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任君使唤”……这是一辆挂满红蓝彩旗的出租车的雅号。我好不容易挤了进 去。坚硬的靠垫弹簧把脊椎骨都快震碎了。 这辆老福特车的底盘上装了八排木椅,吱嘎吱嘎直响。司机像驾着神风敢死队 的飞机一样,向佩蒂翁维尔疾驰。每颠簸一次,坐在左边的胖黑女人总要撞到我身 上,而我的颈背则免不了撞到车厢里手法拙劣的狮子画上。对于这种土风画,我国 的民俗画家杜阿尼埃·卢梭一定会大感兴趣的。我的左腿卡在胖女人的提篮下。篮 里探出两只母鸡的脑袋。看来它们比我更难以忍受车厢里的酷热。海地人难道是橡 胶做的,可以任意挤压吗?我这一身欧洲人的骨架受得了这番折腾吗?带母鸡上车 的胖女人把一口黄痰吐在了我的脚上。天哪!要是胖子看见这番景象就好了。他总 觉得,让我来这里追捕,是慷慨地给了我一次在椰子树下度假的美差! 如果昨天至少能睡个好觉,那还说得过去。可是偏偏又没睡好。究竟是空调机 风扇的响声,热带夜间的闷热,斗鸡场面的回忆,还是仅仅因为激动而不能安睡呢? 马耳他人就在这个岛上,近在咫尺。决不能让他溜走。天一亮,我就能去罗什·马 里亚尼的住宅察看情况了。可是在安的列斯群岛,清晨5 点天就亮了……此时,在 反复思索了这次调查的经历、现状和未来后,我正昏昏欲睡呢……“便宜的女人” 出租车司机摊开手,告诉我座位已满。 此时我依然懵懵懂懂。一个身穿花衫、脚蹬破鞋、颈挂“酋长牌”收音机的纨 袴子弟走过来,劝我耐心等待,直到“任君使唤”路过此地。 我已习惯了胖女人和她的鸡。当汽车在甘蔗地里弯弯曲曲地穿行时,我也顺势 东摇西晃起来。一群墨黑的小猪崽拼命逃避,以免遭被碾成肉酱的厄运。 马凯斯上校履行了自己的诺言。那是在“神力”获胜后的昨晚。恩里克斯中尉 正用一种只有对女人才有的温情,抚摸着他那英勇的斗鸡。马凯斯把我拉到一边: “警官,您那个坎布齐亚简直成了幽灵。毫无线索!即使在外省的外国人名单 上也没有他。我查阅了所有的卡片。没有此人!既然他是科西嘉人,您可以自己去 马里亚尼那里问问看。”谢谢了,上校。我正是这样想的。只是,在这里谁都不能 相信。我不抱太大希望地开口说: “上校,我能求您帮个忙吗?”“我洗耳恭听……”“您能否秘密监视马里亚 尼的住宅,查明他接待的人,可能的话,拍下他们的照片?这样,我们就能核实他 是否确实收留了坎布齐亚……”“我说白人,海地可是个民主国家!”“而马格卢 瓦尔总统是个重视荣誉的人。他想必不希望看到,本国庇护着一个被法国和美国警 方侦缉的罪犯吧……”上校示意我住口。传令兵送过来两杯啤酒。 “警官,这里隔墙有耳啊……您刚才说什么?”“美国人对他也很感兴趣。自 从驻巴黎大使馆参赞的住宅被窃后,他们希望不惜一切代价抓住马耳他人。”上校 一口喝下了半杯啤酒。在他用手背抹嘴时,我在心里直担心,那只带徽纹的戒指会 不会划破嘴唇。 “我可以从马里亚尼家的女仆约瑟芬那里得到情报……她是个漂亮的年轻混血 女人,是一个传教士和安的列斯姑娘的私生女。不过我觉得,她似乎在为好几方面 工作。”“上校,您的意思是……”“在海地,很难当一个好警察。约瑟芬的兄弟 是总统卫队的上校。要是我不和他打招呼就和约瑟芬接触,肯定会引起麻烦……马 里亚尼在总统府里有人,大家对他的神秘活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亲身 经历了热带国家的警察专权,我才能了解在本国由来已久的那些伎俩,并且发现: 甚至连现役警官也懂得要躲在保护伞下! “说实话,很难办,”上校叹了一口气,“他们甚至连通知你到达的电报都没 有转给我过目。我看,您最好还是去佩蒂翁维尔转一圈。在这段时间里,让我再好 好考虑一下。”即使在墨西哥时,我也从未熬受过这种直射的阳光。毒辣辣的太阳 无情地烘烤着我的脑袋。出租车向佩蒂翁维尔攀登而上。