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早上,奎恩早早醒了,这是几个星期来他醒得最早的一次。 他一边喝着咖啡,往面包上涂着黄油,一边看着报纸上的棒球赛比分( 大都会 队又输了,二比一,他们第九局犯傻了) ,心想这种犯傻的事儿不会发生在即将出 门赴约的他身上。说到这个措辞——他的约会——倒让他觉得有点怪怪的。这不是 他的约会,是保罗·奥斯特的。再说对方那人是谁他都不知道。 不过,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觉得自己正在出色地模仿着一个就要出门的人。 他把桌上的早餐盘碟清理掉,把报纸丢到沙发上,走进卫生问,淋浴刮脸,裹着两 条浴巾走进卧室,打开衣橱,挑出今天要穿的衣服。他觉得自己比较倾向夹克衫配 领带的穿着。自从妻子和儿子的葬礼后他就不大愿意打领带了,而且也记不起自己 是不是还有领带。倒是有的,挂在凌乱的大衣橱里。他不想穿白衬衫,因为太正式 了,他挑了一件灰红相间的衬衫,配以灰领带。他有点神思恍惚地穿好衣服。 直到伸手攥住门把手,他才开始对自己要做的事情犯嘀咕了。 “我这像是要出门,”他对自己说,“如果我是要出门,究竟是去哪儿呢? ” 一小时后,在第七十街和第五大道的交叉口,当他从搭乘的四路公交车上下来时, 还是没能答出这个问题。这儿一边是公园,早晨的阳光下显出深深浅浅的绿意;另 一边是弗里克陈列馆,白色的简酷式样,就像是一座废弃的房子改作了停尸所。他 把弗美尔那幅《士兵和微笑的小女孩》在脑子里过了一下,试图回忆起那女孩脸上 的表情,她两手拢在杯子上的确切部位,还有那个看不见脸的男人的红色背影。他 在记忆里朝油画中墙上那幅青灰色地图和阳光射入的窗子瞥了一眼,那仿佛就是他 此际置身其间的阳光。他一路走去,穿过街道,向东走去。到麦迪逊大道时他往右 拐向南走到一个路口,再左拐,看到了他要去的地方。“我好像到了。”他对自己 说。他在那幢房子前站下,停留一会儿。很快想了想,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他 感到相当平静,好像一切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当他拉开那扇进 入门厅的外门时,他给了自己最后一个建议:“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他说, “我得一直睁着眼睛。” 来开房门的是一个女人。出于某些原因,奎恩没料到会是个女的。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点。他还没把一个女人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个事实给接受下来, 心里还没来得及把她描绘成一个印象,她已经开口向他说话,并促使他作出回应了。 这一来,实际上就在第一眼见到她时,他就落败了,就已经落到自己身后了。过后, 等他有时间对这事儿作出反思时,也许会费力地拼凑起他如何遭遇一个女人的种种 事实。当然,那得开动记忆,回想起那些事情,他知道,回忆总是倾向搅乱所要回 忆的事情。其结果是,他根本不可能确信任何事情。 那女人三十出头,也许有三十五岁;完美的中等身材;给人一种大大咧咧或者 是耽于感官享受的印象——那要取决于你怎么看了;黑头发、黑眼睛,那双眼睛很 快显露出一种独立不羁的神色同时又带有几分朦胧的诱惑。她穿一身黑衣服,涂着 鲜红的唇膏。 “奥斯特先生? ”试探性的微笑;像是询问似的脑袋向前倾侧。 “没错,”奎恩说,“保罗·奥斯特。” “我叫弗吉妮亚·斯蒂尔曼,”女人说,“彼得的妻子。他从八点钟就开始等 你了。” “约定的时间是十点钟。”奎恩说着瞄了一眼手表。