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从波尼尔出版社寄来一个包裹,是哈奇寄的。那是一个高高的柚木冰桶,内层 是鲜艳的桔红色。罗斯玛丽立即拨通了他的电话,表示感谢。在粉刷工人离开后, 他来看过这套公寓,不过,自从罗斯玛丽和凯搬进来,他还没有来过。罗斯玛丽在 电话里解释,椅子晚到了一个礼拜,沙发还要再等1 个月,所以只能过一段时间请 他来了。哈奇在电话那头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就不要想什么款待的事情了, 告诉我,你周围的一切怎样?” 罗斯玛丽高兴地向他详细描述起来:“……_ 邻居们看上去确实没什么不正常 的,除了两个同性恋……穿过大厅,就在我们家对面,有一对古尔德老夫妇,他们 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地方养了很多波斯猫。只要我们想要,随时都可以得到一只。” “它们脱毛。”哈奇说。 “还有一对夫妇,我们还没见过,他们收养了一个过去吸毒的女孩,这个女孩 我们已经见过了。他们完全治好了她,而且正打算把她送到秘书学校去。” “听上去你们好像搬进了桑尼布鲁克农场,我真为你们感到高兴。” “地下室有点让人毛骨悚然,每次我下到那个地方,都会诅咒你。” “为什么要诅咒我?” “要不是你讲的那些故事,我还不会那么害怕。” “那你可以因为火灾而诅咒报警器,因为台风而诅咒气象局。” “现在没那么可怕了,那个女孩——就是过去吸过毒的那个女孩——会和我一 起下去。” “显然,是你们的健康感染了那个地方,它不再是恐怖的场所了。希望你喜欢 那个冰桶,代我向凯问好。” 住在7D公寓的卡普夫妇露面了,他们是一对矮矮胖胖的夫妻,35岁左右,有一 个两岁的女儿,叫丽莎,非常喜欢问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啊?”丽莎坐在她的婴儿车里,问,“你吃了你的鸡蛋了吗? 你吃了你的嘎吱上校了吗?” “我的名字叫罗斯玛丽,”罗斯玛丽笑着说,“我吃了我的鸡蛋,不过我从来 没有听说过嘎吱上校。他是谁啊?” 9 月17日,星期五晚上,罗斯玛丽夫妇同另外两对夫妇一起去看了戏剧《黛丽 夫人》的预演,又去参加了一位名叫迪伊。 贝迪永的摄影师举办的聚会。聚会是在他位于西38大街的工作室举办的。凯和 贝迪永对《演员平衡法》中有关阻止雇用国外演员的政策产生了分歧,两个人争吵 起来——凯认为这项政策是对的,贝迪永则认为它不对——尽管在座的其他人很快 用笑话和闲聊将这场争论压住,可是没一会儿,也就是12点半刚过几分钟,凯还是 带着罗斯玛丽离开了。 那天晚上,天气不冷不热,他们沐浴在温和的夜色中,步行回家。布莱福特公 寓就在他们前面,看上去黑压压的一大块。就在这时,他们注意到楼前人行道上聚 集着一群人,大概有20来个,在一辆停在那里的小汽车旁边围成了一个半圆。有两 辆警车停在旁边,车顶上的警灯还闪烁着红光。 罗斯玛丽和凯加快了脚步,两个人的手抓到了一起,神经紧张起来。马路上的 车辆也都放慢了速度。布莱福特公寓楼上的窗户噼里啪啦都推开了,一个个脑袋伸 了出来,挨着怪兽滴水嘴的脑袋。值夜班的门卫托比从那栋房子里走出来,手里拿 着一床棕褐色的毛毯,一名警察转身接过了毛毯。 那是一辆大众轿车,车顶被压瘪了,挡风玻璃上满是裂痕。 有人说:“死人了。”又有一个人说:“我抬头往上看,好像是一只大鸟飞了 下来,像一只鹰什么的。” 罗斯玛丽和凯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越过人们的肩膀往里看。“现在都回去, 好不好?”站在中间的一名警察说道。聚在一起的肩膀们分开了,一个穿着运动衫 的背影离开了。在人行道上,特丽躺在那里,用一只眼瞪着天空,一半脸都变成了 红色的浆糊。棕褐色的毛毯在她身上抖动着。毛毯放了下来,一个地方刚浸红,另 一个地方又浸红了。 