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就是最初几天的经过。布鲁守望着布莱克,那儿几乎没发生什么事情。布莱 克写作,阅读,吃饭,在附近短暂地溜达一圈,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布鲁。布鲁 呢,试着不去自寻烦扰。他估计现在布莱克是低调地隐蔽着自己,一等时机成熟就 会出手。因为布鲁只是一个人,所以他意识到那种持续的警戒状态他可没法做到。 毕竟你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盯着一个人。你还得有时间睡觉,吃饭,洗漱,等等。 如果怀特要对布莱克实行全天候监控,那他就得雇用两三个人,而不是一个人。布 鲁只是单枪匹马,他不可能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但是,尽管这么告诉自己,他可还是有些担心。因为如果布莱克必须受到监视, 那么他就必须是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处于监控之中。任何不能保持连续性的监视都 算不上是监视。无须给他太多的机会,布鲁推断,一不留神整个事态就会出现变化。 一个瞬间疏忽——朝旁瞥上一眼,挠挠脑袋,打个哈欠——转眼之际,布莱克就会 溜开去干他早已计划好了的罪恶勾当。而且,每天都会有上百甚至上千个这样的时 刻。布鲁觉得这倒是个麻烦事儿,不管这问题在他脑子里转多少遍,依然找不出一 个稳妥之计。说来这还不是他唯一的麻烦事儿呢。 直到现在,布鲁还不曾有片刻工夫能安稳落座,这份袖手于旁的新差事真让他 觉得若有所失。他生平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儿,毫无头绪,也毫无把握,根本 看不出这一刻与下一刻有什么区别。他从来没有把这个世界往自己脑子里搁那么长 时间,虽说他一向明白世界就在那儿,却无法从量数上去把握它,因而自己更无以 探测其中那些暗昧不明的东西。他浮光掠影地对自己所能记忆的那些事物梳理了一 遍,将注意力置于事物表层有助于获得循序渐进的感知,从第一点人手,方能往下 评估,在这个世界里他总是能够获得许多乐趣,从来不向存在之物索取更多的东西。 而今,它们依然如故,生动地留下时光的印记,明明白白地向他旱示它们的本相, 它们就那样不会是别的样子,以至他从来不用在它们面前踌躇不前,或是再看上第 二眼。现在,猝然之际,原来的世界从他眼前挪走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观察,只 有那个名叫布莱克的家伙模糊不清的身影,他发现自己在绞尽脑汁地想事儿——他 以前可从来没这习惯,而这种状况,也开始让他备感烦扰。如果思索也许会让一个 词超出它本来的意义,一个更普通些的单词,举例说“思索” (speculation) ,可能就不会离它本来所标示的意义更远。“思索”,是从拉 丁词speculatus来的,意思是探明、辨出、观察,联想到单词“反射镜” (speculum),词义跟镜子有关,或是照镜子。由于隔着一条街侦察布莱克,对 布鲁来说就像是在照镜子,而并非只是窥视他者,他发现他也在观察自己。现在, 他的生活节奏突然减速了,倒使自己能够看清以前甩脱他注意力的一些事情。比方 说,日光的轨迹每天在室内移动的情形,某时某刻太阳必定会将积雪反射到房间天 花板的一处远角。比方说,他的心跳,他的呼吸声,他眼睛的眨动——布鲁现在对 这些细微小事都能产生意识了,他越是想摆脱这些意识,可是这些东西在他脑子里 越是像荒谬的言词似的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他知道这不会跟他玩真的,但一点一点 地,这些言词似乎显示出某种意义来了。 关于布莱克,关于怀特,关于他被雇来从事的这项工作,布鲁现在开始提前进 行某种推测了。这会儿他发现编故事也许是自有其乐趣所在,并非只是为了打发时 间。他想,怀特和布莱克没准儿是兄弟,其中牵涉到一大笔归属未明的钱财——比 方说,是一笔遗产,或是某种共同投资。怀特也许是想证明布莱克的不称职,他想 自己来操纵那个机构.控制家族财产。而布莱克呢,也相当聪明,不会轻易上当, 于是他躲起来,等局面缓过来再说。另一个推论是,布鲁猜测怀特和布莱克是对手, 两人为同一目标而争竞——比方说,是求解科学上的一个什么问题——怀特之所以 要监视布莱克,是要确认他没有超过自己..