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现在还不能马上肯定。”坂木回答。看到坂木找烟灰缸的眼神,义男拿出了 烟具托盘,自己也点燃了一支。从早上起床到现在,他还没有摸过烟呢,这也许是 今天抽的最后一支,他在想。这会儿,在等着真智子端茶的时候,他很狠地抽了几 口。 “古川夫人好像认定是鞠子呢。” “她精神不太正常。”义男小声说,“不过,她的第六感倒挺准的。她好像就 是在鞠子失踪的那个时候得的病。” “到今天已经九十七天了。” 义男吃了一惊。“坂木先生也数着日期哪?” 坂木点了点头,嘴里吐出一个大烟圈,又轻轻地吸了一口烟,说道:“我已经 跟墨东警察署联系过了,到现在为止,除了最开始发现的右手之外,没再有其他新 的发现。那边正在进行大搜索呢。看来要翻遍整个公园呢。” “我们一点儿都不了解详情……” 义男想说,就像看推理电视连续剧那样,也不能只看到肢解的尸体就胡乱发表 意见吧。 “肢……肢解的,那样的话,不会都扔在一个地方吧?既然是肢解……肯定是 分着扔吧?” “就是啊。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大川公园那么大,垃圾箱又那么多。” “垃圾箱?” “您还不知道吗?那只右手就是扔在公园入口附近的垃圾箱里,是装在纸口袋 里扔的。一个茶色的纸口袋。像是超市用的那种。” 真智子端着盛着咖啡杯的托盘,从厨房走了出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止住 了哭泣的样子。 “没找到日本茶。” 真智子一边递给坂木咖啡,一边说。“放在哪儿啦?” “啊,我现在只喝绞骨蓝茶,所以……” 说起绞骨蓝茶,义男想起来,当时,还是鞠子从杂志上看到说是对高血压很有 效的茶之后给买回来的。 “姥爷!您是不是有血压超过200 的时候?那可不是人的血压呀!是长颈鹿哇!” 一边笑着,同时也露出担心的样子。 “吃咸的东西可不行呀。吃豆腐的时候也得注意,不能放酱油,要放醋汁。知 道吗?” 突然间,义男感到胸中像锥刺般的疼痛。不禁用手在胸口按了按。还好,真智 子只注意自己事,没有看见他的表情。义男赶紧端起咖啡来喝。 但是,坂木却注意到了。他把视线转到咖啡上,把杯子端了起来。 那只右手,如果真是鞠子的怎么办?到底是不是呢?义男和真智子一样,在心 里反反复复地嘀咕着。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虽然只有一只右手,看见了就能明 白。是不是鞠子,一看准能明白。但是这可是需要勇气、需要坚强的事啊。 “好像来客人了。”坂木说道。 店门前,只见一位身穿黄色开领短袖衬衫的年轻妇女正走进门来。她对着义男 笑了笑。 “大叔,来块儿豆腐。” “好的。”义男站起身,走进店里。 “一块南豆腐,一块北豆腐。” 她是一位住在附近公寓里的主妇。每天下午至傍晚在一家牙科诊所做接待员, 从这里到那家小诊所,骑自行车大约十分钟左右。半个月前,义男因为牙龈炎去要 过药。“啊,这不是豆腐店的老板吗?”她曾这样打过招呼,所以认得。 “今天做油炸豆腐了吗?” “真对不起,还没做呢。” 义男的店在夏季是不做油炸豆腐的。只有到了秋天,天气刚转凉的时候才开始 卖。 “差不多该做了吧,夜里都觉得有点儿冷了。和大叔店里的油炸豆腐相比超市 的可就差远了。” “谢谢啦。” 义男把豆腐装进盒子里,再放进塑料袋,收了零钱。正目送着客人离去时,这 位妇女突然停住脚步,说道:“大叔,您看上去怎么没有精神,有什么不舒服吗?” 声音很大,客厅里的两人也都听见了。义男朝她笑了笑。 “上年纪啦。” “可别这么说,您还没老呢。” 她一边笑着,一边走了出去。义男又道了声谢之后,在旁边的小洗脸池洗了洗 手,还特意往脸上撩了撩水。 一返回客厅,就看见真智子还在哭。 “父亲,我还是有预感呀。” 义男没说话。坐在那,把剩下的咖啡喝了。 “木田去哪儿了?”坂木问道。 “送货去了。十二点之前就能回来。” “那等他回来我们就走吧。”坂木转向真智子轻轻地说。 “从各方面来的消息看,到现在还只发现了右手。到底能不能确认也不知道。 请先别那么想不开。“ 真智子默默地拿过放在旁边的手提包,打开包盖。 “坂木先生,我想拿上有鞠子指纹的东西大概会有用吧?” 义男看见她从书包里取出一件东西。