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一头扎进了当下。几个月过去了,渐渐地我似乎觉得自己挺过来了。这是一 种在隐匿的生活,但苏菲和本一直和我在一起,而这是我真正需要的。只要我记住 别去追查那封信,危险就不会降落到我们身上。 我们在二月份搬到了河滨街的一幢公寓里。在搬家和随后安顿的过程中,我们 忙乱地度过了仲春,我几乎没有机会去想到范肖。如果说那封信还没有彻底从我脑 子里消失,那也不再有什么威胁了。我现在安安稳稳地和苏菲待在一起,我想没有 什么力量能够把我们分开——甚至范肖也不能,甚至范肖亲自现身也做不到。或者 可以说,每当我想起这件事,这样的信念就会出现在脑海中。我现在明白我是多么 愚蠢地在哄骗自己,而我直到很久以后才能知道真相。就定义而言,思想是你意识 到的东西。事实上,我从来就没有停止去想范肖的事儿,那几个月里,他日日夜夜 都在我内心蛰伏着,只是当时我没有察觉。如果你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思索,理论上 是不是可以说你是在思索呢? 也许,我是魂灵附身了甚至都还显得如此镇定——问 题是事情没有任何征兆,没有迹象告诉我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现在,我全副心思都在日常生活上面。几乎没有察觉我的写作比以前少了。每 天早上我不必起来就去工作,自从苏菲和本在这套房子里与我一起生活之后,要找 个借口避开写字台并非难事。我的工作安排越来越懈怠了。不再是每天九点整就准 时开工,有时候我一直挨到十一点或是十一点半才到自己的小房问去。另外,苏菲 就在家里,对我也是一个持续的诱惑。本白天还是要小睡一两次,在他睡觉的那段 安静时间里,我很难不想到她的身体。我们做爱越来越频繁。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 苏菲对这事儿和我一样饥渴,春光泄泄的室内,进而成了随时发生性爱的领地。底 下的世界翻腾到外面来了。每个房间都留下了自己的记忆,每个角落都在召唤着各 色相异的瞬息,即便在平静的日常生活里也能发现性爱的踪影,比如说,地毯上一 块特别的斑痕,或者某扇门门口那块地方,确切说都不再是原来那样东西了,而是 成了某科感觉,成了我们性生活的一种回声。我们陷入了情欲悖论。我们彼世间的 需求不知餍足,越是得到了满足,要求也就越多。 时不时地,苏菲会说起要找工作的事儿,但是我俩都不觉得那是一桩紧迫的事 儿。我们的钱足以维持生活,甚至还可以攒下一点来。范肖的下一本书《奇迹》, 已进入出版流程,根据合同拿到的预付款比上次的《乌有之乡》还多。根据斯图尔 特和我的安排,他的诗集将在《奇迹》出版六个月以后推出,然后出版范肖最早写 成的那本小说《眩晕》,再以后是所有的剧作。《乌有之乡》的版税三月份就来了, 随着支票一张接一张到来,所有的经济问题一扫而光。就像其他正在进行的种种事 情一样,这在我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在过去的八九年里,我的生活一直是在艰难 中仓促对付,手忙脚乱地一篇接一篇炮制那些毫无价值的文章,当我回想起一两个 月前的情形时,我想自己真是够幸运的。烦恼已根植于我内心,融入血液成了一部 分血细胞,我几乎不知道不用操心支付煤气账单的日子是什么滋味。现在,从我搬 出自己的房子后,我第一次意识到不用再为这些事情操心了。一天早上,当我坐在 写字台前苦苦思索着一篇文章结尾,搜肠刮肚地寻找词句时,渐渐意识到我这会儿 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了,我可以放弃这样的生活重新开始。