,”他 说,“你怎么都想不到他会是谋杀凶手。这一点也不像我会接的案子,你知道。他 不穷,不是黑人,又不想炸掉帝国大厦。” “他会毁掉你的形象。” “是呀,他没法让我的形象更坏了。你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太违背他的愿望, 我倒很想试试这个案子,我想我能让他脱罪。” “老天,怎么脱罪?” “唔,谁知道?不过一开始可以把整个系统拿来审判,这个可怜的傻瓜一辈子 努力工作,一毛存款都没有,而他的公司感激他的方式就是逼他退休。然后可以拿 他太太的死来做文章,多年的痛苦和受罪,只会更加打击他的精神状态。当然我要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法官不允许那个自白列入证据。” “哪个自白?我已经给他录音,还走进第六分局从头讲了一遍。他们还给他念 了米兰达警告。整个过程都录了音,包括米兰达警告在内。” “毒树就会长出毒果,第一个自白就是不当取得——” “不可能。” “——所以接下来的自白都不可信。” “完全不通。” “也许吧,不过我想过一些方法。问题是他不希望这样,但是我想我跟检察官 谈判时,可以拿来替他争取。”他又预测了一些情况,然后说,“我很好奇那些钱 该怎么办。” “什么钱?” “那十五万元啊。保险公司的理赔金,双重理赔,那笔钱还存在哈夫迈耶的湖 林市账户里。他一毛都没花。” “我想他不会拿来付律师费。” “他不能花那笔钱。这种犯罪所得到的钱,依法是不能归给他的。如果我杀了 你被定罪,我就不能继承你的财产,或者领你的保险金。这是法律的基本原则。” “听起来很合理。” “我想不会有人争辩,不过这造成了一些不幸的后果。几年前那个妞儿杀了个 营养师。她的律师可以让她以轻罪认罪,只要坐几天牢,外加参与一些社区服务而 已,可是她自己没有钱,又正好是那个营养师的继承人。若要继承那笔遗产,就得 被判无罪,于是那个律师决定搏一搏,然后赌输了,于是他的当事人得坐很久的牢。 他应该让当事人继承遗产与否影响他的决定吗?不,绝对不可以,因为我们律师绝 对不该受这些事情影响。” “感谢上帝。” “哈夫迈耶会认罪,”他说,“所以钱不会是他的。那怎么办?” “保险公司会收回。” “不应该。他们收了那么多年保费,也承担了风险,就该付这笔钱。而且该全 额付,因为谋杀符合意外死亡的定义。他们得付掉这笔钱,问题是付给谁?” “我想是付给拜伦·利奥波德的遗产受赠者吧。就是那几家艾滋病慈善单位。” “如果利奥波德还是拥有那张保单的话,”他说,“那的确是如此。这样的话, 哈夫迈耶就不是受益人,利奥波德的遗产继承人会收到这些钱。可是利奥波德转让 过保单的所有权换取利益。所以他就跟这些钱无关了。” “那哈夫迈耶的继承人呢?” “不行,哈夫迈耶从来就没资格拿那些钱,所以他不能把不属于自己的钱给别 人。更别说他还活着就没有继承这回事。不过这倒是产生了一个问题。哈夫迈耶拥 有那张保单,上头的受益人是他。可是他有没有指定第二受益人,以防他比利奥波 德先死呢?他可能不会这么做,因为他以为如果他先死,那么利奥波德死掉时,钱 就会付给他的继承人。” “你指的是利奥波德的继承人。” “对。换句话说,反正钱怎么样都会是你的,何必多此一举去指定第二顺序受 益人呢?有几个原因,这样的话,不必等到认定遗嘱,就可以拿到钱。不过大概不 会有人告诉他这点,或者他即使知道了也不担心。但如果他的确指定了,那第二受 益人能拿到钱吗?” “为什么不能?他又没参与谋杀,不应该把他排除在外。” “啊,但哈夫迈耶加入那个旅费交易时,是不是就已经预谋要杀掉利奥波德?” “他说没有。” “那很好,可是我们怎么知道真的没有还是假的没有?如果他有预谋,难道我 们不能辩解说其实他的犯罪意图使得那个旅费交易无效,所以拜伦·利奥波德应该 恢复那张保单的所有权?” “这样那些慈善机构就会得到这笔钱。” “是吗?旅费交易之前,他指定的受益人是那些慈善机构吗?” “耶稣。”我说。 “我想这是感叹词,”他说,“不是指受益人的名字。” “我认识他的受益人,”我说,“旅费交易签订之前,要更改受益人,必须先 通知她,她才因此知道的。” “对,那是标准程序。你怎么会认识她?” “她是我一个朋友,在戒酒聚会认识的。一开始就是她找我去调查他的死因。” 他大笑起来。“谁知道呢。她原先并不知道,但其实她的行为都让自己得利。” “你是说,最后那笔钱会归她?” “对她太有利了,”他说,“哈夫迈耶的杀人,强烈暗示他是有预谋的,这么 一来,那个旅费交易就可以宣告无效作废。