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南京!南京!(4) 孙遥遥深深吸了口气,将激动的情绪压了压,道:“虽然我已经有了足够的 心理准备,但是见到张参谋,还是惊诧得说不出话来,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 被烧得几乎看不到一块完整的好肉,双眼绑着绷带,医生告诉我,他的右眼已经 瞎了,左眼能否保得住还很难说。我站在病床边,路上想好骂他的话一个字都说 不出来,只在心里反复地想,命运为什么对他们如此残酷?为什么把世上所有的 不幸都要加在他们身上?在那一刻,我心中除了难过,只剩下怜悯。我这么默默 站着,张参谋虽然看不见我,却觉察到我的存在,他也把我错当成青梅了,低声 道:‘读过信了?为什么还来?’我反问他:‘为什么不说实话?’他摸着自己 的脸,苦笑着说:‘我变成这副模样,你跟我不会有幸福的。’我又问道:‘今 后你打算怎么办?’他说:‘那么多兄弟战死沙场,我活着就是一种罪。跟你道 个别,我回到战场上,可以放心去死了!’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假思索 道:‘你死了,我怎么办?’他平静说道:‘军人殉国成仁,死是我的本分,没 什么了不起的。你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人,可惜我是一个穷军人,五千元钱虽然 不多,却是我的全部积蓄,你拿去兑换成黄金。战争打来,物价飞涨,货币早晚 要贬值。你又不善理财,将来万一有用钱的时候,手里存一点黄金比较放心。’ 他伤得那么重,每说一句话都痛得身体打战,却还为青梅精打细算,我的眼泪止 不住地往外流,这是何等惊心动魄的熨帖!在那一刻,我该怎么办?难道告诉他 青梅的死讯?在他已经遍布伤痕的身上再刺一刀?不,我做不到!这么做太残忍 了……” 茹淡月看着她,缓缓说道:“于是你决定假扮青梅,留在他身边照顾他,直 到他伤好之后再告诉他真相。” 孙遥遥道:“你怎么知道?” 茹淡月道:“你的眼神告诉我的。” 孙遥遥点了点头,低声道:“是。” 茹淡月道:“日久生情,喜欢上人家了?” 孙遥遥脸上一红,又点了点头,道:“是。” 茹淡月道:“可是谎言终究是谎言,总有捅破的一天,你能瞒他多久?” 孙遥遥道:“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瞒一天算一天,等他伤势恢复一些再说。 还好他手术做得很成功,左眼保住了,今天伤口拆线。” 茹淡月惊道:“今天就要拆线吗?他只要看见你的模样,谎言立时被拆穿, 你怎么向他解释?” 孙遥遥微微苦笑,道:“还能怎么解释?实话实说呗。我要让他知道,青梅 不在了,但我一样能把他照顾得很好。只要他愿意,我什么都给他。” 茹淡月道:“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你……你想好了吗?” 孙遥遥道:“我想好了,决定了!虽然他的容貌已毁,但我不怕,甚至为他 骄傲。国家危难,正是他们这些人,用血肉之躯抵抗敌人,捍卫着中华民族的尊 严,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我还犹豫什么?”说完,她端起热气腾腾的粥锅,道, “我白天一直躲着不敢见他,现在我去找他了。” 两人一同出了值班室,来到走廊尽头的特护病房前。孙遥遥深深吸了口气, 对茹淡月道:“你在房外等着我。”推门走进房中。 病房中没有开灯,漆黑一片。孙遥遥对房中的摆设极为熟悉,三步两步走到 病床前,轻声道:“我送夜宵来了,你最爱喝的鸭粥。” 病床上一个人坐起身来,道:“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一天,你连人影都没见。” 孙遥遥道:“我不是来了嘛!给,趁热喝吧。”默默守着那人将鸭粥一口一 口喝完,道,“好喝吗?” 那人道:“那还用说?” 孙遥遥关切道:“伤口怎么样?拆线了,还疼不疼?” 那人道:“怎么不疼?真是疼啊!可是想到保住一只眼睛,又能上战场继续 搏杀,再疼也忍得住。” 孙遥遥道:“你就剩下一只眼睛了,还要上战场?不如在后方搞搞军需、后 勤什么的,一样也是抗日。” 那人不假思索道:“那不一样。军人,就该上战场。否则还叫什么军人?何 况少一只眼不算重伤,照样行军打仗,不影响瞄准射击杀日本鬼子。” 孙遥遥默默坐在床头,黑暗中望着他的轮廓,又是敬慕、又是爱惜,心中被 一股柔情溢满。 那人等了一会儿,见孙遥遥始终没有说话,问道:“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孙遥遥低声道:“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我们的生活将是另一个样子。硝烟一 起,我们的生活全被改变了。” 那人道:“是啊!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我可以多读一些书,许多战术理论还 没研究透,比如步兵团浅纵深防御体系,在这次战斗中就显出了作用……” 孙遥遥道:“战争结束后,你想干什么去?” 那人沉默一阵后,道:“我没想那么多,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死了。这场 战争将会异常残酷,最先投入战斗的军人,大概都要战死的。” 孙遥遥心中一紧,说不出的难受。 那人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对不起,说这些话让你觉得难过了。 谁叫我是军人呢,我别无选择。战争,注定有人死在战场上,我不去,别人也会 去。看着别人浴血而自己无动于衷,我做不到。” 听着他的话,孙遥遥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那人取出一块手 帕,为她轻轻擦去泪水。 过了一会儿,孙遥遥的心情渐渐平复,道:“既然你的心意已决,我不会阻 拦你。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说完这句话,她取出一支蜡烛,竖在 桌上。沉默了一阵后,她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烛芯。 一团橘红色的火焰亮了起来,孙遥遥的面容在烛火的光晕下显得愈发柔美, 她默默望着那人,一颗心怦怦直跳。 那人一只独眼炯炯有神,看着孙遥遥,一言不发,神情镇定,并未出现她想 象中的惊诧与激动。 孙遥遥暗暗奇怪,迟疑道:“你……你……不想问我怎么回事吗?” 那人缓缓道:“我等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孙遥遥道:“我隐瞒着你,是怕你伤心。不过,这事是隐瞒不住的。我真的 很羡慕青梅,但我终究不能取代她……唉,我们说说她的事吧……”一声叹息, 低声将青梅的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