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说吧,美之芳踪何在? 稳定何在?安静何在? 草甸幽幽,莫非要忘却 谎言、真理抑或痛苦? ……噢! 然而,教堂钟声已过午 尚有佳蜜伴茶馨? ——鲁伯特·布鲁克《格兰切斯特的老神舍》 金凯将车开到亚当·兰姆的车边停了下来。内森的房子大门洞开,里面的光亮 射到了外面。 “我不喜欢这儿的景象……”他嘟囔着下了车,朝房子走去,杰玛紧跟着他。 走到门口时,亚当早已恭候在外,身穿黑色教士服,又高又瘦,活像稻草人。 看见他们垂询的目光,他摇了摇头。 “事情可能不大妙,没人看见过他。丹尼神父和几位堂区俗人委员正打着电筒 连夜沿河寻找。”他的脸因焦虑和伤神而皱纹横生。“我告诉他们我会在这儿等你 们。” 金凯抓住亚当的胳膊,拉着他走进大厅,说:“亚当,把达西和真·怀特克里 夫的事儿给我们讲清楚。” “噢,上帝啊,”亚当顿时面无血色,瘫软在墙根,说,“这……这是哪儿跟 哪儿呀?” “是不是他杀死她?”金凯伸手按住他的肩头追问:“是不是他杀了真?” 亚当用颤抖的手揉了揉脸颊,似乎在暗暗为自己打气。 他站起身来说:“这事儿没这么简单,我们大家都有责任,根本就不应该让这 样的事儿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发生。” “是不是他杀了她?是还是不是?”金凯焦急地使劲捏了捏他的肩。 亚当被他的手指捏痛了,脸部肌肉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但眼睛还是迎着他的目 光。 “是,”他叹息地说:“是他杀了她。” 金凯松开亚当的肩膀,扫了一眼杰玛,看到她眼里露出一丝喜色,看来他们的 分析是对的。 “亚当,我们认为莉迪娅想把事情的真相公诸于众,她写了首诗歌,讲述了真 的死,但达西把它从莉迪娅最后的手稿中抽出来了,维多从内森给她的书中看到那 首诗歌的一份复印件,不过内森本人并不知道这回事儿,今天下午他也许是第一次 看过它。” 亚当看了看金凯,又看了看杰玛,一字一句地说:“你是说达西杀了莉迪娅和 维多利亚·麦勒兰,内森刚刚知道这件事儿?” “没错,”杰玛把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说:“他会做什么,亚当?” 亚当摇着头说:“我早该料到的,虽然莉迪娅死的时候可能想不到,但在麦勒 兰博士对她的死提出质疑时就该想到了,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睁眼瞎。” 他闭上眼睛,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里面蓄满泪水。 “我们都以为能做点什么,以自己的方式,弥补造下的罪孽。看来光靠弥补是 不够的,内森怕是也醒悟了,我担心事态会非常糟。” 金凯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详预兆,说:“他会去哪儿呢?会去达西的学院吗?” “我不……” “嘘。”金凯举手示意,侧耳倾听。他清楚地听到寂静的空中传来一个微弱的 噼啪声。他问:“你们听见了吗?” “枪声,”杰玛说:“会不会是枪声?” “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金凯指着村尾,说:“离这儿肯定有半里路。” “是那个潭,”亚当说:“拜伦潭。老磨房过去大约四分之一里地,他可能去 了那个地方。” 金凯迅速想着最佳方案:“那地方好找吗?” “有路标,去那儿的小路很显眼,”亚当说:“我可以带你们……” “不用,你呆在这里等贝尔纳队长,”金凯说,人已经窜到了门口,“然后带 他过来。”他边冲向车子,边回头大叫,杰玛紧跟在他的身边。 “达西会答应见他吗?”他们关上车门发动引擎,这时杰玛问。 “我想内森占不到便宜。”金凯焦虑地说。车子全速驶离村子,不一会儿就到 了。 “就在那儿!拜伦潭,那儿还有一个停车场。”可那个小石坪上空空如也。 “内森是走过来的,”金凯停车时杰玛说“不过,达西肯定把车停在了别处,他 不想被人看见。拿上座位下的电筒。看,小路就在那儿。” 金凯取出电筒。 “这会儿还用不着,”他轻声说,“过一会儿我们就看得见了,没必要暴露目 标。” 他伸出手搂着杰玛的肩膀,感觉她紧张得直打哆嗦。 他按了按她的肩,说:“亲爱的,跟在我的后面,遇见险情就赶快回去找救兵。” 小路高低不平,停车场不久就看不见了,被树木吞没了,夜幕中响起一片虫鸣 鸟叫声。 “等等!”杰玛一把抓住他的手肘。“我听见了什么声音。”她贴着他的耳边 说。 他聆听着,先是一个瑟瑟声……接着可能是一声人发出的微弱的呻吟。他冲杰 玛点点头,转身继续前行,一步一步非常小心。