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出行人员的名单上突然多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这是靳局长吩咐加上去的,叫袁立华。 旅游车还没来,他早早在卫生局大门口伫立等候。李星和他搭讪几句,感觉他说话 很羞涩,虽长着比自己成熟的模样,腼腆起来还比下一个几岁大的女孩子。 有同事拉住李星低声对他说,那个姓袁的最好别跟他说太多话,他是靳局长的人。 李星听得莫名其妙,想问清底细,那位同事即时缄口不言。 后来靳局长径自找来李星,反将原委告与。 袁立华是靳局长的前任秘书,工作很认真负责。可惜他是个独生子,父亲早亡,多 年来与母亲相依为命。殊不知母亲新近又得了帕金森综合症,上班路远的他只好申请工 作调动,再没当靳局长的秘书,而调去离他家不远的一个事业单位当办公室主任。靳局 长怜惜他的笃孝之心,又忍及他曾是自己的得力助手,便借此机会约他一道参加局领导 的活动。 李星长舒一口气:那位同事真是多心,靳局长人心地好,笃念旧情谊,把袁立华请 来也无可厚非。 靳局长这天的穿着,比李星初次见到她时还漂亮。一身浅紫色的套装,上衣对襟领 和下摆处,外翻出双层花纹新颖的蕾丝布,大方而不失时髦;配上约七厘米高的白色高 跟鞋,使她身材显得更加修长。乍一看这款新潮模样,谁相信她是五十多岁的女人?她 的惊艳,之后就是人们的惊愕——一朵风姿绰约的交际花! 或许是年纪相仿,吸引力难以抵挡,黄局长和杜局长的眼球几乎一直粘在靳局长身 上。只是靳局长不停在殷切慰问袁立华母亲的病情,隔断了这两缕源源不绝的秋波。 到了目的地,李星和局工委主席小杨安排好住房,然后就是主持新上任局长的欢迎 会。大家脸上都挂满笑容,唯独袁立华愁眉不展。他母亲今天送到叔叔婶婶家照看,可 能是放心不下,然而眉宇间流露出来的,还有其他隐忧。他给李星的感觉是——一个雄 性版本的林黛玉,恹闷极了,多看他一眼便不舒服。 会后,大家有的回房间砌“四方城”,有的则到处走走。李星忙了大半天,身体不 累心倒累,自个儿沿酒店外的小径上山逛一逛。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五点钟前回酒店。 小径看起来不怎幽深,走着走着原来别有洞天,夹道的竹子带给人炎炎夏日中的一 路阴凉。竹下有开满一径的小野花,说不出名儿,可香气馥郁得很,直沁人心脾中去。 飞鸟从头上掠过,停落在前方地面,人走近时也不生怕,还在人脚边蹦蹦跳跳。若 非在郊外,人与大自然不可能如此亲近。 李星走了约莫十分钟,小径分出三个岔子。他随便挑了一条路继续前行。这是一条 石阶路,通向一座寺庙。寺庙破旧不堪,相信几十年没修葺过。大雁山是最近几年才开 发的旅游区,各种游乐设施尚在完善之中。像这样一座隐匿于幽幽山径处的小寺庙,发 展商对它的修葺改造自然无暇顾及。 既然来了,李星打算绕寺庙走一遭充个数。 寺庙正门牌匾的金漆多已剥落,寺名只剩下“寺”字下方留有一点点。李星走近时 才勉强看见“伏魔寺”三个字。名字好怪。 庙前的香鼎长满铜锈,倒是里头插满了香棍。经过日晒雨淋,香棍的颜色褪成淡淡 的红,如此看来,怕且一年半载没人来上过香了。大门的门槛被虫驻得支离破碎,木屑 成堆。庙内的佛像黯淡无光,披在身上的袈裟布满灰尘,俨如一吊咸菜。 这样的破庙全无观赏价值,李星转身想走,却蓦地见到有个类似庙祝的人在打扫地 面,之前来的时候根本没留意到他。 竟然是他!就是在合兴卫生院爆破现场久久不肯离去的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他,完全不像这个时代的人,身穿几十年前时兴湛蓝色粗布衫,面容瘦削,以致双 眼像两个凹下去的大坑。