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天上午,奎恩泡在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阅读斯蒂尔曼的著作。 他到得很早,开门后第一个进去,大理石门厅的宁静使他感觉安谧、舒适,像 是进入了某个神秘的忘乡。向柜台后面瞌睡未醒的馆员飞快地亮一下他的校友卡, 过去从书架那儿检索到自己要找的书,转到三楼,在吸烟室宽大的绿色皮沙发上坐 下来。五月明亮的阳光充满诱惑地从窗外探进来,召唤他去室外漫无边际地游逛, 但奎恩抵挡住了这个诱惑。他把椅子转了一下,背对窗口,打开了书本。 《花园与塔楼:新大陆的早期图景》分为几乎相等的两部分,“天堂的迷思” 和“巴别塔的迷思”。第一部分集中阐述探险者的发现,从哥伦布说到雷利。这是 斯蒂尔曼的论点,即第一批看见美国的人相信他们幸运地发现了天堂,一个人间的 伊甸园。例如,在哥伦布的第三次航行中,他写道:“因为我相信人间天堂就在这 里,这里没有人的踪迹,而上帝刚刚离去。”谈到这块土地上的人,殉教士彼得罗 早在一五。五年写道:“他们似乎生活在一个金色的世界,这世界许多古时候的作 家曾大量描述过,这里的人们生活得简朴而纯真,没有法律的强制,没有争执吵闹, 没有法官审判或诽谤中伤,他们只对大自然心满意足。”抑或如同那位永远在场的 蒙田在半个多世纪前写到的:“在我看来,我们在这些国家所看到的真实情景,不 仅超越了诗人所描绘的所有关于黄金时代的图景( 所有这些诗人们的构想都代表了 当时人类的幸福向往) ,而且它们本身就体现了哲学的观念和意向。”根据斯蒂尔 曼的观点,从一开始,新大陆的发现就是乌托邦理想的快速冲动,它赋予人类生活 以完美的希望——从托马斯·莫尔一五一六年的著作到若干年后杰罗尼莫·德·门 迪埃塔的预言,美国成了理论上的理想国,一个真正的上帝之城。 然而,人们对此也有截然相反的观点。有人将印第安人视为人类堕落前那种纯 朴自然的生活的代表,可也有人把他们看做野兽,或如人形魔鬼。加勒比海地区食 人生蕃的发现照例也是这套说法。西班牙人曾以此证明,他们为了自己的商贸利益 而对当地土著的无情剥夺乃事出有因。毕竟,在你真正具有人的意识之前,你自己 的行为举止上也不会把对方当做一个人来对待。直到一五三七年,在教皇保罗三世 的诏书中,印第安人才被宣布为是具有灵魂的真正的人类。可是,这些争议仍延续 了数百年,在洛克和卢梭关于“高贵的野蛮人”的争论——在对印第安人的杀戮中, 在“只有死去的印第安人才是好印第安人”的阴魂不灭的理论中,这种争议达到了 顶点——而正是这样的争论奠定了独立的美国的民主理论基础。 书的第二部分开始对人类的堕落作出一种新的审视。这部分内容很大程度上基 于弥尔顿的理论和他在《失乐园》中的描述——站在正统的清教徒理论立场——斯 蒂尔曼宣称我们所知晓的人类生命和生活是自堕落以后开始的。倘若伊甸园里没有 恶魔,也就不存在任何美善了。正如弥尔顿自己在《论出版自由》一书中所说: “在亚当尝的那个苹果的皮上,善与恶的体验就像连在一起的一对孪生子跳进世界 里来了。”在这段话边上,斯蒂尔曼的旁注做得非常缜密。他注意到所有那些双关 语的文字游戏的可能性,他注出“体验”(taste) 这个词与拉丁词“sapere' ’之 间的关联,这个词既是“体验”,也有“品尝”的意思,所以它就包含了与那棵知 识之树的潜意识中的参照:这苹果的来源,它的味道把知识带进了世界,这里说的 是对好与坏的分辨。斯蒂尔曼还详细讲述了“连在一起”(cleave)这个词的似是而 非之处,它既有“连在一起”的意思,又可作“分开两半”来讲,于是其中就体现 了两个相等而又对立的意义,也体现了斯蒂尔曼在弥尔顿著作中发现的语言特点。 例如在《失乐园》中,每个关键词都有两重含义——一个是堕落前,一个是堕 落后。为了阐述自己的观点,斯蒂尔曼逐个地讨论了那些词——“邪恶的”、“狡 诈的”、“美味的”——并且他还注明了这几个词在人类堕落前尚无道德内涵时的 使用方式,以及在堕落后被邪恶的知识所屏蔽而变得模棱两可的用法。