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玄机 一 五十岁以后,梦是越来越少做了。 刚回国那阵子,他一次次梦回婆罗洲,回到那片让人窒息的热带丛林。他不明 白,身体既已逃离那人间地狱,为何灵魂又一次次地回去受尽煎熬?早知如此,不 回来,在那边,白天身体受折磨,夜里,灵魂却是自由的,想去哪就去哪,谁都阻 止不了。 在婆罗洲,看得见的毒虫猛兽,再可怕也没有那些“看不见”的小毒物可怕。 婆罗洲有着世界上最长的蛇,世界上最大的飞蛾,世界上最毒的蝙蝠……空气湿热, 奇花异草遮天蔽日,阳光都难以插足。衣服没得换,内衣裤没几天就和皮肤粘贴在 一起,奇痒难忍,一挠就破,一破就烂,特别是下身,就像得了什么脏病一样,不 停地流脓流血。林中背光的地方,是小毒物寄生的根据地。第一次被火蚁噬咬,他 痛得倒地翻滚尖声大叫。监工从他脚上捉走十来只火蚁,冷冷地说,咬久了,就习 惯了。金头蟑螂虽然无毒,但浑身的臭味令人呕吐不已;还有赖以藏身的洞穴里那 些神出鬼没的无尾蝙蝠,更是防不胜防,被咬上一口,伤口就要烂上十天半月。 可是,他愣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每一次的死里逃生,心中的怨毒便增多一层。他恨所有的人,为什么要让一个 十来岁的孩子受此非人的折磨?虎毒尚不食儿,留我在家里饿死,也比这样活受罪 强啊! 是师父救了他。师父虽然对他很严厉,甚至经常打他,但他明白,打他是为他 好,是为他能学到更多“功课”,可防身,又可惩治恶人。师父给了他一个护身符, 还教会了他跟毒虫猛兽相处,教会他怎么识别有毒花草,怎么变害为利,让毒虫猛 兽为人服务……师父说,毒物尚讲信义,人是最不讲信义的。有时候,连自己都不 能相信,更不用说别人了;师父还说,我们有仇报仇,其实也是为仇人的下辈子好, 让他可以少积恶,早超生。 于是,谁对他不好,他一笔笔记下。 于是,学有所成,他便先让将他卖进丛林的养父母“早超生”了。 于是他趁师父不备,千辛万苦逃回唐山,要让更多的人“早超生”。 可是天降仙女——哦不,她是妈祖的化身,是菩萨的化身,是天母娘的化身。 跟她在一起,他就能睡个好觉,灵魂也不用回到那人间炼狱受煎熬。 如果能这样跟她过一辈子,他宁愿什么都不要。不能同生,也求同死。 她死的时候,他准备好跟她去的,可她又复活了。他不知道自己上辈子积了什 么德,上天为什么对他这么好,知道他不能没有她,于是又让她复活了。 她是天给他的。谁想从他身边夺去她,就是逆天而动,他必替天行道。 可是,如果是天要夺回她呢? 二 台风来临前夜,风雨飘摇。 周莫如彻夜未眠。 听父亲讲那过去的事情,虽然那些“故事”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亚于晴天霹雳, 可她竟然无动于衷。 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人,一点点地离她远去,一点点地离她更近,一点点地陌 生,一点点地熟悉。 哀莫大于心死。心既死,就无所谓爱,无所谓恨,无恩也无仇,“无无明,也 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也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也无得,以无所得故;菩 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 竟涅槃……” 天快亮时,父亲终于沉沉睡去。周莫如守在床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般若波 罗蜜多心经》。不知念了多少遍,天已完全亮了,风雨闹腾了一夜,也渐渐疲累了。 周莫如一点都不觉得困,心里那一片天,澄明透亮,纤尘不染。 也许是将一切都说了出来,心中无半点负担,周之愠睡得很熟,鼾声轻轻的— —这几年来,这应该是他睡得最甜的一觉了。 