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过去很久了。想确切知道有多久是不可能的。总有几个星期吧,但甚至也许是 几个月。作者可不喜欢这样掰着指头来计算时间。鉴于掌握的信息有限,对那些不 能被确证的事实他宁愿按下不表。既然这个故事完全基于事实,作者深感自己的责 任是不能让叙述笔墨超逾可被证实的范围,故不惜作出某种牺牲以抵拒任何臆造的 危险。甚至那个红色笔记本,其中详细记述了迄今为止奎恩的亲身经历,也大可存 疑。我们不能据此推定在这一期间奎恩都遭遇了哪些事情,因为正是在故事的这个 节骨眼上,奎恩一开始就失去了对此事的掌控。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条小巷里。一开始他很不舒服,后来才慢慢习惯,这是 一处很便于隐匿的观察点。从这儿他能看到所有进出斯蒂尔曼那幢房子的人。没人 逃得过他的眼睛。一开始,他很奇怪怎么看不到弗吉妮亚·斯蒂尔曼,也看不到彼 得。可是却不断地有送货人进进出出,最终他才意识到,这些送货上门的服务是使 他们不至于因缺日常必需品而走出这幢房子。什么东西都得送上门。到头来奎恩终 于想明白了,他们也蛰伏在那儿,在他们的公寓里等待着案情的终结。 渐渐地,李恩适应了他的新生活。他得去面对一连串的问题,好在一个一个都 解决了。首当其冲的一条,是吃的。因为需要最大限度地保持监视状态,所以他只 能须臾不离地守在这儿。让他烦扰的是在他离开那会儿工夫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会 弄得他苦思苦想,他得尽量把这风险降至最低。他在哪儿见过这样一个说法,凌晨 二点半至四点半这段时问,大多数人都在熟睡之中。从概率上说,这段时间最不可 能发牛什么事情,于是李恩选择这个时间去购物。列克星顿大道北面不远处有一家 通宵营业的便利店,每天凌晨三点半,奎恩就迈着急促的脚步走到那儿( 既作为一 种锻炼,也可节省时间) 采购此后二十四小时内他所需要的一切。算下来他要买的 东西并不多——随着时间推移,他需要的东西还越来越少。因为奎恩懂得解决身体 所需的养料并非就得一个劲儿地吃。一顿饭只要在肚子里垫个底将就着接上下一顿 就行了。食物本身从来不能解决食物的问题;它只会推迟片刻让你感受到那个较真 的问题。所以说,最大的危险是吃得太多。如果他吃下去的东西超量了,下一顿他 的胃口就会增大,那就得用更多的食物去满足它。经过连续不断的自我观察,渐渐 他能够逆转这一进程了。他的目标是尽司能只吃极少量的食物,用这种方式来驱除 自己的饥饿感。若是修炼到最高境界,他也许能完全进入零点状态,但在现在的情 况下他不想玩得太过分。以其心愿来说,他宁可把完全的禁食作为意识中的一种理 想,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至善境界。他不想把自己饿死,所以他每天都提醒自己进 食——他只想能自由地思考真正让自己牵肠挂肚的那此事情。此时此刻,那桩案子 在他脑子里置于优先考虑的地位。幸运的是,这个想法与其他那些志存高远的目标 不谋而合:尽可能把那三百美兀多花一些时日。不用说,在这段时间里奎恩将会减 轻许多体重。 他的第二个问题是睡眠。他不可能总是醒着不睡觉,而且事情也.还没有真到 了那种地步。因此,他强迫自己作出一定让步。也和吃饭一样,奎恩觉得他可以逐 渐适应比以前少的睡眠。他通常一般要睡六小时至0 八小时,而现在,他决定把睡 眠时间限于三四个小时。要适应这种睡眠时间是困难的,但更为棘手的是如何在保 证睡眠的同时又不放松警戒。显然,他不能一连睡上三四个小时。这得冒很大的风 险。从理论上说,在保持监视的前提下,最有效地安排睡眠时间是每隔五六分钟睡 上三十秒钟。这样也许能够把情况的概率降至为零。但他意识到这对于身体来说是 不可能做到的。