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如归去 一 敦和村。东约。七巷。13号。204 。 没错,是这里了。 区元按柯明提供的地址找到周莫如的租屋这天是5 月22号。他按响204 的门铃 时,天空中突然滚过一个响雷,接着,雨箭便从云层中嗖嗖地射了下来。区元没带 雨具,全身一下就湿了。雨水从发根淌下,渗进了耳朵的裂口,又是一阵难忍的疼 痛。 还好,门铃响了两下,二楼一扇临街的窗开了,一个带有浓重闽南口音的苍老 的声音说:“房租哩早交过了,还有什么事啊?”想来是周莫如的父亲了。区元连 忙朝楼上喊:“伯父,我是来找周莫如小姐的。” 啪嗒一声,门开了。 区元捂着耳朵,上了二楼。204 房的门开了一道缝,一个老人在门缝里朝外张 望。区元忙满脸堆笑:“您好。您是周伯父吧?周莫如在家吗?”老人的眼睛仔细 打量了区元一下:“请问您是哪位?”“哦,我是周莫如的朋友,有事想找她,可 她手机关了,我只好冒昧登门。”有些谎话是非撒不可的。 门终于开了。 区元眼前,是一个头发半白,衣着规整,脸上刻满岁月沧桑的半百老人,眉眼 之间依稀有周莫如的影子。也许是心虚的缘故,区元觉得,他的眼睛能一直看到人 心深处,这一点,却又跟周莫如那总是迷茫的眼神大不一样。 “请坐吧。”周之愠指了指茶几旁的一张简陋的木沙发。那茶几上,放着一套 功夫茶具,酒精炉上,一壶水开了,正滋滋地冒着热气。 周之愠自己坐了下来,将水壶从炉上拿下,一边冲茶一边问:“这位先生,不 好意思,我可从来没听我女儿说她有过、有过你这么一位朋友。”区元忙解释道: “周伯父,实不相瞒,我跟莫如之间……我们可能有点小误会,所以她最近、最近 不理我了,但我真的很想向她解释清楚……您明白我说的话吗?” 周之愠忽然将茶壶朝茶几上一顿:“这么说,你是……你是我女儿的男朋友了? 可我却一点都不知,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区元脸上的汗滴了下来。他顾不得擦,忙拿出名片,双手递给周之愠:“周伯 父,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区元,是《花城早报》的记者。大概两个月前,我因 一次采访偶然跟莫如相识,所以……也许莫如觉得,现在跟您说还太早,我们的关 系,毕竟、毕竟还不是很深,所以……只要能见莫如一面,我想,我能向她解释清 楚的。”一紧张,区元便语无伦次起来。 “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啊?”周之愠忽然有点激动,对区元的名片看 都不看一眼。逼人的眼睛,扫了区元的伤耳一眼。区元尴尬万分,只觉得老人的眼 光像刀,把耳朵的裂口撕得更开了。 “周伯父,能否告诉我,莫如现在哪里?我真的很想见她一面。”区元小心翼 翼地说。 周之愠摇摇头,叹了口气:“后生仔,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可 以告诉你,你再也见不着她了。” “什么?”区元吓了一跳,“伯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之愠盯了区元一眼,说:“你肯定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了,否则她也不会 ……” “不会什么?”区元又一阵紧张。 “不会不想再见你了。”周之愠眼角的余光又瞟了区元一下。区元松了口气, 继续说:“伯父,我此次来,除了想跟莫如解释一下两人间的小误会之外,还有一 件事,是公安机关托我来找莫如的。” 啪的一声,周之愠手中的茶杯砸在茶盘上。“什么?公安?我们家周妹究竟惹 什么事了?她在酒吧里卖啤酒,又不是卖白粉,难道这也犯法?”周之愠说着,嘴 唇都哆嗦了。 “不是的不是的伯父。”区元连连摆手,“是这样的,前段时间,酒吧街发生 了几起迷、迷劫案,那些罪犯连啤酒小姐都不放过。那天晚上,莫如不小心被他们 迷倒了,幸好我在场,立刻报了警。当时歹徒要带莫如走,我把他们拦住,警察也 到了,两个歹徒就跑了……最近,公安机关抓获了两个嫌疑人,应该就是那天晚上 向莫如下药的那两个。所以,公安希望所有受害者都能去指证嫌犯。” “什么?”周之愠一听,浑身都颤抖了,“你是说,你是说我女儿被人下了迷 药?这是不是、是不是5 月5 号晚上发生的事?你说!” 又一声惊雷,区元手里端着的茶杯差点掉下来——周莫如的父亲连时间都知道, 会不会她已将一切告诉了父亲? 他想了想,索性说:“没错,是5 号晚上。伯父,莫如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吗?” “她有没有告诉我,这是我们父女之间的事。你说你那天晚上在场?在酒吧里? 那周妹既然被你救了,后来为什么、为什么又等到第二天才回来?她在你那儿过的 夜吗?你说!”周之愠指着区元,胡子抖个不停。 区元脑里像CPU 般急速运转起来:看来,跟周莫如之间的一切,瞒是瞒不住的。 要想取得周父的谅解和信任,要想再见到周莫如,就必须把一切都合盘托出,否则, 麻烦会更大。