我不必再写那路文章了。 我可以把写作的目标转到其他方面,去做那些我一直想做的事情。这是拯救自己的 机会,我想,除非我是个傻瓜才不去抓住这个机会呢。 又过了几个星期,我每天早上走进自己的小房间里.但什么都做不成。从理论 上说,我觉得自己是有灵气的,每当我不工作的时候,脑子里就会充满想法。可是 一旦坐下来,铺上稿纸,我那些想法似乎就消失不见了。我一提起笔,语言就死了。 我开始了计划中的一些写作项目,但没有一篇是有把握的,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撇 开了。我为自己不能继续工作而寻找可以解释的理由。那倒不成问题,很快我就把 全部原因都罗列出来了:婚姻生活带来的调整,当父亲的责任,新的写作间还不太 适应( 似乎太局促了) ,扣着截稿期限写作的旧习惯,苏菲的胴体,突然飞来的横 财——所有的一切。就这样耗了几天,我甚至冒出了写一部侦探小说的好玩念头, 可是当我搭起了情节框架,却发现所有的细节都无法自圆其说。我由着自己的思绪 漫无目标地跑起了野马,希望说服自己无所事事正是集中精力的证明,正是要做成 某种事情的征兆。 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只做成了一件事,就是从书上抄录了几段文字。其中 有一段是斯宾诺莎的,我把那段话贴在墙上:“当他做梦时,他不想写作,当他不 能做梦时,他就想写作了;当他梦到自己想要写作时,他没有能力梦到自己不想写 作了。” 本来我有可能以自己的方式走出这个低谷期。这是永久性的状态还是临时性的 情绪不稳,我还难以确定。我内心的感觉是我有那么一度完全找不到方向了,内心 绝望地进行着自我挣扎,但我不认为这就意味着自己的状况已陷入绝境。在我身上 发生了许多事情,我的生活正在经历很大的改变,而现在要说出这些变化会导致什 么结果还为时过早。这时候,完全出乎意料的是,一个解决的方案自己出现了。如 果说“解决方案”这个说法过于堂皇,我可以把它称之为“折中方案”。不管那是 怎么回事,我都几乎不加抵制地接受下来了。对我来说这时候到了一个非常脆弱的 阶段,我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力。这是我犯下的第二个致命错误,紧跟在第一个 错误之后。 一天,斯图尔特同我一起在他位于上城东区的写字楼附近吃午饭。 餐桌上那当儿,他又带来了有关范肖的传闻。我第一次看出这回他真是起了疑 心。这个话题太吸引他了,使他简直没法绕开它。他一脸狡黠的讪笑,好像在跟我 密谋什么事儿似的,但是我开始怀疑他是想用这架势引诱我向他透露一切。我兜着 圈子耍了他一阵,然后对这游戏觉得厌烦了,就说解释这个问题的最简单的方法是 写一本范肖的传记。 我说这话时带着一副真率的神情( 作为一种合乎情理的建议,并非要暗示什么 ),但斯图尔特竟异常兴奋,觉得这点子太棒了。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当然, 当然,范肖之谜的解释,当然,百分之百的清楚,最后出来一个真实的故事。几分 钟内,他把整个事情都想好了。让我来写这本书。在范肖所有的作品出版之后,我 想花多长时间来写都可以——两年,三年,不管多长时间。这将会是一本非常奇特 的书,斯图尔特说,一本堪与范肖自己的作品媲美的书,当然他对我很有信心,他 知道我能胜任这项工作。我没把这个建议当一回事儿,只看做是一个玩笑。但斯图 尔特是认真的,他不让我闪到一边去。考虑一下吧,他说,然后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我继续跟他打哈哈,但出于礼貌我只能告诉他我会考虑的。我们商定到月底给他最 后的答复。 晚上我和苏菲商量这事儿,但因为我不能坦诚地跟她实话实说,这场谈话对我 来说实在没多大意思。 “这由你自己决定,”她说,“如果你想写的话,那就写好了。” “这不会让你感到烦心? ” “不,至少我不这么想。我已经想过这事儿了,迟早会有一本写他的书。如果 注定会有这样一本书,那么你写总比别人写要好些。” “我不能不写到你和范肖那一段。也许会有点不自在的感觉。” “有那么几页就够了。只要你来写,我就一点也不担心。” “应该是这样,”我嗫嚅道,不知道怎么说下去,“难题在于,我拿不准,我 是否要这样把自己扯进范肖的事情里。也许现在该让他淡出我们的视线了。” “由你决定吧。但事实上,你来写这本书肯定要比别人写好。你这本传记不必 全都照实写,你知道。你不妨写一些比较有趣的事儿。” “比如说? ” “我说不上,或许有什么比较个性化的写法,更引人入胜的东西。 你俩之间友情的故事。其中落在你自己身上的笔墨也可以跟他一样多嘛。” “也许吧。至少这也是个主意。可是我不大理解,你对这事儿好像挺不在乎似 的? ” “因为我已经嫁给了你,当然我爱你,这就是原因。你想做什么事情我都会支 持的。毕竟,我不是瞎子。我知道你一直在为自己的写作而苦恼,有时候我感到自 己好像也有一份责任似的。也许这事情可以让你重新起步。” 我心里算计到苏菲会替我拿主意,自以为她会反对,自以为这事儿我们谈过一 次之后就再也不会提起了。可是结果恰恰相反。我把自己逼到了死角里,突然让我 泄了气。晃悠了几天之后,我给斯图尔持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答应写这本书。这 又给我带来了一顿免费午餐,此后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了。 书中的事实并不是什么问题。范肖应该撒手人寰,否则这本书就没什么意思了。 我不仅要把那封信撇一边去,而且还得装着从来没有那回事儿。我的构思还没有一 个基本框架。对我来说一开始就清楚的是,我陷入了自欺欺人的泥淖中。这本书将 是一部虚构的作品。虽然以种种事实为基础,但事实上除了谎言什么都没有。我签 r出版合同,事后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签了出卖自己灵魂的合同。 我反复琢磨了几个星期,寻思着怎么开头。每一个生命都是费解的——我一直 这样告诉自己。不管有多少材料,不管有多少细节,其本质的东西是不可言述的。 不管说他出生在这儿还是出生在那儿,他做了这事儿还是做了那事儿,他娶了这女 人生了这些孩子,他活着,他死了,不管是他留下了那些著作,或是打过仗,还是 造了那些桥——这都不可能告诉我们太多的东西。我们都想听故事,而且我们以年 幼时同样的方式来听故事。我们想象着那些故事就在言语之中,我们把自己代人故 事里的人物,假装我们能够理解他——因为我们能够理解自己。 这是一种欺骗。也许,人生在世只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有时甚至我们自己是谁 也变得模糊不清了,到头来我们无法自我确证,只要我们活下去,我们对自己的认 识就会变得越来越晦涩难解,越来越意识到我们自己的荒谬离谱。没有人能越过这 道界限抵达彼岸——只是一个简单的理由,没有人能够抵达他自己。 我回想起八年前自己经历的某些事情,那是一九七。年六月。那阵子经济拮据, 快到夏天了,我看不到自己有什么前景,便在哈莱姆找了一份人口调查员的临时工 作。我们这些人大约二十个一组,作为社会调查特别分队受雇去调查那些没有用邮 寄方式回答问卷的人。我们在阿波罗剧院对面一处积满尘垢的仓库二楼接受了几天 训练,掌握了各种复杂的表格和人口调查员的基本条例,然后就背着红、白、蓝色 的专用背包去附近街区挨家敲门,找人做问卷,把数据带回来。我去的第一个地方 聚集了多家公司总部。