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精彩的巷战 “你家里怎么样?”鲁平向她建议,“海蓬路二十四号。” “好吧,”这女子迅捷地抬了抬睫毛,语声带着点迟疑。 迟疑,这是表示不大好。于她不大好,于自己当然是有利的。鲁平这样想。他 又问: “你的车子呢?” “我的车子?” “你的自备汽车。” 这女子是的确有着她的自备汽车的。但是今晚恰巧没有使用。她顺口说:“先 生,你弄错了,我还够不上这样阔。” “那末,”鲁平乘机追问一句,“昨夜里停在公园路三十二号门口的,那是谁 的车子呀?簇新的!” 这女子猛然仰脸,神气像诧异,又像敬佩,她的眼角间好像含藏着一句话:你 知道得真多呀!她只嗯了一声,并不曾作答。 这是鲁平向她揭示的第三张牌。 当这二人低声密语时,他们的步子留滞在原地位上没有移动。两个脑子在活动, 四个眼珠在旋转。站在左边的,眼光倾向左边,站在右边的,眼光倾向右边。他们 各自在盼望自己的援军,以便进行那种“必要的”战争。 鲁平偷眼看到这女子的眼角,透露着失望的神气。料想她的后援者,也许误了 事,还没有来。 自己举目四顾,也没有发现那只老鸭,跟那只黑鸟的影子。 看来比武的局面,吹了。好吧,天下太平。 顾盼之顷,鲁平忽见两三码外一架玻璃柜子的纸烟摊边,站着一个娇小的人物, 样子很悠然。 看,那是他的一名年轻的部下,小毛毛郭泽民。 那个小家伙,猴子般的身材,猴子般的脸。平时,活泼得像猴子,顽皮得像猴 子,嘴馋得也像猴子。他的上身穿着一件有拉链的黄色杰克脱,下面,蓝色西装裤, 黑跑鞋。皮裤带上吊着琳琳琅琅的一大串,那是半球香蕉,十来个。他一面闲眺, 一面大吃香蕉。拉下一个,剥一个,吃一个,两口一个。 吃完第四个,不吃了。歪着眼梢,冷眼望望他的首领,等待命令。 鲁平一看到这个猴子型的小家伙,就知道那只黑鸟,距此必已不远。 鲁平轻挽着那个女子跨下阶石,踏上行人道。他松下了这女子的手臂,掏出一 支烟,又掏出他的打火机。他把那支烟在打火机上者了几下。然后,擦着打火机取 火燃烟。那只打火机似缺少了□司令,廓塔,廓塔,廓塔,一连三下,方始打出火 来。他燃上了烟,微微仰脸,喷了一口。 这是一种固定的暗号。 春纸烟,代表着“注意”二字;廓塔廓塔,这是说明,需要注意一个“带手枪 的人”;仰面喷烟,暗示“个子很高”。 现只小猴子被教得很灵,远远里在颔首示意:OK,首领。他开始游目四瞩。 就在这个燃纸烟发暗号的瞬间,鲁平陡觉劈面有个人,像阵飓风那样向他怀里 直撞过来!那人来势太猛,一脚几乎端着了鲁平擦得很亮的皮鞋尖。鲁平原是随时 留意的,觉得那个人来意不善,赶快略退一步,没有让他踹上脚背。顺势伸出那只 夹纸烟的手,在那人的肩尖赏一掌,轻轻的。 那人领受了这轻轻的一掌,身子向后一晃,两晃,三晃,直晃了三四晃后方始 努力粘住了脚跟。鲁平一看,那个家伙穿着一套咖啡色西装,个子不太高,模样倒 还像个上等人。看在像个上等人的分上,鲁平轻轻地向他说: “朋友,喝了多少酒?” 那人竖起了眉毛,正想开口“还价”。价还没有还,冷不防从他身后伸过了一 只又大又黑又多毛的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扳,把它扳得像扇旋转门那样飞旋了过去。 穿咖啡色西装的家伙抬眼一望,哎呀!那个把他当作旋转门的人,样子真可怕:黑 脸,黑上装,煤炭似的一大堆!眼珠,灰黄的,那是电影中的猩猩王金刚的眼珠; 身胚,那是一个次号乔路易的身胚。 那个穿咖啡色西装的家伙,一看就有三分惧怯,不禁嗫嗫地说: “做什么?” “不做什么。”一拳! “黑炭,发疯吗?” “并不发疯。”第二拳! “你,你,你不讲理?” “没有理可讲。”第三拳! 一边企图以谈代打,一边却是只打不谈。 挥拳的那一个,当然就是那只黑鹏。他的炮弹那样的黑色拳头,第一拳,使对 方的左颊,好像注射了一针有速效的多种维他命!第二拳,使对方的右脸,立刻发 福而又抹上了太深的胭脂;第三拳使对方的鼻子开了花! 这种太快的打法,不但使对方不及还手,而也不及躲避,不及掩脸。