周莫如站起身来,走出周之愠的卧室,刷牙把脸,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淘米、 煮稀饭。饭还没熟,她又从杂咸橱里找出一个菜脯(腌咸萝卜),洗净,再细心地 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盛在碟上——稀饭配菜脯,这是周之愠最喜欢的。 做完这一切,她又找出一片干净的布,走进自己房间,将母亲的相框从墙上取 下来,仔细地、一遍遍地擦了又擦。 大门上的门环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周小姐,周小姐!”用普通话喊的,听起来像有什么急事。周莫如不慌不忙 地将相框挂好,走出自己房间,回身将门关上,这才走过院子,把大门打开。 柯明的手差点拍到她脸上。 “周小姐,区元他昨晚下山找你了吗?” 周莫如愣了一下,平静地摇摇头:“没有。”柯明眉头不自觉皱了一下,显然 是为周莫如的平静感到疑惑。“那周先生呢——你父亲呢?”柯明四处张望。周莫 如嘴角微微吊了一下,转过身,径直往周之愠的房间走去。柯明不明白,自然跟着 走过去。 周莫如打开父亲的房门,手指着里面对柯明说:“在里面。”柯明走进去一看, 果然,周之愠盖着薄毯,微曲着身子睡在床上,还轻轻地打着鼾。 “周先生昨夜没出去过吗?” 周莫如点点头,语气平静地说:“嗯,我们谈了一夜,他刚睡过去不久,要不 要叫醒他?”柯明摇摇头说:“先不用。周小姐,你不问,我也告诉你,区元失踪 了!”周莫如嘴角微微颤了一下,脸上竟然一点都不惊慌:“哦,怎么失踪的?你 们不是在一起吗?”“昨天下午我跟他去了一趟县城,吃过晚饭才回到佛堂。天婆 说你回家了,他就急着要来找你,是我和天婆劝住了他,因为那时候风雨大作。他 被我们劝住了,但一直心神不宁,肯定记挂着你的安危……昨夜,我们跟天婆三人 一直聊到快一点钟才睡的。可今天一早醒来,我想去叫他起床,却发现他客舍门大 开,人不见了!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他下山来找你了,可是……”柯明急得汗都 下来了。 “那你还等什么,赶紧报警吧。”周莫如淡淡地说。 柯明掏出手机,一边打电话,一边盯着周莫如和房间里的周之愠。 奇怪,怎么一夜之间,她对区元这么漠不关心了? “喂喂,老刘,我柯明啊!不好了,出事了,区元失踪了!” ………… 事情怎么越闹越大了。 刘晓天被柯明的电话吵醒,一听知道事态严重,脸都没洗,便赶到局里,抽调 了两名值班刑警,牵上猎犬,风驰电掣般开着警车赶来。 三人走进周家的时候,周之愠已醒过来了,周莫如正侍候着他不紧不慢地吃着 稀饭菜脯。柯明站在一边,急得团团转。见到刘晓天,周家父女眼都不抬一下,仿 佛这些人、这些事跟他们无关。柯明忙将刘晓天拉到院子里,刘晓天低声问:“在 这里失踪的吗?”“不是的,在佛堂。但我第一反应就是到这里来问他们。”“他 们昨晚一直在家吗?”“周莫如说了,父女聊了一夜的话,没出过大门。”“她的 话……”“我想应该可信。失踪时间应该在一点到六点之间,那正是风雨最大的时 候。我刚才已在这里细细勘查过,一点可疑痕迹都没有。”“那还不赶紧上山勘查 现场!真是的。”刘晓天不满地说。 “好的,咱们走。”到这一步,柯明不得不听刘晓天的了。 “周小姐,周先生,对不起了,事情重大,我们得留人在这里守候区先生,打 扰你们了。”刘晓天尽量客气地对周家父女说。 周之愠抬起头,对周莫如说:“周妹,你跟他们上山吧。我留在这里,收拾一 些东西再去佛堂,我还有话要跟惠天婆说。” “好。”周莫如点点头,放下碗筷,自己朝大门走去。刘晓天对一个刑警耳语 几句,最后大声对他说:“你就留在这里,等我电话。”接着对另一个刑警和柯明 挥挥手:“咱们走。” 柯明对周莫如的表现百思不得一解,但这时候也无暇多问,先找到区元再说。 水月精舍里一片凌乱。一夜的风雨,摧折了一树树的枝枝叶叶,横尸满院。