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二天,查尔斯驾驶着劳斯莱斯轿车带上我一同前往伦敦。我还是那么无精打 采,查尔斯说我们应该把行动推迟到周一。 “不行。”我说。 “就算是你也会害怕……你害怕了。” 我想,我是有点害怕特雷佛·狄恩斯盖特。他不会因为我惹上其他麻烦就推迟 对我采取行动。说我害怕他有点过分,说我不情愿见他又有点不够分量。我对他也 许是一种厌恶之情。 “今天会马到成功。”我说。 他没再争辩什么。他清楚我说得对,否则他不会被说服,开着车送我来伦敦。 我在波特曼广场的英国赛马会门前下了车。他开车到停车场停好车后回来。我 在楼梯口等他,一同乘电梯上楼。他身穿一身西装,我穿着长裤和干净的衬衫,没 打领带,没穿茄克。天气依然炎热。过去一周一直就这么炎热,好像除我之外的所 有人都晒成了健康的古铜色。 电梯里有面镜子。我盯着镜中自己的脸,眼神阴暗空洞,前额发梢处横贯着一 条愈合当中的红色伤痕,下巴的一侧有块青肿。除此之外,我看上去还算比较平静, 精神上还没被打垮,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如果我集中全副精力,我就还是原来的我。 我们径直走向托马斯·乌拉斯顿爵士的办公室,他正在那里等我们。双方握手 寒喧。 他对我说:“你岳父昨晚上打电话说你有件棘手的事情要告诉我,但他没说到 底是什么事儿。” “对,电话里不能说。”我说。 “那请坐吧,”他指了指屋里的椅子,自己倚靠在他那张大写字台边上,“查 尔斯说事情非常重要。我现在就洗耳恭听,请说吧。” “与辛迪加赛马会有关……”我说。我开始向他讲述我曾向查尔斯讲过的内容。 但只过了几分钟他就让我停下别再说了。 “锡德,只在你我之间谈解决不了问题,对不对?我想再多找几个人进来听一 听你说的事情。” 我宁愿他不这么做,不过他已经通知了所有要害部门的头头:秘书处主任、行 政部部长、干事秘书、执照部部长——专门负责马主注册,以及法规部部长——其 职责范围是行政处罚。这些人走进办公室,纷纷落座。 这是四天里的第二次,他们的脸冲着我,表情严肃地倾听着我的调查结果。 我说:“弗莱尔利伯爵——我过去常代表他骑马——要求我调查他名下的四个 辛迪加赛马会。他对马会中他名下赛马的表现不满意——这倒没什么奇怪的,赛马 的成绩就像翘翘板一样忽上忽下——不过,弗莱尔利伯爵感觉他被人家利用来作为 幌子,掩盖某些暗地里发生的罪恶勾当。他可不喜欢被人家利用……” 我停顿片刻。我清楚自己在用着一些分量较轻的词儿,因为我下面要讲的事情 会像铅块一样沉重无比。 “同一天在开普敦,安全部部长温赖特也要求我调查这四个被人暗中操纵的辛 迪加赛马会。我必须说明一点:这四个辛迪加赛马会当时并不是一个公开的丑闻。” 这些油光粉面的脸上露出几分惊奇。他们恐怕都在想:温赖特部长不该让锡德 ·哈里去调查辛迪加赛马会,这应该是安全部自己份内的事情。 “卢卡斯·温赖特告诉我,所有这四个辛迪加赛马会都被艾迪·凯斯审查通过。 他要求我查查看,其中是不是有些不光彩的勾当。” 尽管我把这事儿尽量说得少一些戏剧性,但那帮人对此的反应还是错愕不已。 赛马难免总要吸引一帮流氓无赖的注意力。但英国赛马会总部会有腐败吗?这可从 来没有过。 我说:“我来英国赛马会总部记录了一些有关辛迪加赛马会的材料,摘抄自艾 迪·凯斯的档案。他不知道这事儿。我在卢卡斯的办公室做笔记。他还说,六个月 前他曾派出一人担负同样的任务——就是那个叫梅森的人,他遭遇袭击,被扔在坦 布利奇·威尔斯的大街上,脑袋被·踢成重伤,眼也瞎了,成了植物人。卢卡斯还 告诉我,筹建并暗中操纵辛迪加赛马会的人名叫彼得·拉米利兹。