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斯蒂尔曼走了。这老人已经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他是一个班点,一个标点 符号,绵延无尽的砖墙上的一块砖头。在自己今后的日子里,奎恩每天都会走过这 些街道,却仍然没法找到他。每一桩事情都可归结为偶然的机遇,一种数字和概率 的梦魇。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提示,没有线索,没有活动踪迹。 奎恩的意识又回到这事情的起因。他的工作应是保护彼得,而不是跟踪斯蒂尔 曼。跟踪是简单的一招,对将要发生的事情的一种防范措施。通过对斯蒂尔曼的跟 踪观察,他也许可以摸到对方对于彼得的意图。他跟踪这个老人有两个星期。那么, 他就此得出了什么结论呢? 没有多少。斯蒂尔曼的举止是猜测不透的。 当然,他们还可以采用某种极端的措施。他可建议弗吉妮亚·斯蒂尔曼安装一 个不登录在号码簿上的电话。这也许能消除电话骚扰的可能,至少能暂时对付一阵。 如果不成,她和彼得可以搬走。他们可以离开这一地段,甚至离开这个城市。再不 行,他们还可以换一个新的身份,以完全不同的名字继续生活。 这最后的念头提醒了他至关重要的一点。他意识到,直到现在,他还一直没有 认真查询过自己被雇用这桩事儿。事情来得太快了,他当时是以保罗·奥斯特的名 字把这事儿给应承下来的。一旦钻进这个名字里,他就没再去考虑保罗·奥斯特那 头的事情了。如果说那人确如斯蒂尔曼夫妇认定的那样是一个好侦探,没准倒可以 放心地让他来帮助自己了。奎恩完全可以把这事和盘托出,奥斯特会原谅他的,那 样他们将一起来解救彼得·斯蒂尔曼。 他在黄页号码簿里查询了奥斯特侦探事务所。没有这个用户。但在普通号码簿 里,他却发现了这个名字。就在曼哈顿有一个保罗·奥斯特,住在河畔路——离奎 恩自己家不远。没有注明那是一家侦探事务所,但这不能说明什么。也许这保罗· 奥斯特的活儿太多了,以至不需要弄到黄页上去招揽生意。奎恩拎起电话打算拨这 个号码时,却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这个谈话实在太重要,不能在电话里说。他 不想冒着被三言两语打发掉的危险。既然这个奥斯特没有事务所,那就说明他是在 家里办公的。奎恩要赶到那儿跟他面对面地交谈。 这会儿雨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在遥遥的西边天际,奎恩看见云层中透出 了一道亮光。走在河畔街头,他恍然明白自己不必再跟踪斯蒂尔曼了。这感觉就像 是丢失了自己的一半。两个星期来,他和那个老人一直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在一起。 不管斯蒂尔曼做什么,他也照做;不管斯蒂尔曼去哪儿,他也跟着去哪儿。他的身 体现在甚至都不习惯于这种新的自由了,因而在走过最初几个路口时,他会照着老 习惯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走。符咒解除了,但他的躯体还不知道。 奥斯特那幢房子位于一百一十六街和一百一十九街那个长长的街区中段,就在 河畔教堂和格兰特墓的南面。这地方被照料得井井有条,那些抛光的门把手和明净 的玻璃窗,奎恩一瞥之下就觉出一种中产阶级的持重气派。奥斯特的寓所在第十一 层,奎恩按了门口的蜂鸣器,等待着对讲装置里传出的话音。可是蜂鸣器没有传来 问话声门就打开了。奎恩推开门,进了门厅,乘电梯上第十一楼。 有个男人拉开寓所房门。这是个三十五六岁的高个子,肤色较深,穿着皱巴巴 的衣服,总有两天没刮胡子了。