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当他们赶到医院时,英海天已经去世了。他瘦削的容颜上,仿佛含着一丝笑 意。 “这回他真的死了,”许森喃喃道,“没想到人活着也能像冤魂一般作祟, 唉!只是他为何不杀我们呢?” “这恐怕永远是个谜了。”段云瞟了一眼英海天的尸体道。 “那倒未必,”蒋世超道。他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病床旁边的小柜子,里面 有一个旅行包。那包上沾满尘土,许多地方都破损了,看来已经用了很久。蒋世 超将那包拖出来,只见包的提手上,用红色丝线绣着很精致的一行字:“海天出 游,一路顺风。”绣工精细,显然是女子所为。 “看来这是英海天的包,”林丁道,“这上面的字,说不定就是我们遇见的 那位女教师绣的,所以他才用到现在。” 大家都觉得很有道理。 “那位老师说英海天带来了他的日记,”蒋世超一边说一边已经将包打开, “如果我没猜错,那些日记应该还在这包里。”说着他从里面掏出几个黑色封皮 的日记本,对大家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 日记一共有十来本,蒋世超拣出其中最旧的一本,翻开第一页,看了看日期, 赫然就是龙应水和朱环出事的那一天,他将日期一说,立即有几个脑袋挤过来要 看,只听乒乒乓乓一阵头颅相撞之声,谁也没看清日记上写的什么。 “大家不要抢,”校长忍俊不禁道,“世超你大声念给我们听。” 世超点点头,选择日记中要紧的部分念了出来。 以下是他所念的部分— 某月某日 ……应水和朱环就这样死了。也许他们命中注定要在今日死去,我虽然悲痛, 却也无话可说。让我不能释怀的是那两个棋手的冷漠态度—“别吵,我们正在下 棋”—面对垂死的生命,他们就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 生命是什么?难道生命不是最贵重的吗? …… 某月某日 ……自从他们死后,我开始质疑生命的重量—也许生命并不值得我们珍视? 也许一直以来大家所遵从的伦理和道德都是谎言? 今天,我亲眼目睹一个人死去。 那个人看来是生了重病,到学校的医院来治病。不过他很穷—他的衣服很破 烂,鞋子也破得厉害,皮肤粗糙、神情悲苦,一看就知道是生活底层的人物。他 没钱付医药费,他是农民,没有公费医疗。 医院没有接收他,他坐在医院的门口呻吟,整个夜晚都在呻吟。 11点钟,我听说他死了。 我在深夜写下这篇日记,以此代替早已干涸的眼泪—也许他的病无法治疗— 但是无法治疗和不治疗,是两个概念。 莫非,生命真的很轻很轻?莫非没有足够的钱,就不能交换到生存的权利? 今夜必将无眠。 某月某日 又是一个荒诞的故事。 我们村里的老王,是村供销社的营业员。那天夜里起火,他冲进供销社抢救 财物,“壮烈牺牲”—报纸上用的是这个词。他被追封为烈士。 我是他同村人,我亲眼看见他的父母妻儿在他死后的悲痛模样,而那个供销 社,里面全部的财物加起来也不超过50元钱。 他为了50元钱献出了生命,大家仿佛很赞赏他的行为,然而我很疑惑:难道 一条人命只值50元? 头又疼了,最近常常头疼。 某月某日 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亲手杀死了我。 她杀死了我们的孩子,因为孩子的父亲不能给她买漂亮衣服。 当她冷漠地告诉我这件事时,我真的清楚地听见一种清脆的破裂声—来自我 的胸腔—我的心碎了。 我什么也没说,我已经被杀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一切都没有意义,生命只是个笑话,一件衣服,就可以毁灭一个生命。 像水寒兮那样高洁的女子,或许已经绝种了(“水寒兮是谁?”冷心问。段 云朝他翻翻白眼:“自己去看《人物志》里的《高山流水篇》”)。 以前的英海天,再也不存在了。 蒋世超念得口干舌燥,大致翻了翻,中间七八本都是一些见闻和感慨,只觉 得英海天的思想越来越激愤。他跳过几本不读,又拣了最新的一本来念。 2003年7 月5 日 他们又在议论那个死人。那人被车子撞了,求人送他去医院,旁边的人却跟 他要钱,他没有带钱,便活活地死了,死在人潮汹涌的闹市。 他们都很愤怒。 愤怒是很可笑的,他们不知道,人的价值,从来都是可以用物体来衡量的, 有时候甚至可以卑微到只值一袋盐。我很早就想通这个问题了。 从对等的角度来说,人潮汹涌的闹市,其实不过是物体非常集中的地方。 (“他的思想已经变了很多。”林丁小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