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卡尔迪奈街上生意兴隆的夜总会门口,出现了吉诺·托利和他那辆青苹色的卡 迪莱克牌轿车。此刻他正踌躇满志地体会着当老板的乐趣。三十年代外省人趋之若 鹜的“两姊妹”旅馆,已在几个月里改建成巴黎最具风月繁华的青楼会馆之一。寻 花问柳的男男女女在这里幽会聚欢,醉生梦死,淫荡作爱:他们中有放荡不羁的丈 夫和水性杨花的妻子,勋章绶带的爵爷和娇嗲妩媚的女秘书,政客党棍和寻找阔佬 的末流影星。 吉诺·托利以生意人的精明干练,统率着他的幽会俱乐部。他在色情领域堪称 行家里手。位于地下的旧厨房被改建成色情电影放映室。由一架漆成黑色的电梯通 达的两层楼面上,每间客房彼此可以相通,房间的墙壁乃至天花板上都镶上了镜子。 在需要提供服务或收钱时,英俊的伙计阿波隆就会出现。他会根据客人要求推开拉 门,把几个单间变成一个宽敞的嬉戏大厅。站在壁龛的不镀水银的镜子后面,爱偷 看猥亵场面的色棍可以一睹他人的色情百态。他只消付一笔附加费就能如愿以偿。 这笔钱自然又大大扩充了房产主化名匿藏起来的财富。 吉诺也曾经历过艰难困苦。因此,他对于秩序极为珍视。作为一个有见识的企 业主,他不想妨害现存社会。他为阿波隆安装了一架罗莱福雷克斯照相机,可以从 各个角度摄下那些身份可疑的男男女女。事后,他把底片交给风化警察特别大队或 情报局。作为报答,他的行当得到了警方的有效保护。 “礼拜堂”从未列入过受检夜总会的名单。 “礼拜堂”……这金字招牌镌刻在大门右侧的绿色大理石上。本区居民对这扇 门再了解不过了。每天夜晚时分,周身精光锃亮的美国客车和意大利平头赛车不约 而同地排成两列停在门前。这并不妨碍交通。夜幕降临后,此地只有狗群在阴沟洞 里觅食。 如果十九世纪末的大资产者看见他们领地的下场时,准会从坟墓里钻出来:暴 发的蒙苏平原不再羡慕王家的圣德尼街了。只有金钱才能突出悬殊。 夏采尔街、普罗尼街、亨利—罗什福尔街上,幽会场馆比比皆是。在那里,为 了严守情场隐私,必须付出最高的代价。 吉诺·托利左手提着一只黑皮公文箱,钻出卡迪莱克轿车。这只箱子几乎成了 他身体的一部分,就像他那身黑灰色的三件式西装一样。他把保险钥匙插入铜锁眼 里。这是在自己家门口。不需要通报姓名,也不用让人从警眼里辨认自己。 每天午夜,按照不变的惯例,吉诺带着那张庄重的、近乎严谨的脸,前来检查 夜总会的活动及现金出入帐目。铺着紫红色天鹅绒地毯的暗梯把他引向四层顶楼。 他就在这里布置了一间豪华的色情业总经理办公室。阿波隆在这里向他汇报情况, 并报上应交给出资人保尔·格拉尼乌茨即煤炭商的那份营业进款和附加费的准确金 额。 这位夜总会大亨是靠一笔5000 万法郎的债务来经营前“两姊妹”旅馆这块地 盘的。煤炭商保尔曾多次要求还债。诡诈的吉诺立即付清了利息,却逐月拖延到期 的应付本款。吉诺想用提供寻欢作乐、在里茨饭店或克里翁饭店请客吃饭换来清静, 但很快就被不时的争吵代替了。一个勒令还钱,另一个则以名誉报复相威胁。每捱 过一天,吉诺都盼望着这高利贷盘剥者在纵欲中因心肌梗塞而一命呜呼。可是,奥 弗涅人的心脏就和中央高原的火山一样结实,吉诺·托利只好找来图森·费鲁齐, 让他帮忙了结此事。奇怪的是,今晚从他那儿一点消息都没有。 “先生,有两位客人要见您……”托利很不喜欢这种措辞。这使他不快地回想 起广播剧《有位警官要找您》中的那些警察。他曾偶然收听过几个片断。 警察到“礼拜堂”来干什么?原则上,他从不在此接待他们。