如果作废,那张保单的所有权就回到利 奥波德身上,而如果在进行旅费交易之前,她是原来的受益人,那么旅费交易的作 废,她的受益人身份就仍然有效。我会很乐意替她争取,除非那些他遗嘱上的慈善 机构雇用我当律师,那么我也很乐意争取说他没把这位女士列为遗产继承者,显示 他是希望把钱给慈善机构,而不是她,因此……”他接下来讲的法律问题都太过于 专门,而且对我来说太曲折复杂,但重点是,金尼最后可能会得到那十五万元。 “叫她打电话给我,”他说,“我不能当她的律师,但我会替她找个好律师。” 金尼吓呆了,这是当然的,而且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她不该得到这笔钱。如果她 就让那些慈善机构拿去呢?我指出,对我来说,拜伦的意图十分明显,而且她如果 良心不安,可以把一部分钱捐给那些慈善机构。 “反正,”我说,“这是你应该得的。如果你没找我去查出杀拜伦的凶手,那 笔钱就会永远留在俄亥俄州湖林市。哈夫迈耶没拿这些钱去买比萨或茶包,留给他 的亲戚。” “如果有谁应该得到这笔钱,”她说,“那就是你。我们来分好了。” “什么?你跟我平分?” “你,我,还有慈善机构。分成三份。” “给我太多了,”我说,“而且给慈善机构的或许也太多,不过这一点可以再 商量。现在你得打电话给律师。”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影响,不过和金尼谈过的次日,我出去为圣诞节采购礼物。 当时我还不确定最后那笔保险赔偿会归她,也不能把她一时冲动说要把钱分给我的 那些话当真。但意识到即将获得一笔意外之财——无论有多么少、多么遥远——显 然都让我更富有圣诞节的博爱精神。我没把皮夹里的钱全部捐给救世军,也没大摇 大摆走上街,嘴里哼着圣诞福音歌,但总之我奋勇加入那些市中心那些商店的人潮 中,给每个人都买了礼物。 我在麦迪逊大道上的一家店买了给两个儿子麦可和安迪的礼物,还有麦可的太 太简,又安排把礼物寄给他们——公事包和花皮纹手提袋寄给圣荷西的麦可和简, 双筒望远镜寄给蒙大拿州米苏拉镇的安迪,他在加拿大的温哥华和卡尔加里分别工 作了一小段时间后,最近搬回了美国。 我还以为埃莱娜的礼物大概会很伤脑筋——我一向如此——但结果我在一家商 店的橱窗看到了一对耳环,当场就知道她戴一定很好看。磨砂玻璃做成的小颗鸡心 形坠子,配上深蓝色的石头更为出色。女店员告诉我,这对耳环是莱俪①的,我严 肃地点点头,一副知道她在讲什么似的。我想反正就表示这是好东西。 ①Lalique ,知名水晶饰品的品牌。 次日或者第三日的早晨,我过街到对面的晨星餐厅吃早餐看报。之后直接走到 第五大道和四十二街交口的图书馆。我一直待在那儿,直到肚子饿了才去布赖恩特 公园的一个摊子吃中饭,我吃得很快,因为外头冷得让人坐在那儿不太舒服。一吃 完,我就马上回到图书馆,又花了一些时间找资料、做笔记。 走回家的途中,我在第六大道和五十六街交口附近一家俗丽的小餐馆喝了杯咖 啡,又吃了一块馅饼。我想着自己已经知道的事情,或者该说自以为知道的,想着 下一步该怎么做。那天晚上没有威尔的新闻,早报上也没有。马蒂·麦格劳的专栏 谈的是他对最近市长和州参议员争执的看法。他们都是共和党成员,也都是意大利 裔,可是他们却彼此仇视得好像其中一个是塞尔维亚人,而另一个是克罗地亚人。 我拿起电话,打给几个警察,包括哈里斯·康利和乔·德金。然后我又拨给马 蒂·麦格劳,可是却联络不到他,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想到可以在哪里找到他。 “好家伙,看看谁来了,”他说,“我真是受宠若惊得掉进地狱又弹上来,因 为除非你哪根筋不对,或者新培养了低级嗜好,否则你一定是专程来看我的。” “我想有机会在这里找到你。” 他抬起头来,眼皮半睁看着我。他面前有个空的烈酒杯和半满的啤酒杯,我猜 这不是他今天第一次喝酒。但是他的动作和谈话却似乎相当清醒。 “你想有机会在这里找到我,”他说,“马修,我老说你是个伟大的侦探。明 天你就会和克拉特法官一起出现,后天你就告诉全世界谁是绑架林白小孩的真凶①。 你想这两个案子有关联吗?