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倒也不妨用这种不可能的目标作为一种模式, 来训练自己学会短暂地打个盹,使自己总是介于清醒与昏寐之间。这需要长时间的 磨练,要有极强的自制力和注意力,因为实验时间持续愈久,他的精力会愈加衰竭。 一开始,他试着每隔四十五分钟睡一会儿,后来,渐渐减至三十分钟。到最后,他 居然能够掌握着每隔十五分钟打一小盹了。他试着借助附近的教堂来帮助自己,教 堂的钟每十五分钟——也就是一刻钟敲一下,每敲两下就是半个小时,三下就是三 刻钟,四下就是一个小时,随着这数字精确的一声声钟点调适着自己的生物钟。奎 恩就在钟声的节奏中睁眼闭眼,弄到最后他得想办法别让这钟声跟自己的脉搏搞混 了才好。从午夜开始,他进入了自己的例行程序,十二点的钟声敲过后合眼睡觉。 十五分钟后自会醒来,钟敲第二下,半小时后,他再睡觉,在钟敲三下时再醒 来。到三点三十分时,他起身去买吃的,回来时是四点,然后再睡。 他来的这段时问很少做梦。梦来的时候也很奇怪:就在那种稍纵即逝的一瞥之 际——他的手,他的鞋,他身边的砖墙。累得要死的时候连这瞬息的梦幻也没了。 第三个问题是怎样藏身,但这个问题比前面两个容易解决。幸运的是,天气一 直挺暖和,这是晚春向初夏过渡的时节,会有一点小雨。 时不时还会下起阵雨,有一两次还下了倾盆大雨,夹着电闪雷鸣,但所有这一 切都不算太糟,所以奎恩从未停止过对自己幸运的感恩。在这条小巷后面有一个充 作垃圾箱的大金属筒,每当夜晚下起雨来,奎恩就爬进里面去避雨。那里面,气味 非常浓烈,而且那味儿还钻进了衣服里面,一连好几天都挥之不去,但奎恩宁愿这 样,他可不想冒险让自己感冒病倒。幸运的是,那筒上的盖子已扭曲变形,根本盖 不严。在一处角上,有一个六英寸到八英寸长的豁口,奎恩正好可以透过那个豁口 呼吸空气——他可以把鼻子伸出洞El。他弯着身子,膝盖顶在筒盖上,背脊贴在筒 壁上,他觉得自己也不见得怎么不舒服。 在晴朗的夜里,他就睡在垃圾筒下面,头部安放在一个有利的位置——一睁开 眼就能看见斯蒂尔曼家的前门。至于放空膀胱的问题,他经常是到巷子远处的角落 里,在垃圾简后面,背对着大街解决的。肠子排空也是个问题,解决这事儿他得爬 进垃圾简里以确保私密。这儿挨着金属筒还有好几个塑料垃圾简,每一个垃圾筒里, 奎恩都能找到足够的废报纸把自己揩擦干净,只有一次,情急之下,他只好从红色 笔记本上撕下一页来解决问题。至于梳洗和刮脸,奎恩已学会省去这两桩事儿也能 生活。 在那段时问里,他是怎么让自己一直隐伏在那儿还是一个谜。可似乎没人发现 他,他也没有引起警察的注意。毫无疑问,他学会了在垃圾工人到来之前就离开巷 子了。还有大楼的看门人,他每天晚上都要来倒垃圾,也从未见过他。可以肯定地 说,谁也没有见到过奎恩,他像是消失在城市的砖墙里了。 料理家务和世俗交往无疑是日常生活的要点。但从许多方面来说,无论如何, 奎恩都要把时间掌握在自己手里。因为他不想任何人见到自己,他尽可能有条不紊 地避开任何人? 他不去看望他们,不去跟他们拉扯什么,甚至也不想到他们。奎恩 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在过去的五年里,事实上,他主动地寻求这种 生活方式。可只是现在,自从生活在这条巷子里以后,他才真正理解独处的真实内 涵。除了自己,他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但在这段时间里,他在那处地方发现的所 有事情中,有一点是他毫不怀疑的:他正在堕落。但他不理解的是:既然已在堕落 之中,他怎么能够知道自己是在堕落呢? 难道能够同时既在天上又在地下吗? 这似 乎不大说得通。 他一连好几个小时抬头看天。从他的位置,楔人垃圾简和墙壁之问的小巷深处, 还能观察到一些别的东西,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开始从头顶上的世界找到乐趣。 