因 为区元的失踪,惠天婆也无心打扫,一直跪在佛前,诚心祷祝,求佛保平安。 区元的床上,被子掀卷着,明显是起床后来不及折叠。地上几行混乱的脚印, 带着红泥痕迹,明显不是区元的。刘晓天蹲下去,仔细研究起那些脚印来。跟来的 刑警牵着警犬四处闻闻,接着又蹲下去,拿出放大镜和尺子,正准备量,刘晓天摆 摆手说,不用了。他站起来,对柯明说:“老柯,看来你也有失荆州的时候。你说 你一早醒来,想过来叫区元起床,发现他人不在了,你难道没发现这些脚印吗?” 柯明懊恼不已,叹了口气说:“我的确大意了,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半夜或一大早 下山找周小姐去了,因为怕他出事,所以我赶紧下山去了周家……”刘晓天说: “只要你不这么粗心的话,你也应该跟我一样可以发现,他是被绑架了,你看,进 来了两个人,都是男的,一个穿波鞋一个穿皮鞋,穿波鞋的身高一米七二左右,穿 皮鞋的身高一米六八左右,稍微有点拐脚。”柯明苦笑道:“老刘,不仅如此,我 设置在这里的闭路监控设备还在运作,调出录像来看,一切就清楚了。”“哎呀老 柯,你怎么……是不是想考我的推理能力啊!快快,看一下录像。” 在柯明的客舍里,闭路终端录像显示的,跟刘晓天的推断基本一致:3:07,两 个黑影撬门进了区元的客舍;3:13,两个黑影扛着一个大麻袋出来,往山门方向走 去,其中一个,走路时果然微跛着左脚!从时间上看,进屋、捆人、装进袋里,前 后只用了6 分钟时间,看来是早有准备的,至少知道区元就住这一间……跟着来的 刑警边看边连声赞叹:“牛,刘科,不服不行啊!”柯明猛拍自己脑袋:“早知道 我跟他睡一屋就……唉,我太相信自己,以为幕后黑手已暴露,就等着我们去揭露 他,怎么想到还有……” “老柯,现在不是自我埋怨的时候。”刘晓天心里有点幸灾乐祸,表面上又装 着大度地说,“还是找人要紧。这样吧,先检查一下区元的随身物品,看有没有丢 失的。他带了什么东西来你比较清楚,麻烦你查点一下。” 仔细一搜查,区元的随身物品都在,手机、银包,甚至手提电脑都安然无恙, 旅行包也没被翻过的痕迹,包里的五千元现金一张不少。 “很明显,这是一起绑架案,区先生是穿着睡衣就被绑走的。从现场财物一点 都不少来分析,很可能不是以勒索钱财为目的。同时,从现场遗留下这么多脚印来 看,案犯并没有作案经验,很可能是初犯。小王,你知道怎么做吗?”“知道。” 叫小王的刑警回道。“好,那你先忙去。柯兄,周小姐,天婆,咱们先聊一聊。” 小王找出一件区元穿过的衣服,让警犬闻了闻,便牵着警犬四处搜寻去了。 整个过程,周莫如一直倚在门边,默默地看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仿佛此 事跟她毫无干系。惠天婆则站在一旁,红着眼睛口念弥陀。 “周小姐,你昨天什么时候下山回家的?”在大殿上,刘晓天拿出记录本,开 始一本正经地询问。 “6 点左右。”周莫如平静地回答。 “麻烦你把回家后到今天早上柯先生到你家这段时间内,你、还有你父亲的活 动情况一一告诉我,谢谢。” “我回家时,我父亲躺在床上睡觉。我要做饭,他说不用,然后就跟我说话。” “就这样?”刘晓天怀疑地问。 “就这样。”周莫如面无表情地回答。 “说什么话要说一个晚上?” “说很多话。” 刘晓天被噎了一下,笔在纸上一顿,差点想发火,柯明用眼色止住了他。 “周小姐,”柯明用眼光征求了一下刘晓天的意见后,也开始发问,“区元失 踪,说严重点,生死难卜,你一点都不关心吗?” “关心咋的,不关心咋的?” “不关心你可以就此不再开口。如果关心,你就好好配合我们,把你所知的一 切情况告诉我们。别忘了周小姐,来这里之前,在广州,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周莫如干脆闭上了眼睛,好看的睫毛微微颤抖。 “对不起,我父亲跟我说的,是我们家的私事,我觉得没必要在这里说。” 刘晓天又问:“那么你想一下,区先生仅仅是第二次来我们海平,两次来可以 说都是因为你。