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八成找错人了!”柯柏说。 “你累了吗?” “不,我不是因为得每个晚上站在柏克街某户人家门口打瞌睡才这样说,但是……” “怎样?” “这十四天里至少有十天的情形是这样的:早上七点他打开百叶窗,过一分钟他打 开窗子。七点三十五分他关上窗子,七点四十分他走出前门,到圣艾里克广场搭五十六 路巴士。车坐到瑞杰铃街和汉姆街口,然后走到搬家公司,在七点五十九分打开门锁。 十点整他会到城市咖啡店喝两杯咖啡,吃一个乳酪三明治。十二点一分,他会去两家自 助餐店中的一家吃中餐,他吃……” “他吃什么?” “鱼或是烤肉。他十二点二十分吃完中餐,在城区作短程的散步后才回去工作。五 点过五分他会锁上公司的大门回家。如果天气不好,他就搭五十六路巴士,不然他就走 瑞杰铃街、国王街、皇后街、邦哈司街、高地街和观景街,穿过代萨公园和圣艾里克广 场,再经柏克街回家。他偶尔会在路上买东西,如果超市人不多的话。他每天都买牛奶 和蛋糕,至于面包、奶油、乳酪和果酱则每几天买一次。两个星期三他都去看七点的电 影,都是喧哗笑闹的片子,我是除他外惟一被迫看完全场的人。回家的路上,他会买一 堆沾满芥末和番茄酱的香肠来吃。连续两个周日,他都搭地铁去体育馆观赏冰上曲棍球 比赛,而史丹斯敦也只好跟着去。而连着两个星期二,他都和公司里的三个人去打保龄 球。周末他都工作到十二点,然后去鲁温布劳酒吧喝一杯啤酒,此外他还点一份香肠沙 拉,之后才回家。他在街上不乱瞄女孩子,有时候他会驻足看一些海报,多半是电影院、 运动用品或器具店张贴的。他既不买也不订任何报纸,但是他却买两份杂志,一份是 《纪录》杂志,另一份是和钓鱼有关的,我忘了叫什么了。他家屋檐下没有停放什么蓝 色的摩纳克摩托车,却有一部红色的史瓦伦摩托车,那辆是他的。他很少收到信件,也 不跟邻居来往,但是在楼梯间碰到时会互打招呼。” “他看起来如何?” “我知道个屁!”柯柏说。 “我是说真的。” “他看来健康、冷静、强壮而有点木讷。他晚上都把窗户打开,举止自然而正常, 穿着良好,也不像个神经质的人。他从不显得慌乱,但也不拖泥带水。他应该是那种抽 着烟斗、气质不错的人,但是他不抽烟。” “他注意到你吗?” “我不认为,至少不会是我。” 他们静静地对坐着,看着窗外雪花成片飞落。 “你知道,”柯柏说,“我们当然可以继续像现在这样跟监,跟到明年夏天他度假 去为止,这倒也蛮吸引人的;不过,我们国家要负担两个应该是很能干的警探,在……” 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住。 “说到能干,嘿,昨晚我站岗时,有个醉汉对我喊了一声‘砰!’,我吓得差点没 得心脏病——” “他到底是不是嫌疑犯?” “如果从影片上判断,的确是。” 马丁·贝克敲敲他的椅子。 “好吧,请他来接受问讯。”他说。 “这时候?” “对” “谁去?” “你,在他下班后,以免他忘记锁门什么的。带他到你的办公室做身家调查。做完 后,打电话给我。” “来软的吗?” “当然啰。” 十二月十四日早上九点半,马丁·贝克正为在国家警署圣诞宴会吃的东西反胃着, 那是些生面团似的蛋糕和两杯几乎不含酒精的鸡尾酒。他抽空拨个电话给莫塔拉的艾柏 格,还有林策平的公诉检察官。没想到他们的回答都是:“我立刻赶来。” 他们大约三点钟赶到,而且检察官是由莫塔拉市转车来的。他和马丁·贝克稍作闲 聊,就走进哈玛的办公室。 艾柏格则在贝克房里坐了两个小时,但也只和他谈些案情而已。艾柏格说:“你想 会是他吗?” “我不知道。” “一定是。 “对吧。” 五点过五分有人敲门,是检察官和哈玛。 “我想你逮对人了,”检察官说,“你看着办就好。” 马丁·贝克点点头。 “喂,”柯柏说,“有空上来一下吗?我提过的佛基·班特森在这儿。” 马丁·贝克放下听筒站起来,当他走向门口时望了望艾柏格,但是两人都不说话。 上楼时他走得很慢,尽管他主持过上千次的审讯,现在他却觉得胃部有奇怪的绞痛, 左胸口也是。 柯柏已经脱了夹克站着,手肘却撑在桌上,看来冷静而愉快。米兰德背向他及班特 森坐着,平静地看着他的文件。 “这位是佛基·班特森。”柯柏站直了腰说。 “贝克。” “班特森。” 他们握握手。柯柏乘机穿上夹克。 “我得走了,再见。” 马丁·贝克坐下来。柯柏的打字机里有一张纸,他把纸拉出来一点念道: “佛基·连纳·班特森,经理,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生于斯德哥尔摩的古斯塔夫伐 萨教区,未婚。” 