还有一个猜想是,怀特是一个FBI 或 者某个外国问谍机关叛离的特工,在用自己的方式从事某种不被上司认可的边缘性 活动。他雇用布鲁来为自己工作,这样既能探悉布莱克的秘密同时又不妨碍自己的 日常活动。一天又一天,这样的故事越扯越多,有时候布鲁会在先前编织的故事里 再添油加醋地补缀其细节,而有时候他又开始在那儿编织新的故事。比如,蓄意谋 杀之类,以及为一笔巨额赎金而实施的绑架计划。日子一天天过去,布鲁意识到他 可以把这样的故事没完没了地编下去。因为布莱克不过是一个空白,是编织物上的 一个孔眼,而一个故事可以填补这个孔眼,就像能填补任何别的窟窿一样。 不管怎么样,布鲁倒没有玩弄技巧以辞害意,他知道跟任何别出心裁的东西相 比,他当然更喜欢一个真实的故事。当然,在最初阶段,他也明白这是唤起自己坚 忍毅力的办法。他一点一点地向内心挖掘,随着时间推移,他对自己这状况慢慢觉 得满意起来了,对于这事情要长时间搞下去也有了一种顺从的心态。 不幸的是,对未来的布鲁太太的思念却时时扰乱他渐趋平静的内心。布鲁从未 像现在这样想念她,但他也隐约感到以后恐怕不会再有同样的情况了。这种情感出 自他眼下无处倾诉的境况。然而,每当未来的布鲁太太在他脑子里浮现,他被某种 恐慌攫住时,只要把自己的思想囿于布莱克和布莱克的房间,锁定自己的工作状态, 他就会感到相当满足了。有时候,他突然从镇定转为苦恼,觉得自己像是正往某个 黑暗的洞穴似的地方坠落下去,不知如何能脱身而出。几乎每一天他心里都会萌生 要给她打电话的冲动,心想也许要等到真实接触的一刻才会打破这个符咒。但日子 一天天过去,他仍旧没打电话。这也成了困扰他的一个问题,他想不起自己一生中 是否有过这种时刻——如此不想去做一桩他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我在 变,他对自己说。 一点一点地在变。我不再是以前那个我了。这个解释至少在一段时问内打消了 他的疑惑,但到头来只留给他比以前更为陌生的感觉。随着时间推移,不在脑子里 想象未来布鲁太太的画面对他来说越来越困难了,特别是在夜里,房间里一片黑暗, 他睁大眼睛仰面躺在床上,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构拟着她的身体,从她的脚开始, 继而是脚踝,顺着小腿往上到大腿,再到大腿根,从她的肚子摸到乳房,随后在那 片柔软的部位惬意地徜徉一番,再摸到她的屁股,往上摸便是她的背部,最后搂着 她的脖子,绕到她前面,瞧见那张微笑的脸庞。这会儿她在干什么呢? 有时他会这 样问自己。她对这一切会怎么想呢? 可他永远也不可能得出一个满意的结论。如果 说,他能编出许多故事来和那些与布莱克相关的事实匹配,那么所有跟未来的布鲁 太太有关的便只是缄默、困惑和空虚。 到了该提交第一份报告的时候了。对于写这类文章布鲁可谓轻车熟路,这种事 情根本就难不倒他。他的方法是坚持在表面事实上做文章,在描述事实过程中似乎 每一个单词都确切对应着所发生的事情,对于疑难之处不作进一步探讨。单词对他 来说都是透明的,像是一扇隔在他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大玻璃窗,到目前为止,这玻 璃窗还没有阻碍他的视线,而且像是不存在似的。噢,有那么几个时刻,那窗玻璃 上像是沾厂一点污迹,于是布鲁就得这儿那儿地揩拭一阵,可是一旦他发现了合适 的词汇,一切便迎刃而解。根据事先写在笔记本上的记录撰写报告,筛选可用的资 料,从而更新自己的记忆,在中肯的评语下面画出重点记号,他试图借此把这些东 西整合成一份总体意思连贯、文体紧凑、要点清晰的报告。到目前为止,他写过的 每一份报告都是行动多于阐述。例如:目标从哥伦布广场走到卡内基音乐厅。没有 相关的天气描述,不提交通状况,也不去暗示目标可能在想些什么。这种报告被框 定在一个基于已知事实和可被证实的事实范围之内,凡超出这个范围的一概不予提 及。 但是,面对布莱克一一案的实际情形,布鲁意识到自己已面临难以下笔的困窘。 情况当然都记在那笔记本上,而问题是当他把自己记下的那些东西从头到尾看过来, 却失望地发现其中很少记述具体细节。看上去,好像都是他自己的言词,而不是那 些能让整个事情清清楚楚呈现于世的基本事实,这就派不上用处了。这是布鲁以前 所未遇到过的麻烦。他的目光穿过街道瞥见对面的布莱克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前。