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的箱子里收集了数量不少的广告,每天平均有60来个——早上比晚上多,因为晚 上可以偷偷摸摸地放——每个广告都装在封了口的信封里,里面附有五个法郎。花五个 法郎,就可以让别人听到自己的想法、宣言,在巴黎茫茫的人海中寻找。那可不算贵。 若斯起初的价格很低,但人们不愿意一个法郎就出售自己的句子,那不是贬低自己 吗? 于是,收钱人和出钱人达成了一个价格,若斯每月净赚9000法郎,包括星期天。 老阿尔·巴努尔说得对:广告的素材绝对不会缺乏。若斯一定是跟他约好的,一天 晚上,两人在阿蒂蒙酒吧喝得醉醺醺的。“我早就告诉过你,人们有的是东西要说,” 前辈说。看见后代接了他的班,他感到很得意,“就像旧床垫到处响一样,人们有 很多东西要说,有很多东西不能说。你呢,把别人放在里面的东西收起来,为人民服务。 你就像个吸水器。不过要当心,小子,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吸到底部时,你既能抽 到清水,也会抽上垃圾。你要记住,人们的脑袋里装的并不都是美好的东西。” 前辈看得很准。在箱子的底部,有些广告能念,有些广告不能念。“无法念。”一 个学究纠正道。那是一个老头,在达马斯的店铺隔壁开了一家所谓的旅馆。若斯把信件 取出来后,分成两摞,一摞是可念的,另一摞是不可念的。通常,可念的是从正常渠道 出来的,也就是说从人的嘴中出来的。小桥流水或狂涛巨浪,这样,人就不会被众多的 词汇压扁。因为,与床垫之声不同的是,人每天都会存放新的语言,这就使得“吸”这 个问题变得十分生动了。在可说的东西里面,有一部分很普通,会塞到箱子里,可分成 “风”、“购物”、“寻找”、“爱情”、“其他”和“专业广告”等几类,对于广告, 若斯在数量上有限制,而且要收六法郎,因为宣读的时候他觉得满嘴喷粪,需要补偿。 但宣读员最大的发现是,不可念的东西要多得多,不容置疑。不容置疑是,因为吱 吱嘎嘎的床垫没有专门设计的开口,把动词做的材料倒出来。要么是它的暴力和大胆超 过了道德许可的范围,要么相反,它没有有趣到能使其合法生存的程度。所以,这种过 多或过少的语言处于地下生存状态,被塞到床垫中当填料,生活在黑暗、耻辱和沉默中。 然而,收集了七年的广告之后,若斯非常清楚,这些语言不会就此消亡。它们结集 在一起,互相挤踏。这种鼹鼠式的生活过得越久,它们便越尖刻。它们愤怒地看着那些 被允许说出来的话流畅地来来往往,气不打一处来。若斯在箱子上开了一个12厘米的小 口,关在里面的东西从口子里逃出,就像蚱蜢飞出来一样。每天早上,他都能从箱底掏 出不可读的东西:训斥、诅咒、失望、诽谤、控告、威胁、疯狂。不可念的东西有时那 么虚弱、那么稀薄,很难把它看完。有时,它们的意思纠缠在一起,完全不可理解;有 时,上面写的东西太恶心,你会不由自主地把它扔掉;有时,它们又那么可恨,具有强 大的破坏力,若斯不得不把它们处理掉。 宣读员要进行挑选。 尽管他是个有责任感的人,想把人类思想中最讨厌的废物从死亡中拯救出来,继承 其先辈的事业,拯救他人,他还是认为不能采用自己嘴里不能说出来的东西。那些没有 宣读的东西仍和5 个法郎放在一起,因为,正如老祖宗斩钉截铁地所说的那样,在勒盖 恩家族中,没有人当强盗。所以,每次宣读时,若斯都把当天的糟粕放在用作台子的大 箱子上。每天都有。所有攻击妇女,诅咒黑人、北非人、黄种人和鸡奸者的东西都划为 糟粕一类,若斯本能地想到,一不小心,他也会生下女人、黑人、鸡奸者,他之所以进 行“书刊检查”,并非由于道德高尚,而仅仅是为了生存。 一年一次,在8 月11日到16日期间,若斯把箱子“拖进船坞”,重新打造、磨光和 油漆。