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总而言之,真正的问题在于识别问题本身的性质。从一开头梳理,是谁给他更 大的威胁? 是怀特还是布莱克? 怀特一直信守诺言:支票每周按时寄到,布鲁知道, 如果现在要转而跟他作对,那就有点不识好歹了。但也正是怀特让这个案子运作起 来——把布鲁推进一个空房间,然后关上灯,锁上门。自那以后,布鲁就一直在黑 暗中摸索着,那电灯开关在哪儿始终摸索不到,他便成了这案子本身的囚徒。这一 切都干得很漂亮,但怀特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布鲁再度遇上这个问题,想不下去了。 他脑子里叫停了,他不能想得比这更深一步了。 再拿布莱克来说,直到现在他就是整个案子,看起来所有的麻烦都是因他而起。 但是,如果怀特真正想对付的是布鲁而不是布莱克,那布莱克也许跟这事儿没什么 纠葛,也许他只是一个没有恶意的旁观者。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布莱克就占了布鲁还以为是自己一直占据的位置,而布鲁 就成了布莱克那一角色。某些迹象似乎可证明这一点。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有可 能布莱克和怀特是一伙的,他们有一个对付布鲁的阴谋。 如果是这样,他们要对他干什么呢? 说到底也没什么可怕的——至少从任何绝 对意义上说。他们让布鲁陷入什么也不能做的困局,让他无法活动无法工作,把他 的个人生活降低至几乎没有生活。是的,布鲁对自己说,感觉像是这么回事:就像 是万事皆空。他感觉像是一个被谴罚的人,只能待在房间里捧着一本书来消磨余生。 这真是够奇怪的——最好的状态也只是半死不活,只能通过词语来看这个世界,只 能通过别人的生活来生活。但如果这是一本有趣的书,那倒也不至于太坏。他也许 会被故事吸引进去,于是乎,他就会一点一点地忘了自己。 问题是这本书什么也不能提供给他。没有故事,没有情节,没有行动——什么 也没有,只有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写着一本书。就是这么回事了,布鲁陡然醒悟,他 不想揣度其余的事情了。可是怎么脱身呢? 怎样才能从这个房间里破壁而去呢? — —只要他待在这儿,这本书就一直会写下去。 至于布莱克,他就是这本书的所谓的作者,布鲁不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了。 很可能真是这么一个人——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房间里写作? 布鲁随着他的足迹 各处转悠,跟踪他去过最偏僻的角落,盯得那么辛苦,似乎连眼珠子都嵌在他身上 了。即使在他离开房间时,布莱克也从未去过任何地方,从未有过更多的活动:无 非是去便利店购物,有时去理发,看一场电影,诸如此类。但大多数情形他只是在 街上转悠,眼里无非是那些街头即景,市井剪影,即便这样的行动也只是偶尔的率 兴所至。有时目光盯在那些建筑物上边——他伸长脖子朝那些屋顶瞟一眼,端视着 那些门道,两手摩挲着那些石头墙面。然后,会有一两个星期,他的关注点转向城 市雕塑,或是河面上的船,或是街上的广告牌。不会比这更多了,不跟别人交谈一 句话,不跟任何人见面,除了现在说来已是很久以前一个眼睛老是流泪的给他送午 餐的女人。从某种感觉上说,布鲁觉得自己知悉布莱克的每一桩事情:他买的是什 么肥皂,他看的是什么报纸,他穿的是什么衣服,每一样他都如实地记录在笔记本 上。他掌握了一千桩事实,但所有这些事情都只能说明他什么都不知道。因为这些 事实也许什么意义也没有。这些不能证明被指认的那个布莱克确有其人。 因此,布鲁开始怀疑布莱克就是一个诡计,也是怀特雇来的人,怀特每周给他 开薪就是让他专门坐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干。也许他只是装着在那儿写作——一页接 一页地写:比方说,也许只是挨个儿抄写电话号码簿上的名字,或是按字母顺序抄 写词典上的单词,或是抄写《瓦尔登湖》。或者也许都不是在书写文字,只是信手 涂鸦,随着笔尖点划开去,攒起一堆鬼画符似的毫无意义的东西。