正好十点。 “他都快急疯了。”女人解释说,“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他简直等不及了。” 她为奎恩开了门。他穿过门口走进里边时,感到自己一片茫然,好像大脑猝然 一下短路了。他应该把自己所见到的细节牢牢记住,可是这一刻他却无法胜任此事。 渐次向他展现的寓所内景好像有点模糊。 他意识到这是好大一套房子,像是有五六个房间,家具富丽堂皇,陈设着林林 总总的艺术品和银器,墙上挂着精致的绘画。但也就是这样了。 不过是一个大体的印象——尽管他人就在那儿,用自己的眼睛看见了所有的一 切。 他发现自己独自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他回忆起,是斯蒂尔曼太太请他在那儿 等一会儿,她去喊她丈夫。他说不准究竟等了多长时间。 肯定不会超过一两分钟。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看,这会儿似乎应该是中午时分 了。但这不可能啊,手表上的时问不是这回事儿。那位弗吉妮亚·斯蒂尔曼太太的 香水味儿在他四周萦绕不散,他开始想象她不穿衣服的样子。然后,他想起马克斯 ·沃克如果在这儿的话会怎么来着。他决定点一支烟。他朝室内喷了一口烟雾。看 着烟雾从自己嘴里喷出又飘散开去,这让他感觉很好,而且香烟点燃的那一刻,新 的定义也呈现出来了。 他听到有人在他身后走进房间的声音。奎恩从沙发上站起转过身去,以为看见 的会是斯蒂尔曼太太,但却看见了一个年轻人,全身穿白,恍若一个淡金色头发的 孩子。第一眼的印象极其诡异,奎恩恍然以为那是他自己死去的儿子。当时,这念 头陡然闪现,又陡然消失。 彼得·斯蒂尔曼走进房间,在奎恩对面的红色天鹅绒沙发上坐下。 他走向座位时一言不发,看到在场的奎恩也不搭理。他从一处挪到另一处的动 作似乎须付出全部的注意力,好像不去想着他正在做的动作就会使自己的身子僵住 了似的。奎恩还从未见过这般举止的人,而他马上意识到这就是电话里那个人。这 具躯体的动作跟他的声音一样:机械而不规则地在快与慢之间转换着。僵硬而富有 表现力,像是失去控制的运作,似乎不受意志掌控似的。在奎恩看来,斯蒂尔曼似 乎长久不用自己的躯体了,所有的功能都得重新操练,因而身躯动作成了一种有意 识的进程,每一个动作都变成一个个潜在动作的分解,这便失去了流畅性和主动性。 看着他的动作,就像是看着断了线的牵线木偶。 彼得·斯蒂尔曼一身白色。白色的衬衫,领口那儿敞开着;白色的裤子、白色 的鞋子和白色的袜子。这些衬着他苍白的皮肤、稀薄的淡亚麻色头发,使他整个像 是透明人,似乎都能透过他脸上的皮肤看见蓝色的血管。那种蓝色就跟他那双眸子 一样地蓝:一种似乎就要融人云天的蔚蓝色。面对这样一个人,奎恩什么话也说不 出来。斯蒂尔曼的出现似乎就是沉默的请求。 斯蒂尔曼慢慢坐下来,最后才把注意力转向奎恩。他们两人眼睛接触时,奎恩 突然觉得斯蒂尔曼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看着坐在对面的他,但同时却又觉得他不在 那儿。在奎恩的感觉中,斯蒂尔曼兴许是个盲人。但其实不是,这是不可能的。这 人正看着他,甚至在研究着他,那张脸上如果不是已经显露认出他的神色,他的凝 视还会带有更多的含义,而绝对不是茫然无所视的眼神。奎恩不知该怎么办。他呆 呆地坐在那儿,回看着斯蒂尔曼。过了很长的一刻。 “不会弄错的,请相信,”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没错。不是这样的。谢谢 你。”他停顿片刻,“我是彼得·斯蒂尔曼。我得说这是出于我个人的意愿。是的。 这不是我的真实姓名。不,当然不是。我自己的想法根本不是这样。可一点办法也 没有。没有,对此一点办法也没有。