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问捏着一支卸去笔套的自来 水笔,好像刚才还在写什么东西。看到一个陌生人站在自己面前这人似乎颇感惊讶。 “你是? ”他试探地问。 奎恩尽可能拿出一副恭谦的语调说,“你是不是在等另一个人? ” “事实上,我在等我的妻子。所以我没在对讲机里问是谁就开了门。” “对不起打扰你了。”奎恩向他道歉,“可我想找保罗·奥斯特先生。” “我是保罗·奥斯特。”那人说。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和你谈谈,很重要的事情。” “你得先告诉我是什么事。” “我自己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奎恩向奥斯特作出极度诚恳的表情,“这 事儿恐怕非常复杂,非常复杂。” “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 “对不起,当然可以。奎恩。” “奎恩什么? ” “丹尼尔·奎恩。” 这名字似乎给了奥斯特某种触动,他出神地停顿了一下,好像在记忆中搜寻着, “奎恩,”他喃喃自语道,“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名字。”他沉默了一会儿, 搜肠刮肚地向记忆深处找寻答案,“你不是个诗人吗,啊? ” “我以前是,”奎恩说,“但我现在已长久不写诗了。” “你是不是几年前出过一本书,我想书名是叫《未竞之业》。一本蓝封面的小 书。” “是的,是我写的。” “我挺喜欢那本书。我一直希望看到你更多的作品。事实上,我甚至在猜想你 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我算是还在这儿吧。” 奥斯特把门又拉开一些,做手势要奎恩进去。这房子里边让人感到很舒适:格 局有点古怪,有几条长长的过道,四处随意堆放着书籍,墙上挂着几幅奎恩不知出 自谁人手笔的画作,地板上扔着一些孩子的玩具——一辆红色卡车,一个棕色的狗 熊,一个绿色的太空怪兽。奥斯特领他进了起居室,指指一把磨损了的装饰精美的 椅子请他坐下,自己到厨房里拿来啤酒,他拿了两瓶,搁在一个充作咖啡桌的板条 箱上,然后坐在奎恩对面。 “你有什么文学题材想聊聊,是吗? ”奥斯特问他。 “不是,”奎恩说,“我倒希望是这样。可这事儿跟文学毫不相干。” “那是什么呢? ” 奎恩停顿一下,茫然地环视一下房间,试着扯开话题,“我感到自己犯了一个 可怕的错误。我来这儿找保罗·奥斯特,是找一佗私家侦探。” “怎么回事? ”奥斯特笑了,这笑声中什么意味都有一些。奎恩意识到自己这 样说是有些唐突。他像是来寻找“坐牛酋长”——就算要找那酋长也没什么区别。 “是私家侦探。”他轻声重复道。 “我想你找的是另一个保罗·奥斯特。” “你是电话号码簿上唯一叫这个名字的? ” “也许吧,”奥斯特说,“可我不是侦探。” “那你是做什么的? ” “我是作家。” “作家? ”奎恩说出这个词儿心里有点悲凉。 “对不起,”奥斯特说,“可我偏巧就是个作家:” “如果是这样,那就没希望了。整桩事儿就是一个噩梦。” “我一点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奎恩告诉了他。他从头说起,一五一十地,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详述了一遍。 自从斯蒂尔曼一早失踪后,这压力就一直搁在他心上,现在川流不息似的从他嘴里 倾泻而出。他说了那个寻找保罗.奥斯特的电话,他莫名其妙地接下了这个案子, 他与彼得·斯蒂尔曼的会面,他和弗吉妮亚的谈话,他阅读斯蒂尔曼的书,他从中 央车站开始跟踪斯蒂尔曼,斯蒂尔曼的每日漫步。