他就住在坦布利 奇·威尔斯。” 那群人皱紧眉头,专心致志地倾听着。 “这之后,哦……我外出了一星期,把笔记本也搞丢了,我不得不回到这里重 新抄写。艾迪·凯斯发觉我曾查阅过他的档案,便向你抱怨,托马斯爵士,你还记 得不记得?” “记得,我劝他别大惊小怪。” 周围响起几声笑声,屋里紧张的气氛有所缓解。我却早已心力交瘁。 “说下去,锡德。”托马斯爵士说。 说下去,我想。我希望自己能少些软弱,少些颤抖,少些疼痛。但既然已经开 了头,我就必须要说下去。是的,说下去。 我说:“契科·巴内斯,就是上周二与我一起坐在这里的那个人——”他们点 点头表示还记得他。“契科和我两人到坦布利奇·威尔斯找彼得·拉米利兹。他不 在家。他的妻子和小儿子在家。她妻子从马上摔下来,契科领着那小孩儿一起去医 院了,只剩下我和那所空房子。我便四处转着看了看……” 他们的表情在告诉我,我这么做不太妥当,但他们并没有说出口。 “我想找到些与艾迪直接有关的东西。但是整个地方异常整沽,好像经过精心 准备来接受我的搜查……”他们轻声笑着。 “卢卡斯最初就警告过我,因为我的调查是非官方的,我不会有报酬。不过作 为交换条件,如果我需要帮助,他会提供给我。所以,我请求他帮我调查特雷佛· 狄恩斯盖特。他也确实帮了些忙。” “怎么帮你,锡德?” “我让他给亨利·特雷斯写信,让他保证在‘拾穗者’或‘吉迦罗’死后,英 国赛马会能及时得到消息并通知我,以便我能得到一份准确的验尸报告。” 他们点着头,回想起来了。 “后来,”我说,“我发现彼得·拉米利兹带着两个彪形大汉一直在跟踪我, 看上去就是在坦布利奇·威尔斯踢爆人家脑袋、弄瞎人家眼睛的那两个家伙。” 这时没人发出笑声了。 “当时我想方设法躲过了他们的追踪。随后的一周内,我绕着英格兰漫无目的 地四处游荡,没人知道我的确切位置。那段时间里,我主要了解了”拾穗者‘及其 心脏瓣膜的有关情况。还有人告诉我,彼得·拉米利兹特意从苏格兰请来两位彪形 大汉,帮他完成一项特殊使命。 我听到一些传言:英国赛马会安全部的高层主管中有人收受贿赂,帮恶棍们摆 平事情。“ 他们再一次被我的话震惊了。 “谁告诉你的,锡德?”托马斯爵士问。 “可靠的人,”我说,心想:他们也许不会像我一样认为杰克西这种被吊销执 照的骑师会是个什么可靠的人。 “请说下去。” “对辛迪加赛马会的调查我并没取得多大进展,可彼得·拉米利兹不这么想, 因为他领着那两位彪形大汉设下埋伏,伏击了我和契科,就在前天。” 托马斯先生回忆着说:“我想,那天卢卡斯带着你去纽马凯特看卡斯帕一家。 也是在那一天,你在这里向我们讲述有关特雷佛·狄恩斯盖特的情况。” “对,我们确实去了纽马凯特。但我犯了一个错误:把车放在附近一个很显眼 的地方停了一整天。我们回来取车时,那两个家伙正埋伏在车旁边。后来吗……嗯 ……我和契科被劫持到了彼得·拉米利兹在坦布利奇·威尔斯的农庄。” 托马斯先生皱了皱眉。屋里其他人听着我不掺杂感情的冷静陈述,他们只需稍 稍想象一下就会预见到会有怎样野蛮残酷的事情发生。 我想,他们真是些难得的安静而专心致志的倾听者。 我说:“他们把我和契科好好折磨了一下。不过我们还是侥幸逃脱出来,这全 靠彼得·拉米利兹的小儿子无意之中帮我们打开房门,我们这才没曝尸在坦布利奇 ·威尔斯街头。随后我们赶到牛津附近我岳父家。” 大家都看着查尔斯,查尔斯点了点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正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换了一个视角重新审视整 个事情的经过。” “你这话什么意思,锡德?”