不,不,不会再有什么办法了。 “你坐在这儿想:这个和我说话的是什么人呢? 这些出自他嘴里的语词是什么 意思呢? 我将向你一一道来。要不我就不告诉你。是,还是不是。我的想法根本不 应该是这样。我这样说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但我会尝试一下。是,还是不是。我 想试着跟你说说,尽管我脑子里要弄清楚这事情很困难。谢谢。 “我的名字叫彼得·斯蒂尔曼。也许你听说过我,不过更大的可能是没听说过。 没关系。这不是我的真实姓名。我的真实姓名我想不起来了。对不起。但这没什么 关系。就是说,不必再提了。 “这就是所谓的说话。我相信这是个词语。当词语一从嘴里冒出来,它就飞进 了空气中,只存活了一会儿,然后就没了。奇怪,是不是? 对此我自己没什么意见。 没有,还是没有。但你总归得需要一些词语。 有一大堆词语,好几百万吧,我想。没准只有三个或是四个。请原谅。 但我今天做得很好。比平时都要好得多。如果我能够把你需要的词语都给你, 那将会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谢谢你。该向你作一百万次道谢。 “从前有一个母亲,还有一个父亲。我一个都记不得了。他们说:母亲死了。 他们是谁我不能说。请原谅。但这是他们说的。 “那就没有母亲了。哈哈。现在这就是我的笑声,我肚子里冒出的一串莫名其 妙的咒语。哈哈哈。大父亲说:这没什么关系。对我来说。这就是说,对他来说。 大父亲的大肌肉,一个劲儿地鼓起来,鼓起来,鼓起来。现在没问题,请相信。 “我说的这些都是他们说的,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可怜的彼得·斯 蒂尔曼,是那个没有记忆的男孩。呜呜。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就是一个傻子。请 原谅。他们说,他们说。但可怜的小彼得·斯蒂尔曼说什么?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 没有。再也不会说什么了。 “就是这样。黑暗,非常黑暗。黑得就像是非常的黑。他们说:这是那问屋子。 好像我说起过。我是说那种黑暗。谢谢。 “黑暗,黑暗。他们说了九年。甚至没有一扇窗子。可怜的彼得·斯蒂尔曼。 还有那种鼓起来鼓起来鼓起来的大肌肉。那一堆堆屎。那许许多多小鸡鸡的湖沼。 晕了。请原谅。麻木了,光着身子。 对不起。再也没有了。 “当时很黑暗。我告诉你。黑屋子有食物,是的,许多食物搁在安静的黑屋子 里。他用手抓来吃。对不起。我是说那是彼得干的。还有,如果我是彼得,那就更 好了。这就是说,那就更糟糕了。对不起。 我是彼得·斯蒂尔曼。这不是我的真实姓名。谢谢。 “可怜的彼得·斯蒂尔曼,他是个小可怜儿。他自己的词儿只有很少的几个。 而且当时他没有说什么话,当时没人说话。当时没有,没有,没有。不会再有了。 “请原谅我,奥斯特先生。我看得出我让你感到悲伤了。没问题,请相信。我 的名字是彼得·斯蒂尔曼。这不是我的真实姓名。我的真实姓名是赛德先生。你叫 什么,奥斯特先生? 没准你是真的赛德先生,我谁也不是。 “呜呜。对不起。这就是我的哭泣和哀号。呜呜,哭吧哭吧。彼得先生在那屋 子里做了什么? 没人说得出。有人什么也不说。至于我,我想彼得不能思想。他眨 眼睛了吗? 他喝什么了吗? 他发出臭味了吗? 哈哈哈。请原谅。有时候我真的很滑 稽。 “咔啦咔啦,在下下钻出碎屑。噼噼啪,噼噼啪,一塌糊涂。木术的声音,吵 吵娘娘,嚼嚼妈妈。呀,呀,呀。对不起。这几个词只有我自己能懂。 “下回吧,下回吧,下回吧。他们这样说。这事儿太长了,没法在彼得的脑子 里好好安顿下来。再也塞不进了。不,不,不。他们说有人发现了我。我不记得了。 