那个毯制手提包,那些破烂玩意 儿,那些可以拼凑成字母的令人不安的地图,还有他和斯蒂尔曼的谈话,斯蒂尔曼 离开旅馆不知所踪。说到最后,他问,“你觉得我是不是疯了? ” “没有,”奥斯特说,他一直用心地听着奎恩声音单调的叙述,“如果我处在 你的位置,我也会这样做的。” 这话对于奎恩是莫大的安慰,好像到最后,这已不是他独自承受的负荷了。他 真想把奥斯特搂在怀里宣告他会做他一辈子的朋友。 “你瞧,”奎恩说,“这故事不是我编造出来的,我甚至还能拿出证据来。” 他从皮夹里掏出两星期前弗吉妮亚开出的那张五百美元支票。 他递给奥斯特,“这其实是开给你的。” 奥斯特仔细地查看了支票,点点头,“看上去这完全是一张可兑付的支票。” “那么,这就归你了,”奎恩说,“我请你收下它。” “我不会接受这张支票。” “可这对我没用。”奎恩环视一下房间,做了个含糊的手势,“给你自己再买 几本书吧。或是给你孩子买点玩具。” “这是你赚来的钱。你应该自己收下。”奥斯特停了一会儿,“想来我得替你 去处理一件事。因为这张支票名义上是开给我的,我去取出现金给你。我明天早上 去银行,把支票打到我户头上,兑现后把钱给你。” 奎恩没说什么。 “行吗? ”奥斯特问,“你同意吗? ” “好吧。”奎恩最后说,“我们看看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事儿吧。” 奥斯特把支票搁在咖啡桌上,似乎表明这事儿尚未了结。然后,他身子靠回沙 发椅背,正视着奎恩的眼睛,“除这支票之外还会有更多的问题,”他说,“我的 名字被搅进这事情里边,我压根儿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你的电话最近是不是出过什么麻烦。有时会有串线现象的。有人拨 你的电话号码,即便他拨对了,接电话那头也有可能不是你。” “没错。我以前碰到过这种情况。可就算我的电话出问题了,那也不能解释事 情的症结所在。那只能解释为什么我的电话会跑到你那儿,但没法解释他们究竟为 什么要找我? ” “你能想到有什么人跟这事儿会有瓜葛? ” “我从来没听说过那个斯蒂尔曼。” “也许有人跟你搞恶作剧。” “我跟那号人没有任何交往。” “也许你根本不知道呢。” “可事实上,这不是一个玩笑。这是活生生的人,有鼻子有眼的事情。” “是的,”奎恩沉默良久,说,“我明白这一点。” 话都说到头了,该说的他们都说了。在最要命的一点上他们没法说什么:他们 根本不了解人家不按常理出牌的想法。奎恩意识到他该告辞了。他在这儿待了将近 一个小时,快要到他给弗吉妮亚·斯蒂尔曼打电话的时间了。不过,他还不太愿意 离开,椅子很舒服,啤酒也有点儿上头了。这个奥斯特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遇到过 的最有才智的人了,他还读过奎恩以前的书,还挺喜欢他的作品,还曾期待他写得 更多? 尽管谈到的种种事情都让人烦心,但想到这一点奎恩还是不能不感到高兴。 他们坐在那儿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最后,奥斯特轻轻地耸耸肩,这表明他觉得 眼前这情形确实有些尴尬。他起身说道,“我得自己去打理午饭,弄两个人的饭也 不至于太麻烦。” 奎恩犹豫着。奥斯特好像在揣测着他的心思——推敲着他更愿意怎么样——留 下来吃一点,还是找个借口再坐一会儿。“我真的该走了。”他说,“不过吃点也 好,谢谢你了。稍稍补充点食物不会有什么坏处。” “火腿煎蛋怎么样? ” “那当然好。” 奥斯特到厨房去准备午饭了。奎恩本该表示一下愿意帮一手的意思,但他不想 动弹?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块石头。