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第二天,那个叫黄东妹的女工做了引产手术。据说娩出母体的是个男婴,黄东妹一 直渴望生个儿子,当她看见儿子一动不动的尸身时,心像被烧红的匕首划过,即时昏死 过去。之后的八位女工,没有一个不是呼天抢地地走上手术台、然后万念俱灰地离开医 院的。 九个可怜女工的心被铭刻上痛不欲生的回忆,九条即将降临人世的生命惋惋与红尘 无缘。陈娟害怕了,任何的光荣,都不应该用无辜的生命作为换取的代价。她与丈夫林 方商量对策。 逃!只有逃才能解决问题——这是小两口一致认同的办法。 林方让妻子收拾行装,准备逃到乡下生小孩,那里管得没那么严。出发当天,陈娟 没有上班,林方到厂里代妻子请病假。靳裕红马上察觉事有蹊跷,暗中带了几个人摸上 陈娟家。天公无眼,正好在家门口碰上想去火车站的陈娟。 陈娟见了靳裕红,吓得面无血色。靳裕红万万没想到一向温驯听话的陈娟,居然会 出逃生子,气得肺都炸了,叫人将陈娟推回屋里去。 靳裕红狡猾极了,叫来的人当中就有厂里职工医院的医生,他们懂得做引产手术, 于是将陈娟按在床上。陈娟奋力挣扎,靳裕红随手捡起一只拖鞋就往她头上打。陈娟当 场昏倒。 医生手持针筒,不禁呆住:只要这支针打到胎头上,陈娟腹中的小孩便一命呜呼。 靳裕红呵斥那医生:“赶快动手,迟了就出乱子。” 那医生咬住牙,将引产针扎下去。如果可以不看扎针的位置,医生真想转过脸,避 开这幕惨无人道的场面。 没过多久,陈娟苏醒过来,感觉下身松弛,却有种撕裂的痛。刚转脸,身旁的手术 盘俨然躺着一个小生命。不,他的手脚只微微颤动几下,就永远僵住了。他,很乖,没 有哭过一声。 “哇——”陈娟快要疯了,手脚四处乱拽。医生把另一根针扎到她身上,她又恢复 昏迷的状态。 本以为大功告成的林方一回到家,看到这伙满手血腥的刽子手,和那个自己朝思暮 想、此刻却体寒如冰的儿子,眼前脑中一片昏黑,万念俱灰。 “靳裕红,你杀了我儿子,我……我到法院告你,我要你偿命!彼沟桌锏嘏叵 拧? “要告就告吧。你们夫妻俩公然与国家政策法规对抗,看看到时法院怎样处理? 在情在理,你都输定了!” “呸,杀了人都不犯法,我死也不信!”林方这一说,在场的人除靳裕红外,个个 低下头来。 “是你犯法在先,你告不了我!”靳裕红见只有自己一个撑住场面,恶狠狠地把脸 转向随行的人,“你们听着,陈娟两口子差点害到你们拿不到计生奖,害到你们全部人 受上级处罚。今天的事,你们没有丝毫过错!” 大家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吱声。 靳裕红厉声继续说:“谁敢做违反国家政策的事,谁就是千古罪人。莫非你们同情 这对几乎铸成大错的夫妇?你们到底有没有良知?如果你们不表态,说明你们思想立场 极不坚定,与陈娟夫妇一样可耻!” 开始有人发出嗡嗡的低语声,然后陆续有人对着林方指指点点,声音越来越大。 “你们两口子着实不对啊,为了一己私欲,牺牲全厂职工的利益,怎也说不过去!” “就是嘛,你们招骂不要紧,哪能要大家一同陪你挨罪?你们俩也太那个……太那 个了!” 众人百般指责下,懦弱的林方抱头蹲下,将丧儿的悲痛和男人的尊严全部变作眼泪。 看到这里,靳裕红唇舌颤抖。陈娟则触景生情,失声痛哭。鬼怆然而哭,其声与阳 人无异。生前是感情动物,死后亦然。 “小宝啊——我的小宝——” 她怀中的襁褓随之颤动。小宝想哭,但他从未哭过,所以在此刻,尽管想像其它婴 孩那样,扑到母亲怀中畅快地哭一场,也无能为力——因为,他不懂得! 福生的声音也已被泪水冲哑,低沉地说:“还想看吗?当一个人自以为是,越是觉 得无愧于心的时候,其实底里欠下的血债越是罄竹难书。” 水面换了另一幕场景——繁忙的马路上,表情呆滞的林方用自行车送大儿子去看病, 途经东风路时,一辆满载的货车呼啸而至…… 然后——陈娟瘦弱的手轻轻抚摸丈夫和大儿子的遗像,另一只手拿着一块全新的 “上海牌”刀片…… 满地鲜血,围着一副了无生趣的躯体。要知道,在躯体僵冷之前,心早已寒若冰霜。 心死得比人更早! …… 陈娟凝悲怒斥:“靳裕红,你死十次,一百次,一千次,也还不清我一家四口的血 债!” 靳裕红还半带惊惶地争辩:“人谁无过?天下间谁都做过错事。我承认,我是对你 们一家四口不起,可我也不想那样!” 福生右手一扬,水面又换了一个场景——连同陈娟在内,十名怀孕女工腹中胎儿全 部被做掉。全厂无一女工违反计划生育政策,靳裕红顺理成章成为计生工作积极分子, 亦如传闻那样,区委区政府给她记二等功。二十张闪着金光的十元钞票端在手里,那一 刻,她不得不认为自己是个出色的领导人才,假以时日,声名定必响彻官场。 之后,靳裕红硬抓计生工作“得心应手”,成绩令同俦侧目。可不是?单位有个已 育女工肚子腆了些,马上被她抓去做妇检。报告出来,女工肚子里并无异样,她还不甘 心,纵着半懂不通的医学知识,亲自给这位女工“验明正身”。直到看见女工月经带上 暗红色的经血,她才善罢甘休。这过程自此至终,她没有一刻脸红过! 厂里的退休女工相继被靳裕红召回去,每人发一份体检表,说是厂领导关心女工身 体健康,这类体检保证大家一年有一次,给大家的身体健康安个心。 当大家对她感恩戴德的时候,一个刚退休一个月的女工喘着气赶回来,竟发现自己 没有体检表。靳裕红暗自筹措藉口,哪知道自己的跟班说漏了嘴:“哎,你前年不是做 了切除子宫的手术吗?还回来干什么?” 众女工即时哗然。不过,她们都退休了,无论如何,她们不想为这点小事大做文章, 纵有微词,埋在肚子里算了。 后来,在区委组织召开的一次计生工作经验交流会上,靳裕红绘声绘色地介绍自己 抓计生工作的“宝贵经验”。台下有人不服气问道:“五十岁的女人都绝经了,还做检 查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