打到第四 拳上,这个穿咖啡色西装的家伙,感觉地球已经脱离轨道,身子向后乱晃。那只黑 鸟赶快飞扑过去,双手把他扶住。扶直了,再打,再晃,再扶直,再第五拳,第六 拳,第七拳,打得痛快! 这只黑色怪鸟,一双黑拳,正感到过瘾,冷不防他自己的背部,突然地,也挨 着了很重的一下。原来,那个穿咖啡色西装的家伙,有个同伴刚刚飞奔地赶到,一 赶到就见他的自己人,快要被人家打成了酱。那人不及开口,慌忙掩向黑鹏身后, 拔出拳来狠命就是一拳。 这一拳真结实。一种名副其实的重量拳!除却这只黑鸟,换了别一个,受着这 种突然的袭击,一定垮了! 但是这只黑鸟却没有垮。 他的身子,只略略向前一晃,立刻忍住腿,跟着飞旋转了躯体,他又略退一步, 以躲避来人的第二拳。 那个小毛毛郭泽民,悠然地,站在纸烟摊子边,在那里剥第五个香蕉。 他对当时的情形,完全一览无遗。 这小家伙接受了鲁平的暗示,他在注意街面上的形迹有异的人,特别是高个子。 眼前这个向黑鹏偷打冷拳的家伙,正是一个高个子。论理,他很可以预发警告,让 这黑鸟不受意外的袭击。但是,他自管自大嚼香蕉,不出声。 不出声的理由是,这小家伙倒是一个懂得公道的人。他见黑鹏跟那穿咖啡色西 装男子动手,局势成了一面倒,那个被打的人未免可怜。为了同情弱者起见.他很 愿意那只黑鸟,多少也吃点亏。为此,他眼看那只黑鸟突受着背后的一击,他却并 不发声。 可是他等那只黑鸟背上结结实实吃了一拳之后,他却放下后半只香蕉,开口了。 他在扬声高唱: “向后转,向右看——齐!” 他一面高唱一面偷偷向前,开始着参加作战的准备。 这时,这只黑鸟不待他的警告老早已经飞旋过身子来。站定脚跟一看,那个偷 打冷拳的人,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短发,倒挂眼,脸上有几点大麻,那人身穿 一套蓝布工装。两个胖胖的裤管,好像打过气。 那个家伙,看来比自己还要高一点,身胚非常之结实。一望之间,就知道是个 打架的好手。 那时黑鹏旋转身躯刚刚站定,对方的第二拳早已飞到。黑鹏身子一侧,闪过了 这第二拳,顺势把头一低,向对方助下钻过来。他提起右脚,向着对方伸出着的左 脚上,狠命直踹下去。这一踹,踹得对方的眼眶里面几乎挤水!他乘对方举起一足 乱跳哔嗒舞的瞬间,连着就在对方的颏下,狠命回敬了一拳,这一拳,几乎打断了 对方的颈动脉。 那个工装青年,领受到这不太厉害的两下,全身忍不住往后直仰! 小家伙郭泽民,正掩藏于这个失掉重心的躯体之后在布“埋伏”。他所布置的 埋伏是一大堆的香蕉皮。 那个工装青年,倒退而又倒退,负伤的一足,踏着了香蕉皮,两腿向前直躺, 摔到士敏土上会掉破后脑,那要酿人命,不好。他赶快把他娇小的肩膀向这工装家 伙的背部凑上去,用力把他掮起来,嘴里在说:“朋友,当心当心!” 说着“当心当心”的瞬间,前方第二颗黑色炮弹接连又到。这一下来势更猛, 背后的小家伙觉得情势不妙,赶紧把肩膀一间。 扑通一声,三个中的一个,垮了! 那个穿工装的高个子,这重重的一跤,足足在街面上仰睡了五秒钟,直等眼前 的黑雾略略消散,方始用一个鲤鱼打挺的姿势重新跳起来,跳起来的时候,慌忙向 那条打气裤子的后面,伸手乱掏。气嘘嘘地。 掏什么。掏手枪! 但是手枪老早到了小毛毛郭泽民的裤袋里。这边,鲁平跟那朵神秘的交际花, 他们的步子,却已让这场小小的巷战,留住在行人道上,看得呆了。 鲁平觉得这场架,打得野蛮而又滑稽。他在微笑。 这女子的神情显得很焦灼。 在这转眼之顷,街面上的事态,似已渐渐扩大,参加这场争斗的打手,也在逐 渐加多。站在黑鸟这一边的,除了小家伙郭泽民之外,那只老鸭子——肥矮的孟兴, 也出现了。对方,除了那个工装青年,跟那个穿咖啡色西装的男子,另外也添上了 二个穿卡其布制服的人物。一共七个人,扭打在一起,成了一种混战的局面。 那只老鸭子,由于身体肥胖,周转不灵,似乎很吃了点亏,小毛毛专门“捉冷 错’,打得很好。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在拍手,叫好。 我们中国人是爱好和平。但是,有免费的武戏可供观看,那也是不胜欢迎的。 