门拉开一道缝,一个脑袋探出来( 我看见他身后那个毫无装 饰的房间里有许多人在长条桌上处理文件) ,他们对我彬彬有礼地提出的问题丝毫 不感兴趣。这个开头似乎给我的工作定下了调子。在一问公寓房子里,我听一个两 眼半瞎的女人叙说其祖先的黑奴身世。扯了二十分钟总算进入正式提问,结果这才 终于明白我不是黑人,她嘎嘎大笑起来。她心里一直犯嘀咕,因为我的口音有点不 对劲儿,这让她很难相信我说的事情。这是第一次有白人走进她的家。在另一套房 子里,我找上的那户人家有十一口人,他们没有一个年纪大于二十二岁。但通常这 种人没有一个愿意跟你聊的。 他们真是这样,不想跟我说话也不让我进去。夏天来了,马路上变得溽暑蒸人 ——只有纽约是这样的天气。我想赶早把事情做了,跌跌撞撞地从这家走到那家, 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从月亮上来的人。最后我跟管事的那个人谈了( 一个打真丝领 带戴蓝宝石戒指、能说会道的黑人) ,向他解释了我遇到的问题。这时我才真正明 白自己该做的是什么。他是按自己团队每个成员完成任务情况去领钱的。我们的调 查做得越多,他口袋里的钱就越多。“我不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他说,“不过在 我看来,如果你能找对人了,感觉就不会那么糟。” “那就该放弃啦? ”我问道。 “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很富有哲理地说,“政府想要完成这些表格,他们拿 到的表格越多,感觉就越好。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儿,我也知道你没法让二加 二等于五。你去敲一扇门,那门不开,可那并不等于里面没人。你可以运用自己的 想象力,我的朋友。毕竟,我们可不想让政府扫兴,不是么? ” 从那以后,这份活计就变得容易多了,但这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工作了。我的 社会调查变成了案头工作,由调查者摇身一变成了创造者。 每过一两天,我就去办公室领出一大叠新表格,交上我做完的表格,当然现在 我可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干这些活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创造出了多少人——肯定 有好几百,也许有好几千。我坐在房间里,风扇吹在脸上,凉凉的毛巾搭在脖子上, 手脚麻利地填写着答卷。我编造着人口多的大家庭——有六个、八个:十个孩子— —洋洋得意地编造那些奇怪而复杂的家庭关系网,采用所有可能的组合方案:父母, 子女,堂( 表) 兄弟姐妹,叔伯,舅舅,七姑八姨,祖父母,养父母,继子女,同 父异母或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乃至男友或女友。所有这一切让我玩得最开心的, 是编造名字。我还得不时地约束自己胡编乱造的冲动——那些带着强烈喜剧意味的 字眼、那些双关语、那些脏字——但多数情况下我会满足于把自己约束在真名实姓 的范围内。当我的想象力给调动起来时,我会求助于某个系列的机械排列:如颜色 (布朗、怀特、格林、格瑞、布鲁),如总统的名字( 华盛顿、亚当斯、杰弗逊、菲 尔莫尔、皮尔斯) ,如小说中的人物( 费恩、史塔巴克、狄姆斯代尔、巴德) 。我 喜欢把人名和天空联系在一起( 奥维尔·莱特、阿米莉亚.埃尔哈特) ,还想到哑 剧演员( 基顿、兰登、劳埃德) ,还有一大串棒球名人( 基勒伯鲁、曼特尔、梅斯 ),还有音乐家(舒伯特、艾甫斯⑥、阿姆斯特朗) 。