不,我不记得他们打开门光线照进来时发生的事了。不,不,不。关于这个我什么 也不能说。再也不能说了。 “很长时间我一直戴着黑眼镜。我十二岁。或者是他们这么说的。我待在医院 里。逐渐地逐渐地,他们教我成为彼得·斯蒂尔曼。 他们说:你是彼得·斯蒂尔曼。谢谢,我说。是,是,是,谢谢你们,谢谢你 们。我说。 “彼得是个娃娃。他们必须教他一切事情。怎么走路,你知道。 怎么吃。怎么在马桶上放屁屁和拉屎屎。那不坏。有时候我还咬它一口,它们 不会发出轰隆、轰隆、轰隆的声音。后来,我甚至都可以不用脱下衣服了。 “彼得是个好男孩。但很难教他怎么说话。他的嘴巴不大灵光。 当然,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咩,咩,咩,他就会这么说。还有哒,哒,哒。 还有哇,哇,哇。对不起。这样过了好多年又好多年。现在他们对彼得说:你这就 可以走了,我们没什么可以给你的了。彼得·斯蒂尔曼,你是个人了,他们说。相 信医生们的话是不错的。谢谢。非常感谢。 “我是彼得·斯蒂尔曼。这不是我的真实姓名。我的真实姓名是彼得·拉比特。 在冬天,我是怀特先生,到了夏天,我是格林先生。 你喜欢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说这些是出于我自己愿意。咔啦咔啦,在下下。 这很精彩,不是吗? 我一直都是像现在这样把词儿粘在一起。 这不可能有什么用处。它们只是从我的嘴巴里出来了。它们是不能被翻译的。 “问吧问吧,没什么用的。但我会告诉你的。我不想叫你太悲伤,奥斯特先生。 你有这样一张脸。你让我想起某种这样的脸,或是一张苦巴巴的脸——我不知道是 哪一种。那么,你的眼睛看着我。就这样,就这样。我可看不见你的眼睛。这很好。 谢谢。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原因。没问题,请相信。你在嘀咕所有这一切的真实性。 就是说,那个父亲。那可怕的父亲对他的小可怜儿彼得做了所有这些事情。别的你 都确信无疑。他们把他带到暗处。把他锁在里面,把他留在那儿。哈哈哈。对不起。 有时候我是很滑稽的。 “十三年,他们说。这也许是个很长的时间。可我对时间毫无知觉。每一天对 我都是新的。我是在早上醒来时出生的,一天之内长大起来,晚上睡觉时我就死去 了。这不是我的错。我今天做得很好。我比以前做得好多了。 “父亲离开十三年了。他的名字也是彼得·斯蒂尔曼。很古怪,是吧? 这两个 人的名字是一样的?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实的名字。但我觉得他不是我。我们两个 都是彼得·斯蒂尔曼。但彼得·斯蒂尔曼不是我真实的姓名。所以也许我不是彼得 ·斯蒂尔曼。所以也许我根本不是彼得·斯蒂尔曼。 “十三年,我说。或者是他们说的。这没什么区别。我不知道时间的。但他们 是这样告诉我的。明天是十三年终结的日子。这挺糟糕。尽管他们说这不糟糕。我 不该记得这事儿。可我不时地就会想起来,不管我怎么说。 “他会来的。这就是说,这个父亲会来。而且他想要杀了我。谢谢。但我不想 这样。不,不。再也不这么想了。彼得现在活着。是的。 所有这些并没有在他脑子里,但他仍然活着。而且这就有意思了,是不是? 肯 定是的。哈哈哈。 “我现在基本上是个诗人。每天我坐在房间里写一首诗。我自己凑了所有的词 句,就像我住在黑屋子里那样。我开始想起那些事了,这是为了假装我又回到了黑 屋子里。我是唯一懂得那些词语的人。他们没法翻译出来。这些诗让我声名大噪。 干得好。呀,呀,呀。多美的诗歌。美得全世界都为之哭泣。 “过后我也许会改行做点别的。在成为一个诗人之后。迟早我会捣鼓出一些词 语来的,你看吧。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有那么多的词儿。 