除了你们父女——哦,还有惠天婆,海平县可以说没人认识他。而 这次绑架案,据我们根据现场调查得出的结论,完全不是因为钱财,很可能是因仇 而起。所以,我首先问你,是合情合理的,还望你配合。” 周莫如还没回答,柯明又说:“或者你想想,在这一带,有没有人原来是跟你 们家有仇的,而且有可能把仇恨转移到区元身上?” 正在此时,旁边一直喃喃念佛的惠天婆忽然插话了:“刘公安,你刚才好像说, 有一个人是有点拐脚的?确定吗?” “没错。”刘晓天眼前一亮,“现场的皮鞋印,左右脚深浅不一,很明显,是 一个左脚微拐的人。” “那就对了,我想起一个人来……” 三 区元是在熟睡中被人塞上嘴巴,捆上手脚后塞进麻袋里带走的。 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人扛在肩上,从身体颠簸和重心倾斜的情 况来判断,扛着他的人,是在往山上爬。雨不停地打在麻袋上,很快地,雨水透过 麻袋,把全身的睡衣都湿透了,冷得要命。扛着他的人肩膀偏又瘦骨伶仃,硌着他 肚子发痛。没多久,胃终于被挤得频频作呕,嘴里塞着破布,呕吐物被堵在口腔里, 呛鼻难闻,又引发新一轮的呕吐。 身体的难受倒是一回事,心理上的恐怖更要命。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肯定 是柯明安排的又一次“情景重现”,想刺激他恢复记忆。他甚至猜想,扛他的人, 不是柯明就是刘科长——可是,我的记忆已完全恢复了啊!难道上一次也有这样被 绑架的经历,是我把这段记忆遗漏掉了? 过了不久,他发现自己想错了,这一次,确实是被人绑架了。他被换到另一个 人的肩膀上,同时听到两人在对话——虽然说的是本地话,但跟周莫如生活了一段 时间,区元也能听懂几个词——他听得出来,可能是遇到岔道了,两人正在讨论, 到目的地该往哪个方向走。 是谁?为什么绑架我?难道柯明的推理错了?还是凶手另有帮凶?难道我真躲 不过“破月”劫? 颠了约两个小时之后,快失去知觉的区元被放到地上,麻袋口被解开,他整个 人被“倒”了出来,他上的味道,熏得那个人也发出呕吐的声音,又不干不净地骂 了一句。眼睛渐渐适应了四周黑暗,区元发现,他被掳到了一个山洞里,洞不深, 洞口就在不远处,从洞口望出去,天快亮了。他想挣扎着坐起来,可手脚被捆住, 怎么都动不了,嘴里咿咿唔唔,身上冷得发抖,泪也不自禁地流下来了。 “别乱动!”一个人用普通话喊了一句,声音完全是陌生的。 坚持住!区元暗暗为自己鼓气,不能崩溃,相信柯明和刘科长他们一定能找到 我,相信真相一定会大白! 绑架他的两个人,开始嘀嘀咕咕地商量起什么,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渐渐演变 成争吵,中间还不时爆出几句区元听得懂的潮汕粗口。 洞里的光线越来越亮,洞外的天亮了,雨声也小了起来。两人终于停止了了争 吵,其中一个走过来,一伸手,粗暴地把区元嘴里的布团扯出来。 上下门牙一阵酸痛,区元惨叫一声,同时大声喊道:“放开我!”另一个人走 过来,骂了一句,一扬手就想扇区元一个耳光,却被那个扯出布团的人拦住,同时 又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区元睁大了眼睛,忽然觉得,这个想打他的人,依稀在哪见 过一般? 在记忆里拼命地搜索,这两次到海平来,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肯定是见过 ……但他越想脑里越乱,有时觉得那脸越来越熟,有时又觉得那脸越来越陌生。 先别想了,沉住气,等待机会。 这时,那个为他扯出布团的三四十岁的男人又走过来,蹲在区元面前,瞪着一 双牛牯眼,指着区元的鼻子,用闽南口音的普通话说:“听着小子,我们不是坏人。 把你带到这里来,不想杀你,也不想勒索你的钱财。只要你配合,老实回答我们的 问题,就不用受太多的苦。