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那两个苏格兰打手是想阻止我们继续调查辛迪加赛 马会。” 他们点了点头,以示同意我的观点。 “但是,让我假设一下:事实其实正好与此相反……指派我调查辛迪加马会的 目的,就是要将我引入埋伏好的圈套,设好埋伏袭击就是如此安排的全部目的。” 全场鸦雀无声。 我已经说到了最关键之处,我需要足够的意志力,需要坚持说下去的力量。我 知道查尔斯正稳稳地坐在我身旁,在给我加油鼓劲。 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颤抖。我力求自己的语调维持着平淡而冷静,我在诉说着 我不愿意说而又不得不说的话。 “别人指示我说彼得·拉米利·兹是我的敌人。我们遭遇爆打是因为我们在调 查辛迪加赛马会。通过梅森这么个人,别人暗示我也会落得如此下场。别人灌输给 我整个事件的背景,我对此深信不疑。” 屋里一片死寂,人们显得茫然而困惑。 我说:“如果有人野蛮残忍地攻击我,打得我鼻青脸肿,除非我找到了是谁攻 击了我以及为什么要攻击我,我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所以我想:假定有人攻击我, 我就迫切想知道是哪个人以及他为什么要攻击我。这时候,如果有人误导我是谁以 及为什么攻击我,我会对此深信不疑的,不会再往深处多想一想。” 屋里只有一两个人稍微点了点头。 “有一段时间我确实相信了是彼得·拉米利兹在攻击我,想阻止我们继续调查 辛迪加赛马会,”我说,“但当攻击降临时,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我从攻击我 的一个打手口中得知,并不是彼得·拉米利兹付钱给他们,而‘是别的什么人。” 屋里鸦雀无声。 “所以,回到查尔斯家之后,我就琢磨开了。我想:如果我就是他们攻击的目 标,而这又不是彼得·拉米利兹安排的,那又会是谁指使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 人可疑,这个人一直在诱骗我上当。” 人们的神情开始紧张起来。 我说:“正是卢卡斯安排的一切。” 屋内一片哗然,唧唧喳喳乱成一团。人们窘迫不安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他们 的目光不敢正视我的眼睛。 在他们眼里,我的看法是如此荒诞不经、令人费解,甚至卑鄙可笑。 “锡德”,托马斯爵士说,“我们对你的为人抱有敬意。不过,这样的话你可 不能乱讲。”其他人似乎连这份对我的敬意都已荡然无存。 “事实上,”我慢悠悠地说:“我宁愿离开这里也不想说这话。如果你们不想 听,我不会再多说半句。”我心虚地用手抹抹前额,查尔斯做了一个表示支持我的 手势。 托马斯爵士看看查尔斯,又转向我。我们俩的表情让他冷静下来,充满困惑。 “好吧,”他冷峻地说,“我们听你说下去。” 其他人好像不情愿听下去,不过既然他们的上司同意了,他们也不好再多说什 么。 带着深深的疲惫感而不是满足感,我继续说下去:“为了了解事情的起因,我 们有必要回顾一下过去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我和契科一直干着我们的老本行…… 托马斯爵土,就像您自己说的,我们一直还算顺利……挺走运……对付一些简单的 小问题……大部分问题都解决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刚刚干出点眉目,有些坏 蛋就想把我们置之死地。” 