偶尔,我也会挖掘出一些远房 亲戚或是学校里的朋友的名字,有一次,我甚至把自己的名字颠倒过来用上去。 这完全是一种孩子气的把戏,但我干这事儿没有一点不安。这些事情也很难去 核对。那管事的不会在乎这个;那些实际上只存活在表格地址栏里的人也不在乎这 个( 他们不想被打扰,尤其不想被一个探听他们个人信息的白小子来打扰) ;况且 政府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因为它不知道的事情不会坏它什么事儿,再说它自己肯定 已经在坏自己的事了。我甚至发展到出于政治考量而尤其喜欢编造大家庭:贫穷人 口越多,政府就越是有可能感到有责任在这方面多投入资金。这是以美国式花样玩 出来的死魂灵故事,我的良心非常清白。 这是事情的一个层面。从心里说,这也是我的快乐生涯。它给了我一种怦然甩 出一个个无中生有的名字的乐趣,去臆造那些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人的生活。这和编 故事的做法并不完全一样,这里有着某种更为庄严宏大的意味,某种更为令人不安 的东西。每个人都知道故事是编出来的。不管它们如何影响我们诱使我们入彀,我 们都知道它不是真的——即便它们透露的真相比我们从别处得知的东西更为重要, 也不会让人完全信服。作为故事写手的对应面,我却把自己的想象直接运用于现实 世界,在我看来,这一来他们似乎能以真实的方式来影响这个真实的世界,最后他 们似乎就是真实存在的人了。没有一个作家能做到这一点。 当我坐在桌前叙写范肖的人生时,所有这些往事都回到我脑海里来了。那时, 我释放出上千个臆想的魂灵。现在,事隔八年之后,我要来编造一个活生生的人再 把他送进坟墓。我是这场讽刺意味十足的葬礼上的主祭者和主事牧师,我的职事是 说一些得体的言辞,说出每个人都想听的话。这两次的行为是对立的又是统一的, 是镜中形象的一物两面。但这不能让我聊以自慰。第一个骗局是个玩笑,不啻是一 个年轻人的胡闹,而这第二个骗局却是动真格的,是令人忐忑不安的阴暗之事。毕 竟,我是在挖掘坟墓,有时候,我常常怀疑是否在挖掘自己的坟墓。 人生毫无道理可言,我辩称道。一个人活着,然后他死了,其间的经历都没有 什么道理可讲。我想起拉雪荷的故事,他是最早来美洲的法国探险队的一名士兵。 一五六二年,让·里保把一部分探险队员留在罗亚尔港( 靠近南卡罗莱纳州的希尔 顿海德岛) ,由一个名叫阿尔伯特·德’皮埃拉的人负责,那是一个滥施淫威的疯 子。“他亲手吊死了一个他不喜欢的鼓手,”弗朗西斯·帕克曼写道,“并把一个 名叫拉雪荷的士兵流放到一座孤岛上,离堡垒有三里格之遥,把他撇在那儿要活活 饿死他。”阿尔伯特最后被手下起义的士兵给干掉了。那奄奄一息的拉雪荷从孤岛 上被救出来了。也许有人会以为拉雪荷现在总算平安了,在经受了那么可怕的磨难 后,此后他不会再有灾祸了。但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从来都是祸不单行,坏运 气从来都是不受什么限制的,每一刻都有可能重新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必须像前 一刻那样提防着一个下勾拳袭来。事情坏在定居的时候,他们没有能力对付茫茫荒 野,饥饿和思乡病蔓延开来。他们用几件凑合的工具,想尽办法建造了一艘名叫 “鲁滨逊之舟”的帆船搭载他们返回法国。在大西洋上,又一场灾祸降临了:海上 一点风都没有,食物和淡水都耗尽了。这些人开始吃自己的鞋子和皮上衣,在绝望 之下有的只能以海水果腹,连着有人死去。随后就不可避免地开始了人吃人。“他 们抽签决定谁死,”帕克曼写道,“这命运落到了拉雪荷头上,这个曾被阿尔伯特 扔在荒岛上差点饿死的人又横遭厄运。他们杀了他,贪婪地把他的尸身分成一块块。 