据他所见,最主要的是,天空从来都不是静止不动的c 甚至在无云的日子里,看起 来似乎处处都是蓝色,但还是不断显现微小的变幻。从天清日朗到彤云密布那种渐 渐滋扰的搅动,飞机、飞鸟和飞舞的纸片一闪而过的白色,一幅幅云层变幻的画面, 奎恩许多个下午都在研究这些现象,试图弄明白它们的走向,看自己是否能预测它 们的趋势。他开始熟悉卷云、积云、层云、光晕和所有这些天象的各种组合,观测 每一种现象的变化周期,估算天卒在云层影响下会出现怎样的情形。云层,也是天 空颜色发生变化的因素,它有很大的色系范围,从黑色到白色,其中是无级过渡的 各种灰度。这些都必须加以了解、估量和分析。在这之上,是阳光随时用彩笔绘出 的景象,一天之内某些时辰它与云层的互动催生了变幻。这多样化的光谱非常宽广, 其变化结果取决于大气层温度的差异、天空中云层的种类、这一时刻太阳的角度等 等。由于这一切所产生的红色和粉红色是奎恩非常喜欢的天色,至于那些紫色、朱 红色、橘黄色、淡紫色、金色和羽毛状的柿子色,都在天上停留不久,很快就会消 失,不是融入其他色彩,就是随着夜色来临而消退。几乎总是风儿来催动这些变化。 在他蹲守的小巷里,奎恩几乎感觉不到风。但观测天空云层受风力影响发生的变化, 他可以测出风的强度和所挟带的气流的性质。一次又一次,所有的天气现象都从他 头顶上飘过了,从阳光灿烂到狂风暴雨,从沉沉阴霾到晴空万里。还有从黎明到黄 昏,再到正午的转变,还有从向晚到深夜。甚至在漆黑一片的夜里,天空也并非静 止不变。云层从漆黑的夜空飘过,月亮永远是以不同的形状出现,风继续在吹。有 时候甚至会有一颗星星缀入奎恩头上那一方天空,当他抬头时,他会瞧一眼它是不 是还在那儿,或者看它是不是很久以前尚未燃烧殆尽的星星。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斯蒂尔曼没露面。最后奎恩的钱花光了。因为这段 时问里他一直在为这一时刻的到来而磨练自己,到最后,他真的是把存款的用度计 算到分厘不差。没有一个硬币不是一开始就打入必要的预算之内;没有一分钱的花 销不是一开始就左一下右一下来来回回地反复掂量。可是,即便最精打细算的算计 也省不下不可避免的开销。 到了八月中旬的某一天,奎恩发现自己再也没法坚持下去了。作者煞费苦心地 经过一番谨细调查才得以确证这一时间段。具体日子很难说,最早是七月下旬,也 有可能迟至九月上旬,因为有关这事儿的一切调查都要为不可避免的误差留出余地。 但是,就他所能掌握的情况来看——细心斟酌所有证据并剔除那些显而易见的悖谬 之处,作者认为以下叙述的事情应该是在八月份,发生在那个月的十二日至二十五 日之间的某一天。 奎恩几乎一无所有了——只剩下不到一美元的几个硬币。在离家的这段日子, 他是有几笔款子打进来了。这事儿很简单,只消到邮局里查一下他的信箱,从那儿 取出支票,然后拿支票去银行兑现。如果一切顺利,他在几小时内就能回到东六十 九街。那样,我们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不得不离开那个观察点时内心的痛苦。 剩下的钱都不够他坐公交车的。这是数周以来的第一次,他又开始步行了。重 新开始使用两条腿的感觉很怪,他僵直地从一处移到下一处,前后甩动着胳膊,感 觉路面仿佛粘在他的鞋底上。这会儿他走在六十九街的西面,向右拐人麦迪逊大道, 然后开始向北走去。他的两条腿软绵绵的,觉得脑袋也像是飘浮在空中。他只得不 时停下来喘口气,有一回,一个趔趄差点让他摔倒,他赶紧扶住了灯柱。他发现如 果尽量把步子迈得小一些,用一种慢吞吞的步子向前蠕动,感觉会好一些。这样他 能保存一点体力走过那些街角,他每一步抬脚前后和上下路肩的时候,都小心地平 衡一下自己的身体。 在八十四街,他走到一家商店门前停了一会儿。那儿有一面镜子,这是他自守 夜以来第一次瞧见自己的尊容。