也许怀特才是那 真正的作者——布莱克只不过是他的替身,一个傀儡,一个没有自身内涵的演员。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随着这念头推想开去,布鲁相信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是布莱克 并非一个人,而是几个人。两个,三个,或是四个长得相像的人扮演布莱克这一角 色来蒙骗布鲁,每一个都在规定时间进入角色,完成一段表演后再退回自己舒适的 家庭生活。但是,布鲁这个思忖良久的想法实在太诡异了。数月之后,最终他对自 己大声喊道:我喘不上气了。这就玩完了。我要死了。 这是一九四八年的仲夏。最终鼓起了行动的勇气,布鲁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化 装用具,琢磨着要换一个新的身份。在几个可采用的方案中筛选后,他决定扮成他 小时候在自家门口见过的一个老乞丐——名叫杰米·罗斯的本地人——便用流浪汉 的衣服把自己装扮起来:破烂不堪的呢外套,鞋子则用细绳绑扎着( 免得鞋面和鞋 帮脱开) ,一个褪色的毯制提包里塞入了全部家当,然后是最后一项化装,戴上松 垂的白胡子和长长的白发。这最后的细节使他看上去像是圣经《旧约》里的先知。 布鲁装扮的杰米·罗斯不是自作聪明地弄成一个病病恹恹的穷汉,而是处于社会边 缘的一个贫困的圣人。这也许有点过分,却也不至于玩砸了:他向周围这个世界显 露出一种毫不在意的淡漠神情,毕竟曾经沧海,如今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为之动容 了。 布鲁把自己打理好,选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穿过马路,捡起一块放大镜玻璃碎片 塞进自己口袋,然后开始浏览从垃圾简里捞出的一张皱巴巴的旧报纸。两小时后, 布莱克出现了,走下他家房子的台阶,朝布鲁这边走来。布莱克没注意到这个流浪 汉——也许是一头扎在自己的心思里,也可能是故意不去看他——当他走近时,布 鲁用讨好的声音向他打招呼。 给几个小钱吧,先生? 布莱克停住脚步,朝着发出声音的蓬头垢面的家伙瞥过 来,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危险,渐渐露出随和的笑容。然后他手伸进自己口袋,摸出 一枚硬币,搁到布鲁手里。 给,他说。 上帝保佑你,布鲁说。 谢谢,布莱克回应道,似乎触动了什么情绪。 别担心,布鲁说,上帝保佑一切。 这话像是又给了布莱克一番安慰,他向布鲁做了个脱帽致意的手势,接着走自 己的路。 第二天下午,布鲁还是那身流浪汉的装扮,在老地方等着布莱克。 他决定,既然已取得布莱克的信任,这回就要把谈话拉长一些,只是这个问题 不由他掌握,要等布莱克自己表现出想多聊一会儿才有机会。 这会儿天有些晚了,尚未黑下来,却也不能算是下午了,薄暮时分日影渐移, 夕照把砖墙映照得红彤彤的。布莱克和流浪汉热切地打过招呼,又给了他一个硬币, 随后犹豫了片刻,好像不知该怎么说下去,然后开口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 得很像沃尔特- 惠特曼? 沃尔特是谁? 布鲁回答,牢记着要扮演自己的角色。 沃尔特·惠特曼,一个著名诗人。 没有,布鲁说,我说不上是不是认识他。 你不可能认识他,布莱克说,他早死了。可你确实跟他很像。 哦,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布鲁说,每个人在某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活魂灵。 怎么见得我就不可能是个死人呢。 真有意思,布莱克接着说,沃尔特·惠特曼就在这条街上住过。他就在这儿把 自己的第一本书交付出版,离我们现在站的地方不远。 你不是在说,布鲁说着,沉思地摇摇头。就因为这个才让你停下来想了想,是 吗? 说到惠特曼有一些离奇的故事,布莱克说着,一边朝布鲁做了个手势让他坐到 他们身后房子台阶上,布莱克也跟着坐下,突然问,他们两人一同沉浸在夏日的夕 阳下,像是一对老朋友聊着这样那样的事儿。 是的,布莱克说,坐下的一瞬间有些舒适的倦怠感,一些非常稀奇古怪的故事。 