罗斯玛丽猛地转过身来,紧紧地闭上眼睛,右手不由自主地划着十字。她咬紧 牙关,生怕自己会呕吐出来。 凯向后退了一步,倒吸了一口凉气。“噢,天哪!”他叫了一声,然后用低沉 的声音嘟囔道,“噢,我的上帝。” 一名警察对他说:“回家去,好不好?” “我们认识她。”凯说。 另一个警察转身过来,问:“她叫什么名字?” “特丽。” “姓什么?”他看上去40岁左右,满头是汗,一双蓝色的眼睛非常迷人,黑黑 的眼睫毛又浓又密。 凯说:“罗?她全名是什么?特丽?” 罗斯玛丽睁开双眼,使劲咽下口水,“我不记得了,是一个意大利人的姓,G 打头,很长。关于怎么写这个姓,她还开过一个玩笑。她不会写。” 凯对那位蓝眼睛的警察说:“她一直和姓卡斯特韦特的人住在一起,住在7A号 内。” “我们已经知道这点了。”警察说。 另一个警察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张淡黄色的便笺纸。麦克拉斯先生就在他身后, 双唇紧闭,在条纹睡衣外还套着一件雨衣。 “简短而亲切,”这位警察对那位蓝眼睛的警察说,接着将这张黄纸递给他, “她用一张邦迪创可贴把它贴在窗台上,这样它就不会被风吹走。” “屋里还有其他人吗?” 另一个人摇了摇头。 那位蓝眼睛的警察看了看纸上写的内容,若有所思地吸着门牙。“特丽萨。基 奥诺福利奥。”他像一个意大利人那样念着这个名字。罗斯玛丽点了点头。 凯说:“就在星期三的晚上,还根本看不出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地方。” “就是想不开,”警察说着,打开便笺簿的夹子,把那张纸放进去,又合上夹 子,夹子外还伸着一段黄色的纸。 “你们认识她?”麦克拉斯先生问罗斯玛丽。 “也不太熟。”她说。 “噢,也是,”麦克拉斯先生说,“你们也住在7 楼。” 凯对罗斯玛丽说:“亲爱的,过来,咱们上楼去吧。” 警察说:“你们知不知道我们上哪儿可以找到这些姓卡斯特韦特的人?” “不知道,一无所知,”凯说,“我们甚至都没见过他们。” “这个时候他们多半在家里,”罗斯玛丽说,“透过我们家的墙壁可以听到他 们说话。我们的卧室和他们的挨在一起。” 凯把手搭在罗斯玛丽背上,说:“走吧,亲爱的。”他们朝那位警察和麦克拉 斯先生点点头,迈步朝那栋房子走去。 “他们来了。”麦克拉斯先生说。罗斯玛丽和凯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和他们 两个回来的方向一样,从市中心走来了一位身高体胖、满头白发的女人和一位身高 体瘦、拖着脚走路的男人。“卡斯特韦特夫妇?”罗斯玛丽问。麦克拉斯先生点了 点头。 卡斯特韦特夫人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衣服,戴着一双雪白的、带斑点的手套,拎 着皮包,穿着皮鞋,戴着帽子,像个护士一样扶着丈夫的前臂。她丈夫看上去非常 耀眼,穿一件五颜六色的泡泡纱夹克,一条红色的裤子,戴着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 领结,头戴一顶灰色软呢帽,上面还有一根粉红色的带子。他至少有75岁,而她则 将近70岁。他们越走越近,脸上略带警惕的表情,友好而困惑地朝大家微笑。那位 警察朝前迈了几步,迎向他们。他们脸上的微笑渐渐收起来,然后就消失了。卡斯 特韦特夫人焦虑地说了些什么,卡斯特韦特先生皱了皱眉,又摇了摇头。他的嘴巴 很大,薄薄的嘴唇鲜红鲜红,就像抹了口红一样;他的脸颊白得像石灰一样,一双 深陷的小眼睛炯炯有神。她有一个大大的鼻头,丰满的下嘴唇透出一丝愠怒。她带 着一副粉红色边框的眼镜,眼镜上的脖链从一对朴素的珍珠耳环后面自然地垂下来。 警察说:“你们是住在7 层的卡斯特韦特夫妇吗?” “我们是的,”卡斯特韦特先生回答说,那嘶哑的声音让人听着非常费劲。 “是不是有一个名叫特丽萨- 基奥诺福利奥的年轻女子和你们住在一起?” “是的,”卡斯特韦特先生说,“出什么事了?