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①克拉特法官失踪案及林白之子的绑架案,均为美国三十年代初轰动的案件, 克拉特法官从未被寻获;林白之子一案虽逮捕凶手并予以枪决,但审理过程有争议, 许多人相信真凶另有其人。 “没错。连这种事情都可能。” 我随着他手势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一个兔女郎无上装酒吧标准装束的女侍者— —高跟鞋,网状裤袜、深红色热裤和白色兔尾巴,腰部以上除了兔耳朵和太浓的妆 之外,什么都没有。她被化妆盖住的脸出奇地年轻,胸部则具有硅胶①那种抗地心 引力作用。 ①隆胸手术注射的硅胶。 “先解决一件事,”女侍者来到我们桌旁时,他说,“你要什么?” “应该颠倒过来,我才应该接受你的指示①。” ①英语中的“点餐”和“指示”均为order.“我不想接受你的指示,只想知道 你要点什么东西来喝。你是遵从圣母福音指示赤脚传教的修士,还是贫穷修女会的 成员?”看到女侍者困惑的表情,他说,“宝贝儿,我只是在开玩笑。别理我们。 我知道你是新来的,可是他们一定告诉过你,我不会找麻烦的。” “哦,我不知道,”她说,“我想你一定带了枪,而且很危险。” 他开心地笑了。“嘿,你不错嘛,”他说,“你的身材棒,服务也好。我看看, 再给我一轮酒,一个双份烈酒和一杯啤酒,不过你也可以给我两杯双份烈酒和两杯 啤酒。”我的表情大概不太对劲,因为他说,“别紧张,马修。我知道你不会碰半 滴酒来拯救你的灵魂,你这自以为是的混蛋。甜心,原谅我讲法文,千万别把我刚 刚讲过的话告诉你们修道院的院长。我要你一口气给我两轮酒,免得待会儿有人来 打扰我们,另外麻烦你给我这位戒酒的神父朋友一些饮料。” “苏打水就行了。”我告诉她。 “给他两杯苏打水,”他说,“拿冰一点的。”她转身离去,兔尾巴晃啊晃的, 他说,“我不知道该对硅胶有什么感觉。看起来很完美,但就是不真实。而且对下 一代会有什么影响?十几岁的小男孩会从小就期待完美的乳房吗?” “对十来岁的男孩来说,”我说,“所有的乳房都很完美。” “如果看过硅胶质料的话,那就不是所有乳房都完美了。以前女孩子会去隆乳 好吸引男人。现在是已婚男人要求太太去找整容医师预约。‘我想要什么圣诞礼物, 小亲亲?嗯,既然你提起,大胸脯挺好的。’你说有没有道理?” “不怎么有道理,”我说。 “上帝保佑,老兄。” “虽然你在这种地方,照样保佑。”我说。 “我喜欢俗丽的风格,”他说,“也喜欢寒酸的东西,而且我对矛盾的事物充 满热情。虽然我很少盯着别人乳房看,但万一想看的时候有得看,还是不错的。何 况这个地方离我他妈的办公室才三个街口,报社里其他人也不会来这儿,所以我不 会被打扰。这是我的故事,波罗先生①。现在换你说说你的了。” ①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神探。 “我是来找你的。” 女侍者把我们的酒端过来。“记在我的账上,”他说,然后又给了女侍者五块 钱小费,“我这人很高尚的,”他说,“你看我只是把钱给她,不会想把钱塞在她 的弹性热裤前头,我就看过有些客人这么做。我也多少猜到你是来找我,大侦探。 我好奇的是阁下有何贵干。” “希望你提供威尔的情报。” “啊,我明白了。你想玩帽子戏法①。” ①足球或冰上曲棍球之类的比赛中,某一名选手连进三球,即称“帽子戏法”。 “什么意思?” “你揭发了一个凶手的假面具,又活捉了另外一个凶手。俄亥俄州湖林市是什 么样子?当地人打赤脚吗?” “大部分都穿鞋。” “很高兴是这样。你逮到阿德里安,又逮到这个哈夫迈耶,现在你想逮威尔二 号。如果照里吉斯在评论版那篇文章的夸张形容,应该称之为阿德里安的替身。” 他瞪大眼睛,“哈夫迈耶的名字是威廉,对吧?大家怎么称呼他?” “我称呼他哈夫迈耶先生。”我说,“所以不可能是比尔或威利。或甚至是威 尔①。都不是,”我说,“我怎么称呼他,刚刚已经告诉过你了。” ①比尔、威利、威尔均为威廉的昵称。 “我还以为警察都只称呼嫌犯的名字而已,不喊姓氏的。” “我大概离开警界太久了。” “是啊,值得尊敬。还好你不当警察了,否则你会感到羞愧。如果他们称呼他 威尔——很难说他们不会——那就是帽子戏法了,对吧?三个凶手都叫威尔,马修 把他们全逮住了。” “我没在追捕威尔二号。” “是吗?” 我摇摇头。“我只是你的一般读者而已,”我说,“我所知道的,都是在报上 看来的。” “你和威尔·罗吉斯①都是如此。” ①威尔·罗吉斯(Will Rogers ,1879-1935 ),美国幽默明星,以饰演西部 牛仔闻名。