那么当时我是在哪儿呢? 我想我以后会愿意当一个消防队员。然后再去做个医 生。这没什么区别。最后我想做一个走钢丝的人。当我老了以后,而且最后学会了 怎么像别人那样走路,那时我会在钢丝上跳舞,人们会大吃一惊,甚至小孩子都会 大吃一惊。这就是我喜欢做的事儿。 在钢丝上跳舞直到死去。 “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没什么区别。对我来说。就像你看见的,我是一个富有 的人。我不需要担忧什么。不,不。不是这么回事。这是肯定的。父亲是富有的, 而小彼得在被锁进黑屋子后得到了他所有的钱。哈哈哈。请原谅我的笑声。有时候 我是很滑稽的。 “我是最后一个斯蒂尔曼。那是一个大家族,或者就像他们说的。 在波士顿老城,你也许能听说些什么。我是最后一个斯蒂尔曼。再没有别的了。 我是所有斯蒂尔曼的终结,最后的传人。这就更好了,我想。现在所有的斯蒂尔曼 都终结了,这没什么遗憾的。每个人都要死的,这没什么不好。 “父亲也许并不真是个坏人。至少我现在可以这么说。他有一颗大脑袋。大得 就像很大一样,那就是说得在这儿占好大一块地方。那么多的想法在他那么大的脑 袋里。但可怜的彼得,难道他不是吗? 而且实在是陷入了可怕的困境。彼得他既看 不见什么又不能说话,他不能想事儿也不能做事儿。彼得他不能。不,什么都不能。 “我对那些事儿一概不知。我也不能理解。我妻子是那个向我通风报信的人。 她说我知道这些很重要,尽管我不理解。但即便这样我也不理解。为了能够了解, 你必须要理解。难道不是这样吗? 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真实姓名不是彼得·斯 蒂尔曼。而且也许我不是。 我的真实名字是彼得·乌有先生。谢谢。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所以,我得 告诉你关于我父亲的事情。这是个挺有趣的故事,尽管我不理解。我能够把这事儿 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这些词句。这是有点意思的,是不是? 琢磨着这些词,我是说, 有时候我真是太为自己感到骄傲了! 请原谅。这是我妻子说的。她说父亲在谈论上 帝。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好玩的词。当你把这词倒过来念时,那就是狗了。而狗是太 不像上帝了,是不是? 汪,汪。哇,哇。这是狗的话。我觉得这些话是美丽的。太 漂亮也太真实了就像是我造出来的词句。 “管那些干吗。我说我的。父亲在扯上帝。如果上帝有自己的语言他想要弄明 白。别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告诉你我知道那些词儿。父亲觉得,一个孩子如 果什么人也不照面的话没准会说那种语言。 但那儿有什么孩子? 啊,现在你开始明白了。你不必相信他。当然,彼得知道 一些人们的用语。这可能没什么用处。但父亲觉得彼得可能会忘了那些词。过了一 会儿了。这就是那儿有那么多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的缘故。每次彼得说了一个词, 他父亲就会轰他。最后,彼得学会了什么都不说。呀,呀,呀。谢谢。 “彼得把话都留在自己心里。长年累月地攒在那儿。那儿一片黑暗,小彼得独 自一人,而且那些话在他脑子里吵闹个不休,跟他厮守一处。这就是他的嘴巴不能 很好地说话的缘故。可怜的彼得。呜呜。这就是他的眼泪。这小男孩永远也不可能 长大。 “彼得现在可以像别人那样说话了。但他脑子里还有别的词儿。 那是上帝的语言。而且没有别人能说出这种语言。他们不能翻译出来。这就是 彼得为什么生活得离上帝那么近的缘故。