人们对我的话仍不太相信,好像在听天方夜谭。不过我说的“枪打出头鸟”的 道理他们总算理解了。他们也渐渐不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了。 “我们或多或少对此做了些戒备,”我说,“在不少案子中,我们的戒备颇为 有效,因为事实表明我们的周围危机四伏……不过,我们常遇到的是些普通恶棍, 顶多揍我们一顿,警告我们撒手别管闲事,”我面无表情地说:“可我们没被吓倒。” 人们开始重新盯着我,尽管不是正眼看:“从那时起,人们不再把我看作一名 骑手,不再像当初那样把我和契科看成是小打小闹的玩意儿了。我们得到了英国赛 马会的正式认可。对那些大坏蛋来说,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我们对他们构成了持续而 永久的威胁。” “你有证据吗,锡德?”托马斯爵士问。 证据……我不能把特雷佛·狄恩斯盖特叫到这儿来,重复一遍他对我的口头恐 吓,我没有证据。我说:“我受到过恐吓……只是恐吓而已。” 一阵沉默。没人再说什么,我就继续说下去。 “我非常有把握地相信,”我说,“他们也不太愿意靠杀死我来解决问题。因 为那些过去靠我取胜赢钱的人们会愤怒地揪出凶手。” 人们虽然不喜欢我曲折离奇的讲述,但还是挤出一丝微笑。 “无论怎样说吧,这样的谋杀肯定会导致一番调查,而这正是他们所极力避免 的。” 他们听了这话显得轻松了些。 “所以,威慑成了他们最佳的选择。威慑的作法确实让我和契科几乎洗手不干 了,有些事儿让我们再也调查不下去了。” 好像突然之间他们明白了我在说的话,又像刚才那样重新集中起全副的注意力。 我想:现在提起卢卡斯没准儿不会再有那么激烈的反应了,果然,这次他们的反应 毫不激烈。 “你们可以想像一下:如果安全部有人受贿,而且受贿者正是部长本人——假 设你就是卢卡斯,你会乐意看到一位独立侦探在你专属职责范围之内展开调查吗? 如果你们是他,你们会高兴地看到锡德·哈里在这里接受来自英国赛马会高层主管 们的祝贺,并继续任其为所欲为吗?” 他们个个目瞪口呆。 “如果一旦某一天,锡德·哈里的偶然发现超出了你所能忍受的极限,你们会 不会害怕?那时你们想不想一劳永逸地剪除锡德这个祸患?如同你在被荨麻刺痛之 前,想着往荨麻上喷些除草剂。” 查尔斯清了清嗓子。“这就是先发制人的打击,”他平静地说,“我这名退役 的海军指挥官对此很在行。” 人们回想起他曾是一名海军上将,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卢卡斯只是个孤家寡人,”我说,“安全部部长这个头衔听起来响当当的, 其实安全部并不是个大机构,对不对?我的意思是说,在全国也不过就三十人左右 吧?” 他们点点头。 “我想贿赂卢卡斯的金额也不是什么巨款。人们时不时就听说被人收买的警察 接受贿赂的案子。嗯……卢卡斯与一帮家伙往来密切。比如说吧,这些人会说”长 官,给你一千磅,帮我摆平点小麻烦如何?“‘屋里的人无比惊讶。 “这种事儿确实经常发生,”我语气平和地说,“幕后交易确实非常猖獗。我 知道,你们对赛马会安全部部长的欺诈行为不会姑息养奸,不过,卢卡斯不只是失 职渎职,更是一种有预谋有组织的严重犯罪行为。” 他对我和契科的所作所为确实算得上有预谋有组织的严重犯罪行为,但我这里 指的不是这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我说,“在如今这道德败坏普遍存在的世界,卢卡斯的欺 诈行为倒也并不奇怪。” 他们的表情依然困惑不解,但这总比摇头反对强多了。