这下他倒不再害怕面对自己的形象了。实话说,这 事儿根本就没搁在他心上。他过于投入自己的差事而顾不上想到自己,好像他的仪 容问题已经不存在了。这时,他在商店镜子里看到自己,既没有惊诧也没有失望。 他对此毫无感觉,因为事实上他压根儿都没有认出这是他自己。他以为在镜子里看 见了一个陌生人呢,所以一见之下就马上扭头去看是什么人。但他身旁没有别人。 然后,他又转过来更细心地察看镜子里的人。他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仔细辨认着眼 前这张面孔,慢慢地注意到这个人和他自己有着某种相似之处。是的,这似乎更像 是奎恩。可即便是现在,他也并不感到难受。他外表改变如此之大,以至他情不自 禁地迷上了这模样。他变成了一个流浪汉,衣服脏得都看不出什么颜色了,皱巴巴 地裹在身上。脸上长满浓密的胡子,上面沾满灰尘。他头发老长,都打成卷儿了, 一簇簇地耷拉在耳后,鬈曲的发梢快要挂到肩上了。他发现自己就像是鲁滨逊·克 鲁斯,没有人比他更像了,自己竟然如此迅速地变成了这模样真让他很惊讶。这也 就是几个月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成了别人。他试图回忆起以前的自己,却发 现很难做到。他看着这个新奎恩,耸了耸肩。这真的没什么关系。他以前是一个样 子,现在成了另一副样子。不算更好也没有更糟。不一样了,仅此而已。 他继续往上城方向走了几个路口,然后拐向左边,穿过第五大道,沿着中央公 园的外墙走。他在九十六街走进中央公园,觉得自己走在青草和树丛问十分惬意。 暮夏的绿地开始呈现枯萎的迹象,地面上这儿那儿都显出一些褐色斑块,还有露土 的地方。但头顶的树林还是绿叶满枝,光影穿过树桠在奎恩身上婆娑起舞。这是接 近中午时分,离下午的炎热还有几个小时。 穿过公园时,奎恩迫切地感到想要歇下来。这儿没有街道,没有城市的街区来 标示他行进的路线,突然问他似乎觉得自己已走了几个小时了。对他来说,走到公 园的另一边似乎还得一步一挪地走上一两天。 他义走了几分钟,但两条腿还是撑不下去了。离他不远处有一棵橡树,奎恩朝 那儿走过去,就像宿酲未醒的酒鬼向床铺摸过去似的。他把红色笔记本当做枕头, 在橡树北边草坡上放倒身子就睡着了。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未中断的睡眠,他一 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 手表显示的时间是九点三十分,他蜷缩着身子在想自己浪费了多少时间。奎恩 起身,向西大步而去,奇怪的是他感到自己的精力又回来了,但一边却为浪费了时 间而责骂自己。他已经撇开了任何慰藉。不管他现在怎么做,他都会觉得出手已迟。 他可以为此奔走一百年,但他还是在这事情结束之前赶到了。 他从九十六街出来,继续向西,在哥伦布大道一处拐角他看见一个电话亭,这 倒突然让他想起奥斯特和那五百美元的支票。也许眼下他可以用这笔钱来省下时间。 他可以直接去找奥斯特,把现金揣进口袋,这样就免得去跑邮局和银行了。但奥斯 特手里有现金吗? 如果没有,那么他们还得安排在奥斯特开户的银行见面。 奎恩进了电话亭,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几个小钱:有两个一角的,一个二十五 美分的,总共八枚硬币。他拨了问讯台要了号码,把他的一角硬币从退币槽取回, 然后又塞回去,拨了号码。奥斯特在第三声铃响过后拿起了电话。 “我是奎恩。”奎恩说。 他听到对方一阵抱怨,“你究竟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奥斯特的声音听上去很 恼怒,“我打你的电话总有一千次了。” “我忙着呢。忙那桩案子。” “什么案子? ” “那桩案子,斯蒂尔曼的案子,记得吗? ” “当然记得。” “这就是我打电话给你的原因。