后成为颇具影响力的政治家,以幽默讽刺的风格评论美国社会与政治, 在政坛颇具影响力。 “能不能提供我一些没上报的消息。比方说,那家伙还写了别的信吗?” “没有。” “他每次杀了人都会写一封信。就像那些恐怖分子宣称爆炸案是他们干的一样。” “所以呢?” “所以没想到他打破了这个模式。” 他转转眼珠。“那是阿德里安的模式,”他说,“现在阿德里安不写信了。为 什么要期待这个新的威尔照样遵循老方法呢?” “这个说法不错。” “阿德里安也从没一口气威胁要杀三个人。他们两个有太多不同了,包括每个 人都在谈的心理状态。”他已经喝掉一杯双份烈酒,现在他又把另一杯拿起来喝了 一小口,然后喝了同样一小口啤酒,“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写那篇专栏。”他说。 “嘲笑他的那篇吗?” “没错。不知道。有一天我实在受够了大家都说他是纸老虎,所以我就莫名其 妙地想引他出笼。” “这我倒是想不透。” “我判断大家说得是对的,”他说,“而且我觉得那个家伙什么都不会做,于 是我就想到要拿个什么伸进他笼子里,戳他一下,至少让他吼两声,说不定可以给 警方一些线索。而且我知道挑衅他很安全,因为他不太可能离开笼子。” “可是他干了。” “是啊,我不认为这是我的错,因为他妈的基尔伯恩自己就够挑衅了,他居然 叫威尔上台一鞠躬,滚下舞台去。不过我不介意告诉你,这么一来,我的兴趣差不 多玩完了。 “哦?” “我很高兴没再收到那狗娘养的写来的邀功信。如果他还想再写,拜托他寄给 别人吧。我不认为他会再写了,也不认为他还会再杀人,不过我也不会建议警方不 必再保护彼得·塔利和罗梅法官。但重点是,我不管这件事了,我可以找别的题材 来写专栏。” “在这个城市,要找题材并不难。” “一点也不难。” 我喝了一大口苏打水。眼角瞥见我们的女侍者在替另一桌刚来的客人点饮料, 是三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穿着短上衣,打了领带。其中一个凑近她的屁股,拍了一 下兔尾巴。她好像根本没注意。 我说,“既然你这么没兴趣,”我说,“也许我根本不该提起,可是我需要你 的情报。” “说吧。” 我掏出笔记本,翻阅着。“‘我诅咒那只扼住我的国家咽喉的老迈之手。’” 他举起杯子正要喝,半途停住了,皱起眉头说:“这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听起来很熟悉吧?” “的确熟悉,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提示一下,马修。” “威尔二号的第一封信,信中告诉我们他的三人名单。” “对,”他说。“这是在谈彼得·塔利,就在那个杂碎威胁要瘫痪市区运输系 统那档子事情之后,或者天知道随便什么。所以呢?” “只不过有一点小小不同。‘诅咒那只扼住一个城市咽喉的老迈之手。’少掉 了‘我’,另外‘我的国家’改成了‘一个城市’。” “所以呢?” “所以威尔把原版改写过了。” “什么原版?”他再度皱起眉头,然后头往后一抬看着我,“等一等。”他说。 “等多久都没关系,马蒂。” “我真是他妈的大笨蛋一个,”他说,“你知道这娘娘腔是引用谁的句子吗?” “谁?” “我,”他说,两眉一扬愤慨地说,“他引用我的句子,或者是改写,或者随 便你怎么形容。” “此话当真?” “你不会知道的,”他说,“因为没人知道,不过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写过 一个不高明又不怎么幸运的剧本。” “《云间骚动》。” “老天,你怎么会知道。典故出自叶芝的诗,《决心就义的爱尔兰飞行员》。 老天爷,那首诗真可怕。” “我相信你的剧本会比诗好。” “不,更臭,你不必信我的话。反正各路评论都难得意见一致的公认很糟。不 过没人反对戏名,虽然整出戏跟飞行无关。但是有很多骚动。云很少,骚动很多。 不过戏是讲爱尔兰人的,是我个人自传式的爱尔兰裔美国人经验,而一本书或一出 戏要讲爱尔兰人,再没有比引用叶芝的诗当题目更贴切的了。那位老兄写得可真不 少。” “那句对白是出自你的剧本?” “对白?” “讲老迈的手和国家的咽喉那句。” “嗯,威尔改写的那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戏里头老迈的手是指维多利亚女 王。