亚当在伊甸 园里的一项工作是发明语言,给每个生物每样东西命名。在那种纯真无邪的状态下, 他的舌头对于这个世界是一个迅速而直观的反应。他的用词并非仅仅用来附加在他 所见到的事物上,那些词揭示了事物的本质,使它们具有了语义上的生命。一件事 物和它的名字是可以互换的。但人类堕落后,它们已不再是这样的了,名与物割裂 开来了;词语退化为某种随心所欲的符号的集合;而语言曾是上帝意旨的传达者。 所以,伊甸园的故事,不仅记录了人类的堕落,而且记录了语言的堕落。 在圣经《创世记》的后半部还有一个关于语言的故事。根据斯蒂尔曼的说法, “巴别塔”那一幕恰恰是发生在伊甸园里的故事的重现——只是扩充了一下,把人 类所有的重要意义都概括进去了。考虑到这个故事在书中的位置,也就凸显了它所 具有的特殊意义:《创世记》的第十一章,是继前面九章,再隔了一段经文后的一 章。是《圣经》有关史前记载的最后一个事件。从那以后,旧约圣经就是专门讲述 犹太人的编年史。换句话说,巴别塔是世界真实开端前的最后一幅图景。 斯蒂尔曼的诠释一连好几页。他开始摆出一种俯瞰历史的架势,以林林总总的 圣贤戒条来评注这个故事,对围绕着这个故事的大量的误读作了详尽阐述,最后以 《出埃及记》( 犹太教拉比不与合法问题相关的阐述摘要) 中那些传说故事的冗长 编目结束了自己的这段诠释。 斯蒂尔曼写道,通常认为,巴别塔建于创世后一千九百九十六年,在大洪水发 生将近三百四十年以后,“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上帝的惩罚是对这种欲望的 回应,可是在《创世记》更早的章节中出现过与这一旨意的相悖之处:“你们要生 养众多,遍布全地并掌管一切。”通过对巴别塔的毁灭,上帝惩处了人类以恪守他 的戒命。还有另一种对巴别塔的解读,则把它视为对上帝的挑战。宁录,是整个世 界的第一个统治者,他被指定为巴别塔的建筑师:巴别塔是象征他的力量的圣地。 这是普罗米修斯式的见解,这种观点是以这样两句话为基点的:一句是“它的顶部 将通到天庭”,还有就是“让我们给它一个名字吧”。塔的建设煽起了人类高于一 切的痴迷热情,最后弄得比生命本身还要重要。砖石变得比人更为宝贵。女性劳动 力甚至都不能为生养孩子而歇工;她们把新生儿生在围裙里,一边还在继续干活。 显然,三种不同的人参与了建塔工程:想住进天堂的人,想挑起与上帝争战的人, 还有就是想要崇拜偶像的人。但他们却同时携手打拼——“而且全地都以同一种语 言说话,用同一种说话方式”——人类合作的潜力使上帝震怒。“于是上帝说,看 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语言;以后他们想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的了。” 这话是上帝把亚当和夏娃逐出伊甸园时那番话的有意识的回声:“看哪,那人已经 和我们相似,能知道善恶。现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子吃,就永远活着。耶 和华神便打发他出伊甸园去……”对于这个故事,另一种解读仅将它作为解释不同 人科和语种差异的说法。因为如果所有的人都是从挪亚和他的子孙而来,文化上的 巨大差异该作如何解释呢? 另外,对这个故事还有一种相似的解读,那是何以存在 异教徒和偶像崇拜的一种说法——即在这个故事发生之前,所有的人都是一神论者。 至于塔本身,故事中说它的三分之一沉到地底下去了,三分之一被火烧毁了,还有 三分之一留在地上。 上帝用两种方式攻击它,是为了向人们证明,毁灭来自神的惩罚,而不是出自 偶然。其实,仅是留在地上的残塔也相当高耸,以至遥望那顶部的棕榈树都不比一 只蚱蜢更大。也有一种说法是,人们得走上三天才能走出塔身投映在地上的阴影。 最后——斯蒂尔曼思忖着这个长度时,心想——无论是谁看着巴别塔的遗迹,都可 能想忘记他所知道的事情。 