他注视着班特森,发现他有双蓝眼睛和一张大众脸;头上有几根灰头发,不像神经 质的人。总之,没什么特别的。 “你知道我们为何请你来这儿?” “说实话,不知道。” “可能你可以帮我们一些忙。” “是什么呢?” 马丁·贝克望向窗户说: “要开始下大雪了。” “嗯,没错。” “今年夏天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你在哪里?记得吗?” “我应该记得。那时我在旅行。我现在工作的这家公司,在六月后休业了四周。” “然后呢?” “我去了好几个地方,其中两周在西海岸。我休假时常常去钓鱼,冬天里也至少去 一个星期。” “你怎么去的?开车吗?” 班特森微笑着: “不,我没有车,甚至也没有驾照,我骑我的摩托车。” 马丁·贝克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听起来还不错,好几年前我也有一辆摩托车。你的是哪一种的?” “那时我骑一台摩纳克的,但今年秋天刚换一台新车。” “你还记得假期怎么过的吗?” “当然记得。我头一周都待在曼姆市,那是在奥斯古塔海边,也是古塔运河的起点; 然后我到波哈斯区。” 马丁·贝克站起来走到门边,有个水壶放在档案夹上。他再望望米兰德,然后走回 来,掀开录音机的罩子,按下录音键。班特森一直看着录音机。 “你从曼姆到哥审堡这段路是搭船吗?” “不是,从索德策平才开始。” “你搭哪一艘船?” “‘黛安娜号’。” “你何时动身的?” “我不太记得了,七月初吧。” “船上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我记得是没有。” “确实吗?再想想看。” “噢,有了。那艘船引擎出了问题,不过那是在我上船之前。因为这样船才延误了, 不然我也赶不上。” “你到了哥审堡后做了哪些事?” “船是一大早到哥审堡的。我从那里继续到一个叫汉伯桑的地方,我已经在那里订 了个房间。” “你待了多久?” “两个星期。” “那两个星期你在做什么?” “跟平常一样啊,就是钓钓鱼。不过天气很不好。” 马丁·贝克打开柯柏的桌子抽屉,拿出三张罗丝安娜·麦格罗的照片。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班特森注视着这些照片,一张一张慢慢地看。他的表情一点也没有改变。 “她的脸孔看起来很熟。”他说,“她是谁?” “她当时也在‘黛安娜号’船上。” “噢,我想我记得。”他无动于衷地说。 他再看了看这些照片。 “不过我不很确定,她叫什么名字?” “罗丝安娜·麦格罗,她是个美国人。” “我想起来了,对,没错,她是在船上,我和她聊过天,尽我所能地说英语啰。” “那之后,你再也不曾听过或见过她的名字吗?” “没有,是没有,我是说,今天之前没有。” 马丁·贝克注视这个人的眼神,牢牢不放。他眼中是冷淡、冷静中带点疑惑。 “你不知道罗丝安娜·麦格罗小姐在旅途中被谋杀了吗?” 他的脸部有种表情一晃而过。 “不知道。”他终于开口,“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皱起了前额,“真的 吗?”他突然补一句。 “你居然没听到一点消息,这可真奇怪。老实说,我不相信。” 马丁·贝克有种感觉,面前这个人已经停止听他说什么了。 “这就难怪了,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被带来这儿。” “你听到我刚刚说的话吗?到处都在大肆报导这件事,你竟说你完全不知道,这不 是很奇怪吗?我就是不相信。” “如果我真的知道这件事,我一定会自动来找你们。” “自动来?” “对,来当证人。” “证明什么?” “证明我见过她。她在哪里被杀的?在哥审堡吗?” “不是,在船上,就在她房里。” “应该不会吧。” “为什么不?” “一定会有人听到,每个房间都挤满了人。” “听起来更不可能的是,你居然不知道这件事,这真令人难以置信。” “等等,这我可以解释,因为我从来不看报纸。” “但是收音机里也播放过很多次,电视上的新闻节目也是;而这张照片,在阿卡图 特上登了好几次。你难道没有电视吗?” “有,我有,但是我只看有关大自然的节目以及长片。” 马丁·贝克静静坐着,瞪着他。