咽喉则是指神圣的爱尔兰,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老天在上,我对女工匠了解多 少?又对爱尔兰了解多少?我从没去过那个可怜的落后国家,想都没想过。” “你真不简单。”我说。 “怎么说,马修?” “开始认不出那句对白。接着你明白我一定知道出处,就决定自己讲出来。然 后假装你还不知道我知道那句对白的出处,不过怎么可能呢?如果我不知道那出戏, 又怎么会知道原版的对白?” “嘿,你都把我搞糊涂了。” “是吗?” 他举起杯子,“你这狗娘养的滴酒不沾,”他说,“就是不明白这玩意儿会让 脑袋转得多慢。你想从头再玩一遍吗?你一定早就知道了因为我一定知道因为你知 道因为我说过你说过——你懂我的意思吗,马修?昏头了嘛。” “我知道。” “所以你要从头跟我玩一遍吗?” “我看不必了。” “嘿,振作一点。是你提起这个的,所以——” “放弃吧,马蒂。” “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是你干的。你写了那些信,而且杀了里吉斯·基尔伯恩。” “你他妈胡说八道。” “我不这么想。” “我干吗做这些事情呢?你倒是告诉我。” “你写那封信,好让自己继续成为焦点。” “我?你在开玩笑,是吧?” “威尔让你变得很重要,”我说,“你写一篇专栏文章,然后大家都知道有个 杀手在纽约杀了一堆名人。” “还有奥马哈,你忘了奥马哈。” “接着威尔自杀,结果《绿野仙踪》里奥兹城的魔法师只是躲在帘幕后的寻常 人罢了。他是阿德里安·惠特菲尔德,而且死掉了。于是再也没有新闻,这表示你 再也上不了头版了。你不能接受。” “我每星期有三篇专栏上报,”他说,“你知道不管有没有威尔,有多少人在 看我的专栏吗?” “非常多。” “有几百万。你知道我写这个专栏领多少钱吗?不到百万,不过很接近了。” “你之前从来没写过这么轰动的报导。” “这么多年下来,我写过太多报导。这个城市充满故事,故事就像屁眼,人人 都有一个,而且大部分都是臭的。” “这个报导不同,你自己也这么告诉过我。” “只要你在写,它们就不同。你在写的时候,必须把它们想得很特别,然后新 闻落幕,你继续往前走寻找别的故事,告诉自己新的这个很特别,而且比上一个特 别两倍。” “威尔是你创造出来的,马蒂。你给了阿德里安这个念头,他也把所有的信寄 给你。每回他寄信,你都是第一个看到的。你把自己的情报都告诉警方,警方有什 么消息,也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那又怎样?” “所以你受不了看到这个新闻结束。里吉斯·基尔伯恩没想到,当他把这个案 子比喻成百老汇的一出戏之时,其实已经离事实不远了。大明星已经离开舞台,你 却不愿意接受戏已落幕的事实。于是你穿上他的戏服,想自己串演。你写信给自己, 最后却露出马脚,因为你忍不住要引用自己失败剧本里头的句子。” 他只是盯着我看。 “看看你列在威尔名单上的三个人,”我说,“一个是威胁要让全市停摆的工 会头子,一是把监狱大门敞开的法官。这两个都激怒许多纽约人。” “所以呢?” “所以看看名单上的第三个名字。《纽约时报》的剧评家。谁会把一个评论家 的名字放在这种死亡名单上?” “你知道,我自己也想不透。” “不要侮辱我的智慧,马蒂。” “那你也不要侮辱我的。还有不要骑着马践踏事实,否则你只会搞得自己屁股 发痛。你知道《云间骚动》是什么时候上演的吗?十五年前。你知道里吉斯·基尔 伯恩什么时候开始替《纽约时报》写剧评吗?我刚好知道,因为都登在他的讣闻上, 是不到十二年前。当时替《纽约时报》评论《云间骚动》的是另外一个人,他五六 年前死于心脏病,我发誓不是因为我从衣柜里跳出来大叫‘喝!’把他给吓死的。” “我看过《纽约时报》那篇剧评。” “那你就知道了。” “我也看过里吉斯的剧评,登在《哥谭杂志》①上。” ①Gotham Magazine Gotham,意为哥谭镇、愚人村,是纽约市的别名。 “天老爷,你去哪儿挖出来的?连我都不确定自己看过。” “那你怎么会引用呢?在那封说彼得·塔利老迈的手扼住城市咽喉的同一封信 里,你这样评论‘释放法官”罗梅。“我查阅笔记本,”’你毫不体恤人民的感受, 也不顾虑他们的期望。‘你是这么写的。而基尔伯恩评论你的剧本是:“身为记者, 麦格劳先生保持良知,不愿迎合当权者。