奎恩说不上所有这一切是否都与新大陆有关。但这时一个新的章节开始了,斯 蒂尔曼突然讨论起亨利·达克的人生经历,那是波士顿的一个牧师。他一六四九年 出生于伦敦( 查理一世②上断头台的那一天) ,一六七五年来到美国,一六九一年 死于麻省剑桥的一场大火。 据斯蒂尔曼所述,亨利·达克年轻时被约翰·弥尔顿聘为秘书——从一六六九 年一直做到诗人去世五年之后。对奎恩来说这倒是个新闻,因为他好像记得在什么 地方见过记载,那双目失明的弥尔顿是由他的女儿来记录自己的口述的。他看到这 里的说法是,达克是一个热情洋溢的清教徒,一个神学生,他全身心地追随弥尔顿, 并为他工作。 某晚,在和他心中的偶像一次小聚后,他被邀在下一周去拜访弥尔顿。 这就导致了接下来的拜访,后来弥尔顿就开始委托达克处理各种杂事:记录口 述,引领他在伦敦走街穿巷,为他诵读古籍。在一六七二年达克写给住在波士顿的 姐姐的一封信中,他提到他和弥尔顿之间关于巴别塔问题的一番精彩的长谈。当时 弥尔顿已过世,达克在孤独中也很郁闷。六个月后,他发现英格兰如同荒漠一般, 对他而言这简直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地方,于是决定移民到美国。他于一六七五年夏 天抵达波士顿。 对于他在新大陆的最初情形,人们所知甚少。斯蒂尔曼估计他可能搬往西部去 了,进入那个未开拓的区域搜寻什么机会,但没有凿实的证据来支持这种观点。另 一方面,达克的著作中明明白白地提到印第安人习俗的若干知识,这使斯蒂尔曼推 导出达克有可能在其中的一个部落待过一阵。除了这种猜测,关于达克没有任何公 开的信息,直到一六八二年,他的名字列入波士顿的结婚登记公告,新娘是路茜· 费茨。 两年后,他成为城市郊区一个清教徒小圣公会的首脑。这对夫妇生育了好几个 孩子,但所有的孩子几乎都在婴儿时就夭折了。只有一个叫约翰的儿子活了下来, 他生于一六八六年。但在一六九一年,据报道说这男孩偶然从二楼窗口坠落身亡。 仅过了一个月,整幢房子都着了火。 达克和他妻子也都死了。 如果不是有了这样一桩工作——一本一六九。年公开出版发行的名为《新巴别 塔》的小册子,亨利·达克本来会悄然隐没在美国早年的岁月中。根据斯蒂尔曼的 说法,这本六十页的小册子是对当时的新大陆最具幻想的阐述。如果达克不是在这 本小册子出版后那么快就撒手人寰,毫无疑问其影响还会更大。因为,大部分小册 子已在那场让达克葬身其问的大火中焚毁了。斯蒂尔曼自己也只找到一本——一个 偶然的机会,在剑桥家里的阁楼上发现的。经过数年辛勤研究,他断定这本小册子 是存世孤本。 《新巴别塔》以一种弥尔顿式的大胆狂放的散文笔法写成,描述了在美国建立 天堂的情景。与其他论述这个题目的作者不同之处在于,达克没有假设天堂是一个 可被人发现的地方。书中没有那种指引人们寻找天堂的地图,也没有指点人们如何 靠近这人间天堂之岸的导航线路。相反,他认为天堂是人自身内在固有的存在:是 一种理念的超越——也许某一天会在自己身边即时地被创造出来。而乌托邦完全是 乌有之乡——甚至,如达克解释,那只是一个“说法”而已。人类倘若真要在哪儿 找到这梦想之境,唯一的途径是通过自己的双手来建立它。 达克把巴别塔的故事作为一个预言来读,在此基础上得出自己的结论。他很大 程度上吸收了弥尔顿对人类堕落的解读,他追随他的导师把语言的作用置于特别重 要的地位。但他比诗人迈向更远的一步。 如果人类的堕落也带来了语言的堕落,那么人类的堕落能予避免的假设是否就 不成立了? 那么试图通过避免语言堕落而逆转这一影响是否也不符合逻辑? 那么努 力重建人类在伊甸园里的语言是否也成了不可能? 如果人类尚可学习那种最原始的 纯真无邪的语言,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他是否就能在自己身上重新发现那个纯 真无邪的国度呢? 达克的说法是,我们只消以基督为例,就能理解那种情形了。