只要能再见到她,于情于法,该负什么责任,我也不能逃避…… “伯父,”区元清了清嗓子,“您先别激动,我现在就把我跟莫如之间发生的 事都如实告诉您,要打要骂要告,您看着办;该负的责任,我也会负的。我惟一的 要求,就是能再见到莫如一面,将一切向她解释清楚。” 周之愠干咳一声,眼睛不看区元,拿着茶壶的手,却好次把水冲出盖瓯外。 看来这是表示默许了。区元再喝了一杯茶,直觉这原来就喝不惯的功夫茶,入 口更是苦涩无比。 “伯父,请恕我不得不再说些令您不愉快的事:我跟莫如的缘分,要追溯到跟 莫如有关的‘沙太杀夫案’。这事我就不说太详细了,当时,我们《花城早报》关 于这案子的报道是我写的,但我并没见过莫如,报道中可能对莫如有过一些不实的 议论。但我跟莫如真正认识,却是因为她跑到美容院去要求整丑……” 在雷雨阵阵的背景声中,短短两个月时间所发生的事,区元回忆起来,竟如一 生那么长。炉火早已熄灭,也许是酒精烧完了,周之愠也不再点燃它,在区元的叙 述中,他好像坐不住了,背着双手在小小的客厅里踱起步来。后来,他干脆站在窗 前,推开窗,背对着区元,像一尊雕像般,任凭风雨在他身上肆虐…… “伯父,事情就是这样。”将一切都倾倒出来,区元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您如果也认为我是趁人之危什么什么,我无话可说。但是,我不是那种始乱终弃 的人,也许我现在跟莫如相互之间还不是很了解,但请您相信,我是真的喜欢她。 只要她相信我,肯给我机会,她愿不愿意去指认罪犯,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 是,我相信我能为我们争取一个美好的未来!” 这些话一口气说出,区元有一种豁出去了的感觉。他甚至都为自己感动了。印 象中,自己从未如此“高尚”过。莫非,周莫如真的会是我情爱历险的终结者? 可是,周之愠却依然背对着他,一动也不动,仿佛区元这些足以装满一屋子的 话,一说出口就被风雨卷走,他半句都没听到。 “伯父……”区元又惴惴不安地叫了一句。 “原来你就那个记者!唉,你们这些当记者的,怎么可以如此信口雌黄呢?” 周之愠摇头叹息,“也是孽缘、孽缘啊!那时候,周妹是那么恨你,你带给她的伤 害,并不退于那个该死的马松发啊!可现在竟然……” 有这么严重吗?区元暗自想,但他不敢说出来。 “她都跟你说她是破月了,而且又害了三个男人,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怕?” 蓦地,周之愠转过身来,指着区元,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语气中,分不清是疑问、 愤怒还是斥责。而他的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痕。 区元愣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说:“伯父,我相信莫如跟我讲的都是事实。对什 么是‘破月’,我目前还几乎是一无所知,只大概知道,那是很邪的东西。但是, 我毕竟是一个媒体工作者,我相信世界上有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但对于中国 传统的命理学说,我还是很抱怀疑的态度。这里面,会不会有一些巧合的东西?” “巧合?”周之愠忽然大声起来,“告诉你,我好歹也是一个退休了的中学教 师,难道我就没有科学常识?可当你亲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后生仔,因接近她而遭 受不幸的时候,你还能坚定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巧合吗?就连你的耳朵,不也出现了 无法解释的‘月割’吗?”说着,周之愠一指区元的伤耳。区元下意识地一闪,也 许是心理作用,耳朵又是一阵割疼。 周之愠摇摇头,叹了口气:“我年轻时,也跟你一样不信神不怕鬼。唉,年轻 人,孔夫子是说过,敬鬼神而远之。可当你‘远’不了,你就不仅要敬,还要畏了 ……” 没想到一个退休的乡村中学教师,竟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来。一时间,区元呆 呆的,不知说啥好。 一声霹雳,闪电几乎就从窗外划过。区元打了个激灵,想起了此来的目的: “伯父,我不管什么破月破日,您还是让我见莫如一面吧。” 周之愠不置可否,自顾望着风雨如磐的窗外。他越沉默,区元心中越没底。 良久,周之愠艰难地转过身来,走到沙发上坐下。 “区先生,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本来不应该管。这社会,也不再是我们那个时 代了。事已至此,只要你不是存心玩弄我的女儿,我也不想干涉你们的正常交往。 可是,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有些事,我总得向你说清楚,该怎么定夺,你自 己拿主意吧。” 