通常,他把一叠 钞票悄悄塞进每月用于买得太平的信封里,在去布洛涅森林某条小街秘密赴约途中, 摇下车窗玻璃,把钱扔出去。每次路线从不重复。随后,吉诺开着车缓缓离去。他 很乐意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些代表秩序的伙计们在附近灌木丛里行着“屈膝礼”, 当找到钱时个个喜出望外。可今天并不是付钱的日子呀……为什么他们今晚又来了 呢? “什么客人,阿波隆?是风化警察吗?”英俊伙计左右摇晃着他那张希腊人的 脸。 “不是,先生。是约瑟夫和另一个人,一个金发青年。是个漂亮的小伙子。” “他们是乘电梯上去的吗?”“从您的暗梯上去的,先生。他们已经在您的办公室 里了。”吉诺不喜欢这种安排。他同意约瑟夫不花钱一饱眼福,条件是为他干点小 事。阿波隆常领他去观淫癖专用的壁龛或是地下放映室。他在那里一呆就是几个小 时。约瑟夫从不放过任何一个不曾见过的猥亵场景。 吉诺思忖着自己还干过些什么蠢事。值得注意的是,他为什么要带一个证人来? 看来是要自己解释一下煤炭商的死。矮子一定告诉他了。图森本该当场把这家伙干 掉的。吉诺猜测起那金发青年是谁。想必是约瑟夫的侄子。 这傻大个,每年夏天都在卡杰斯外的大海里游泳。一到冬天,他就去勾引有钱 的中年妇女。都是些最使人厌烦的爱虚荣、趋时髦的女人。不过她们的银行存款倒 是十分可观的。这个花花公子在其生活中的唯一遗憾是:他是个斜白眼。因此他不 得不终日戴着墨镜。 “你有没有看见金发青年戴着眼镜?”“那副镜片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好 吧。这不奇怪。既然是这样,要是满身散发着奶酪味的前尼奥罗牧羊人想听到我的 解释,他会如愿以偿的。很简单:煤炭商只有放弃求助于警察的企图,才能收回我 吉诺欠他的5000 万法郎……就是这么回事!约瑟夫这个混蛋是不会接受这种解决 方式的。只要再添上一句:凑巧出现在那里的姑娘是个必须灭口的危险证人!要是 马耳他人被栽上杀人的罪名,这绝不是我吉诺的过错。谁能想到,那姑娘是他的情 妇呢? 不过,约瑟夫并不只是一个淫棍,他也是个一毛不拔的头号吝啬鬼。…… 说到底,事情已经如此了!至于马耳他人,他会想方设法对付的。他既有钱又 交游广阔,肯定可以找到证明他不在现场的证据。他的情妇?咳,失掉一个,找回 十个,像他这样有诱惑力的人,只怕挑都来不及呢。 吉诺虽已头发花白、年过50,却能以惊人的敏捷爬上四层楼。他推开办公室的 软垫门,用脚关上了门。他的肌肉突然收紧了。显然,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约瑟夫靠窗站着。他那通常是褐色的脸蜡黄蜡黄。长着一头浓发的脑袋上,可笑地 扣着一顶小帽子。插在细条纹深色西装里的手像死尸一样惨无血色。吉诺迅速扫视 了一下站在他身边的大个子金发青年。他不是约瑟夫的侄子。 这是马耳他人。坎布齐亚以危险的沉默著称。他的右手一直没有离开海蓝色的 上装口袋。吉诺吓得全身冰凉,呆若木鸡般地站在房间中央。 “礼拜堂”的主人甚至连假作镇静都办不到。他好不容易才用下巴指了指两张 椅子,请可怕的来客就座。其实,他唯一的机会就是走到写字台前,打开右边抽屉, 取出那支贝雷塔手枪先发制人…… 然后,他可以很轻松地以正当防卫的理由为自己辩护。他已经预见到了报上的 标题:“博迈特监狱逃犯、大名鼎鼎的马耳他人、蒙莫朗西大街枪杀两人的凶手, 企图敲诈‘夜巴黎’之王。”当然,他不会因为替社会除掉危险分子马耳他人而获 得勋章。不过这也已经足够了…… 不错,只有手里拿到那把贝雷塔手枪才能有救啊!