但身为剧作家,他毫不体恤观众的感受, 也不顾虑他们的期望。’” “我还记得那篇评论。” “的确。” “你现在念给我听,我就想起来了。但我发誓我看威尔的信时没发现。该死, 他引用我的剧本,还引用这出戏的剧评。也许那个狗娘养的对我着魔了,也许他以 为引用这些句子,可以拍我马屁,结果我根本没看出来。”他看着我,然后耸耸肩, “嘿,我没说这是合理的,不过这家伙是个疯子,谁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放弃吧,马蒂。” “他妈的这是什么意思?‘放弃吧,马蒂。’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话听起 来像他妈的电视剧台词。” “基尔伯恩登在《哥谭》上的评论非常严厉。那出戏的各方评价都不好,但基 尔伯恩写得最恶毒,而且他的恶毒全都直接冲着剧本和编剧而来。那篇文章根本是 人身攻击,他好像痛恨一个专栏作家把手伸过界去写剧本,想确保他以后再也不敢 写。” “所以呢?那已经是十五年前了,我喝了两杯酒,踢翻一张椅子,捶捶墙壁, 骂几句脏话,就忘光了。你对着我摇头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也引用过那篇剧评。” “引用的是威尔,记得吗?威尔二号。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不是我。” “马蒂,你在自己的专栏里也引用了那篇剧评。”我打开笔记本,念出马蒂几 篇专栏中曾引用基尔伯恩那篇剧评的句子,有的出现在阿德里安·惠特菲尔德死前, 有的在之后。我念完之后,合上笔记本,看着他。他的眼睛垂下来,整整一分钟都 没说话。 然后他开口了,眼睛还是没抬起来,“也许我写了那些信。” “然后呢?” “又有什么大不了呢?让一个好新闻继续炒下去,吓吓三个浑蛋。这又不犯法。” 他叹了口气,“如果有好理由的话,我也不介意犯法。而且我不在乎打破这三个浑 蛋的情绪平衡,他们从来没在乎过有多少人的情绪平衡被他们打进地狱。我的说法 平衡吗?马修,你学过拉丁文吧?” “只有高中学过。” “现在的小孩再也不学拉丁文了。我只知道,说不定以后又会开始学。Amo , amas,amat,Amamus,amatis,amant.你还记得吗?” “记不清了。” “Vox populi,vox dei 意思是人民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所以我想,人民 是上帝的意志,你说是吗?” “我不是专家。” “拉丁文专家?” “或者上帝意志的专家。” “是啊,我来告诉你吧,专家先生。我写的第一篇专栏记得吧?就是我暗示里 奇·沃尔默去自杀帮全世界一个忙那篇?” “那篇怎么样?” “我写那篇专栏时,从没想到会启发某个人去杀人,不过就算想到,我还是不 管它,照写不误。”他身体前倾,盯着我的眼睛,“但如果我曾想到,假冒威尔之 名写信会引起某个人被杀,不论是塔利或罗梅或基尔伯恩,我就绝对不会写的。” “就是这么回事吗?你只是写专栏让某个人有这个念头?” 他点点头。“我发誓,不是故意的。我给了阿德里安这个念头,然后也给了某 个白痴这个念头。” “你知道,”我说,“警方会推翻你的说法。基尔伯恩死的那天晚上,你不会 有不在场证明,就算你有,也一定靠不住。警方会找到能指认你当时出现在附近的 目击者,也会找到地毯纤维或血迹或其他什么,不过他们不需要这些证据,因为在 此之前,你就会投降,向他们自首。” “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我很确定。” “那你要我怎么做?” “现在就放弃。”我说。 “为什么?好让你大玩帽子戏法,是吗?” “现在的知名度已经让我够烦的了。我根本不想曝光。” “那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我是替客户做事,”我说。 “谁?你不可能是指惠特菲尔德吧?” “我想他希望我让能这一切结束。” “那我又有什么好处,马修,能不能告诉我呢?” “你会觉得比较好过。” “我会觉得比较好过?” “哈夫迈耶就是这样。他以为可以谋杀一个人,然后回去过自己的生活。可是 后来他发现办不到。