区元心中一动,看来有希望了。他屏声静气,生怕一开口,又惹周之愠不高兴。 “唉,区先生,你不知道,命理一说,本来也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可偏偏 周妹她就是命苦,按说,命带破月的人,在我们乡下,百人中总有三四个,也并不 是个个都很凶,个个都会克夫克父母的。我知道,你对什么是‘破月’有很多疑问, 其实我也不是很懂,要不是周妹,我可能连听都没听过。什么是破月?周妹还很小 的时候,我问过我们乡的算命先生,先生说,按农历算,每个生肖年,都有一个月 是破月,在这个月出世的人,无论男女,都是破月命。周妹她是属蛇的,1977年四 月初四出生……你可以不信,尽管把什么事都解释为巧合,可你不知道,你今天来, 又是一个巧合,因为今天就是农历四月初四,是周妹28岁虚的生日!” “什么?今天是莫如生日?!”区元大吃一惊,只觉一阵鸡皮疙瘩从头顶炸开, 漾遍全身——怎么就这么巧? 见区元目瞪口呆,周之愠嘴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阴差阳错吧?周妹 生于1977年丁巳年,那一年的农历四月,是破月;四月初四是戊寅日,俗称虎日, 虎跟蛇相冲,是凶日;周妹是凌晨四点踏四(4:20)出生的,是寅时,即虎时, ‘天光寅’,也是凶时——你想一下,凶年凶月凶日凶时出生的破月命,是何等的 凶险!算命先生——我们乡下叫‘青盲仔’说了,像周妹这样的八字,百年难得一 遇!所以,她会给接近她的人带来血光之灾!后生仔,不是我吓你,周妹是那么善 良的人,她离开你,肯定是为你好,怕你成为第四个受害者。不过,从你的情况看 来,你已经……不说也罢,反正你是不信的。但愿此事到此为止吧,区先生,不听 老人言,吃亏不止在眼前啊!” “真有这么邪吗?”区元像入魔般,喃喃自语。 “我告诉你,周妹的母亲,本来身体非常强壮,可就在周妹出生那一刻,她却 崩血山而死!周妹一出世便失去母亲,你说邪不邪!”说到这里,周之愠眼中带泪, 就像身处凄风苦雨中,颤栗不停。 区元倒抽一口冷气,耳朵痛痒难忍,只好咬牙忍着。周之愠看都不看区元,自 顾说下去:“那时候医疗条件差,妇人生孩子都是‘一半棺材一半床’,所以,如 果你硬要说周妹的母亲是正常难产大出血而死,我也不想跟你争。可是,你刚才说 了,周妹她已跟你说过,到目前为止,已有三个跟她谈恋爱的后生仔接连死去,这 一切都是巧合吗?” “那么……”区元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马松发怎么死我是知道的,前面那 两个,又是怎么死的?”区元发现自己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开始微微发颤了。 周之愠闭上眼,眼角挤出一颗浑浊的老泪,嘴唇久久地颤栗着,说不出一个字 来。一道闪电劈过,他的脸,竟是那么的凄苦。 “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是不是那么邪,你自己判断。第一个,是周妹的 高中同学。我本来不赞成太小谈恋爱,可他们青梅竹马,常在一起复习迎接高考, 后来就变成恋爱关系了。那个孩子,实在太可惜了,本来成绩非常好,学校老师、 包括我都断定,他考入国围绝对没问题。可没想到,距高考还有三个月的时候,他 在一次模拟考中竟莫名其妙地考砸了,一下子溜到全级倒数第十名!孩子顶不住家 长、老师、同学各方面的压力,怎么都想不开,一向循规蹈矩的他,竟跟一班双差 生酗酒,喝得大醉,骑摩托车回家路上出车祸了……周妹受此打击,也考不上大学, 到镇上的一家合资厂打工。四年后,厂里一个领班跟她好上,没多久,那领班因贪 污公款被发现,怕被法办,也羞于见人,竟跑到山上,吊死在一棵荔枝树下。更巧 的是,那两人的死相隔四年,可他们都死在了月食之夜!这么一来,我们乡下的人 谈‘破月’色变,把周妹看成瘟神一般,躲她、骂她,特别是那两户死者的家属, 几乎每月都上门来讨命,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他们拿光了。没办法,我只好带周 妹来广州,投奔我学生马松发,万万没想到,又隔四年,又是月圆之夜……” 不知是雷雨天气压太低的缘故,还是这不足50平米的租屋装不下一个女子邪诡 的八字命理——区元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挤迫着,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讲到马松发,周之愠明显激愤起来:“他好歹也是我学生啊!怎么可以干出这 样伤天害理的臭事呢?!周妹也傻啊,一直忍着不跟我说,要不是姓马的被他老婆 杀了,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区先生,你设身处地想一下,假如你是周妹,接二连 三地经历了这样的事,你还会怀疑破月是不是那么邪吗?” 