必须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利 用他们最小的疏忽。吉诺在瞬间调整了自己的策略。他要佯装一无所知。反正,他 没有再见到过尼斯人。“你猜想我们为什么来这儿?”约瑟夫说,“你不至于跟我 们瞎扯你根本不知道吧?”吉诺摇了摇头,反驳说:“请你解释一下。别这么哭丧 着脸,像死了人似的。”约瑟夫一下子不知所措,朝马耳他人望了一眼。“好吧,” 他重新开了腔,“我们知道是谁杀了煤炭商。”吉诺一下子恢复了自信。他牵动嘴 角笑了笑,同时耸了耸肩膀。“你不至于认为是我杀的吧?”“不,是尼斯人干的。” 吉诺假笑起来:“图森? 这倒是让我大吃一惊!那天晚上,他去闯窃一家户头了。你的司机也在呀!” 他朝一动不动的坎布齐亚望了一眼。“不错!”约瑟夫说,“你那户头就是煤炭商! 图森把保尔和马耳他人的女友一起干掉了!”吉诺装出惊愕的样子,跌坐在办公桌 前的椅子里,摇晃着双臂。他的双手悄悄地凑近了抽屉。他想用膝盖蹭开抽屉,然 后抓住那把贝雷塔枪。放在桌角上的香烟盒会挡住手的动作。“相信我,约瑟夫!” 他辩解起来,“图森从未对我提起过要对煤炭商下毒手!虽然就个人而言,我根本 就瞧不起保尔!”膝盖无声无息地把抽屉蹭开了一点。差不多成功一半了。忽然, 他惊慌起来:手枪有没有上子弹? 那天早上,出于好玩,他把子弹卸下来,又装进去。他退出子弹,又插上弹夹, 好玩地放起空枪……可是,究竟有没有把一颗子弹重新装进去呢?自己的生命就维 系在这个细节上了。使他不安的是,马耳他人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似乎追踪着自己的 思路。他会采取行动吗?只见他从衣袋里拔出戴着手套的手,摘下眼镜,装进上衣 口袋里。他朝办公桌走来,蓝眼睛中流露的残忍目光令吉诺恐惧万状。这目光迫使 他孤注一掷。他迅速把手伸进抽屉里:贝雷塔不见了。汗珠从脑门上渗出来。可别 是幻觉吧?“你的枪在我这儿呢。”马耳他人开了口,“图森什么都招了。你想不 还钱就收回债据。说到债,你可没白借。可是吉诺,欠债就该知道还债!”“礼拜 堂”老板极力保持镇静。 要不惜一切争取时间。争取时间!只有一个奇迹还能救他的命。“我不明白你 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都失真了。马耳他人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柯尔特式手枪, 平举起来。“拿一张纸来,”他命令道,“给我们写一个字条。”他用枪筒顶住吉 诺的太阳穴。“别这么抖个不停!写:‘署名者吉诺·托利,家住纳伊区莫里斯— 巴莱斯大街232 号,证明多米尼克·坎布齐亚被误认为在蒙莫朗西大街22 号杀死 两个人……’别发抖了!写清楚点!接着写!”马耳他人始终用枪口顶着吉诺的脑 门。他俯下身去,看着托利逐字听写:“‘凶手是我的朋友图森·费鲁齐……’” “他不是我的朋友……”“照写!‘我雇用了费鲁齐,要他从格拉尼乌茨那里拿回 一张5000 万法郎的借据’。就这样。行了。签名!在信封上写上:‘法院检察官 先生启’。行了。”吉诺塌了下来,他自知死期到了。约瑟夫呆呆地注视着马耳他 人扣着扳机的手指。 他等待着。马耳他人没有开枪。他把手枪放进左口袋,把信封放进了右口袋里。 “我们走!”他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