如果我能劝说他们相信 卢卡斯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罪犯,也许他们会更容易相信卢卡斯确实做了那些事 儿。 我说:“如果你们从威慑的观点出发去考虑,你们就会另一个角度看清事情的 全部。”我停下来,筋疲力尽,真想痛痛快快地睡上一星期。 “说下去,锡德。” “好吧……”我叹了口气,“卢卡斯不得不稍微挺而走险,允许我调查他卷入 的一些事情,因为他需要一个他能控制得住的局面。弗莱尔利伯爵说他已委托我调 查那些辛迪加赛马会时,他肯定吓坏了。如果他已经闪现过要除掉我的念头,我想 那时他就该知道如何下手了。” 有一两个人恍然大悟地使劲点着头。 “卢卡斯肯定以为,我调查的一点皮毛事情不会——也确实不会——危及到他。 不过,为了把危险降至最低,他还是特意将我的注意力引向艾迪·凯斯——派我去 调查艾迪卷人辛迪加赛马会的案子,这就把自己洗得一干二净了。而我会一直调查 艾迪,最终也不会调查出个什么结果,”我停顿片刻,“我想,我没有足够的时间 调查出所有背后的阴谋。我想,用于追捕我们的时间比他们原计划的大大延长了。” 追捕我们……追捕我。他们原来只想抓我本人,不过抓住我们两个对他们更有 利……对我来说却更糟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托马斯爵士问。 我想集中精神继续听我说下去,你就会明白的。 “卢卡斯觉得我进展太慢,”我说,“我当时正调查‘抬穗者’的案子。在我 受他委托一周之后,我对辛迪加赛马会的调查仍无进展。后来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 有关彼得·拉米利兹和梅森的事儿,希望我去坦布利奇·威尔斯。但随后的一星期 我一点儿没露面。那段时间,他给契科打过四次电话,问我去哪儿了。” 人们仍在静静地专心听我说着。“我外出回来时把笔记本搞丢了,我只好去卢 卡斯的办公室重做一遍笔记。我告诉他,我和契科想在第二天——也就是周六—— 去彼得·拉米利兹的住处。我想,如果我们真这么做了,我们很可能那时就被干掉 了。实际上,我们在当天下午——也就是星期五——就去了彼得·拉米利兹那里, 他那天没在家。” 我有点纳闷:难道屋里的人都不渴吗?咖啡在哪儿? 我口干舌燥,浑身不舒服。 “正是那个周五上午,我让卢卡斯写信给亨利·特雷斯。我还让他——其实是 恳求他——千万别在信中提及一我的名字,因为这可能给我招来杀身之祸。” 人们紧皱着眉,等着我进一步解释。 “哦……因为特雷佛·狄恩斯盖特恐吓过要杀了我,让我不要调查那些马匹。” 托马斯先生抬抬眼皮,时不时地皱皱眉。 “这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些恐吓吗?”他问。 “没错,那次在切斯特马场的贵宾包厢里,你介绍我和他认识,他都没忘了恐 吓我。” “上帝啊!” “我原想让英国赛马会调查‘拾穗者’的案子,这样特雷佛·狄恩斯盖特就不 会知道这案子和我有什么关系了。” “你真把那些恐吓当回事儿吗?”托马斯爵士若有所思地说。 我咽下一口气,无奈地说:“他们说这话可不是在开玩笑。” “我明白了,”托马斯爵士说,尽管他的表情不是很确信,“说下去。” “实际上,我没告诉卢卡斯我受到过恐吓,”我说,“只是求他别要把我和” 拾穗者‘的案子挂上钩。但没过几天他就告诉了亨利·特雷斯:是我——而不是英 国赛马会——想了解拾穗者是不是死了。那时我还认为,他这么做不过是一时疏忽, 或是忘了我的恳求。不过,我现在才意识到:他是存心这么干。