气候凉快了一些。微风驱 散了鸡粪味。两只母鸡脖子搭在提篮的边上,已经沉沉入睡了。响起了最后一次刹 车声。目的地到了。我头昏眼花,大汗淋漓,探出脚迈到市政广场干涸的泥坑里。 我赶紧像落水狗似地抖了抖身子。肯斯科夫路蜿蜒曲折。我拖着疲惫的双腿,一步 一步地走着。我的模样活像个漂泊的警察。躲在树荫里的当地人用两根手指掂起破 草帽,朝我喊道:“你好,美国人!”“你们好!”我一面答应着,一面在想,这 条要命的路是否还要我继续像登山运动员一样,在乱七八糟的树丛和瑞士山区木屋 式的草顶农舍间奔波不停呢……?茅屋里的孩童朝我咧着嘴笑。我沿着这条石子路 走到哪里了?我曾千百次经过的巴黎大马路如今又在何方?“劳驾,伊博莱莱路怎 么走?”一位年轻姑娘停住脚步,整了整顶在头上的一叠篮子。这些花花绿绿的篮 子是拿到市场上去卖的。“那儿……” 模糊不清的手势,还带着一丝微笑。看来 还是回到广场去打听为妙。我看见一个缺了牙的大个子黑人正小心地用指尖往驴蹄 上抹口水。“它受伤了?”“糟糕!”“伊博莱莱路怎么走?”“您一直往前,过 桥,穿过梅特吕斯街就到了。”我摸了摸牲口的鬃毛,然后绕过教堂,走过那座桥 和梅特吕斯街。在装有红色百叶窗的黄房子前,有个灰发黑人正在大嚼玉米穗。他 告诉我: “他们在高处盖了一座高级别墅。已经干了两年了。这些美国人疯了。”总算 找到了,椰林别墅!这是罗什也是马耳他人的巢穴!这是一个鹰巢。 一排绿篱笆遮住了高墙。面对这种随时可能冲出多伯曼短毛狗或是武装警卫的 私宅,我曾不止一次地感到束手无策。我没有任何资格闯入这扇大门。在这里,我 的法国警察证件还不如从路轨边捡来的地铁废票顶用。我真想一屁股坐到地上,摊 手摊脚地躺下来。椰林别墅屋顶平台那耀眼的白色似乎在嘲笑我的无能。坐了几十 个钟头的飞机,和佩星上校磨嘴皮,整天满头大汗,还有那该死的出租车……所有 这一切,竟是为了跑来参观这幢豪华、气度非凡、受到保护的宅邸,而这里的主人 是个收留了头号公敌的国际皮条客! 蜂鸟在叶子花的雌蕊上尽情欢乐。普罗佩斯·马凯斯上校说得对。在这里,一 切都和别处不一样……我极力想使自己振作起来。维歇纳刻毒的话又在我耳际响起 : “你退步了,博尼什!”哼,等着瞧吧! 看来,在这个腐败的岛上,只有养着常胜斗鸡的恩里克斯中尉是最正派的。这 也许是因为,他和我都是头脑简单的人。这是个既不会妥协也没有劣迹的好警察。 “神力”的获胜使他得到一天休假,可以去展示他的凶猛斗鸡,清点打赌赢来的钱。 他曾告诉我,可以在拉马尔街上的马拉萨画廊前找到他。 如果他同意把斗鸡送回鸡舍,我就能邀他吃午饭,并请他借我一副望远镜。 警察中尉应该有这玩意。正如胖子说过的那样,即使是黑人警察也不例外。 深夜10 点,小山顶上已是凉意飕飕。热带黑夜猝然降临,道路和山岩一片漆 黑,令人毛骨悚然。我想起了伏都教的神秘祭仪。对于从椰林别墅路旁森林里传来 的鼓声,我并不感觉惊奇。我的心情很坏:衣服被荆棘钩破,还差点被一块埋藏在 草堆里的大石头扭歪了踝骨。乌云遮住了月亮。周围一片阴森,令人想起狼人的传 说和夜间狩猎的情景……这会儿,佩蒂翁维尔丛林里那些青面獠牙、张牙舞爪的野 兽在干什么?玛丽丝要是看见我落到这般地步,肯定会更加使劲地诅咒胖子和他下 达的出差命令的…… 恩里克斯中尉没有望远镜,不过他很快为我觅到了一副。是从街上一个半是巫 师半是废旧货商的伏都教士那里搞来的。锈迹斑斑的镜身已经有些年头了,透镜上 满是划痕和积垢……管它呢,只要能瞅得见远处的东西,总比没有强。 经受了白天的酷热后,意外的寒夜冻得我脑袋和手指都麻木了。可是,现在还 不能松懈斗志。我干脆骑坐在俯视椰林别墅的松树树干上。 我试图从高处观察整个地形。我像个有点疲倦的哨兵一样,看见远处山下的太 子港还闪烁着点点灯火。我不清楚是什么动物围着我栖身的树在打转,只觉得那东 西在索索作响,发出枝叶折断的噼啪声……我甚至听见一种呻吟般的声音。