不然,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 区元一听,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莫非这两人像《甲方乙方》里面那些人一样, 只想过一下“审问地下党”的瘾?莫非我遇到两个神经病了?他说的“配合”,莫 非也要我像电影里的地下党一样,回一句“打死我也不说”,再吐他们一口带血的 口水,好给他们一个毒刑拷打的理由?要不然,我有什么秘密值得他们用这样的犯 罪手段来审问的? “好吧,你们要问什么尽管问,我知道的,肯定都告诉你们。”区元小心地回 答,生怕真惹火了他们。 “痛快。”那人竖起大拇指,然后对另一个说,“记下来。” 区元觉得似曾相识的那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笔, 摆好了记录的架势——敢情真是准备好了要问问题的。 “第一个问题,请问你今年多大了?” 就问这样的问题?难道真是两个神经病? “快说!”记录的那位不耐烦了。 “好好,我说,我今年29了。” “嗯,记下来。第二个问题,你属什么的?” “兔。”区元真是啼笑皆非,接下来要问的,会不会是“你喜欢什么颜色作为 广州媒体界著名的拼命三郎之一你会不会觉得压力很大”? “好,记下了。小子,告诉你,前两个问题,只是看你老实不老实;第三个问 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你要是敢骗我们,这里就是你的葬身 之地!” 四 李大脚和老婆两人坐在门槛上,看着空空的家,相对无言,默默地流泪。 能卖的东西都卖出去了,家里只剩下了三条命。 可命是最不值钱的。 “敌百虫”早已要来了——没钱买,还是李大脚自己去别人的田头偷的。家里 最后的一斤米,今天一早已煮成了饭,“敌百虫”已倒了进去,绊好了,只等着儿 子的消息。 儿子昨天说了,这次有“高人”指点,肯定没问题。这是最后一搏了,万一不 成,就全家一起归天吧。 儿子说的“高人”究竟有多高,李大脚夫妇并不抱太大希望,实在是输怕了, 输习惯了。 一阵敲门声传来。 “有人在吗?” 李大脚和老婆对望了一眼:不是儿子。 “有人在吗?我们是公安局的,快开门!” 公安?!看来,儿子失败了! 两人默默走到灶台边,一个拿了一个碗,装好了饭。两双泪眼对望了一下,拿 起筷子开始吃饭…… “里面有人!”随着一声大叫,砰的一声,门被踹开,几个人冲了进来,中间 有两个还穿着警服。 “‘敌百虫’味!”刘晓天喊了一声,鼻子凑到锅里一闻,赶紧捏住。其他人 也闻到了,一个刑警端起那锅饭,扔到了院子里。 “李大脚,为什么要自杀?”刘晓天问,“你儿子李明朝呢?老实交代!” “我说,我都说!”李大脚瘫坐在地上,他老婆掩面大哭:“都是天杀的六合 彩啊!” …………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反反复复的,周之愠还是写着这几个字。一遍又一遍,宣纸写了一张又一张。 留在周家的刑警小杜很是无聊,周之愠那些墨汁醺得他胃里非常难受,又不能走远。 他不明白,刘科长要他守着这人干嘛,难道他跟这起绑架案有关?可看他这副气定 神闲的样子,不像啊! 十点钟左右,刘晓天的电话来了。 “刘科,有何吩咐?” “他有啥动静没有?” “没有,从你们走后他一直在写墨字。” “有没有打电话或接电话?” “没有。刘科,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但据我们调查,人应该还在山上。我们准备搜山,人手不足,你先 到镇派出所要一辆摩托,赶紧到佛堂来集中。” “那,那这边怎么办?” “那边没什么事了,这绑架案跟他无关,不管他了。” “是的。” 挂了电话,小杜捂着鼻子走到客厅里,对还在写字的周之愠说:“周先生,我 们科长命我上山,这边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周之愠点点头,一声不吭。 “还有,我们科长说了,万一区先生到这里来,或者有什么新的情况,麻烦你 给佛堂打个电话。” 周之愠又点点头。 ………… “第三个问题,你听好了!” 山洞里,区元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脑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来了,想起来 他是谁了—— 李明朝!那个死去的李明期的弟弟!区元被蛇咬的那一天早上,正是他跟父母 一起来佛堂找莫如的麻烦,后来被连秋容用钱打发走了——当时区元在客舍里,隔 着窗户看到他,他却没见过区元——可是,他绑架我来这里,问我的年龄、生肖干 嘛? 莫非他要为他哥报仇?杀我后再杀莫如? 一刹那间,区元脑里转过无数念头,身上一阵阵打冷战。 “第三个问题,你听好了!”李明朝喊叫着,“快告诉我们,这一期的特码是 什么?” 特码? 区元又是一头雾水,什么特码? “别装蒜了大记者,快告诉我们特码,不然……哼!” 特码? 特码! 蓦地,区元想起来了,他们绑架我,原来是为了问六合彩特码!这也太滑稽些 了吧? 可冷静一想,就一点都不滑稽了。跑社会新闻的区元很清楚,这几年,粤西粤 东一带是外围六合彩的重灾区,因买码而输至倾家荡产甚至全家自杀的新闻不时听 到。在地下庄家的愚弄下,买码的人理智尽失,刚开始相信什么“曾道人”的玄机 报,接着又传说疯子能透特码,于是民间的疯子全被彩民供奉起来,为了得到疯子 嘴里随便说出的一个“特码”,疯子要什么,他们全都答应——去年,就有粤西某 地一个老板请一个疯子到深圳嫖妓被警方逮了的新闻。从2003年开始,珠江三角洲 也“沦陷”了,甚至广州的地下六合彩也越来越疯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彩民中 传说,某某报的某某版能透特码,于是,开彩前一天,那份报纸常常卖断街,粤西 某地甚至把一份几毛钱的广州某报炒到20元一份。因为报媒竞争激烈,个别报纸看 到这种“商机”,为了增加发行量,也确曾在版面上刻意误导读者。比如广州的某 一份报纸就曾经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休闲版上,固定在开彩前一天刊出一幅跟版面定 位无关莫名其妙连标题都没有的大图,图中尽是些奇形怪状的生肖,引得无知彩民 争相购买。区元所在的《花城早报》,也曾发生过一件事,有读者破解了某版上的 漫画“玄机”,买彩发了大财,给该版编辑汇来了一万元表示酬谢…… 原来如此! 区元镇定下来,决定好好利用这两个无知的彩民,寻求脱身……主意打定,他 便装出很无奈的样子,说:“你们怎么知道我能透特码的?”李明朝得意地说: “嘿嘿,谁不知道你们《花城早报》是由香港六合彩投资的!所以你们个个都发大 财,你区大记者捐给我们佛堂一次就是十万!没有六合彩你们成吗?” 莫如捐给佛堂的钱,也成了我捐的?区元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叹了口气, 说:“朋友,既然你连此事都知道了,我也就不瞒你了。但我先告诉你,发了财, 一定要敬神佛,不然,你会无福享受的!” “这还用你说!有钱谁不诚心?快,告诉我本期特码,说了我就放了你!” 看来,不糊弄一下是过不了关了。区元眼珠一转,说:“可你们把我绑到这里 来,我怎么告诉你们?” “什么意思?”另一个问。 “什么意思?你以为特码是由我们定的吗?每期开奖前,香港庄家才通过专线 把特码透给我们老总,然后再由我们老总透露给当天版面编辑。我来了好几天了, 这一期我实在没有行情啊!要不你们给我一部手机,我打电话回报社问一下。” 李明朝一听,急了,一扬手又想打区元——可手又被他同伙抓住了。 “区记者,甭跟我们耍花样。早有高人指点我们,说每一期的特码,都是香港 庄家在开奖前通过群发告诉你们每一个编辑的。识相点,快点告诉我们,别把我也 惹火了,到时候伤了口气。“ 傻逼!区元不禁在心里暗骂一句。