只要能把我除掉, 对他来说无论什么方式都是坐收渔利,尽管他并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干掉我。“ 他们的表情将信将疑,这可以理解。 “所以,后来彼得·拉米利兹——说卢卡斯也行——跟踪着我到我岳父的住宅。 彼得·拉米利兹与手下的两个苏格兰打手又从那地追随我来到海阿兰娱乐场。他们 想在那儿绑架我,不过没能得逞。这之后,我有八天的时间摆脱了他们的纠缠。这 肯定让他们有点灰心丧气。” 大家专心致志地等着我说下文。 “那段时间,我了解到:彼得·拉米利兹操纵着不止四个而是将近二十个辛迪 加赛马会,还有大规模的贿赂驯马师和骑师。就在那时我了解到,英国赛马会安全 部里某位高层主管收取贿赂,故而对眼前的丑恶现象视而不见、听之任之。不过遗 憾的是,我那时认为这人是艾迪·凯斯。” “你这么想可以理解”,托马斯爵士说。 “我和契科周二来这里,卢卡斯总算找到我们了。他让我们周三一起去纽马凯 特,我们就坐上他那辆豪华的奔驰轿车一起去了纽马凯特。他平时为人计划续密周 详,可那天在纽马凯特,他却无所事事地故意白白浪费了几个钟头。我现在回想起 来,事实上就在那段时间里,他在为随后的伏击做着精心准备,确保万元一失。随 后,他驾车把我们送人潜伏着苏格兰打手的埋伏地点,我们就这样径直走进设好的 圈套。那两个苏格兰打手拼命折磨我和契科。我听其中一个打手对彼得·拉米利兹 说,他们已经不辱使命,完成了事先交代的任务,该回北方去了,他们在南方呆得 太久了。”‘托马斯爵士的表情有点紧张。“就这些吗,锡德?” “还没完。再说说梅森的事儿。” 坐我身旁的查尔斯顿时兴奋起来,不安地把腿一会翘起,一会放下。 “昨天,我请我岳父去了趟坦布利奇·威尔斯,打听了一下有关梅森的情况。” 查尔斯以他特有的悠长请调说:“锡德让我去打听一下到底有没有梅森这个人。 在坦布利奇·威尔斯,我见到许多警察朋友,他们给了我很大帮助。压根就没梅森 这个人,也没人曾在大街上被人踢得半死或打瞎眼睛。从来没有过这事儿。” “卢卡斯曾经给我详详细细地讲过梅森的案子,”我说,“他讲得那么令人信 服,我理所当然地信以为真。但在座各位有谁听说过安全部有个叫梅森的雇员被人 打成残废?” 他们悄无声息、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我没告诉他们,我之所以对所谓的梅森 产生怀疑是因为根本没有“梅森”的人事档案。即使理由再正当,我们偷偷闯入英 国赛马会总部的办公室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儿。 他们脸上还有一层阴郁的疑云,他们心中还有要问的问题。托马斯爵士把他们 的疑问说了出来。 “锡德,在你的观点中有个明显的缺点,关于威胁……没人威胁过你。” 我停顿片刻,说:“我确实受到过威胁。如果……如果我们认为……类似威胁 还会出现,契科和我可能就不再坚持调查下去。” “举个具体的例子?锡德?” 我没吭气儿。我感觉到查尔斯正用暖昧的眼光盯着我。他终于静静地站起身, 穿过房间,把装着契科照片的信封递给托马斯爵士。 “是铁链打的伤口。”我实事求是地说。 他们悄无声息地传看着照片。我没有特意去猜他们在想些什么。我只是希望他 们千万别问我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会问到的问题。托马斯开门见山地说:“你也同样 挨打了吗?” 我不情愿地点点头。 “锡德,你能脱下衬衫吗?” 我说:“这很重要吗?我不想以殴打或严重人身伤害等等诸如此类的罪名指控 任何人。我不想让警察介入,不想再上法庭。你们知道我以前经历过一次,所以我 绝对不想再经历第二回了。