一分钟后他说: “你为什么不看报纸?” “他们登的我都不感兴趣。主要是些政治,还有……对呀,就是你说的那些。谋杀 啊、意外事件啊,还有其他不幸的事。” “你从来不读一些什么吗?” “当然有,我读一些杂志,有关运动、钓鱼以及户外生活的,有时也读一些冒险小 说。” “哪些杂志?” “《运动家》,可以说每期都买,《运动大全》和《纪录》我也常买,还有《雷克 踢》,我小时候就读过一本。有时候一些美国出版的钓鱼或运动杂志,我也买。” “你常和同事聊时事吗?” “没有,他们了解我,也知道我不感兴趣。当然,他们彼此之间聊得不错,但我很 少听,这绝对是真的。” 马丁·贝克不说话。 “我知道这听来很怪异,但我只能说这是真的,你得相信我。” “你有信仰吗?” “没有。为什么问这个?” 马丁·贝克拿出一支烟,递给他。 “不,谢谢。我不抽烟。” “你喝酒吗?” “我喜欢啤酒,周六下班后我常去喝一两杯,但我不喝烈酒。” 马丁·贝克定定地看着他,而班特森并不打算回避他的眼神。 “好吧,不管怎么说,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对啊!我是说,你怎么办到的,居然知道我在船上?” “噢,那是个意外,刚好有人认识你。情况是这样:目前为止,我们接触的人之中, 你是惟一和这个女人说过话的人。你怎么搭上她的?” “我想想看……我想起来了,她那时站到我旁边问我一些事情。” “然后呢?” “尽我所能地回答啊!我的英文不太好。” “但你不是常看一些美国杂志吗?” “没错,所以我才常找机会和臭屁老英及老美聊天,练习一下啰。我大概每周看一 场美国电影,哪一部都行;也常看电视上的侦探片,虽然我对情节不感兴趣。” “你和罗丝安娜·麦格罗谈过话,你们都谈些什么?” “这个嘛……” “试着回想看看,可能很重要。” “她聊些有关她自己的事。” “像什么呢?” “像是她住哪里啊,不过我不太记得她说的地方了。” “有可能是纽约吗?” “噢,不是,她提到美国的某个州,可能是内华达。我真的不记得了。” “还有什么呢?” “她说她在图书馆工作,这我记得很清楚。她还说她去过北角和拉普兰,而且见过 午夜的太阳。她还问了一大堆事。” “你们常在一起吗?” “噢,我不能这么说,我们聊过三四次。” “什么时候?在旅程中的哪一段?” 班特森并未立即回答。 “应该都在第一天吧!我还记得在柏格和勇司布洛之间。船在水闸之间时,很多旅 客都离船观光去了,那时我们在一起。” “你对这运河区了解吗?” “相当了解。” “你之前去过吗?” “去过几次。如果船期适合的话,我常在旅游计划中走一段水路。虽然这些老旧的 船已经所剩不多,这次旅游仍然很愉快。” “去过多少次?” “我没法立刻回答你,我得要算一算。不过这些年来至少有十次了,而且行程都不 同,只有一次全程都在船上,那次是从哥审堡到斯德哥尔摩。” “你都是买甲板乘客的票吗?” “对,全程舱位需要很早就预订,而且,也比较贵。” “没有舱房不是比较不舒服吗?” “一点也不会,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睡在甲板下交谊厅的沙发上。我对这种事情并 不特别担心。” “嗯,你遇到了罗丝安娜·麦格罗。你记得船到勇司布洛时,你们还在一起,但之 后呢?” “我想稍后也曾在偶然碰面时交谈过。” “什么时候?” “我不太记得了。” “在勇司布洛之后的旅程你见过她吗?” “我真的不记得了。” “你知道她的房间号码吗?” 没有回答。 “你听到我的问题吗?她的舱房在哪儿?” “我正在努力想。没有,我想我从来不知道。” “你从来没进去过她房间吗?” “没有。房间都非常小,而且都住了两个人。” “都是这样吗?” “也有些例外,是有单人房,但不多,而且还很贵。” “你知不知道罗丝安娜·麦格罗这次旅行有没有同伴?” “我从没想过这问题,她也没说。我记得是这样。” “而你从来没和她一起去过她的房间?” “没有,真的没有。” “你们在勇司布洛时聊些什么?” “我记得曾问她想不想去看看伏瑞塔修道院的教堂,但她不想去。而且,我其实不 太确定她能否听懂我问的话。” “你们还说些什么?” “我记不清楚了,应该没什么特别的,我想我们没聊多少。我们上岸沿着运河走了 一段路,很多人也这么做。” “你看过她和别人在一起吗?” 班特森静静地坐着,面无表情望向窗户。 “这个问题很重要。” “我了解,我正努力在想。当我站在她旁边时,她曾和别人聊天,大概是个老美或 臭屁老英吧,但我不记得是否有某个特定的人。” 