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们。”警察顿了顿,轮流打量 他们俩,又接着说,“她死了,是自杀的。”他举起一只手,大拇指朝肩膀后指去, “她从窗户那儿跳了下来。” 他们两个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就好像他什么也没有说过。然后, 卡斯特韦特夫人将身体向一边倾斜,眼光向他的身后扫去,投向那床已经被染红的 毛毯,接着又站直了身体,目光直视他的眼睛。“那不可能!”她用她特有的中西 部口音大声说,就像她平时喊“罗曼,给我拿一些草根啤酒”一样,“肯定是弄错 了!那下面躺着的不是她!” 警察吩咐他的同事:“阿蒂,麻烦你让这些人看一眼,好吗?” 卡斯特韦特夫人绕过他,朝前走去,下巴一动不动。 卡斯特韦特先生仍然呆在原处。“我就知道会出这种事,”他说,“大约每三 周她就会变得非常忧郁。我早就注意到这点了,而且也跟我太太说过了,可她总是 呸呸呸,不相信我。她自己是个非常乐观的人,总以为万事都会像她想的那样。” 卡斯特韦特夫人回来了。“可那并不能说明她就是自杀!” 她说,“她是一个非常快乐的女孩,根本没有理由这样毁掉自己。 这一定是一次意外!她肯定是在擦窗户,突然手一滑没有抓住。 她总是给我们惊喜,要么帮我们清洁一些东西,要么做些别的事情。“ “她不会在半夜擦窗户的。”卡斯特韦特先生说。 “为什么不会?”卡斯特韦特夫人生气地说,“她可能就是在擦!” 那位警察拿出了便笺簿里那张淡黄色的纸。 卡斯特韦特夫人犹豫了一下,把它接过来,来回翻了翻。卡斯特韦特先生把脖 子歪过来,从她的胳膊上看过去,读起来,那薄薄的、鲜红的嘴唇也跟着一动一动。 “是她的笔迹吗?”警察问。 卡斯特韦特夫人点了点头。卡斯特韦特先生说“肯定是,绝对是。” 警察伸出一只手,卡斯特韦特夫人将那张纸递还给他。他说“谢谢你们。等我 们把事情处理完,一定会把它还给你们的。” 她摘下眼镜,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捂着眼睛。“我不相信,” 她呜咽着,“我就是不相信!她是那么快乐,她所有的问题早就过去了!”卡 斯特韦特先生将手放在她肩膀上,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地面,一个劲地摇头。 “你们知不知道她至亲的姓名?”警察问。 “她什么亲人都没有,”卡斯特韦特夫人说,“她一直是一个人。除了我们, 她什么亲人都没有。” “她不是有一个兄弟吗?”罗斯玛丽问。 卡斯特韦特夫人又戴上眼镜,打量着她。卡斯特韦特先生的目光也从地面上抬 了起来,他深陷的双眼在帽檐下亮了起来。 “是吗?”警察问。 “她说她有,”罗斯玛丽说,“在海军。” 这位警察朝卡斯特韦特夫妇俩看去。 夫人说:“这对我来说可是新闻。” 卡斯特韦特先生又补充了一句:“对我们俩来说。” 警察问罗斯玛丽:“你知道他的军衔吗?知道他驻扎在哪儿吗?” “不知道,”罗斯玛丽说着,转向卡斯特韦特夫妇,“有一天她在洗衣间里向 我提起那个兄弟。我叫罗斯玛丽。伍豪斯。” 凯说:“我们住在7E. ” “我和您的感觉一样,卡斯特韦特夫人。”罗斯玛丽说,“她看上去非常快乐, 而且对未来充满了——充满了那种积极向上的希望。她说过有关您和您丈夫的一些 好话,对于你们俩给予她的所有帮助,她都感激不尽。” “谢谢你,”卡斯特韦特夫人说。 卡斯特韦特先生说“你能告诉我们这些事情,真是太好了。 这样,事情就更简单了。“ 警察说“你除了知道她有个兄弟在海军,还知道些什么?” “就知道这些,”罗斯玛丽说,“她好像不太喜欢这个兄弟。” “要找到他应该不难吧,”卡斯特韦特先生说,“因为他们姓基奥诺福利奥, 这姓不常见。” 凯再次把手搭在罗斯玛丽背上,然后两个人向楼内退去。 “我感到非常震惊,也非常遗憾。”罗斯玛丽对卡斯特韦特夫妇说。凯也说: “这实在太遗憾了,这——” 卡斯特韦特夫人回答说:“谢谢你们。”