吃水线以上是浅蓝色的,以下是海蓝色的。“西北风”二号的正面被漆成黑色, 左舷用大字写着时间表,右舷写着价目表和相关的注意事项。当他被抓然后被判时,他 常常听到“相关”这个词,所以深深地记在脑海里。若斯觉得这“相关事项”使宣读显 得像模像样的,尽管开旅馆的那个学究觉得有些不妥。他不明白那个叫做艾尔韦·德康 布雷的人是怎么想的。那家伙是贵族出身,这毫无疑问,虽很讲派头,但穷得把他二楼 的四间房都转租了出去,还卖点小布巾,给别人有偿提供一些瞎编的心理咨询,以此增 加一点收入。他自己住在夹层的两居室中,房间四周堆满了书,蚕食了他的一些空间。 若斯一点都不担心艾尔韦·德康布雷吞食了太多的字会被噎死,因为这个贵族说得 很多。 他每天都在吃,在反胃。他是一台真正的泵,拥有一些复杂的但并不总是好懂的部 件。 达马斯也不是什么都要,在某一方面来说,这很让人放心,不过,达马斯不是一个 聪明人。 若斯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在桌上,开始分类,可念的放一边,不可念的放另一边。当 他看到一个又大又厚、用劣质白纸做的信封时,他的手停住了。他第一次这样想,这个 昂贵的广告是不是那个文人写的——信封里有20个法郎。他已经收了三个星期了。这是 七年来他所读到的最让人扫兴的广告。若斯撕掉了信封,前辈趴在他背后看。“不要掉 以轻心啊,若斯。人的脑袋里装的并不都是美好的东西。” “闭嘴!”若斯说。 他打开广告,低声念了起来: 当蛇、蝙蝠、獾和生活在地下深处的动物成群地出动,放弃它们的自然习惯,来到 旷野;当果树、植物和蔬菜开始腐烂并且爬满了虫…… 若斯看看信纸背面,想寻找下文,但文章到此结束了。他摇摇头。他抽上来过许多 让人不安的语言,但这则广告打破了纪录。 “毛病,”他嗫嚅道,“有钱,但是有病。” 他把信放好,然后迅速去拆其他信封。 三 8 点半的那场宣读开始前几分钟,艾尔韦·德康布雷出现在门前的台阶上,靠着门 框,等待那个布列塔尼人的到来。他和那个捕鱼船水手的关系充满了无言的敌意,德康 布雷不知道这种敌意是怎么产生的,又是为了什么。他把责任归咎于那个粗鲁的家伙, 那家伙像刻在花岗岩上的雕像,一副粗暴的样子,两年前,带着可笑的箱子,在广场上 用难听的声调,一天三次宣读广告,打扰了他小资的生活。起初,他还没怎么在意,以 为那个布列塔尼人坚持不了一个星期,谁知那个家伙的生意好得出奇,拴住了大量客户, 可以说天天生意爆满,真正危害到了他。 德康布雷天天面临着这一危害,怎么也适应不了。于是,他每天早上找个位置,手 里拿着一本书,低垂着眼睛,一边听广告,一边翻动书页,却一行也看不下去。读完一 类广告,若斯·勒盖恩有时迅速地扫他一眼。德康布雷不喜欢那双蓝眼睛匆匆扫来的目 光,他觉得那个宣读者是想证明自己的存在,以为自己已经用箱子钩住了他,就像钩住 一条普通的鱼一样。因为那个布列塔尼人在城里也使用渔民的粗糙思维,把马路上的人 流网在鱼网中,就像网住鳕鱼群一样。他确实表现出一个专业捕获者的本领。行人和鱼 在他圆乎乎的脑袋里没有什么区别,他都能掏空他们的内脏来赚钱,这就是证明。 但德康布雷被吸引住了,他太了解人类的灵魂了,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只有他拿 在手里的这本书能把他与广场上的其他听众区别开来。放下这本鬼书,一天三次去挑战 他像鱼一样的处境,难道这不更好吗?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输了,意味着这个有文化的人 也被马路上那种无精打采的叫声给俘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