区元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周之愠说着说着,唏嘘起来:“周妹命真苦,甚至比她母亲还苦。我知道她萌 生过自杀的念头,毕竟,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可她是为了我,才苦苦撑着。最后 没办法,连整丑的办法都出来了。她去整丑,刚开始是瞒着我的。毕竟还是孩子啊, 才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她以为相貌变丑,没有男的接近,‘破月’就不会作祟了, 天真,天真啊!她真以为,改变相貌就可以改变命运,这不,又把你给招来了!你 还说,这不是命!” 说到最后,周之愠几乎声色俱厉。区元低着头,不敢插话。 “好,三个了,现在轮到你了,区先生——”周之愠说到这里,手猛地向区元 一指,伴着一声炸雷。 区元全身一抖,耳朵阵阵发疼。 他定了定神,鼓足勇气,坚定地说:“伯父,现在请允许我再用一声‘先生’ 也称呼您——周先生,如果我因为害怕,而不再找莫如,即使你们不再追究,我也 不会放过我自己的!我跟莫如说过,我不信人定胜天,但我信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既然这‘破月’如此可怕,我倒要试试看,命运是如何把我变成第四个受害者的! 我最后再请求您,让我再见莫如一面,我会给她、给你、也给我自己一个交代的!” “无论她在哪里,你都要见她吗?”周之愠问。 “没错,我说到做到。” “你不怕麻烦?” “按您所说,我生命都受到威胁了,还有比这更麻烦的吗?” “好,后生仔,勇敢。那我告诉你,周妹她,回老家去了。” 区元愣了一下:“回潮汕去了?” “对,她辞了啤酒小姐的工作后,无心再找新的工作。刚好她老家一个姐妹来 广州陪她散心,极力劝她回去,我也希望让她回老家呆几天,调整一下心情,再看 能不能重新学习,参加自考或电大,拿到高等学历后再找新的工作。” “那她什么时候再回来?”区元紧张地问。 “她昨天打电话来,说她已找到一个非常适合她的地方,可以安静地过一辈子, 不想再来广州了,并让我也搬回去。” “什么?”区元一副吃惊的神情,“你不是说老家的人视她如瘟神吗?怎么还 有一个地方让她安静地……” 周之愠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这么想,可她没跟我说是什么地方,我猜,也 只有一个地方适合她了。” “什么地方?”区元焦急地问。 “你不是要去吗?去了就知道了。” “是这样……”区元陷入沉思之中。 “区先生,”周之愠突然站起来,“我知道,你们这些大城市里的后生仔,都 是一时冲动说说而已。放心,你跟我女儿之间的事,我尊重她的决定。过几天,我 也将搬回去,过我们父女安静的日子。而你,就当此事没发生过好了,至于你耳朵 的‘月割’,我相信,周妹远离你一段时间之后,它应该会慢慢痊愈的。就这样吧, 我还得……” “不,周先生,”区元也站了起来,“如果您允许,请让我跟您一起回去,再 见莫如一面,向她解释一切,对我们都有个交代。请相信我的真诚,您如果怀疑我, 可以向我们报社领导反映我的问题!” “好了区先生,既然你这么坚决……”周之愠沉吟半晌说,“这样吧,我处理 一些事,退回租房押金,还得几天。你有时间再考虑,如果真的要去,也可以准备 一下,走之前我会给你电话的。” “那太谢谢了伯父!您先给我留个电话,我好随时联系行吗?” “不必了,我没手机,这座机这两天也要报停了。放心,我会给你电话的。你 找到这里来,肯定不是我女儿告诉你地址的;你既然有这追踪本领,还怕我跑了不 成?”周之愠说着,打开了门。 区元脸一红,“再见”也忘了说,一头便冲到走廊上。 “慢着。”周之愠在后面叫了一声。 “什么事?”区元回过头。 “你的耳朵不能再淋雨了,你稍等,我给你一把伞……” 区元心里一热,看来,周莫如的父亲,并不是铁板一块的。 过了大概两分钟,周之愠才拿着一把浅蓝色的伞出来。 “差点找不到——这是莫如用的伞,她现在用不着了,你拿去吧,也不用还了。 你要是决定不去,这就留着纪念吧。” 撑着周莫如的伞,走在曲里拐弯的“握手巷”里。也许是心理作用罢,耳朵不 再发疼了,区元还闻到一缕淡淡的幽香,一阵异样的感觉,从手上传遍全身。不知 为什么,他想起在中大里,跟初恋女友共撑一把伞,在雨中的东湖畔漫步的情景… … 几年过去了,身边的女孩如过眼云烟,何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莫非,这么一个 “破月”的女子,将唤醒我沉睡已久的爱情? 二 国道324 线离开闽南跌宕起伏的低山地带,在汾水关处插入粤东之后,拐了个 约20公里长的月牙弯,便平缓地伸展在潮汕平原上。 从地图上看,这段弓状的公路,却是为了避开一座山。 这便是海平县境内的南塔山。 其实这所谓的“山”,被北方人听到,会笑掉大牙的,因为它只是海拔不足200 米的丘陵而已,只是因为粤东无高山,丘陵才身价倍增,跻身山列。 山之名存,塔则实亡——南塔山上并没有塔。据民间传说,南宋末年,陆秀夫 护宋帝昺逃难至此,元兵步步紧迫,君臣走投无路之际,忽见前面有七层宝塔,慌 不择路,遂进塔躲避。