这就是为什么他能成为一个有名的诗人的 缘故。 “如今,我样样都心满意足。我可以做任何我喜欢的事情。在任何时候,任何 地方。我甚至还有个妻子。你在这儿能见着的。我在这之前提到过她。也许你都已 经见过她了。她挺漂亮,是吗? 她的名字叫弗吉妮亚。这不是她的真实姓名。但这 也没什么区别。对我来说就是这样。 “每当我提出要求,我妻子就会给我找个女孩来。她们都是妓女。 我把自己的鸡巴插进她们身子里面,她们就呜哇乱叫。来过很多妓女。 哈哈。她们上这儿来,我就操她们。操起来真是爽啊。弗吉妮亚给她们发钱。 每个人都兴高采烈。这可一点没错。哈哈。 “可怜的弗吉妮亚,她不喜欢操。那就是说,她不喜欢和我操。也许她喜欢跟 别人来这一套。谁知道? 我对这事儿一无所知。那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你对弗吉 妮亚好一点,也许她会让你操她。这会让我很开心。看在你的分上。谢谢。 “如此说来,事情还真是一大堆。我试着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我知道所有的这些事儿都不在我脑子里。并且这是真的,是的,我说这些是出 于我自己的意愿,有时候我只能扯着嗓子尖叫,再尖叫。什么理由也没有。好像做 事必须要有理由似的。可我明白,或者说其他任何人也都明白,根本不是为了什么。 而且,有很多时候我什么也不说,好几天,好几天,直到最后。什么事也没有,没 有,没有。我忘了怎么把词从自己嘴巴里吐出来。对我来说要挪动身子都很难。是 啊,是啊。甚至看东西也很难。这就是当我成为赛德先生的时候。 “我仍然喜欢住在黑暗中。至少是有些时候。这使我感觉良好,我想。在黑暗 中我说上帝的语言,没人可以听得见我。别生气,拜托。 我忍不住这样说。 “最最好的东西,是空气。是的。一点一点地适应了,我学会了住在里面。那 空气和光线,是的,那光线也照在所有的东西上,并且让我的眼睛能够看得见。空 气和光,是最好的东西。请原谅。空气和光线,是的。当天气不错时,我喜欢敞开 窗子坐着。有时候我朝外面看去,可以望见下面的东西。街道和街上的人,狗和汽 车,对面砖瓦搭建的建筑物。我有时候也会闭上眼睛坐在那儿,凉风吹在我脸上, 空气中的光线,围绕在我身边,而又不能为我所见,这世界整个都是红色的,一个 美丽的红色世界在我眼睛里面,太阳照耀着我和我的眼睛。 “说真的我很少外出。外出对我来说很难,而且我也并非总是让人放心。有时 候我会发出尖叫。请别对我生气。我是忍不住才那样的。弗吉妮亚说我必须学着怎 样在公众场所举止得体。但有时候我真管不住自己,尖叫就那么一下子冲出我的身 子。 “可我真的很喜欢去公园。那儿有树,还有空气和光线。那儿一切都很好,是 不是? 是的。渐渐地,我在自己里面越来越好了。我可以感受到这一点。甚至威斯 格雷德斯基医生也这么说。我知道我仍然是个木偶男孩。那是不可能有什么用处的。 不,不。不会再这样的。但有时候我至少已经真正长成大人了。 “至于现在,我仍然是彼得·斯蒂尔曼。这不是我的真实姓名。 我不能说明天我会是谁。每一天都是新的,而且每一天我都会重生。 我在任何地方都看到希望,甚至在黑暗中,当我死的时候,我也许会成为上帝。 “还有更多的话要说。但我觉得我不会说出来。不,今天不能再说了。现在我 嘴巴已经疲累了,而且我觉得该是我走的时候了。当然,我对时间总是一无所知, 但这也没什么区别,对我来说。非常感谢你。 我知道你会救我一命的,奥斯特先生。我指望着你。你能理解生命只是一种长 久的持续。这房间里其他每一样东西都跟黑暗联系在一起,跟上帝的语言和尖叫在 一起。我是这儿的空气,是光影中的一件美丽之物。也许你会记得这个。我是彼得 ·斯蒂尔曼。这不是我的真实姓名。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