因 为基督不是人类——抑或非血肉之躯? ——而且,基督不说这种人类堕落后的语言 ?在弥尔顿的《失乐园》里,撒旦满嘴是“双重意义的蛊惑之词”,而基督呢,“行 为与他的言辞一致,他的言辞/对于他伟大的心来说正是言为心声,他的心/蕴含 着美善、智慧、公义的完美形态”。上帝并非“现在就发布他活的神谕/传到世间 以告知他最后的意志/并从此将其活的真理之灵植根世间/在虔诚人的心中,一个 内在的神谕/让我知道所有的必不可少的真理? ”而且,作为教条来理解的话,虽 然我们还是为原罪所苦,但信仰却向我们保证,天主借着基督的救赎行为,赐予我 们宽恕和救恩。所以,达克声称,人类确实可能借助纯真无邪的最原始的语言来发 现自身内在的真理,完整而无损的真理。 回到巴别塔的故事,达克于此详尽阐述了他的计划,并宣称他描述的这番前景 望之可即。他引用《创世记》第十一章第二节——“他们从东边迁移过来的时候, 在示拿地遇见一片平原,就住在那里”——达克称这段经文证明了人类的生存与文 明进程由东向西的运动。因为这座巴别塔城——或巴比伦——坐落于美索不达米亚, 离犹太人的地盘很远的东面。如果巴别塔位于某个地方的西面,那个地方就是伊甸 园,是人类最初的栖身之处。人类的责任就是要把自己遍布整个大地——响应上帝 关于“生养众多……遍布全地”的命令——那就不可避免地要向西迁移。而在所有 基督教世界里还有什么地方——达克问——比美国更西边呢? 于是乎,英国人向新 大陆的迁徙,就可能被视为对一个远古戒命的承兑。美国是这个进程的最后一站。 一旦这块大陆人口饱和,人类命运的转折点也就到了。巴别塔的建造成为一种障碍 ——因为人必须遍布全地——就必须被毁灭。当那一刻再次到来——即整个大地上 的人都说一种语言发一种语音。如果这一刻到来,天堂也就不会太远了。 就因为巴别塔建于大洪水的三百四十年后,所以,达克的预言是:在五月花号 抵达普利茅茨港的三百四十年以后,神的戒命就会成为现实。当然这是指清教徒, 上帝的新选民,他们手里掌握着人类的命运。 他们与犹太人不同( 他们因拒绝接受上帝的儿子而在上帝面前失宠) ,这些英 国移民将在天地最后交汇之前写出历史的最后篇章。如同挪亚在他的方舟中一样, 他们将航渡洪水滔滔的大洋去实施他们的神圣--使命。 三百四十年,根据达克的推算,意味着到一九六。年,第一批移民的工作就将 完成。重要的是,为真正的事业打下的基础:建造新的巴别塔。达克写道:他已看 见波士顿城中令人鼓舞的迹象了,就是那儿,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如此繁忙,主要 的建筑材料是砖块——而这正是《创世记》第十一章第三节所描述的,是巴别塔特 定的建筑材料。到一九六。年,他满怀信心地宣称,新的巴别塔将耸立起来,它将 令人鼓舞地通向天庭。它是人类精神复苏的象征。历史将会倒过来写。堕落的将会 高升,破碎的将会完整。一旦事功完成,这座塔将能容纳新大陆所有的居民。这是 一座为每一个人建造的房子,而且,一旦他进入这所房子,他就会把一切旧日的知 识扔诸脑后。在四十个昼夜之后,他将显出新人之相,说着上帝的语言,准备进入 第二个天堂,永世长存的天堂。 这就是斯蒂尔曼对亨利·达克小册子的大意归纳,小册子写于一六九。年十二 月二十六日,那一年正是五月花号登陆七十周年。 奎恩发出一声叹息,合上书本。阅览室里空无一人。他身子向前倾去,把脑袋 搁在手掌上,闭上眼睛。“1960! ”他出声地念道。他试图召唤出亨利。达克的形 象,却什么也没有。在他脑海中,看见的只是大火,燃烧的书本蹿起的火焰。这当 儿,他信马由缰任凭思绪驰骋,突然想起,一九六。年,正是斯蒂尔曼把自己儿子 关起来的那一年。 他打开红色笔记本端放在膝盖上。正当他想要写点儿什么,却觉得该有的都有 了。他合上红色笔记本,从座椅上起身,到前台把斯蒂尔曼的书归还。在楼梯下面 点燃一支香烟,他离开图书馆,走进五月的午后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