我现在要取钱了。那五百美元。” “什么钱? ” “那张支票,记得吗? 我给你的支票。开的是保罗·奥斯特的名字。” “我当然记得。可那上边没有钱。这就是我打电话找你的原因。” “你没有权利用这钱,”奎恩叫喊起来,冷不丁把自己也吓一跳,“那钱是我 的。” “我没用它。那支票被退回了。” “我不相信。” “你可以来我这儿,看看银行来的那封信,如果你想看的话。还搁在我桌子上 呢。那张支票是无效的。” “这太荒唐了。” “是的,是荒唐。可是现在没法拿它去取钱。” “问题是行动还在进行。我现在需要钱把这案子搞下去。” “可是已经没有什么案子了。都结束了。” “你在说什么? ” “跟你说的是一回事。斯蒂尔曼的案子。” “但你说‘都结束了’是什么意思? 我还在忙活着呢。” “我简直不能相信。” “别这么神神叨叨的了。我真是一点都不明白你说的意思。” “我不相信你不知道这事儿。你到底在什么地方? 难道你没看报纸吗? ” “报纸? 该死的,你说什么呀。我哪有工夫看什么报纸。” 对方一阵沉默,有一刻奎恩以为谈话已经结束,他一直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 这会儿打起精神才发现手里还拿着话筒。 “斯蒂尔曼从布鲁克林大桥上跳下去了,”奥斯特说,“早在两个半月前他就 自杀了。” “你撒谎。” “都登在报纸上呢。你自己去看吧。” 奎恩什么也没说。 “就是你那个斯蒂尔曼,”奥斯特继续说,“那人曾是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他 们说他还没落到水面在半空中就死了。” “还有彼得呢? 彼得怎么样? ” “我不知道。” “有什么知情者吗? ” “说不上来。你最好自己去打探。” “好吧,我会的。”奎恩说。 说到这儿,也没跟奥斯特说再见,他就挂断了电话。他掏出另一枚硬币给弗吉 妮亚·斯蒂尔曼打电话。他仍然记得那个号码。 一个自动答录的声音把这个号码向他重述一遍,随之宣称无法接通。那声音一 直重复着这个信息,后来线路就断了。 奎恩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最初的一瞬间,他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整个 事情似乎只是一切相加归零而已。他决定稍后再考虑这事儿。过后有的是时间,他 想。现在,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回家。他要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去,脱下衣服,坐进 热水浴缸里。然后浏览一下近期的杂志,放几张唱片,料理一些家务事儿。然后, 他也许才能让思路回到这上边来。 他走回一百。七街。房门钥匙还在他口袋里,当他打开前门上了三段楼梯走进 自己的寓所时,几乎有了一种幸福的感觉,事情这就了结了。.每一样事情都起了 变化。这儿似乎完全成了另一个地方,奎恩觉得自己像是走错了房子。他回到门厅, 查看了一下门口的号码。不,他没弄错。这是他的公寓;是用他自己的钥匙打开房 门的。他回到房间里,查看室内的东西。家具重新布置过了。在他摆放桌子的地方 现在是一把椅子。墙上挂上了几幅新的画,一块新地毯铺在地板上。他的桌子呢? 他找了一圈却没找到。他再细心地端视一下家具,发现那不是他的。自他最后一次 待过后,这寓所里的东西全都被搬走了。他的桌子不见了,他的书不见了,他死去 的孩子的图画也不见了。他走进起居室,再到卧室。他的床也不见了,他的衣橱也 不见了。他打开衣橱上层抽屉:里面杂乱地叠放着一些女人内衣什么的:紧身内裤、 胸罩、衬裙。下面一个抽屉里是几件女式运动衫。奎恩不想再看了。靠近床头的桌 子上,相框里的照片是一个面容粗犷的金发小伙。