这一次不想再闹得沸沸扬扬了。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告诉 卢卡斯我已掌握了一切内情,如果你们认为我的判断正确,就该让他引咎辞职。我 不想从此事当中得到任何好处。你们不会希望这事成为一桩公开的丑闻,这将对整 个赛马业极为有害。” “说得对,不过……” “还有彼得·拉米利兹,”我说,“艾迪·凯斯也许正在调查那些辛迪加赛马 会。要是拉米利兹跟人夸耀他收买了卢卡斯,只会使他越陷越深,我想他还不会这 么傻。我想,他不会和任何人说起我和契科。” 我想,除了他没准儿会抱怨我把他揍得太狠了。 “那两个格拉斯哥来的打手怎么办?”托马斯爵士问,“就让他们逍遥法外吗?” “那也比让我作为受害人再一次走上法庭要好,”我微笑着说,“我的假手让 我下半辈子再不想进法庭了。” 人们恢复了温文尔雅的表情,气氛也放松下来。 “不过,”托马斯爵士说,“安全部长的辞职不能草率决定。我们必须自己判 断你说的一切是否属实。契科·巴内斯先生的照片还不够。所以,请……脱下你的 衬衫。” 我想,真该死。我不想脱衣服。他们脸上的厌恶表情表明他们也不想看。我真 憎恨这该死的一切,憎恨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我希望我当初没来这里。 “锡德,”托马斯先生严肃地说,“你必须这样做。” 我解开纽扣,站起身,脱掉衬衫。上半身除了塑料。 假手是肉色,其余部分布满一条条纵横交织的暗红色伤痕。淤伤的外表要比实 际的伤情严重许多。我知道这些伤痕很吓人。正因为如此,我才坚持在这一天来这 里。 我不想向他们展示这些伤痕,既然他们坚持要看,那我也只得如此:这一天的 伤口状况最有说服力。一个人想方设法打败敌人时,他的心理会非常古怪而矛盾。 再过一星期左右,大部分伤痂就要脱落,我怀疑还会不会留下一星半点的疤痕。 这些只不过是暂时性的,不会留下任何永久性的蛛丝马迹。对于这种缺乏明显而永 久性人身伤害的案子,那两个苏格兰打手知道,即使他们受到指控,其所受刑罚也 会微乎其微。像打残一只手之类的严重人身伤害,会判处四年徒刑;依此类推,这 种不日痊愈的皮外轻伤也就能判三个月。对暴力抢劫案量刑时,抢劫——而不是暴 力——对刑期长短影响更大。 “转过身去。”托马斯爵士说。 我转过身,过一会儿又转回来。没人再说什么。查尔斯的表情依然沉着平静。 托马斯爵士站起身向我走过来,凑近身仔细检查着我的伤口。随后从椅子上拿起我 的衬衫,给我重新披上。 我说声“谢谢”,系上纽扣,将衬衫下摆胡乱塞进裤子,坐下来。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托马斯爵士抄起电话,对他的秘书说:“请温赖特先生到 这里来。” 倘若那些高层主管们仍心存疑虑,卢卡斯本人也会打消这些疑虑的。他步履轻 快,毫无戒备地走人安静的房间。他看到我在屋里,猛然停下脚步,好像四肢肌肉 已经不听大脑使唤了。 他的脸色煞白,只剩下一对棕灰色眼睛盯着我。我想,当初在切斯特马场见到 特雷佛·狄恩斯盖特时,自己那时的表情肯定也和他现在的表情一样。我敢肯定这 时的卢卡斯早已六神无主了。 “卢卡斯,”托马斯爵土说,指着一把椅子,“坐下吧。” 卢卡斯踉跄着走过去坐下,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我,他好像难以置信我会在这儿, 好像这样盯着我就能让我立刻消失。 托马斯先生清了清嗓子,说:“卢卡斯,锡德·哈里给我们讲了一些事情,我 们需要你的解释。” 