布 莱克的目光,有那么一刻也透过窗子朝外眺望,这使布鲁突然想到不能按老一套程 序来办这件事。追踪线索,走街穿巷,常规调查——所有这些都不管用了。然而, 当他想象着该用什么办法来取代老的一套时,却是一头雾水。在这一点上,布鲁只 能猜测这桩案子“不是什么”。要说这个案子“是什么”那他可完全办不到。 布鲁把打字机摆上桌面,搜肠刮肚地开始遣词造句,试图让自己把全副精神都 盯在这事情上面。他想,这份过去一周的实录也许可以把自己炮制的各种关于布莱 克的故事也囊括进去。因为实在没别的东西可写进报告,那些虚构的离题发挥至少 可以给已经发生的事情增加点亮色。但布鲁马上责备起自己来了,他意识到自己编 造的那些故事其实跟布莱克毫不相干。毕竟,这不是我自己的人生传奇,他想。我 写的应该是他,而不是我自己。 但那念头偏是像一个驱之不去的诱惑在那儿隐隐作祟,布鲁须不时地约束着自 己,竭力摒弃那念头。他从头开始,一步一步梳理这案子。决定一切按照事实准确 的要求来写,他在报告中煞费苦心地守住那个老框框,细抠每一个细节,尽量做到 准确再准确,这一来折腾了好几个钟头才把报告搞定。他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不 得不承认每一桩事情都表述得准确无误。可是,接下来为什么感觉又不对了呢,自 己写的东西怎么又让他烦心了呢? 他对自己说:发生过的事情并非真的发生过。他 写报告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第一次发现词语并不一定管用,它们有可能把自 己所表述的事物弄得暗昧不明。布鲁环视房间,定睛打量各种物件,一样一样看过 来。他看见台灯,对自己说,台灯。 他看见床,对自己说,床。他看见笔记本,对自己说,笔记本。不可能把台灯 叫做床,他想,也不可能把床叫做台灯。是的,这些词儿贴贴实实天衣无缝地拢住 了它们所代表的那样东西,也道出布鲁此刻想说的意思,他感到极为满意,好像自 己刚刚证明了世界的存在。随后,他把目光抛向街对面布莱克的窗子。现在那儿就 像一个黑窟窿,布莱克在睡觉。这就是问题所在,布鲁对自己说,试图给自己找回 一点信心。是这样而不是那样。他在那儿,他却不可能看见他。即便我看见他在那 儿,而光线也已逝去。 他把报告塞入信封,贴封好就出去了,走到街角那,把信封扔进一个邮筒里。 我也许不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他对自己说,可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尽力了。 其后,雪开始融化了。第二天早上,阳光明媚,成群成簇的麻雀在树枝上叽叽 喳喳,布鲁听到令人心怡的滴水声,融化的雪水从屋檐上、树枝上、街灯柱上滴下 来。突然问,春天似乎不那么遥远了。再过几个星期,他对自己说,每天都会有这 样的早晨了。 布莱克出去溜达了,在这样的好天气里他比平时走出去更远,布鲁对于又能四 处走动布鲁感到一阵轻松,当布莱克脚下的路- 在向前延伸的时候,布鲁但愿这段 行程最好能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直到他有机会解开那个纽结。不妨这般想象,此 人一向是步行活动的发烧友,在清晨的空气中一路迈动两腿真让他心旷神怡。当他 们穿过布鲁克林高地狭窄的街道时,布鲁欣喜地发现布莱克离他家的距离仍在不断 拉长。然而,转眼之间他心情又突然黯淡下来。布莱克开始攀上通向布鲁克林大桥 的台阶了,这会儿布鲁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是他想去跳河。这事儿可发生过,他提 醒自己。一个人来到桥上,透过风和云层向这个世界投去最后一瞥,然后纵身跃入 水中,砸到水面的一瞬全身骨头都会被震碎,尸体自是四分五裂。布鲁揪心地想着 这一幕,告诫自己保持警觉。倘有发生什么事情的征兆,他决定,要跳出旁观者的 中间立场上前干预。因为他不想布莱克去死——至少还没到这一步。 布鲁徒步走过布鲁克林大桥已是多年以前的事儿。最后的一次是和他父亲一起 走的,那时他还是个孩子,那一天的记忆此刻1ii 到了布鲁脑子里。他可以看见自 己牵着父亲的手,走在他身边,耳中听见来来往往的汽车从脚下钢铁桥面上疾驶而 过,他还记得他跟父亲说这噪音像是一大群蜜蜂在嗡嗡直叫。他左边是自由女神像, 右边是曼哈顿,在早晨的阳光下那些建筑显得如此高大,简直像是虚构的场景。