然后,卡斯特韦特先生含含糊糊地说 了好多话,他们只听瞳了“她最后几天”这几个字。 他们坐着电梯上楼了。(“哦,我的妈呀!”值夜班的电梯工迪亚格不停地嘟 囔,“哦,我的妈呀!哦,我的妈呀!”)他们一脸悲伤地看着人进人出的7A公寓 的房门,然后穿过走廊回家。住在7G的凯洛格先生站在他的铁栅栏门后,向他们询 问楼下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告诉了他。 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足足有好几分钟,一起推测特丽到底为什么要自杀。 他们一致认为,只有知道那张黄色纸条上写的是什么,他们才会完全明白,到底是 什么原因驱使她采取这种极端的死法一几乎是当着他们的面跳下来的。凯又指出, 即使知道了纸条上的内容,他们也不一定能知道完整的答案,因为有一些原因可能 已经超出了特丽自己所能理解的范围。有些东西将她领向了毒品,有些东西将她领 向了死亡,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现在对每个人来说都无从知道。 “还记得哈奇说过的话吗?”罗斯玛丽说,“说这儿的自杀事件比其他的住宅 楼要多?” “那都是废话,亲爱的,”凯说,“那个什么‘危险地带’理论。” “可哈奇相信它。” “就算他相信,也还是废话。” “我都可以想象,他听说这事情以后会说些什么。” “不要告诉他,”凯说,“他一定不会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从那天早上 起,纽约报界的罢工就开始了,甚至还有传言说这场罢工可能会持续1 个月,或者 更长的时间。 他们换下衣服,冲了个澡,玩了一把被中断的拼词游戏,又上床亲热了一番, 然后在冰箱里找了些牛奶和一盘冰凉的意大利面条。两点半,就在他们准备熄灯就 寝之时,凯没有忘记检查电话留言。他发现他得到了一个为克莱斯特。布兰卡(cresta Blanca)葡萄酒做电台广告的角色。 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罗斯玛丽却辗转反侧,想着特丽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和那只瞪着天空的眼睛。不知不觉地,特丽变成了圣母玛丽亚,而圣女阿格尼丝正 朝她挥舞着拳头,要把她从二层监督者的位置上赶下来,“你凭什么能领导一切!” 这时,墙壁另一面的撞击声惊醒了罗斯玛丽,只听见卡斯特韦特夫人说:“请你不 要对我说劳拉一路易斯都说了些什么,因为我不感兴趣!”罗斯玛丽翻了一下身子, 把头埋到枕头底下,又接着迷迷糊糊地做那个梦。 圣女阿格尼丝愤怒极了,小猪似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缝,鼻孔往外冒泡。多亏了 罗斯玛丽,早就用砖把所有的窗户都给封上了,现在,圣母玛丽亚已经被带出了那 场由《世界先驱导报》所指导的美丽学校竞赛。“如果你早就听我的话,我们就没 有这样做了!”圣女阿格尼丝用一种嘶哑的、带有中西部口音的声音大叫道:“那 样的话,我们现在早就一切准备就绪了,而不会是现在要一切都从头做起!”迈克 大叔试图让她安静下来。他是圣母玛丽亚的校长。“我早就告诉过你,事前什么都 不要跟她说,” 圣女阿格尼丝继续说,声音低了一些,小猪似的眼睛满怀愤怒地注视着罗斯玛 丽,“我告诉过你,她的思想不够开明。以后有的是时间让她加入进来,了解这些 事情。”“任何人都可以!任何人都可以!”圣女阿格尼丝说道,“只要她年轻、 健康、不是处女。 她没必要非得是来自贫民区的坏人、瘾君子、妓女。我在开头是不是这么说过 的?任何人,只要她年轻、健康、不是处女。“这听上去一点意义都没有,连迈克 大叔都听不懂。于是,罗斯玛丽又翻一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