当然, 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罢了。 我只能看清马里亚尼那幢别墅的附属建筑物。别墅正面因为朝着公路而无法看 见。花丛中,闪现着几盏烛状灯泡的微光,映出了游泳池的轮廓。我费劲地从旧望 远镜里望出去,希望在草坪上发现什么人影……但毫无结果。 一个奇怪的旋律从厨房那里传入我的耳际,这是一首克里奥尔语歌曲。 歌里不断重复着宗比船长的名字。全体家仆一片欢乐。副歌部分是合唱,大家 笑着,拍手……我心想,这个聚会意味着别墅的主人不在家。老爷们肯定不会容忍 这种喧闹的。等那些模仿“海滨兄弟”乐队的歌手们闭上嘴,等一切都消失在黑暗 中,我就能翻过后墙,进入马里亚尼的领地侦察一番了。 唱歌的仆人们似乎毫无倦意。我可已经冻得直哆嗦了。我万万没有想到,在这 种纬度的地方,居然也需要粗毛线衣。我还不想在热带国家里把自己冻成冰块!我 只带了那件让胖子见了就发火的鸡爪纹呢上装。我把衣服留在旅馆房间里了……今 天早上,天气是那样闷热…… 终于,有情况出现了。汽车发动机的爆燃声从房后的车库方向传来。只见三个 男人和两个女人从厨房里出来,又把门关上了。吉普车灯亮了。所有人都坐进车里 后,便驶向一条砾石小路。 由于紧张和不耐烦,我颤抖起来。突然,我不觉得冷了。三个男人中的那个身 材像自由摔跤手的宽肩膀大块头走下车来,打开了铁栅门。待吉普车驶上公路时, 他又关上了铁门。从车灯的光线里,我看到他把大锁转了两圈。 随后,吉普车又开动了。车灯射向弯道,接着便消失在佩蒂翁维尔的公路上了。 黑夜又恢复了可怕的寂静。经过刚才那一阵车灯的照射,四周显得比以前更阴 暗了。我用望远镜对准了别墅,却再也看不见什么人影了。远处的时钟敲了11 下。 我犹豫起来……我伸长脖子四下打量,想观察一下是否有什么异常情况。要是被人 发现,就会惊动整个小山丘,我就有可能横着回去了。 在这草密林深的凶险地带,要干掉一个冒失鬼,还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啊。 我得承认,这个神秘的国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意识到,自己从事的是 一种危险的职业……活该,我豁出去了。可现在,我不能老呆在树上空想! 由于脚踝骨疼得厉害,我咧着嘴从树上爬了下来,硬着头皮走完了遍布障碍的 碎石小径。遮掩月亮的乌云比刚才稀疏了。这是我的运气。至少我能看清路面了。 我很快来到环绕在椰林别墅后面的三排带刺铁丝网跟前。必须小心地靠近这道路障。 我俯下身来,上半身钻进第一排铁丝网,再伸进一条腿,接着,另一条腿也伸了进 来。月光下,两条金凤花廊闪着暗红色。 别墅的大花园里井井有条,给人一种恬静、繁茂的印象。罗什·马里亚尼非常 阔气,而马耳他人想必也很满意这个与闯窃大王身份相称的环境。 我对别墅正面的大片玻璃窗不屑一顾,弓着腰,隐藏在小灌木丛后,向车库潜 行而去。仆人们把车库门敞开着。我得抓紧时间,他们很快就会重新露面的。 万籁俱寂。现在,我反倒觉得月光太亮了。我必须在月光下爬过20 米。 只要有一个仆人留在屋里,就会像捉兔子那样把我逮住。我再次感到了一阵寒 意。 我极力排除一切思绪,几步来到草坪那头的车库门前。车库里会有梯子吗?要 是有电灯就好了。事已如此,我只好摸索着,努力使自己适应黑暗…… 这时,两道光柱划破了过道上的拱形树荫。我赶紧沿原路逃出了别墅。吉普车 又回来了,车上只剩下两个人。几个黑人家仆出来关上了车库门,又锁上了大门。 他们点亮电灯后,重新回到屋里去了。 我只好狼狈不堪地从佩蒂翁维尔回到奥洛夫松旅馆。看来,要是海地警方不予 合作的话,我很可能会一事无成。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