是一个装在半透明塑料袋里的小梳子。 自从鞠子失踪后,东中野的鞠子的房间就一直保持着原样。谁也没有让真智子 这样做,坂木也没这样说过。 “我想,既然有当然好了。”坂木急忙说道,“不管怎么说,事情还没完全搞 清楚,现在还只发现了右手,还不知道能不能检测出指纹呢。” 义男看着真智子小心地把梳子放好,说道:“真智子,去帮我买包香烟好吗? 我的烟都抽完了。我现在得看着店铺走不开。“ “啊,好的。”真智子站起身。 “香烟店在右边吧?” “出门往右,就在邮局的旁边。” 义男在看着真智子走出门去。她没看见,这时坂木正转过头去,发现茶柜上就 放着一条香烟。 “趁着真智子不在,我们能说说。”义男说,“您今天和真智子一起来是怎么 考虑的?” 坂木先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喝了,然后盯着义男慢吞吞地说:“香烟店远吗?” “很近。不过,我知道那个店今天休息。再找另一家的话,怎么也得十分钟才 能回来。” 义男正是这样想,才让真智子去的。 “坂木先生,您是不是比电视台还早得到消息吧?请您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川公园的……那个,发现的手……有什么特征吗?“ 坂木用手托着腮,目光朝下看着。他不想看到义男脸上担忧的表情,低头在搓 着手。 “还不太清楚。不过,是年轻女子的手,这一点是肯定的。所以,有可能是鞠 子呀。” “是吗?坂木先生也这么想吗?” “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性。” 谈话没有再继续。坂木沉默不语。义男觉得他似乎隐瞒了什么新的情况似的, 心里这么想着,却也没有办法。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探听出更多的消息。 又有客人来了。是两个人一起来的。正当义男接待他们时,木田回来了。车停 在有马商店的空场上,就在坂木的车旁边。真智子也回来了。不仅拿着香烟,还提 着从超市买东西的口袋。 “买了这么多。” “正好看见有巨峰葡萄。”真智子边说边打开袋子。 “鞠子就喜欢吃这个。” 父亲看着女儿。女儿也看着父亲。真智子含着泪笑了笑。 或许真智子真的碰上什么厄运了吧,义男心想。 到墨东警察署的路很长,车里的三个人几乎什么话也没说。真智子一直看着窗 外,呼吸的声音很轻,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两手静静地放在膝上, 只有手指随着她的思考时不时地微微颤动。 墨东警察署是一座五层建筑,看上去建成还不到一年的样子。建筑的地下好像 建有地下停车场,坂木在署前的外部停车场上停车时,楼下接连有两辆警车开了出 去。 如果义男的记忆和方向感没有错的话,这两辆车都是开往大川公园方向的。 从车上下来,义男拉着真智子的手,好像迈不开步的样子。身穿制服,手里像 是握着一把木刀似的负责警备的警官,在入口的楼梯附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一 行。这时,义男看见值班警官的身旁,就在楼梯的另一侧,有个高中生模样的青年, 团着身子坐在那儿。像是在保护自己似的,两手抱着头。 从大川公园到墨东警察署,塚田真一是和锦武的女主人一起被警车拉到这里来 的。挤在车的后座上,肩挨着肩一动也别想动,一路上那位女孩子就一直在哭泣, 真一则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看到两个人被警车拉走,人群中议论纷纷的,“怎 么回事?还是个学生呢,干什么啦?”真一的耳边传来这样的议论声。 看到从垃圾箱的纸袋里滚出来的人的手之后,真一站在那儿一动也没动,只见 那位女孩子在旁边拼命地哭喊,他根本帮不上忙。结果,最初报警的是因为被女孩 子的哭喊声惊动了的一对正在散步的中年夫妇。大概是警车的警笛声,一下子不知 道从哪儿冒出来那么多的人,乱哄哄地围着看热闹。在警察到达之前,这伙充满好 奇心的人,远远的朝着那个垃圾箱的方向张望。之后,不仅在现场取证,还要带真 一他们去警察署的时候,真一要求先把诺基和锦武交给什么人代管,并把它们分别 送回家。 “告诉我你的地址,你的家是在附近吗?” 最后,由一名警官负责,分别向真一和女孩子询问了住址和联系人。