元兵追至,却仿佛视宝塔为无物,四下搜寻无踪,悻悻而去。 俟元兵走远,塔忽消失,陆秀夫掐指一算,知是潮汕当地保护神“三山国王”化身 相助,奏知宋帝昺,宋帝昺遂封此地为“南塔山”。 毕竟传说是虚妄的,而且,南宋君臣后来投海丧国的下场,也为这一传说添上 一个不祥的结局。所以,南塔山的出名跟这则传说没多大关系,而是因为,这山上 盛产与“增城挂绿”并称“岭南荔枝并肩王”的“海平月桂”荔枝。这几年,广东 荔贱伤农,独“增城挂绿”与“海平月桂”不受影响,继续保持着高产高价的势头, 荔果尚未见红,海内外订单已雪片般飞来。 位于南塔山北麓的“水月精舍”,便深藏在“海平月桂”的万绿丛中。 “精舍”一词过于文雅,所以,当地人都俗称这里是“佛堂”,连“水月”二 字都省去。潮汕人所说的“佛堂”,虽然也可算是净土宗的道场,却与正规的庵寺 不同——它是由信众自发捐资兴建的,里面不住和尚或尼姑,专供皈依佛教而不出 家的居士——男的称“斋公”(优婆塞)、女的称“斋姨”(优婆姨)念佛修行的 场所。在火化制度已强行普及、公墓形式却未能同步的潮汕地区,佛堂精舍更多地 发挥着骨灰安放、灵位供奉的社会功能。 斋姨惠天婆,便是这“水月精舍”的长斋主持人。 现在正是做完早课时间,穿着一身黑色法衣的惠天婆站在山门的台阶上,手拈 佛珠,口诵佛号,目送着一个女子袅袅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她消失在荔影深处… … 良久,惠天婆长长地叹了口气。 从“水月精舍”建成至今,惠天婆便长住这里,奉佛念经。20年过去,虽然她 没有落发,没有剃度,还不是个比丘尼,但她是完全按照一个比丘尼的清规戒律来 进行清修的,希望也能进入六根无识、五蕴皆空的境界。 这样的修行者,是难得为俗世发一声叹息的。 但今天,惠天婆却不得不为她,自然而然地发出一声长叹—— 因为那女子,便是周莫如。 一个多月前,当周莫如把十万元一次性汇到“水月精舍”的账号上时,惠天婆 虽感到有点突然,却一点都不惊讶,仿佛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周妹的所作所为,都在 她的意料之中。但当半个月前,周莫如在她的好姐妹连秋容陪同下从广州回来,到 “水月精舍”找她,并将自己到广州后的遭遇向她倾诉,说自己想在佛堂里住一段 时间时,这身世坎坷的女子脸上所流露出来的厌世情绪,还是让惠天婆吃了一惊。 又是“破月”,没完没了的“破月”。 佛说无常即苦,可为什么“红颜薄命”却成了“有常”的宿苦? 但对于惠天婆来说,周妹愿意到佛堂陪她,却是她求之不得的事。青灯古佛, 有个贴心人作陪,毕竟也是赏心乐事。 就这样,周莫如在“水月精舍”住了下来。惠天婆念经、做法事,她会在一旁 静静地听、看。十几天来,除了她的好姐妹连秋容偶尔上山来看她,两人聊久了会 相拥而泣之外,周莫如的心情,基本上是平静下来了。 可是,随着满山“海平月桂”荔红初绽,周莫如的心好像又躁动不安起来。连 续三天,惠天婆都发现周莫如在早课后悄悄离开佛堂,向后山走去。大约一个小时 后,她才回来。问她去哪里,她却一个字都不说。 惠天婆心如明镜。四年前,那个月圆之夜,周妹的恋人,那个跟惠天婆这样的 斋姨也很聊得来的小伙子,就吊死在后山那棵荔枝树下,他的灵位,现在也供奉在 佛堂里…… 是什么又触动了这苦命女孩的伤心处了? 直到昨天夜里,刚入睡的惠天婆突然被隔壁周莫如的一声大叫惊醒,惠天婆不 知发生了什么事,哆哆嗦嗦小步跑到周莫如房中,扭亮电灯,却见穿着睡衣的周莫 如坐在床上,睁着眼睛,满头大汗,脸上尽是恐惧的神情! 惠天婆叫了一声:“周妹,做恶梦了么?” 周莫如仿佛看不到她进来,深渊般的眼睛死盯着惠天婆后面。惠天婆不禁回过 头去,门外黑漆漆的,山风拂过,发丝飘动,却什么都看不到。饶是她侍佛多年, 此刻也不禁头皮有点发麻。 她走上前去,轻轻揽住周莫如,口中念念有词:“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 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一篇《心经》未诵完,周莫如身体已恢复知觉。她一把抱住惠天婆,肩头耸动, 啜泣着说:“阿婆,明期他……来找我了……” 李明期。惠天婆眼前浮现出那个高大英俊的后生。他跟周莫如相好的时候,两 人常来佛堂当义工。在惠天婆的印象里,李明期嘴很甜,博闻广识,常把惠天婆逗 得很开心。可谁想到,他那样的人,也会死在一个“钱”字上。 “周妹,”想到这,惠天婆轻拍周莫如后背,安慰道,“明期他是个好人,往 生极乐,也是善终。你不必太过牵挂他。” “不——”周莫如猛地摇头,“我刚才看到,他来找我时,一手掐着自己的脖 子,一手向上指着,拼命地摇头,呼吸困难,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好可怕啊阿婆! 你说他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他肯定是想告诉你,他在西天很安乐,要你不必太挂念。”惠天婆尽量选择 着词句开解周莫如。 “但愿是这样。阿婆,我的请求,你就答应我了吧,我愿意像你一样,终生奉 佛;就让我在这伴着你,也伴着明期……” “唉,周妹啊,”惠天婆叹了口气,“你一次就捐了10万元,比那些海外乡贤 捐得还多,你的要求我怎能不答应你?只是,你毕竟还年轻,几十年青灯古佛,不 是好熬的。再说,你父亲周老师肯定也不同意,他会怪责我的。你再考虑考虑吧, 不如,等我们跟你父亲商量后再说。” “好吧。”周莫如躺了下去,闭上眼睛。惠天婆也跟着躺下去,手继续轻拍她 背,像哄小孩入睡般…… 现在,斋姨惠天婆站在水月精舍的山门上,望着周莫如远去的背影,手拈佛珠, 又默诵起《佛说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来。她心里明白,周妹这孩子,决定了的事是 很难回头的。可是,明摆着,她情业未除,又怎能终生奉佛? 三 一阵山风扫过,从山门上望下去,满山的荔枝树叶随波逐浪,似是山雨欲来风 满林。惠天婆想起佛前早香未上,暗道一声罪过,正要转身回佛堂,便听得一阵沙 沙的脚步声从荔枝林里传来——今天不是初一十五,这么早,就有香客上来了? 正想着,两个人已来到眼前。惠天婆定睛一看,竟然是周莫如的父亲周之愠, 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的陌生人,拖着一个大旅行箱,耳朵上古怪地包着绷布。 周之愠一见到惠天婆,一脸紧张地问:“天婆,周妹她在你这儿吗?” 惠天婆双手合十:“原来是周老师。周妹她在这里住了半个月了,怎么,她没 跟你说吗?” “没有,”周之愠明显松了口气,“她只是说找到一个适合她居住的地方,我 就猜到是这里。我赶夜车回来,到老家一看,家里没人,肯定是到这里来了……” 惠天婆微微皱了一下眉,“这样,那这位是……”她指着那年轻人问。 “哦,还没介绍一下,这位是省城来的大记者,叫区元,是周妹新认识的朋友。” 周之愠又改用普通话说,“区先生,这位是这佛堂主持斋姨,周妹叫阿婆的,你跟 着叫阿婆就行。” 区元忙双手合十,尊敬地叫了声:“阿婆您好。” “记者?”惠天婆满脸疑惑,但还是礼貌地往里一让,“两位先进来洗洗尘吧。” “天婆,周妹她还在睡觉吗?”周之愠边走边问。 “早起来了,出去了。”惠天婆说。 “这么早,下山了?没遇到她啊。”周之愠疑惑地问。惠天婆摇摇头:“不是, 她可能想明期了,一早就去那个地方了。” “哪个地方?” “还有哪个地方?明期往生的那个地方。”惠天婆明显有点不满,怎么“那个 地方”还得问。 周之愠愣了一下,停住了脚,回头往山门望去。区元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隐 约感觉到跟周莫如有关,便问周之愠:“伯父,莫如不在吗?” “在,只是她出去了。” “她去哪了?我去找她!”区元迫不及待。 周之愠犹豫了一下,说:“这样……也行吧,其实她也没去远。你先把行李放 下,出了山门沿着咱们来的路一直往前,几十米后见到一条往右的小山路,你拐上 大约200 米,就可见到她了……” 风似乎更大了些。天上,初升不久的朝阳,也被乌云卷走了,隐隐的雷声从山 那边滚过来,威严,却又透着点色厉内茬的意味。 迫不及待地把行李放在佛堂里,区元就拐上了周之愠指引的那条山路。 也许是因为在长途大巴上一夜不曾合眼,山路又崎岖,区元的脚步有点蹒跚, 但他前进的方向,却丝毫也没动摇。 路是蜿蜒向上的。吁吁的喘气声不断发出,也不断地被风卷走。 前面又出现了一片荔枝林。两株巨大的荔枝树形成一个天然的拱门,门的后面, 是一座两层高的木寮。 区元径直走到荔枝树下,站在“门框”里,扶着荔枝树,喘着粗气。正是荔红 初绽的季节,区元的头上就是累累的荔果,几乎一伸手就够得着。 木寮里有了一阵轻微的响动。 区元没听到,风声太大了。 莫如呢?不是说她会在这里吗?莫非,她就躲在那木寮里?她一个人躲在里面 干什么? 乌云更密了,但雨就是憋着不下来,周围的一切越来越暗,那两层高的木寮, 看起来更加阴森了……区元深吸一口气,一步步朝那木寮走过去。 蓦地,他只觉得脑后一阵风响,条件反射地一回头,突见一个白衣白裙的长发 女子,正呆呆地看着他,大眼睛里满是惊疑、恐怖,似乎见到什么让她难以置信的 事—— “莫如!”区元大叫一声,跳到喉咙口的心,慢慢沉抑下去。他自然而然地张 开双臂,却见周莫如手一扬——那手势,那神情,跟那天早上在区元床上一模一样! 区元不闪不避,把脸迎上去:“莫如,你要是不打不解恨,那就打个够吧!” 周莫如的眼神拂过区元的伤耳,一丝无奈闪过,手也垂了下来。 两人就这样站在猎猎的山风中,像那两株荔枝树一样动也不动地对视着,有闷 雷,在两颗心中滚动。 “你终于,还是找死来了……”良久,周莫如闭上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一 滴泪,从她的睫毛缝里溜了下来。区元心里一痛,很想伸出手去把那滴泪拭去,最 终还是不敢。 “莫如,于公于私,我不能不来找你……”区元突觉一阵莫名的酸楚,突然也 有了想哭的感觉。可自从他当上记者后,泪腺已太久没有制造过泪水了,心中也是 干打雷,不流泪。