整个事情把他搞垮了,弄得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我踏进他家门 那一刻,他就已经准备好要放弃了,而且他告诉我,他觉得松了一口气。” “你知道,他杀人那部分干得很漂亮,”他说,“我是说哈夫迈耶。开枪射杀, 跑上街,干干净净脱身。” “没有人能干干净净脱身。” 他闭上眼一会儿。重新睁开眼睛时,他说他绝对可以再喝一杯。他叫女侍者, 竖起两根指头,又比了个圆圈。我们两个都没再开口,等着她端第二轮饮料过来, 两杯双份烈酒和之后喝的啤酒给马蒂,两杯苏打水给我。我前一轮的苏打水还有一 杯半,但她连同马蒂的空杯子一起收走了。 “哦,他妈的,”他一等女侍者走远听不见马上说,“你知道,有件事你说对 了,没有人能干干净净脱身。你要我说什么,我写了那些信,也宰了那个狗娘养的。 你现在高兴了吧?那什么玩意儿?” 我把录音机放在桌上。“我想录音。”我说。 “如果我拒绝,最后会发现你身上根本装了窃听器,对吧?我看过那个节目。” “我没戴窃听器。如果你拒绝,我就不录。” “可是你比较希望录音。”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他妈的,”他说,“录就录,有什么好怕的。” 斯卡德:请说出录音者的名字。 麦格劳:什么狗屎……我名叫马蒂·约瑟夫·麦格劳。 斯卡德:你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麦格劳:你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已经告诉过我怎么回事……好吧。阿 德里安·惠特菲尔德死后,身为一个记者,我很想保持这条新闻的推动力。于是我 又写了其他的信。 斯卡德:以自称威尔的身份。 麦格劳:是的。 斯卡德:惠特菲尔德的最后一封信其实没有寄错地方,对吧? 麦格劳:他写错邮递区号了。这种事情常常发生,但信不会送错地方。老天, 我们是《每日新闻》。就算是邮局的那些天才也知道我们在哪里。 斯卡德:所以他的信是哪一天——麦格劳:星期五的一大早寄到的。尸体刚刚 冷,我的办公桌上就有一封宣称自己是凶手的信。我仔细看看邮戳,想知道是什么 时候寄的、又是在哪里寄的,检查时碰巧注意到邮递区号写错了。 斯卡德:然后呢? 麦格劳:一开始我想,这不是威尔写的信,因为他从不会犯这种错。然后我看 了内容,就知道是威尔写的,不可能是其他人。他说一切结束了,再也不会写信来, 再也不会有任何人遇害,他做完了。 斯卡德:你曾怀疑过那封信不是惠特菲尔德写的吗? 麦格劳:当时没有。别忘了,我读这封信的时候,还没有人猜测他是自杀。我 也还不知道验尸结果显示他已经患了癌症。我只是觉得应该先藏着这封信,看看情 况。管他呢,反正他写错了邮递区号,照理讲会晚些收到,所以何不给自己一些时 间好好考虑呢? 斯卡德:最后你把信交给警方——麦格劳:是为了平息自杀的理论。那封信证 明了威尔是凶手。我想过要重新写个信封,把信寄给自己,但这样会构成妨碍调查 的罪名。 斯卡德:你没有马上这么做? 麦格劳:我拖了一下,考虑到新信封会使得信比实际的日子晚寄,如果警方最 后逮到威尔,他能证明在那封信的邮戳日期时,自己在沙特阿拉伯,那该怎么办? 我想给自己擦屁股,同时不要掩盖掉任何真正的线索。我想起他写错的邮递区号, 决定加以利用。于是我用红笔圈起邮递区号,随意写了延迟的字样——就写在错误 的邮递区号旁边。我写得很潦草,让人觉得是邮局职员写的。任何人都可以看到实 际寄出的日期,而且只会以为信是因为误邮才晚收到。 斯卡德:很聪明。 麦格劳:是很聪明,可是很愚蠢,因为这是卷入那个案子的第一步。 斯卡德:第二步就是写你自己的信。 麦格劳:我只是想维持热度。 斯卡德:新闻的热度。 麦格劳:没错。即使惠特菲尔德自杀了——当时我不这么认为——威尔还是在, 还是杀过其他几个人。现在他沉寂下来,可是看到有人假装他,他会怎样?他得跳 出来回应,对不对?就算不跳出来,至少他会再度成为新闻话题。 斯卡德:所以你就写了那封信…… 麦格劳:所以我就写了那封信,然后你破了案,揭发阿德里安就是威尔的事情。 搞得我那封愚蠢的伪造信成了哪个他妈的抄袭者作品,每个人都急着说只有哪个没 种的混球才会写这种狗屎信。我觉得这封信写得很不错,别忘了,这封信其实并不 是要冒充威尔,只是想把威尔引出来而已。 斯卡德:但这是不可能的…… 麦格劳:因为阿德里安就是威尔,而那个小浑蛋已经死了。