那位黎亚男小姐,偎依在鲁平的身旁,眼睁睁注望着那个哄闹的人圈,她似乎 满想跟那个穿工装的青年说句什么话,但是看样子已不可能。她很着急,不期向那 个人圈,失声高喊: “喂喂喂!赶快歇手,暗暗跟着我,不要再打!” 这女子说的是一口流利的日本语,她把那个穿工装的高个子青年,称作“海牙 希”。 鲁平暗暗点头。他假装不懂,向这女子问:“亲爱的,你在说什么?” 这女子微微一红脸,支吾地说:“这场架,打得很热闹。使我想起了一首日本 的诗句,描写打架的情形。” “哦。”鲁平点头。 由于这个女子,使用日本语向她的羽党通消息,这使鲁平想起,自己也会几句 支离破碎发音不准的爪哇语。于是,他也鼓着掌,用爪哇土语向人丛中高声大喊: “缠住这些人,别放他们脱身。” 人丛里立刻传来了高高的回声:“OK!歇夫!”这是那只黑鸟的声音,显见他 这架,打得非常之从容。 那女子耸耸纤细的肩膀,向鲁平反问: “先生,你在吵什么!” “我吗?”鲁平向她挤眼,“我在用一种野蛮人的土语,鼓励他们打得认真点。” “为什么?” 鲁平咕噜着说:“人类全是好战的。越是自称文明的人,越好战。这种高贵的 习性,每每随地表现,大之在国际间,小之有街面上,打架是战争的雏形,战争却 是文明的前驱。假使世界没有战争,像原子弹那样伟大的文明产品,如何赶速产生? 所以,战争是应该热烈歌颂的!而打架,也是应该热烈鼓励的!亲爱的,你说对不 对?” 对方披着红嘴,冷笑,不语。 鲁平低着头,温柔地说:“我们怎么样?走吗?到你家里。” 他不等这女子首肯而就向着街面上扬声高叫:“三轮车!” 一辆三轮车应声而至。 鲁平挽着这女子的手臂,温柔,而其实是有力地,拉着她上车。这女子满脸焦 急,始而好像准备撑拒,继而,那对黑宝石骨碌碌地一阵转,她似乎决定了一个新 的主意。她默默地跟鲁平跳上了三轮车,她在冷笑! 鲁平向三轮车夫说了“海蓬路”三个字。车子疾尘而驰,背后的人声还在鼎沸。 三轮车上鲁平坐在这位黎亚男小姐之左。这是他有意挑选的位子,以便尽量欣 赏她左额上的淡淡的一个小黑点。 车子一直向西。路,越走越冷僻。银色的月,抹着那两片鲜红的嘴唇愈增了幽 艳。路是笔直的。路旁的树叶,沉浸在月光里,在播散一种冷静的绿意,真是诗的 境界。 这女子的神情,似乎比之在郁金香中温柔得多。鲁平把右臂轻轻搁上她的右肩, 找出了许多不相干的问题跟她闲谈。谈到高兴的时候,他故意把那条纤肩,忘形地 一搂。于是乎,他的脸,跟那颗小黑德,完全抹去了可厌的距离。 此时的情调,确乎是月下护送爱人归家的情调。鲁平的心坎,感到了一种梦一 样的飘飘然。但同时,他却并未忘掉戒备,不过,戒备让飘飘然冲淡了,变成不够 浓度。因之,他在以后的二小时中,几乎付出了整个的生命,作为飘飘然的代价。 嗯,抹口红的人,毕竟是可怕的! 车子上的温馨,看来非常之短促,实际上是三十分钟。终点到达了。 由这女子的指示,三轮车停止在一宅静静悄悄的小洋楼之前。——海蓬路二十 四号。 鲁平在掏钱付给车夫的瞬间,有意无意,举目凝望着那条冷清的来路。 他是在留意,这女子的背后,会不会有什么人,在暗暗追随她而保护着她?换 个方向说,有没有人受了这个女子的指示,在暗暗尾随自己,找机会,予自己以不 意的暗算? 情势使然,地点也太冷静,不得不防啊! 月色很好。笔直的路上并无可注意的事物。三轮车正在原路上踏回去。 这女子站在鲁平的身旁,黑眼珠在转,她怀疑了。她的心理跟鲁平一样。 怀疑的暗影,在这女子的神经上留下了一个小疙瘩。这小疙瘩在以后一个间不 容发的危险的局势中,挽救了我们这位英雄的生命。 那宅小洋楼,沉睡在月光之下,式样很美。四周有些隙地,当前护着短墙。诚 如韩锡醉的报告所说,左右并无贴邻,孤单的一座。 短墙的门虚掩着。这女子走在前面,轻轻推开了门,鲁平悄然跟在她的身后。 这女子回头吩咐:“掩上它。” 她踏上石阶。揪着门框上的电铃钮、好一会,一个睡眼朦胧的小女孩子,松着 衣钮出来开门。 鲁平在想,这个小女孩子,是不是白天在电话中回答“黎小姐不在家”的一个。 ------------ 转自书香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