卢卡斯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对我说:“你不该在这里。” “为什么?”我说。 大家等着卢卡斯回答,可他没再说什么。 托马斯先生终于开口说:“锡德对你提出了严重指控。我在你面前复述一遍,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为自己申辩。” 他把我说过的话大致重复了一下。没有强调什么,准确无误。我想:托马斯具 有一副法官的头脑,不带感情色彩,只有细致人微的分析判断。卢卡斯好像在听, 但眼睛却一直在盯着我。 “……就这些,”托马斯先生最后说,“我们在等待你否认——或承认——锡 德所说的话是否属实。” 卢卡斯转过头来,茫然地环顾四周。 “这些话当然都是些胡说八道!”他说。 “说下去。”托马斯爵土说。 “都是他凭空虚构出来的,”他快速思索着,多少恢复了些往日的思维敏捷。 “我没让他调查辛迪加赛马会,我没告诉他我怀疑艾迪,我从没给他讲过什么虚构 的梅森。都是他一手编造的!” “我干吗要编造这些?”我问。 “我怎么知道?” “我曾经两次来这里抄录辛迪加赛马会的材料,这是事实。”我说,“艾迪抱 怨我查阅那些档案,这是事实。你曾经四次给契科打电话到我公寓,这是事实。你 开车送我们到停车场,这是事实。彼得·拉米利兹不是我编造的吧?他也许会供认 出一切。我还可以找到那两个苏格兰打手,如果我想找的话。” “你怎么找?”他问。 我想:我可以问问马克。他肯定知道很多事儿,这个小家伙耳朵特机灵。 我说:“你的意思是说,那两个苏格兰人也是我编造的?” 他瞪着我。 “我还可以——”我慢悠悠地说,“开始调查隐藏在事件背后的真正原因,顺 着那些腐败传言追本溯源,查出除彼得·拉米利兹之外还有谁是你的同谋。” 卢卡斯·温赖特沉默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我刚才说到的这一切,不过, 他不敢打赌说我做不到这些。 要不是他认可我的能力,他也无需处心积虑要先除掉我而后快。这是他自己的 判断。 “卢卡斯,你准备好如何回答了吗?”托马斯爵士问。 卢卡斯又盯了我几眼,没有回答。 “从另一方面说,”我说,“我认为:如果你引咎辞职,事情就到此为止。” 他不再看我,而是把目光转向大家。 托马斯爵士点点头。“行啦,卢卡斯,还是辞职吧,现在就写。你辞职了,这 事就算了结了。” 换了别人,这时肯定会觉得一身轻松。不过这时候的卢卡斯依然状态糟糕。他 的表情紧张而苍白,嘴角抽动着。 托马斯爵士从桌子里拿起一张纸,又从兜里掏出一支圆珠笔。 “坐这儿来,卢卡斯。” 他站起身,做手势示意卢卡斯坐到桌边来。 温赖特部长步履僵硬、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坐在桌旁,写下几个字:“我辞去 英国赛马会安全部部长之职。卢卡斯·温赖特。” 他环顾四周那些严肃的面孔,这些人熟悉他,信任过他,每天与他一起工作。 从他走进办公室,他还没向他们申辩过一句,或者请求他们原谅。我想,眼前这一 切对屋里人而言,一定非常不可思议,一时难以适应。 卢卡斯——这个暴躁而坚强的人——站起身来,走向屋门口。 经过我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直勾勾地盯着我,一脸困惑。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阻止你?”他问。 我没回答。 我的假手此时随意地搭在我膝盖上,它有着四根强壮的手指和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