“莫如,我本来想告诉你,酒吧街的迷奸案在我和同事的配合下, 半个月前告破了,公安方面需要更多的受害者前去指认嫌犯。我不知道,你心中对 我是否还是有一丝丝的怀疑,所以我也需要那两个歹徒来证明我那天晚上的清白。 但是,一见到你,不知为什么,我就知道你不会为这么一件事再回广州去的,我也 不想勉强你。能再次见到你,我已心满意足。当然,我还有一个奢望,我希望我们 可以从头开始,忘掉我们之间那些不愉快,从互相了解开始……所以,请原谅我, 我想尽办法找到你住处,才知道你已回来了。” 周莫如眼中,又回复了那种惯有的茫然。她的眼神越过区元,似乎正在盯着他 身后的那座木寮。 “你既然来了,那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周莫如突然问。 “知道呀,你父亲跟我说了,这里是南塔山。那‘水月精舍’的斋姨,几乎是 你的半个母亲……” “不,我问的是这里。”周莫如一抬头,指着那头上的荔枝树。 “这里?” “对。你当然不知道了,”周莫如突然笑了一下,那笑,竟分不清是苦笑还是 冷笑,只是比哭更令区元揪心。“我告诉你,这里,就是那第二个被我害死的人— —李明期上吊自杀的地方!” 一声霹雳,雨终于倾盆而下。区元浑身一抖,抬头望去,那密密匝匝的荔枝叶 之间,竟似藏着千百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雨一淋,他一激灵,不由分说, 拖上周莫如就朝那木寮跑过去。 好不容易冲进寮里,两人都湿透了。区元看着湿漉漉的周莫如,美丽、性感更 胜平时,不由看呆了,连耳根的阵阵发疼,也仿佛感觉不到。 周莫如迎着区元的眼光,又滑到他的伤耳上。蓦地,她打了个寒噤,说出一句 令区元毛骨悚然的话来:“跟他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 “什么一模一样?”区元不禁惊叫道。 周莫如盯着区元那包着纱布的左耳,嘴唇哆嗦起来:“李明期跟我……跟我发 生关系之后不久,耳朵也跟你一样无端端裂开了。这种情况,我们这里叫‘月割’。 信不信由你,两个月后,他就在这里上吊死了;还有马松发……‘月割’也整整折 磨了他近一年,他自己还以为得了性病,偷偷到各在医院医治……”周莫如闭上眼 睛,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浑身不停地颤抖着。 又是一声惊雷。那雷声,仿佛就在区元的左耳炸响,电击般的感觉,从左耳直 穿右耳。这话是从周莫如口里说出来的,区元不得不相信了。到这时候,再唯物, 也抵御不了油然而生的恐怖……他不禁想起,在“美丽坚”整形医院门前第一次见 到周莫如时,周莫如对他的警告: 你要是不想找死,就别靠近我! 我真的在找死吗? 区元回过神来,想起一个疑问:“李明期和马松发,只是两位,还有第三位, 也是‘月割’后不久就死的吗?” 周莫如背对着区元,摇摇头:“第一位,周京龙,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那时 候背着学校和家长偷偷拍拖,仅仅是拖拖手、亲……亲嘴而已,所以,他耳朵不会 ‘月割’……” “但是,他后来还是出车祸死了,而且也是在月食之夜,是吧?”区元问。 周莫如猛地转过脸来:“你怎么知道?你调查我了?!” 区元摇摇头:“不,是你父亲告诉我的。” 雷阵雨是短命的雨,来的骤,去的也快。寮外,雨已基本停了,区元心中的雷 雨却阵阵作响。跟医生、警察一样,新闻记者也是阅“死人”无数的职业,这几年 来,区元在各种死亡现场见过的死人数不胜数,再怎么令人作呕的尸体他都见过, 很多时候他甚至比警察都先到一步——可死人见多了,对生死的概念也渐趋模糊了 ;因为经常曝光社会的阴暗面,他受到黑白各道上的死亡威胁都有,却从来没有过 一次,死亡的气息是如此的逼近。 看着周莫如那微微抽动的楚楚双肩,区元真想不顾一切地再次把她搂在怀里。 这个时候,连欲望也变得悲壮起来:如果真的非死不可,就抱着她死去,也死而无 憾了…… 周莫如一言不发,往外面走去。区元以为她要回佛堂,连忙跟着走出去。 只一阵雷雨,山道便泥泞不堪。区元低头看路,深一脚浅一脚。在城市呆久了, 雨后山路该怎么走,区元颇感吃力,渐渐地被周莫如拉开距离。由于路不熟,他也 不知道,周莫如走的,是跟“水月精舍”相反方向的路。 “站住,别再跟过来了,否则我就跳下去!”前面突然传来周莫如一声大喊, 区元一抬头,不禁魂飞魄散——周莫如双脚正站在一处悬崖边上,面朝区元,一脸 惨然! “莫如,你……”区元不敢再走,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跪下来求她? “区元,你听着——”这是周莫如第一次叫“区元”,没想到却是在这样的情 况下,“区元,我知道迷倒我的不是你,我并不恨你,但我更不希望又一个人因我 而死。我现在不敢肯定你是否能躲得过这一劫,但我希望你听我一句话,不然,我 现在就跳下去!” 风一吹,她整个人摇摇欲坠。 “莫如,我听、我听,别说一句,就是……” “好。”周莫如惨然一笑,“答应我,我让人治好你的耳朵,你立刻回广州去, 永远别再见我。这样,或许我的‘破月’就再也伤害不到你。