另一张照片上也是同一个年轻人, 在雪地上扬起笑脸,他胳膊搂着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孩。她,也在微笑。两人身后是 滑雪场坡道,一个男人把两根滑雪橇扛在肩上,头上天空湛蓝。 奎恩回到起居室,坐到椅子上。他见烟灰缸里有半支沾了口红的香烟。他拿来 点着了,吸了起来。然后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发现有一些橘子汁和一个面包。他 喝了橘子汁,切了三片面包吃了,然后回到起居室,又坐在椅子上。十五分钟后, 他听到有脚步声走上楼梯,一阵嘁哩咔嚓的钥匙开门声,照片里那个姑娘走了进来。 她穿着白色护士装,手里拎着便利店的棕色购物袋。她一看见奎恩,手里的袋子就 掉到地上,大声尖叫起来。或者是先大声尖叫,然后扔下袋子。确切情况奎恩永远 也不得而知。袋子掉在地板上摔裂了,牛奶往地毯上汩汩淌出一条白色小径。 奎恩站起身,举手做了个安静的姿势,随即告诉她别害怕。他不会伤害她的。 他唯一想知道她怎么会住在他的公寓里。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钥匙擎在空中,好像 以此证明自己没有什么恶意。他花了好一阵工夫来说服她,最后她惊恐失措的神情 总算平静下来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开始信任他了,或是不再害怕了。她扶着打开的门扇,随时 准备着一有麻烦就撒腿而去。奎恩和她保持着距离,不想使事情变得更糟。他嘴里 不停地说着话,解释了又解释,说她是住在他的公寓里了。她对此显然一个字也不 相信,听他说话显然只是为了应付他,毫无疑问巴望他说完了赶快走人。 “我在这儿住了有一个月了,”她说,“这是我的公寓。我签了一年的租赁合 同。” “可是,我怎么会有钥匙呢? ”奎恩第七次还是第八次提出这个问题了,“难 道这还不能够让你相信吗? ” “你能有几百种方法拿到这把钥匙。” “难道你租这套房子时,他们没说这儿有人住吗? ” “他们说那是个作家。可他失踪了,几个月没付房租了。” “那就是我! ”奎恩喊道,“我就是那个作家! ” 这姑娘冷冰冰地瞅着他笑了起来,“作家? 这可是我听到过的最好笑的事情了。 瞧你这样儿,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邋遢的。” “我最近遇到些困难,”奎恩嗫嚅道,带着解释的口气,“但这是暂时的。” “房东跟我说他很高兴能够甩掉你。他不喜欢那种不上班的房客。那些人暖气 用得太多,而且房子里的设备也损坏得厉害。” “你知道我的东西上哪儿去了? ” “什么东西? ” “我的书,我的家具,我的手稿。” “我不知道。也许让他们卖掉了。或者是扔到别的地方去了。我搬进来之前, 这里全都清理干净了。” 奎恩深深叹了口气。他是走投无路了。他此刻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包袱 最终向他抖开了真相。什么都没留下。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问。 “坦白说,我不在乎。”姑娘说,“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我只要你离开 这里。如果你不走,我就要叫警察了,你会被抓起来的。” 这都无关紧要。他不能在这天剩下的时问里一直站在那儿和这姑娘争个不休, 再说他也不可能要回自己的公寓了。它丢了,他走了,什么都没有了。他结结巴巴 的说话声几乎让人听不见,他在为自己占用了她的时间在向她道歉,然后从她身边 逾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