他 父亲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向布鲁讲述所有那些标志性建筑和摩天大楼的故事, 乃至许许多多的细节——建筑师,建造日期,以及政治上的考量——布鲁克林大桥 何以成为当时全美最高的建筑。老人出生在布鲁克林大桥落成那一年,于是这事情 总是在布鲁脑子里产生联想,好像大桥就是他父亲的纪念碑。他很喜欢那天他和老 布鲁一起回家时走过( 此刻他正走过) 桥面木板人行道时听到的那些故事,因为某 种原因,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约翰·罗布林,大桥的设计师,刚做完设计没几 天,就让码头桩和渡船挤了脚,不到三个星期就死于坏疽症。他并不是非得送命, 布鲁的父亲说,可他唯一肯接受的诊治是水疗,可那被证明是无效的,这让布鲁大 为震惊,罗布林自己一生在水面上架桥好让人们不必涉水过河,居然却会相信唯一 有效的医疗方法是把自己浸在水里。约翰‘罗布林死后,他的儿子华盛顿接手成了 总工程师,那又是另外一个离奇的故事了。华盛顿·罗布林当时只有三十一岁,除 了在国内战争期间设计过一些木桥外,没有什么建筑经验,而事实证明他比他父亲 更有成就。可是,在布鲁克林大桥开始建造不久,在一场火灾中他困在水下沉箱里 长达几小时,出来时就得了严重的沉箱减压病,这是因氮气泡聚积在血液中造成的 一种折磨人的病症。那场灾祸几乎要了他的命,后来他成了残疾人,不能再走出他 和妻子在布鲁克林高地那座房子的顶层卧室。那些年华盛顿·罗布林每天只能坐在 那儿,透过望远镜观看布鲁克林大桥的施工进展,每天早上,他妻子把他的旨意精 心绘成彩图带过去,那是为了让那些不懂英语的外国工人能够看懂下一步的工序。 令人惊讶的是,整座大桥竟完完全全地装在他的脑子里:他把每一个部件都记下了 ——包括那些最细小的钢栓和石头构件,虽然华盛顿·罗布林从未踏上过大桥,可 整座大桥就像是铺展在他脑子里,仿佛多年以后,大桥最终跟他的身躯连为一体了。 布鲁一边想着这些一边从河上走过去,他看着前头的布莱克,想起他父亲和自 己童年时在格雷夫森德的事儿。那老人是个警察,后来在七十七分局当了侦探,本 来应该生活得不错——布鲁心想——如果不是为了卢索·凯斯,还有那颗一九二七 年射穿父亲头颅的子弹。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对自己说,一想到时问去得那么快真 把自己吓了一跳,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天堂,如果真有,不知自己死后能不能再 见到父亲。他想起这个星期从那些没完没了的杂志里看到的一个故事,那本杂志名 叫《非虚构奇闻》,不知怎么搞的这会儿随着别的思绪一起在他脑子里浮现出来。 他回想起,那是在法国阿尔卑斯山的某个地方,二十年前或是二十五年前某人滑雪 时失踪了,被雪崩给吞没了,但人们从未找见他的尸体。他的儿子,当时还是小男 孩,长大后也成了一名滑雪爱好者。某一天他去滑雪,地点离他父亲失踪的地方不 远——当然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自他父亲死后,数十年间那儿的冰层一点一点 发生持续不断的位移,现在的地形已完全不是当年那个样子了。孤零零地走在山里, 距离有人烟的地方数英里之遥,偶然间这儿子发现冰层里有一具躯体——一个死人, 完好如初,好像随时都可能活过来似的。不用说,这年轻人便停下去察看那具尸体, 当他俯身朝向那具尸体的面部时,本能而惊恐地觉得好像看到的是自己的脸。他吓 得发抖,文章是这样描述的:他凑近些仔细地察看那具尸体,因为尸体裹在冰层里, 像是隔了一层厚玻璃,他揭开冰层,看见的是他父亲。这死者依然很年轻,甚至比 这现在的儿子还年轻。这里面有着某种令人敬畏的意味,布鲁暗忖,想想一个人会 比自己的父亲长得更老真是太不可思议太恐怖了,以至当他读到这篇文章时竭力忍 住眼泪。现在,当他快要走完大桥时,同样的情感又回到心头,他真希望上帝让父 亲还活着,活着走过河面,给他讲那些故事。突然问他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他奇怪 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为什么所有这些念头老是缠绵不去。所有生出的这 些事儿,他想,何以弄出这些让他感到受窘的事儿,原因就是你无人可以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