真一除了 回答警官的询问外,别人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点点头,始终没有出声。有一名警 官在经过他身边时对冲他点头的真一小声说:“吓了一跳吧,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喂,是男子汉吧?还得更镇定、更坚强才行啊。在女朋友面前还不表现得好点儿。” 这个人在说这话的同时还在真一的肩膀上拍了拍,说完就走了。真一想说那可 不是我的女朋友,凭什么这么说,吓了我一跳,连情况都没搞清楚,瞎说什么呀。 他想解释,可惜没人听他的,只好默不做声。一个人不觉得脸上发热,身上发 冷,两腿直发颤。 一同乘坐警车的刑警,穿着一身有卫生球味儿的制服,脸刮得铁青。车里也没 有更多的新消息。刑警通报过自己的姓名,可真一没听清。耳朵里听到的,全是那 位女孩子在看见垃圾袋里的东西时发出的哭声。那哭声就像自己挨了一刀似的。几 次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垃圾袋里滚出来的手。那只手的手指笔直地指着真一。像 点名似地指着。就是你,真一。你又回来了。虽然让你逃了一次,可你到底还是回 来了。这回可逮住你了。 那是一只死神的手,真一想着。 在墨东警察署,真一和那女孩子一起上了一层楼,被带到一间像是会议室的房 间。一会儿工夫,只见几名身穿便装的刑警走进走出的,有人朝真一他们这边瞅了 一眼,一边对他们说,还请稍等一会儿,一边又忙碌着。这时一位穿制服的女警官, 端着盛着咖啡的纸杯走了过来。 大概是年轻女警官的优雅风度使人感到安心,那女子的脸色好了起来,眼睛还 是红红的。 “啊,对不起,能给我找些面巾纸吗?” 真是的,鼻涕眼泪的,连个手绢也没有。女警官立即点了点头,不知从哪儿找 来一盒新的面巾纸。 “还需要什么吗?想去洗手间吗?” “不用了,谢谢。” 那女子朝女警官笑笑。女警官也朝她笑了笑,然后把视线转向真一,问道: “你怎么样?心情很不好吧?” 真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女警官没说什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闭着嘴出了 房间。 会议室的门开着,能听到屋外的人声,但此时屋里只剩下真一和那女子两个人。 这时,那女子开口说道: “怎么回事,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呀!” 真一低着头,没有看她的脸。她把座椅往前挪了挪,凑近了真一,小声说道: “今天早上出门散步的时候,你会想到要碰上这种事吗?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 事!” “嗯。”真一点了点头。女孩子可爱的声音这时候变得很苦涩。真一心想她的 声音怎么这么大呀。 真一用手擦了擦额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因为是别人的事,对于她来说是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虽然被吓着了,但 还是会恢复到自己原来的状态的。她和我不一样。 “还没介绍我自己呢,我叫水野久美。”她一边说一边看着真一,“你还是个 高中生吧?” 真一又是没出声地点了点头。久美的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 “不行呀……不要紧吧?看你的脸色很不好呀。” “不要紧。” “吓了一跳是不是?我就像做梦似的。”久美的声音像唱戏似地说。 她说着伸了伸舌头:“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啊!” 正说到这儿,真一忍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径直向房间的门口走去。 久美吃了一惊,挺直了身子问道:“怎么啦?你到哪儿去?随便回去可不行呀!” 她的话还没说完,真一已经走到走廊里,刚好撞上正要进屋的一位身材高大的 中年刑警。把对方吓了一跳,赶忙闪开身。 “怎么了?去哪儿啊?” “对不起,我想出去透口气。”真一简短地回答。 “外面风大,不要紧吗?” 真一嘴上一边说着没关系,一边没停步地向楼梯方向走。大个子刑警急忙一把 抓住了真一的手。 “等等。” “马上就回来,拜托了。” 这时,另一个刑警从走廊的对面走过来。没系领带,穿着拖鞋,挺着个肚子, 给人衣冠不整的感觉。 “喂……” 那位走近的刑警像是有什么事。 “我不走远。”真一说了一句,小跑着下楼去。在拐角处,大个子刑警还要追 上来,被没系领带的刑警给叫住了,可还是用眼角看着他。 出了自动门,来到外边。阳光直晃眼。走下楼前的水泥台阶,真一在最后一层 台阶的一头坐了下来,用手遮住眼睛。真一觉得,在出入口值班的警官朝他走来, 因为他坐在那儿没动,警官看到他的样子,也没有说什么。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真 一把自己完全置身于头脑里再生出来的所有画面和音响之中,任由这些东西来折磨 自己。只要想起来的,一经出现就没完没了,想中途打断都不行。这样的情况已经 很糟糕了。 五分钟、十分钟,就这样,自己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抱着。待记忆的狂风刮过 去之后,身体才能慢慢地放松,他知道自己没有哭。尽管受到强烈的震撼,可他并 不流泪。他的泪早就流干了。 如果稍稍留意一下,这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警察署前的四条车道的大路上, 各种车辆来来往往。紧靠右手的便道上有一个公共汽车站,一位身着西装的男子站 在那儿,正在看着一份完全打开的报纸。报纸的边角被风吹得扑拉扑拉的,他脚边 的树叶也被风吹得直打转。 世间万物一切都没变,阳光还是金色的,空气还是那么清新,这就是和平。真 一摇了摇头,用两手搓了搓脸。 这时,警察署前的拐弯处,一辆车开了过来。是一辆白色的卡罗拉牌汽车,在 楼前向右一拐,停在了外部停车场上。车门打开,里面的人走了下来。 有三个人。一位是穿着制服的中年男子,一位是穿着灰色衬衫和灰色方格花纹 上衣的年长的男人,两人都是矮胖矮胖的,走路的样子也很像。大概是父子吧。 另外还有一人,是一位女性。也是中年,年纪和石井夫人差不多。不,也许是 和真一的母亲年龄相当。 一位模样奇怪的女人。像喝醉了似的,边走边左摇右晃。穿着灰色衬衫年长的 男人看不过去,过去拉住她的手一起走。中年女子随着老人的步伐走着,并且脸上 带着笑容。那个笑容看上去似乎很茫然。 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啊,真一想着。到警察署来的肯定是有明确目的的,不会是 被害人的亲属吧?要么就是罪犯一方的什么人吧。 看着看着,走了过来的这三个人中的老人的视线与真一的视线正好碰到一起。 真一看见,这位老人的脸色就像他穿的灰色衬衫一样,暗淡无光。谢了顶的额 头在秋天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老人也看到了真一。疑惑的目光中,能让人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同情或是担心 交织在一起的东西。这也许只是真一的猜想。老人的视线从真一的脸上移开了,转 向墨东警察署的入口方向。在前面走着的穿制服的男子正在和值班的警官说着话。 那声音断断续续地被风传到真一的耳朵里。 “她女儿的事情……” 真一挺身站了起来。把头前后活动了一下,抬头看着在自动门前站着的三个人 和值班警官的侧影。 这几个人,大概是来打听那只手是不是自己女儿的吧——像是被霜打了似的, 这种想法一下子占据了真一的头脑,他好像猛然醒了过来。这些人肯定是想打听那 只手的主人的消息才来这里的。 接下来,一定会有几拨儿这样的家庭来墨东警察署打听情况。大都会像刚才的 几个人那样,心情沉重地在警察署里等待,祈祷着不要得到最不愿听到的消息。真 一再一次想到了那只笔直地指向他的手。那只手到底是谁的手,对于那些想要知道 答案而到这里来的人们,真一就如同是死神。因为他们得到的是最不愿听到和最不 愿相信的事实,他们的女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