马丁·贝克站起来走到水壶边。 “你要喝点什么吗?” “不必了,我不渴。” 马丁·贝克喝了杯水,走回来,按了桌子下面的一个按钮,关掉录音机并拿出带子。 过了一分钟,米兰德走进来,到他桌边。 “请帮忙保管这个。”他说。 米兰德拿了带子走出去。 这个叫佛基·班特森的家伙,仍然在椅子上坐得直直的,只用他毫无表情的蓝色眼 珠瞪着贝克。 “我刚才说过了,你是我们所知惟一一位记得,或者可以说承认和麦格罗小姐说过 话的人。” “我知道。” “不可能是你杀了她吗?” “不,绝不是我。你信不信呢?” “一定有人杀了她。” “我甚至不知道她死了,而且现在也记不清楚她的姓名了,我知道你一定不相 信……” “如果我认为你会承认的话,就不会用这种语气问你这些问题了。” “我知道……我想,你是在试探我吗?” “不是。”马丁·贝克说。 他仍然静静地坐着。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可以确定你进过这女人的房间,你怎么说?” 他停了有十秒钟没回答,然后才说: “你一定弄错了。但是你若不确定,应该不会这么说,对不对?” 马丁·贝克一声不吭。 “即使有,我也一定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之下,所以忘了。” “你通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马丁·贝克问。 班特森的眉毛微微扬起。 “我通常知道。”接着,他很肯定地说:“我没进去过。” “你知道吗,”马丁·贝克说,“这案子可真是扑朔迷离。” 感谢上帝,这句话没录下来,他心里想着。 “我知道。” 马丁·贝克塞了根烟到嘴里,点燃它。 “你结婚了吗?” “没有。” “有任何女人和你有稳定的关系吗?” “没有,我是个坚定的单身汉,我得习惯孤独。” “你有兄弟姊妹吗?” “我是独生子。” “小时候和父母一起住吗?” “和我妈,我六岁时父亲过世了,我不太记得他了。” “你从未和女人发生过关系?” “当然我不可能毫无经验,我都快四十岁了。” “当你需要女人时,你都找妓女吗?” “从来没有。” “你能记起和你有交往的女人的名字吗?不管时间长短。” “或许可以吧,但我不打算告诉你。” 马丁·贝克把抽屉拉开一点,望一望里面。之后他将食指放在下唇上摩擦着。 “你最好能说出一些名字来。”他略带犹豫地说。 “现在我想得到的那个人是……和我关系持续最久的一个……她现在结婚了,我们 就没再联络了。说出来一定对她不好。” “还是说出来的好。”马丁·贝克眼也没抬地说。 “我不想给她带来任何不快。” “她不会有任何不快。她的名字呢?” “如果你能保证的话……她婚后的名字叫做西芙·林柏格,但是我请求你真的……” “她住哪儿?” “利丁哥。她丈夫是个工程师,我不知道住址,应该是在波多市吧。” 马丁·贝克再望了罗丝安娜的照片一眼,然后关上抽屉说:“谢谢你。很抱歉我必 须问这种问题,但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真不幸。” 米兰德走进来,坐下。 “麻烦你等几分钟。”马丁·贝克说。 在楼下的一个房间里,录音机正放出最后一段。马丁·贝克背靠着墙,站着倾听: “你要喝点什么吗?” “不必了,我不渴。” 公诉检察官是最先开口的人。 “怎么办?” “让他走。” 检察官望着天花板,柯柏望着地板,艾柏格则望着马丁·贝克。 “你没尽你的全力。”检察官说,“这次讯问短了点。” “不是这样。” “如果我们把他关起来呢?” “那我们周四之前就得把他放了。”哈玛回答。 “我们装作不知道。” “不好。”哈玛说。 “那随你。”检察官说。 马丁·贝克点点头,他走出房间上楼去。他还是觉得不舒服,而左胸依然隐隐作痛。 米兰德和那个班特森仍坐在那儿,好像从贝克离开后就没变过姿势。 “很抱歉麻烦你走这一趟。让我们送你回家好吗?” “我坐地铁就好,谢谢。” “也对,搞不好更快。” “当然了。” 习惯性地,马丁·贝克陪他走下一楼。 “那么再见了。” “再见。” 接着他们互相握手。 柯柏和艾柏格仍然坐着不动,望着那台录音机。 “我们要继续跟踪他吗?”柯柏问。 “不必。” “你想是他干的吗?”还是柯柏。 马丁·贝克站在地板中央,看着自己的右手。 “是。”他说,“我确定是他。”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