不一会儿,他来到路的拐弯处,刹 住脚步。 他们的身边是一方小小的空地,月光微微照着。空地的那端,两个人影在地上 扭打成一团,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他看见草地上有个亮点。是枪。 那个处在上方的人挣扎着爬起来,转过身,犹如一头困兽,面露凶光地看着他 们。 是达西! 金凯不假思索地一个箭步,往草地一扑,抓住那杆枪,抱着枪在地上滚了好几 滚,然后翻身坐起来。 达西晃悠悠地站在他的前面。斑驳的月色下,他的半边脸和半个脖子都是黑乎 乎的。是鲜血!金凯意识到了。金凯从身体下抽出一只脚,慢慢地爬起来,枪管依 旧夹在肩窝,瞄准达西的胸膛。 他可以向达西开枪。现在。这个想法清楚地出现在他的脑中。自卫?正当防卫? 谁会怀疑他的动机? 达西挪了挪脚,膝盖微弯,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他想逃跑。让他跑,然后再开枪,没人会说他做得不对。 达西看了看两侧,眼白闪闪发亮,双手握拳。 “趴到草地上,”金凯一字一顿地说:“把手背到身后,如果你不照我的话做, 我就开枪。” 达西站着没动,金凯紧张地准备扣动扳机。 达西猛地往地上一跪。 “我需要帮助,要看医生,”他说,“他朝我开枪,我受伤了。” “趴下!我才不在乎你的血会不会流干,会不会死,狗娘养的,你听得懂我的 话吗?”用枪朝他点了点,达西呻吟了一声,趴到了地上。 “杰玛……” 她走到达西的身边。 “我带了一条围巾。”说完利索地把他的双手捆绑结实,然后撒开腿跑向内森。 金凯听见她的低语:“噢,天啊,求求你……”说着跪到内森的身边。 “他还有呼吸吗?” “我想还有,”她奋力把内森的脑袋托出水面,“他浑身都是血……” 这时,内森痛苦地干咳了起来,喘着息说:“他的血,是他的血,我朝他开了 枪。” 紧接着,金凯听到轮胎的急刹车声和关车门声,不一会儿,他看到林中移动的 电筒光亮。他放下枪说:“看样子是骑警来了。” “他手掐住我脖子时,我才发现我一点儿都不想死。” 内森说,听上去就像沙哑的耳语声。他们——他和亚当、金凯和杰玛——围坐 在他的厨房桌子边,喝着茶。 医生已经给他的伤口和撞伤的地方上了药,他不肯上医院。 “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呢,”他呷了口茶,继续说:“我想先打死他,然后再开 枪自尽,可惜我一件事儿都没做成。” 杰玛用修长的手抚摩他的手背,说:“内森,不必失望,你不需要杀死达西来 抚慰你的良知。你那样做,并没法让维多和莉迪娅活过来。” “我们都叫人失望,”亚当说:“我们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达西,他并不是 生来就这么坏,我想他也不想杀死真,只是她拒绝了他,而他又是个火暴脾气。” 他停下来,手指松了松脖颈上的领口,然后接着说:“那晚我们要是叫他投案 自首的话,说不定他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现在也可以动员他坦白交代呀。”金凯说。 医生给达西检查了一下伤口,然后在警察的监视下,带着他去巴顿布鲁克医院 了。他的右脸、脖子右侧以及右肩膀都被子弹射中,失血过多,但他甚至在被送上 救护车的时候,仍在喊冤叫屈,威胁说要诉诸法律。 “你们的证言可以作为法庭上的证供,”金凯看了看内森,又看了看亚当,说 :“但这意味着你们必须讲明在真·怀特克里夫之死的过程中,都干了什么,后果 自负。” “我想,我们的秘密已经够多了。”亚当说。 内森抬头看着他们,神色黯然。 “只有我们的证词,你们有多大的胜算?事到如今,已经很难找到真是如何死 的或者他是如何杀死她的证据了。” 金凯瞅了一眼杰玛,说:“我们只能把案子交给高等法院公诉署,我想他们会 起诉他谋害了维多和莉迪娅,在维多的案子中牵出莉迪娅的死,我们完全可能找到 杀死维多的物证,但在真的案子中,法庭只能以目击者的证言为依据了,这就意味 着你和亚当必须出庭作证明。” “我会全力配合的,”内森说完摇了摇头,“要是知道维多怀疑的是什么……” “我们都只能跟‘如果’二字一起度过余生了,”金凯沉重地说,然后站起身, 说:“你们好好休息吧,以后的事儿还多着呢。” 他们走到门口,与亚当和内森道了别。金凯握住内森的手时,觉得自己同他已 经成了难兄难弟,他们都爱过维多,可现在她走了。 他跟着杰玛慢慢地走向车子。他把钥匙交给杰玛,因为他突然感觉精疲力竭, 没有力气开车。他钻进车里,一屁股瘫倒在她身边的座位里,在她准备发动引擎的 时候,他抓住她的手,两手紧握着。 “我以为你会朝他开枪呢。”杰玛转身看着他说。 “我自己也这么以为。” “他的确死有余辜,”杰玛端详着他的脸说:“干嘛不呢?” “我也不知道,”他开口道:“我想那样做意味着我在以暴制暴!” 