你要是不答应,反正 我早就不想活了……” “别别,莫如,我听你的,我今天就回去还不行吗?” “我说过,你的耳朵因我而伤,我会让人治好它的。治好后,你立刻回去。反 正,我的命,就捏在你手上了!” “好的好的。”区元心里一热,松了一口气,“相信我莫如,我甚至会离开广 东,到北京去,你放心好了,快过来——”区元伸出手。 周莫如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突然,区元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周妹,别做 傻事!”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荔枝林里冲出来。区元回头一看,周莫如的父 亲周之愠和惠天婆从荔枝林里冲出来。周之愠眼睛红肿,不敢往前只好眼睁睁地看 着女儿站在悬崖边上,站在生与死的边缘。 “爸,对不起。”周莫如眼泪夺眶而出。终于,她移动脚步,离开悬崖,小跑 几步,扑在父亲怀里。周之愠轻拍她双肩,像对一个几岁的小孩子一样。同时,他 又转过头来,狠狠地盯了区元一眼。 惠天婆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眶也红了。 区元尴尬无比,低着头,跟在他们后面,踩着雨后的泥泞,回到了“水月精舍”。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完全出乎区元的意料。离开广州之前,他向领导请了年假 ——按报社的规定,区元参加工作满5 年,有15个工作日的带薪年假。临走前,主 任冯尧拍拍他肩膀,关心地说:“你是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这样吧,你要是想 去哪个地方度假,我可以给你再加一周,算事假,共一个月时间,够了吧?好好歇, 我们下半年有更硬的仗要打。你的工作,小梅会顶一段时间,这个机会也可以给更 年轻的记者锻炼锻炼,到时候我们才更加兵强马壮。” 可他万万没想到,耳朵的裂伤,竟会是死亡的前奏。莫非这就是对我几年来不 羁生活的报应?我会怎么死?车祸?上吊?被杀?如果死亡可以选择,我倒愿意像 《失乐园》一样,跟莫如相拥着服下剧毒,两人在极乐中双双升往天国……一想到 这,区元打了个寒战——潜意识真是不可触摸,莫非我真的希望莫如也陪我死去? 也许是淋了雨的缘故,区元只觉得浑身发冷。一路上,周莫如正向父亲询问着 什么,惠天婆偶尔也插一两句。鸟语般的潮汕话让区元如坠五里雾中,但凭直觉, 周莫如是在问,区元为什么会跟着她父亲一同前来。 进了佛堂,区元打开旅行包,翻出一套内外衣服,瞅了个空,问惠天婆:“阿 姨,请问哪里可以换衣服?”惠天婆愣了一下,不知是听不懂他的话,还是对这称 呼感到意外。周莫如盯了区元一眼,手指着正殿后面的方向说:“后面有洗手间。” 区元心里一热,道了声谢,拿着衣服朝殿后走去。 大殿后面是一道长廊,两边摆满了兰花草。长廊的尽头,有一道门,门上贴着 一副对联。区元仔细一看,上面写着:“十方诸佛来转世,五谷杂粮亦轮回。”区 元不禁哑然失笑。看来,这就是佛堂里的厕所了。 换了衣服,区元感觉舒服了一点。这个时候,他才有机会将这“水月精舍”粗 粗浏览一遍。 这是一座占地约十亩的佛堂,傍山而建,面积不大,却处处仿照正规寺院:一 进门,迎面便是一尊护法韦陀,四大金刚拱卫两边。主殿也叫“大雄宝殿”,地藏 阁、观音阁左右拱卫,放生池、功德箱一应齐全。大概是僧俗不分的缘故,除了这 些,佛堂里一切现代化设施应有尽有,洗衣机、冰箱、彩电、电话等,而且都是档 次较高的。 转到地藏阁北侧,另有一道紧闭的门,门上嵌着“往生莲位”四个金字,不知 是何所在。区元好奇,趴在门缝上往里瞄,只觉得里面光线幽暗,什么都看不清楚 …… 蓦地,背后响起一声咳嗽,把区元吓了一跳——却是斋姨惠天婆。惠天婆面无 表情地对区元说:“人客,这里不是可以随便冒犯的,请跟我来。”却是一口不标 准而很流利的普通话。区元脸一红,说声对不起,跟在她后面,拐到殿前来。 斋堂里,碗筷已摆齐。周莫如也已换了衣服,和她父亲坐在桌旁。惠天婆引着 区元进来,说:“先吃了早饭,有什么话饭后再说。” 这是区元第一次吃到潮汕稀饭,虽然里面没有什么皮蛋瘦肉之类的配料,区元 却觉得比广州的粥要香。两碗下肚,热气蒸腾,汗也下来了。 吃过饭,惠天婆做早课去了。三人在院子里坐着,听着大殿里传来的木鱼和诵 经声,一时间,谁也不知说什么好。 “区先生,”最后还是周之愠开了口,“我已把你带来了,接下来,是你们年 轻人之间的事,我也不好干涉。但我有一句话,给你这大记者参考参考:做人,要 对得起天地良心。” 周莫如未说话脸先红:“爸,你放心,我不会回广州了。区先生,我跟你说过, 我只想在这里安静地度过后半生,请你尊重我的决定。那些伤害过我的人,我不想 追究,我虽没有佛祖的雅量,但我也不恨你,不恨他们。至于你耳朵‘月割’,阿 婆已答应替你治好,然后你就回广州去,忘了我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