接下来这条新闻死 得差不多了,我希望再给它煽点火,结果那个混蛋里吉斯·基尔伯恩光在艺文版发 臭还不够,又跑到评论版去撒尿。他不光是说,嘿,大家来看看,我比埃洛·弗林 常演的那些英雄还要勇敢。反之,这个小娘娘腔居然有胆来批评我。 斯卡德:他又给你另一个恶评。 麦格劳:他毁了《云间骚动》,你知道。其他大部分的评论都很温和,虽然对 卖座不会有帮助。可是基尔伯恩的剧评很恶毒,文章结尾的部分有一句话,他说他 讲这些话,是希望我别再写剧本了。你能想象有人这样批评一个新人的首部剧作吗? 斯卡德:给你的伤害一定很大。 麦格劳:废话。而且我得承认,他的话奏效了。哦,我试过了,我拚命想证明 那个娘娘腔是错的,但我办不到。每次我打了“第一幕,第一场”这些字之后,就 他妈的停在那里。那个浑蛋,他让我再也没办法写剧本。他从背后捅了我一刀。 斯卡德:所以你就以牙还牙。 麦格劳:很好笑吧?我原来没计划这么做的,只不过很难说哪些是事先计划好, 哪些又不是。 斯卡德:发生了什么事。 麦格劳:他批评我第二次,叫我一鞠躬后下台,找回自己的人生。我心想,老 天,他自找的,不是吗?我查出他那天晚上要去看哪出戏,落幕时,我人已经等在 外面了。我跟踪他进了乔艾伦餐厅,有机会看看那张海报。 斯卡德:什么海报? 麦格劳:《云间骚动》的海报。那儿的墙上挂满了失败的戏剧海报。《凯莉》、 《克丽丝汀》,如果你的戏演出没几天就结束,那么肯定可以在乔艾伦餐厅的墙上 占有一席之地。 斯卡德:我知道,可是我从没注意过那儿有你的海报。 麦格劳:哦,有的,就在男厕旁边的墙上。《云间骚动》,马蒂·麦格劳新剧 作。而毁掉这出戏的那个家伙走出来,准备尿在别人的作品上。基尔伯恩和他那个 摄影师女伴吃东西的时候,我在吧台喝了几杯,然后跟着他们出门。我不必坐出租 车跟踪他们,因为我离他们很近,听到他跟出租车司机说要去哪里。所以我就自己 叫了部出租车,来到他房子的街对面。他的女伴在屋里的时候,我差点进去了。 斯卡德:哦? 麦格劳:因为我以为他可能一个人在家,也许她半路放他下车,自己再坐回家。 如果我去了,碰到他们两个都在——斯卡德:那你就会把他们都杀掉? 麦格劳:不,绝对不会。第一个他就不会让我进去。“你走吧,我这儿还有客 人。”猜猜怎么着,我就会回家睡觉,就此罢休。 斯卡德:但是…… 麦格劳:但是我待在原地。我大衣口袋里有一品脱酒,我不时喝一小口取暖, 然后他们两个出来,走到街口。我心想,他妈的,现在我得跟踪他们去她家了吗? 还是他们要去什么午夜宴会玩到天亮?那他们自己去就好,我不奉陪。但结果他送 她上了一辆出租车,自己回来了。 斯卡德:然后呢? 麦格劳:然后他妈的进了屋子里。 斯卡德:那你怎么办? 麦格劳:喝光那瓶酒,大拇指插屁眼①里站在那儿等了一下。然后我过去按了 他的门铃。他开了门放我进去,不过让我等在门廊上。我告诉他我是谁,说威尔的 案子有了新的进展。一直到那时,他都还不太想放我进去,不过毕竟是让我进门了, 然后我走进去,开始讲个不停,警方这样威尔那样的,我不知道自己讲了些什么, 我想他也听不太懂。长话短说,总之我逮到机会走到他身后,用一个雕花玻璃镇纸 往他头上砸。那玩意儿挺漂亮,重得要命,是他在哪儿演讲的纪念品。我用尽全力 砸,他倒了下去,就像泰坦尼号沉船似的。 ①原文为with my thumb up my ass ,意为“什么事也不做”。 斯卡德:然后你走进厨房…… 麦格劳:对。 斯卡德:拿了那把刀? 麦格劳:没错,拿了那把刀。然后刺他的背。我心想,这回该我捅你的背了, 你这小浑蛋。我心想,你以前也往我背后捅过,现在扯平了。谁知道我当时在想些 什么?我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 斯卡德:你把刀拿去洗过。 麦格劳:我洗了刀,请不要问我为什么。我要是担心指纹的话,只要擦一遍就 是了,对不对?可是我洗了刀,把纸镇放进口袋带回家,然后上床睡觉。 斯卡德:你醒来后记得这一切吗? 麦格劳:记得。你曾失去过记忆吗? 斯卡德:常常。 麦格劳:我这辈子从没忘过任何事。他妈的每件事都记得。我只是试着告诉自 己,说不定那是做梦。可是那个他妈的纸镇还放在我的床头柜上,所以不是梦。我 杀了他,你能相信吗? 斯卡德:我想我非相信不可。 麦格劳:是啊,我也是。我杀了一个人,因为十五年前他恶意批评过我的剧作。 我真他妈的不敢相信。可是我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