布满胡渣的面颊上依稀见到微白的疤痕。他的目光像刺骨的冰 水,霎时间浇在李星身上。那种感觉,极像第一眼见到四婆时那般。 李星惶惶走开。男人叫住他:“年轻人,我想送你几句话!”那种冰冷的语气,简 直与四婆无异,把李星吓得魂魄出窍。 “谢……谢谢,不,不用了……” “你最近遇上倒霉事,我只是好心想帮你一把,不要拒绝我啊!”男人的声音颤抖 得很厉害。李星感到脚下踩着几十层棉花,身体快站不稳要倒下了。 “爸爸,爸爸!”一个拄着拐杖的少年在叫男人,“风把衣服吹到树丫上了,您快 过来!” 那少年和他爸爸长得很像,面庞瘦削干瘪,手臂腿脚亦骨瘦如柴,极不合身的衣服 穿在他身上,像架在衣架上晾着似的。他的一条腿断了。左手比右手要细,恐怕也有点 问题。他每走一步都像费尽力气,叫人看了心酸。 前方地上有几粒碎石,李星担心他滑倒,冲过去把他扶住。少年双眼充满感激: “谢谢您,大哥哥,我自己来。” 少年的手臂有热量,不是鬼——李星经过上次四婆的事,总怕自己辨不出人和鬼。 男人也上来帮助搀扶,对李星连声道谢。 “年轻人,你心眼好,不应该遭灾。” 李星的心比之前松了一点,但这男人毕竟是陌生人,于是明知故问:“大叔,我不 太明白您的话。” 男人扶儿子在石阶上坐下,却背着脸问李星:“你最近是不是遇到很多灵异的事?” 声音很低沉,令李星心头的阴影更加阴暗。 “应该,应该是吧。” “告诉我,你曾经见到过什么?”男人的脸很快地转过来。 一旦要回忆那些恐怖的片段,李星忽觉脑后阴风阵阵,身体抖得像秋天的败叶。 男人敏捷地捕捉住李星将信将疑又惶恐不安的眼神,逼视道:“是产房、手术台、 血、婴儿,还有惨叫声!” 一句话,仅仅十四个字的一句话,威力快要刺穿李星的耳膜,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 在他本已僵硬的心上。 “不,没有,没有见过……不,不要过来……”他的神经开始错乱,紧捂双耳不听 任何话,最好这分钟起听不见任何声音。 男人将脸直凑过来,又将李星双手掰开:“年轻人,不要逃避现实。你越是逃避它 们,它们越是对你死死纠缠。只要你依我吩咐去做,一切都可以逢凶化吉!” 李星的魂魄徘徊于出窍与入窍之间,慢慢将视线移向男人的脸。此刻,男人的脸比 先前多了一分友善。他能知道自己见过什么,一件不少地数出来,或许,他真有解救自 己的办法。 “大叔,您告诉我,我能否永远不要看见那些东西,我很痛恨有一双阴阳眼!” 男人一只手掌搭在他肩膀处,微微用力一握,李星的元神总算归窍。 “阴阳眼是天生的,除非你瞎了,否则不可能看不到鬼。退一万步,就算你瞎了, 鬼仍旧会跑进你梦中找你!” 李星的体温一下子跌到冰点:“您……您是说,这是避无可避的?” 男人眼角微微一动,幽幽说道:“阳人和阴人,也就是人和鬼,本来就河水不犯井 水。如果鬼主动找你,要么为了复仇,要么想利用你为它们做事,又或者它们与你有上 一世未了的情缘。” 复仇,被利用,有未了的情缘,无论哪一种结果,李星仍旧会于不安中度日。 “那我究竟是哪种原因?它们会害我吗?” 男人摇摇头:“这个我也说不准。但我可以给你一件东西,你将它天天戴在身上, 即使你见到它们,它们也不会伤害你。”他转身进了庙里,一会儿拎着一串类似佛珠的 东西出来。 “无论你有没有戴饰物的习惯,一定要天天将它贴身戴着,那么鬼便不敢伤害你。 如果它们跟你打招呼,你就当它们是阳人。总之,河水不犯井水。” 李星接过佛珠仔细端详,这串佛珠与平日见到的有点不同,佛珠子一般是圆圆的一 颗,但这串每一颗都像鹅卵石那样扁扁的,苍白色中夹杂着幽幽的蓝色。佛珠似有神奇 的力量,自手心至躯体至心房,由表及里传进源源不断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