一些零零星星的意念飘忽而至,他闭上眼睛。 过去,这样一来有时会让他感到整个世界都消失了。但这一次,奎恩觉得没有什么 能够比他脑海深处的东西更有吸引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儿扎下了,生了根了。 继而,冥冥之中,他听到一种声音,一阵歌咏,反反复复唱着同样的歌词:“你不 能不打破蛋壳做煎蛋。”他睁开眼睛,想让这些歌词驻留脑海。 有面包和黄油,又拿来了啤酒,摆上刀叉、盐和胡椒瓶,还有餐巾纸,煎蛋每 人两个,摊在白色盘子里。奎恩稀里呼噜地吃着,好像一眨眼就把食物打发到肚子 里去了。吃完后,他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 眼泪莫名其妙地在他眼眶里打转,一开 口说话声音也颤抖起来,但他总算控制住自己。为了表明自己不是那种过分自我的 人,亦非不在意他人,他询问起奥斯特写作上的事儿。提到这一茬奥斯特似乎不想 多说,但最后还是勉强承认自己在写一本评沦集。手头正在做的题日是关于《章占 诃德》的。 “那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 ”奎恩说。 “是啊,我也是。那是独一无二的巨著。” 奎恩问到他的文章。 “我想你也许可以称之为玄思性那一路的,冈为我并不能证明什么。事实上, 所有的一切都带有调侃嘲谑的意味。一种想象的文本,我猜你也许会这么说。” “基本要点是什么? ” “大部分与那本书的作者身份有关。,谁写的,怎么写的? ” “这问题有争议吗? ” “当然没有。但我想说的是这本书里塞万提斯的叙述,一种他昕虚拟的叙述形 式。” “啊。” “这很简单。塞万提斯,如果你还记得,他用了不少篇幅要让读者相信他不是 作者。他说,这本书是一个叫西德·阿迈特·贝嫩赫里的阿拉伯人:写的一。塞万 提斯述说自己某一天如何在托莱多的市场上偶尔发现了这本书的手稿。他雇用了一 个人给他翻译成西班牙文,过晤他以自己的名义编印的就是这个译本。事实上,他 甚至都不能保汪翻译是否准确。” “向且他还说,”李恩补充道,“只有那个西德·阿迈特·贝嫩赫里的本子是 《堂吉诃德》真本,而其他都是赝本,都是一帮冒名顶替的家伙写的。他花了很大 力气来证明书中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确实。因为这个本子对虚卞勾者的滋生毕竟具有一种杀伤力。他不可能在这 上面花许多想象的工夫,他能么? 他必须声称这是真本。” “还有,我总是怀疑塞万提斯对旧时那些传奇故事特别着迷。那里边除非有你 喜欢的哪一点,否则你不可能如此狂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堂吉诃德只是他自己 的一个替身。” “我同意你的看法。要勾勒出一个作家的肖像,还有什么能比刻画一个沉溺于 书本中的形象更好的方法呢? ” “确实如此。” “不管怎么说,自从这个本子被人奉为真本之后,随之而来的那些传奇就只好 自称是亲临现场的描绘了。可是,西德·阿迈特·贝嫩赫里,那个公认的作者,却 从未现身。每次声称他会出现的场面却一次都没到场。所以,我的问题是:谁是这 个西德·阿迈特·贝嫩赫里? ” “是啊,我明白你提出的问题了。” “我这篇论文提出的命题是,事实上他是四个不同角色的混合体。 桑丘‘潘沙是整个过程的见证人。没有别人能顶这个缺——因为在堂吉诃德的 冒险历程中唯有他陪伴左右。但桑丘不识字也不会写。所以,他不可能是作者。而 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知道桑丘具有很高的语言天赋。尽管他的说辞错误百出可笑 之极,但你看书中他可以兜来兜去地跟任何人搭腔。