这场骇人听闻的人肉筵使他们一直维持到望见陆地的那一刻,这时,据说他们 在极度兴奋中,不再把握自己的船舵了,由它顺流漂浮。一艘英国小型三桅船撞上 了他们,撞坏了他们整个船舷,这艘就要散架的船随即靠上了岸边,那些活囚被带 到了伊丽莎白女王面前。” 我只是把拉雪荷作为一个例子。这就是命运的走势,他的命并不见得特别奇特 ——也许比起许多人还显得平淡些呢。至少他走的是一条直线,这类情况本身还挺 少见,甚至要算是上苍赐福的结果。就一般情况而言,生活似乎总是一下子从这边 转向那边,总是推推搡搡磕磕碰碰地蠕动着。一个人朝着一个方向行进,中途转向, 突然熄火,再滑移开去,又重新发动。没有什么能预先知悉的事情,懵然间我们所 到之处竟与初衷大相径庭。我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大一时,每天去教室时都走过洛伦 佐·达·彭特的那座半身雕像。我模模糊糊知道他是莫扎特的歌剧脚本作者,但后 来我才知道他也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第一位意大利语教授。这件事与那件事似乎并不 相干,所以我决定探个究竟,好奇地想弄明白这人怎么会有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 结果发现,达·彭特曾经历过五六种不同的生活。他一七四九年出生时名叫艾玛奴 勒·科利尼亚诺,是一个犹太皮货商人的儿子。母亲去世后,他父亲又娶了一个天 主教徒,并让自己和孩子们都去接受洗礼。年轻的艾玛奴勒早早地显示出日后作为 一名学者的潜质,他十四岁时,切那达主教( 达·彭特阁下) 把这男孩置于自己的 庇护之下,为他支付了所有日后作为神职人员的教育费用。根据当时的风俗,他改 从自己恩主的姓氏。达·彭特在一七七三年获得牧师职位,成为一名神学院教师, 兴味盎然地研习拉丁文、意大利语和法国文学。他加入了启蒙运动追随者的行列, 这时与一位威尼斯贵妇过从甚密,他们秘密生下一个孩子。一七七六年,他在特雷 维索神学院发起一场公开辩论,提出“文明进程是否使人类更加幸福”的问题。因 为这公开冒犯了教会戒律,他被迫离职——先是到了威尼斯,后来到了戈里齐亚, 再又是德累斯顿,在那儿他开始了自己作为剧作家的新生活。一七八二年,他带着 一封介绍信去维也纳找萨利埃里,最后被聘为“宫廷戏剧诗人”,他在这个职位上 干了将近十年。在这期间,他遇上了莫扎特,与他合作了三部歌剧,从而使他的名 字成为不朽。可是在一七九0 年,利奥波德二世由于土耳其战争在维也纳削减音乐 活动,达·彭特失去了这个职位。他到了的里雅斯特,爱上一位名叫南茜·格瑞哈 尔或者是克瑞哈尔( 这个名字至今仍有争议) 的英国妇女。他们两人一起到了巴黎, 然后又到伦敦,他们在那儿生活了十三年。那些年达·彭特跟音乐的关系不大,仅 为一些不知名的作曲家写过少量剧本。一八。五年,他和南茜移民到美国,在那儿 度过他人生最后的三十三年,曾有一度,他先后在新泽西和宾夕法尼亚当过店主。 八十九岁那年,他死了——是第一个埋葬在新大陆的意大利人。一点一点地,他生 活中的方方面面都改变了。从年轻时衣冠楚楚的奶油小生、女士们的爱宠,到沉浸 于教会与宫廷阴谋的机会主义者,再又成为纽约的普通公民,而到了一八。五年, 从哪一方面看来他都像是走到了世界尽头。从此人所有的经历来看:他是一个勤奋 工作的教授,一个尽责的丈夫,四个孩子的父亲。当他的一个孩子夭折时,据说他 悲痛欲绝,一年都没走出过自己家门,这也就是说,到最后,每一个生命无论怎么 说都是别人所不能替代的。实际上也就是这个意思:人生不可解悟。 我并不想对任何事情都喋喋不休一番。然而,命由天定,生命的嬗变过程实在 高深莫测,似乎只有等一个人死了才能对他盖棺论定。