比方说,惠特曼的大脑。惠特曼一辈子都迷恋骨相学——你知道,研究颅骨上隆起 的部分①。这在当时特别流行。 我倒是从来没听说过这码事,布鲁回答。 哦,这没关系,布莱克说,主要是惠特曼对人的大脑和颅骨非常有兴趣——认 为这能告诉你与一个人性格品行有关的一切。不管怎么样,大约五十年前或是六十 年前,当惠特曼躺在新泽西的什么地方快要死去时,同意自己死后人们可以解剖他。 他死了怎么还能表示同意呢? 啊,说得好。但我不能说这话说对了。当他同意 这事情时他还活着。他只是要人们知道他不介意人家在他死后把自己剖开来。你也 许可以把这叫做临终意愿。 极好的遗言。 没错。许多人认为他是个天才,你瞧,他们想看看他大脑里找出的是什么东西 能使他这么聪明。所以,在他死后,一个医生取走了惠特曼的大脑——从他的脑子 里挖出来一一送到美国人体测量学会去称重量。 像一棵大花椰菜,布鲁插嘴说。 真的,像一大棵灰色的蔬菜。但这才是故事有趣的地方了。这个大脑送抵实验 室后,正当他们想解剖它,一个助手把它碰到了地板上。 摔碎了吗? 当然碎了。脑子没那么坚硬,你知道。碎得四分五裂,就是那样。 这个美国最伟大的诗人的大脑这就只好被扫成一堆扔进垃圾筒里了。 布鲁,始终记得要表现出伪装的人格,好几次爆发出喘着粗气的大笑——模仿 着那个有怪癖的老人的笑声。布莱克也笑着,两人之间的气氛如此融洽,没人会觉 得他们不是长期的密友。 想想可怜的沃尔特吧,躺在坟墓里真有点悲哀,布莱克说。孤单单的,还没了 大脑。 就像个稻草人,布鲁说。 确实如此,布莱克说,就像是奥茨国①里的稻草人。 又是一阵大笑之后,布莱克说:然后故事就说到梭罗去拜访惠特曼这一节了。 这也挺逗的。 他也是个诗人? 不完全是。但同样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他一个人孤零零地 住在树林里。 噢,没错,布鲁说,他不想把自己的无知做得太过分。有人跟我说起过他。他 非常喜欢大自然。你说的就是他吗? 就是他,布莱克回答,亨利·戴维·梭罗。他 从麻省来这儿住了一段时间,打电话给布鲁克林的惠特曼。但在前一天,他就来过 橘子街了。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普利茅茨教堂。他想听亨利·沃特·比彻的布道。 好地方,布鲁说,一边想到他曾在那儿度过愉快时光的小墓园。我自己也喜欢 去那儿。 许多伟人去过那儿,布莱克说,亚伯拉罕·林肯、查尔斯.狄更斯——他们都 在这条街上走过,都去过那座教堂。 鬼魂。 是啊,我们四周环绕着鬼魂。 故事后来呢? 非常简单。梭罗和布隆森·阿尔科特,他的一个朋友,来到玛特 尔大街惠特曼的住所,沃尔特的母亲把他们带到小阁楼上的卧室里,沃尔特和他的 弱智弟弟埃迪住在那儿。一切都挺顺利。他们握了手,互相寒暄一番。但是,接着 他们坐下来谈论对生活的看法时,梭罗和阿尔科特注意到房间当中地板上搁着一个 尿液满满的夜壶。沃尔特大抵是那种性情豪爽之辈,不会留意这类事儿,而那两个 新英格兰人却发现自己很难面对一罐排泄物谈话。于是只好下楼到客厅去继续他们 的谈话。我注意到,这是一个很小的细节。但是当两个伟大作家会面时,历史就产 生了,那些直截了当呈示的事实弥足珍贵。你看,那个夜壶,不知怎么的就使我联 想到那个摔到地板上的大脑。你停下来往这里面想想,这里面有着某种形式上的相 似之处。我是说那些隆起的东西和带卷儿的东西。这其中肯定有某种联系。大脑和 肠子,都是人体之内的东西。我们总是谈起试图探索一个作家的内在之物,从而更 好地理解他的作品。可是你真要这么去做,你会发现那里面并没有很多内容——至 少不比你看到的任何一个普通人更多。 你似乎对这些事儿知道得很多,布鲁说。他对布莱克的谈话内容开始有点摸不 着头脑了。 这是我的癖好,布莱克说,我喜欢了解作家是怎么生活的,特别是美国作家。 这可以帮助我理解一些事情。 我明白,布鲁说。他其实什么都不明白,因为他发现自己对布莱克说的每一个 字的理解,都在一点点地少下去。 就拿霍桑来说吧,布莱克说,他是梭罗的一个好朋友,也许是美国历史上第一 个真正的作家。他从大学毕业后,回到塞勒姆,他母亲在那儿有一所房子。他把自 己关在屋子里,十二年闭门不出。 他在里面干什么? 他写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