在我看来,这故事很有可能是 由他口述,而由别人——也就是,理发师或是神甫给记录下来,那人是堂吉诃德的 好友。 他们把这故事处理成颇为得体的书面形式——用西班牙语——转过来又把手稿 交给参孙·卡拉斯科——那个来自萨拉曼卡的学士,继而由他译成阿拉伯文。塞万 提斯发现了这个译本,又把它回译成两班牙文,后来就以《堂吉诃德历险记》为书 名出版了。” “可是,桑丘和其他那些人何必这么大费周折呢? ” “为了治愈堂吉诃德的疯病。他们想要拯救自己的朋友。记住,他们一开始就 烧了他那些骑士小说,却一点效果也没有。那个‘苦脸骑士’痴心不改。后来,有 一次,他们所有的人都出来化装成各种角色——扮成中邪的女子,扮成镜中骑士, 扮成白月骑士——为了诱使堂吉诃德回到家里。最后,他们确实成功了。这本书只 是他们的一个策略。主要是举起一面镜子映照堂吉诃德的疯相,记录他的每一件荒 唐事和愚蠢可笑的幻觉,以使他最终能够从中看到他自己,看到自己的种种荒谬之 举。” “我喜欢这个分析。” “是的。但说到底这还是一种曲解。堂吉诃德,以我的观点来看,并不是真正 的疯子。他只是假装如此。事实上,整个事情是他自己编排的。记住:整本书里堂 吉诃德对于子孙后裔的事情一直都十分在意。 他念念不忘的是,自己的整个冒险经历是否准确无误地记载下来了。 这就暗示了他这方面的知性;他事先就知道了这段历史的存在。再说除了堂吉 诃德亲自挑选的桑丘·潘沙,还有别的什么人能这样忠心耿耿地服务于这个目的? 出于同一目的,他还选定了其他三个预定要上场的角色。是堂吉诃德策划的这个贝 嫩赫里四重奏。他不仅挑选了作者,或许正是他自己把阿拉伯文手稿回译成西班牙 文的。这事情上我们不该忽略了他。因为他是一个如此善于伪装矫饰的人,把自己 皮肤弄黑,穿上摩尔人的衣服对他来说应该不是一桩难事。我喜欢想象托莱卡市场 那一幕的场景。塞万提斯被堂吉诃德雇去解读堂吉诃德自己的故事。这是一件非常 奇妙的事儿。” “可你还是没解释为什么像堂吉诃德这样一个人要打破自己平静的生活去精心 布设这么一个套子。” “这是整件事情中最有意思的部分。在我看来,堂吉诃德是在做一个实验。他 想试一下他的伙伴们是不是会轻易上当受骗。他在想,是不是有这种可能,就像施 行魔法似的,面对这个世界以绝对坚信不移的口吻漫天撒谎大放厥词? 把风车说成 是骑士,把理发师的脸盆作为头盔,把木偶视为真人,这样行吗? 他有可能让别人 甚至在自己不相信的情况下也认同他的说法吗? 换句话说,如果他能给人们带来乐 子的话,他们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容忍他的亵渎神明? 答案是清清楚楚的,不是么? 可以在任何程度上容忍他。证据就在于我们都看过这本书了。 它依然给我们带来很大的乐趣。而且,这就是所有的人最终想要从这本书里得 到的——令人发噱。” 奥斯特靠回沙发椅,带着某种嘲示的快意微笑着,点了一支香烟。 此人显然对自已的这套说法很欣赏,可正是这种自得的神态让奎恩心里觉得有 点不爽。似乎这就是所谓别有深意的笑容,所谓卖关子的笑话,所谓不知所云的打 趣。奎恩想要说些什么来回应奥斯特的理论,可他没能得到这个机会。正当他张嘴 要说时,前¨传来一阵钥匙开门的咔嗒声,门开了,又砰地关上,发出一连串的响 声。奥斯特循声扬起面庞? 他从椅子上起来,向奎恩说一声抱歉,快步向门边走去。 奎恩听见过道里传来一阵笑声,先是一个女人,再又是一个孩子——一个比一 个响亮,一声接一声像是放枪放炮——然后是奥斯特低音十足的笑声。孩子在说: “爸爸,看我找到了什么! ”接着是女人的声音,解释说这是扔在大街上的,看上 去还挺不错,干吗不捡起来呢。 一眨眼,孩子飞跑过来,冲进起居室时,他一眼看见了奎恩,马上站住不动了。 这是个五六岁的金发男孩。 “你好。”奎恩说.