亲爱的妈妈: 在过去的一星期,我一直处于黑暗的地狱中,抱怨命运将您和我分开,抱怨您 不让我坚持虚幻的希望。但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我经受住了生活给我的考验,甚 至有点自鸣得意,以为自己承受住了比所应承受的考验要多,出现在他人面前的时 候,甚至摆出一副经历烈火锻炼的骄傲姿态。 但听到您的噩耗,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那曾经使我引以为豪的勇气居然只 是纸老虎,我想我无论如何都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今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看见窗玻璃结上了霜花,呼吸到空气中的第一丝秋 凉。我穿上衣衫,走出门外,一种莫名的冲动催着我一直走到剑河边的大草甸。是 您教我知道了散步的奇妙疗效——行走与呼吸只要步调一致就能产生一种魔力,能 让人身心俱畅。 置身于大草甸,看着明净的天地,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么怨气冲冲。 失去您意味着我必须长大,没有退路了,而我却像个孩子一样又踢又叫,不愿 来到这个世上。 我明白了,我低估了您的爱带给我的力量和智慧,明白了您从来没有拖过我的 后退,您认为我能胜任我的工作,所以我不能让您失望。 为什么老生常谈的真理如此简单,学起来却又如此困难?爱是一把双刃剑。不 可能是别的什么。您的爱会永远保佑我,您的离去也会永远啃食着我。 莉迪娅 1986年9月1日于剑桥 基特站在紫杉树下,冰凉潮湿的空气拂着他的脸颊,闻着腐殖土的霉味,令他 想起在剑河边掘地玩耍时飘入鼻孔中的泥土气息,不禁面露喜色。可他的快乐只是 昙花一现,转眼便消失无踪,对他来说,成为博物学家现在似乎已经毫无意义了。 苔丝呜呜叫着扯着他手中的链子,但基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想离开幽暗的 树影。他怀揣着内森借给他的书,觉得只要把书还了,就可以割断与格兰切斯特村 最后的联系了。 早上,米勒太太带他回到村里,帮他整理剩下的东西,同意等他探望了内森之 后再来接他走。克林憨厚地说他可以陪他过来,但基特谢绝了。他想独自呆一会儿, 跟房子道个别。 离开之前,他在前院站了很久,呆看着房子,默默记着它的样子,然后狠命踹 了一脚房产商的牌子。这不公平。该死的没有一件事儿是公平的。他的爸爸怎么会 这样?怎么会想到让别人住进他们的家里?他怎么会离开…… 基特不再往下想了,因为这个问题他已想了千百遍,他不想再提到他的爸爸。 他轻轻拉了一下苔丝的链子,走进内森那个撒满阳光的后院。 内森蹲在美丽的花床边,用泥铲铲土。他抬头笑眯眯地看着基特和苔丝走过草 地。 “你好,基特,这是你的狗?” “她叫苔丝。”基特蹲在他身边说。 “她很可爱。”内森搔了搔小狗粗糙的皮毛说。 “干嘛不松开她,让她在院子里溜溜?”他建议道:“这儿很安全。” “你在种什么?”基特问,他松开苔丝的链子,“它们的样子很不好看。” 内森坐到脚后跟上,看着那堆七歪八倒的草药,说:“是啊,是不好看。我有 毛病,把它们一棵棵全拔了起来。还好不会过多久,我的朋友亚当就要来我这儿了, 替我把它们浸到水里,不然它们早就死翘翘了。” 基特皱着眉,说:“它们没死,你干嘛把它们拔出来呢?” 内森欠起身子,又手掌拍平最后一株草药周围的土,然后慢慢地说:“我是为 你妈妈种这些药草的,我想如果把它们拔了,我就不会那么想她,可我错了,我这 样做只会更想念她。” 基特好像突然长大了,懂事地盯着他说:“你爱我妈妈,对吧?” “是的,我爱你妈妈。”内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你介意吗?” “说不好。”基特说,心里有点儿嫉妒,但一想到至少内森理解他的感受,他 的嫉妒顿时消失殆尽。 “不……我想不介意。”他又看了看那一畦新种的药草,然后把手上的塑料袋 递给内森。“我把你的书拿过来了。” 内森看了一眼袋子,没有伸手去拿。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把它们送给你, 你来看我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谈谈这些书。你会来看我吗?” 基特望着苔丝在院子里尽情地玩耍,中午的阳光很暖和,他突然觉得,在这个 阳光灿烂的地方,他的母亲离他才更近些。 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