除了死亡,别无人生幸福与 否的仲裁者( 梭伦语) ,这是我们唯一可以衡量人生的天平。我曾认识一个流浪汉, 他说起话来就像一出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演员,一个失魂落魄者,一个中年酗酒者, 他脸上有一块疤,衣服褴褛不堪,他在街上睡觉,不断从我手里讨钱,但他曾是麦 迪逊大街一家艺术画廊的老板。还有一个我认识的家伙,曾被认为是全美国最有前 途的年轻小说家。在我遇到他的时候,他从他父亲那儿继承了一万五千美元的遗产, 于是就站在纽约街角向路人分发百元大钞。他向我解释说这是摧毁美国经济体制的 全盘计划。想想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吧。想想那些生命是怎样被扯成碎片的。就以高 夫和华莱来说吧,他们两人是那些把查理一世送上断头台的法官中的一分子,王政 复辟后便跑到康涅狄格,在一处地窖里度过余生。还有温切斯特夫人,那位来复枪 制造商的寡妇,她害怕那些被她丈夫的来复枪戕害的鬼魂前来索命——便不停地扩 建自己的住宅,打造出一个曲径通幽、格局复杂的巨大迷宫,这样每天晚上她可以 在不同的房间里就寝以躲避那些鬼魂,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九O 六年旧金山大地 震时,她躲在其中的一个房间里差点饿死,因为仆人们找不到她了。还有那个苏俄 文艺批评家M .M .巴赫金。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入侵苏俄时,他把自己的一部 手稿拿来卷烟抽,那是他花了几年工夫写成的一部研究德国小说的著作,厚厚的一 本书呢。他把手稿一张一张扯下来卷烟,每天抽烟用去几张,直到全部用光。这些 都是真人真事。它们却犹如寓言,或许,其教益所在恰恰因为它们是真实的存在。 在范肖的作品里,对诸如此类的故事显示出某种偏爱。尤其在他的笔记中,有 些轶事一再被提起,因为出现的几率太高,越接近笔记的最后部分提到的次数越多 ——这让人怀疑范肖是不是在借助这些故事来解读自己。最后那些故事中的一则( 记于一九七六年二月,他失踪前的两个月) 给我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 “我看过彼得‘弗洛钦的一本书,”范肖写道,“那著名的北极圈探险者描写 自己陷于格陵兰岛的大风雪中。孤独中,给养日渐告罄,他决定给自己搭建一个爱 斯基摩人的拱顶小屋以躲避暴风雪。许多天过去了。他最害怕的是遭受狼群的攻击 ——因为听到狼群在他小屋的拱顶上发出饥饿的嗥叫——他须不时出去扯响嗓子唱 歌来吓退它们。但狂风一直刮个不停,不管他唱得多么响,能够听见的只是风声。 可是,如果说还有什么问题更要命的话,那就是他的拱顶小屋越来越成问题了。因 为弗洛钦开始注意到,这逼仄的藏身之处的一圈墙壁日益向他逼近。由于外部特殊 的气候,他呼出的气息一点一点都冻在墙上了,随着他日夜呼吸,墙壁变得越来越 厚,拱顶小屋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最后,都几乎容不下他的身躯了。这当然是一桩 可怕的事儿,想想吧,就是你自己的呼吸形成了一口冰棺材,可在我心里还有比这 更刺激的,比如说,爱伦’坡的小说《陷阱与钟摆》,在那个案子里,那侦探就是 造成自己毁灭的那人,更进一步说,毁灭他的手段正是他赖以求生之途。一个人不 呼吸肯定活不成,但与此同时,如果他一直呼吸下去他也难以存活。奇怪的是,我 记不起弗洛钦最后是怎么逃离绝境的。但不必说,他是逃出升天了。那书名如果我 没记错,是《北极历险记》。已绝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