这孩子,马上变得腼腆起来,含含糊糊地问了声好:他左 手举着一个红颜色的玩意儿,奎恩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奎恩问那男孩那是什么. “这是溜溜球。”他回答说,伸出手来给他看,“我在街上捡来的。” “能玩吗? ” 男孩像演哑剧似的夸张地耸耸肩,“我不知道。西莉不会弄,我没试过。” 奎恩问能不能让他试一下。男孩走过来把玩具递到他于里。在端量着这个溜溜 球时,他都能听见男孩在他身边的呼吸声,他在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这个溜溜球 是塑料做的,跟他早年玩过的几个差不多,好像只是做得更精致些,一个太空时代 的人造制品。奎恩拽一下绕在中指的拉线末端的绳圈,试着玩一下。溜溜球发出长 笛般的声音,拖着哨音往下滑落,随之里面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男孩喘起了大气, 但接着那个溜溜球就停住不动了,在拉线那头晃荡着。 “一位伟大的哲学家说过,”全恩小声嘟囔道,“上与下,其实是用同样的方 式。” “但你没能让它再上来,”男孩说,“它只会往下坠。” “那你就得再试试。” 奎恩把线重新绕上线轴.正想再试一次,奥斯特和他的妻子进来了。他抬起头, 先看见了那女人。只是短短的一瞥,他就知道给自己添堵了。她身材颀长,金发碧 眼,漂亮得真可塌艳光叫射,她往那儿一站,身旁的一切都变得黯然失色。这对奎 恩来说真有些受不了? 他觉得奥斯特就像是拿他失去的东西来奚落他似的,对此他 只有嫉妒和怨愤,一种撕盯裂胆的自艾白怨从心底油然而生。是的,他也想有这样 一个妻子和这样一个孩子,整天坐拥书城而高谈阔沦,身边是溜溜球、火腿煎蛋和 一来水笔,他向自己暗暗祈祷,赶快从这股情绪中解脱出来。 奥斯特看着他手里的溜溜球说,“我看你们已经认识了,丹尼尔。” 他对男孩说,“这是丹尼尔。”随后转向奎恩,带着同样调侃的口气说,“丹 尼尔,这是丹尼尔。” 男孩猛然大笑起来,说,“大家都是丹尼尔。” “那倒是,”奎恩说,“我是你,而你是我。” “转过来又转回去! ”男孩大声喊道,突然张开双臂,在屋里像陀螺似的转起 圈来。 “这位,”他转向女人,“是我妻子西莉。” 这位太太闪露微笑,说她很高兴见到奎恩这话时显得真是那个意思似的,一边 向他伸出手。他和她握了手,觉出她真是出奇的瘦骨伶仃,一边问她这名字是不是 挪威人。 “很少有人知道这点。”她说。 “你是从挪威来的吗? ” “转过一下,”她说,“先是到明尼苏达州的诺斯菲尔德。”她发出朗朗笑声, 奎恩感到自己有些撑不住了。 “我知道这样说可能太仓促了,”奥斯特说,“但如果你时间还宽裕的话,何 不跟我们一起用晚餐呢? ” “哦,”奎恩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那真是太好了。但我真的要走了。这 已经太晚了。” 最后他勉为其难地向这一家人告辞,向奥斯特的妻子微笑一下,向那男孩挥手 道别,“再见,丹尼尔。”他说着向门口走去。 男孩从房问那头看着他,又笑了,“再见,我自己! ”他说。 奥斯特陪他走到门口。他说,“我把支票兑现后马上给你打电话。 你的电话登在号码簿上吗? ” “是的,”奎恩说,“那上面只有一个奎恩。” “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奥斯特说,“尽管打电话来。 我很乐意相助。” 奥斯特伸出手要和他握手,奎恩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拿着那个溜溜球。他把它塞 到奥斯特手里,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