老天,我上辈子干了什么坏事,怎么落这样 的两个傻逼手上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们吧,但我还有一个要求……” “你配跟我们讲条件,我呸!”李明朝吼道。他同伙摆摆手,说:“什么条件, 你够胆就说。” 区元一脸可怜相:“我现在被你们绑在这里,自己也买不成了。你们中彩后, 可不可以替我捐一点钱给佛堂?” “这个嘛……”同伙向李明朝使了个眼色,点点头说,“行,就依你,替你捐 一千块。就这么定了,不要再讨价还价!快说!” 区元闭上了眼睛,一副豁出去的神情,牙一咬,赌一铺了: “好,我说。本期特码,其实就是我的生肖:兔。” 李明朝一听,忙从身上掏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乱七八糟的图案和汉字。他同伙 凑过去,李明朝指点着说:“看,玄机报上写着,本期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 乎’,你看……”同伙皱皱眉,说:“应该没错,他没那死胆骗我们。你看,他刚 才不是称你‘朋友’吗?他不是从很远的广州来的吗?他的生肖就是特码!我们中 了彩,当然就‘不亦乐乎’了,哈哈哈!” “那赶紧去买吧,不会错的,记着帮我捐款。”区元说。 “哈,你以为就你聪明。告诉你,不用我们去买,我们只负责问你,自然有人 去买。我们在这里守着你,中了,你便平安无事;敢骗我们,哼,反正老子早就活 腻了!”李明朝恶狠狠地说。 什么?! 区元眼前一黑,再也扛不住,昏了过去。 五 整整一天,区元躺在潮湿的洞里,饿醒过来,又饿昏过去,感觉就像死去活来 几次一样。 李明朝和他的同伙轮流看着他,区元偶尔醒来,会看到他们在边喝矿泉水边吃 干方便面,间或用本地话聊着天,听得出,他们是在憧憬未来。 有一次醒来,区元看到嘴边放着一块方便面,不知谁扔给他的。他实在不想吃 这样屈辱的食物,可肚子不争气,没办法,只好像老鼠一样,一点点把那方便面啃 了下去。 “喂,给我点水吧。”渴得受不了,他朝他们喊了一句。 李明朝一听,骂了起来:“妈的,老子水都不够,你想喝?喝自己的尿吧!你 们这些城里仔,一辈子没受过点苦,哼,活该!” 听到“尿”字,区元这才想到,一天没小便了,膀胱憋得难受。 没办法,反正全身都湿透了,尿就尿吧,多少还有点暖意…… 黄昏来临的时候,区元差不多绝望了。他知道,他们肯定打电话让合伙人买了 彩,估计肯定是下了重注,就等着开奖了。香港六合彩开奖时间是晚上八点半,他 胡诌的所谓“特码”肯定中不了,到时要是柯明他们还找不到这里来,他们会杀了 我吗? 莫如呢?我死了,她会痛不欲生吗? 我死了,我妈肯定也活不下去了……老天,我还有大把前程,我不能死啊!没 有我的世界,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 区元想着想着,泪忍不住流了出来,流进嘴里,他下意识地咽了下去。 “你不想死,就别来找我!” 他忽然想起周莫如的话,刹那间,无边的后悔汹涌而来——当初为什么就不听 她的忠告呢?哪怕是违反原则,接受了陆雁梅;哪怕是被“艳若罂粟”套牢,跟她 结婚也好啊! 老天爷,如来佛祖,爹,妈,如果能活着,我不敢要爱情了;只要能活着,我 可以放弃爱情了…… 精神一崩溃,幻觉就出现了。区元看见了一轮圆月,把洞里照得如同白昼。月 里一个美女飘飘而下,近前一看,原来是裸体的周莫如。区元正想扑过去,却见周 莫如伸出长长的指甲,沿着自己腰部划了一圈,皮破了,血流下来了,流进区元口 里,滋润着他干涸的嘴唇、喉咙。接着,莫如盈盈一笑,忽然双手抓住腰部以上的 皮肤,用力往上一扯,像剥荔枝一样,硬生生把一层皮翻了上去!区元正要尖叫, 却见她的皮肤下面,还有另一层皮肤,同样白里透红吹弹得破。那下一层的胸部上, 同样也有两个圆润的乳房!区元一见,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巴,将她的乳头含在嘴里, 用力猛吸起来……香甜的乳汁沿着嘴唇、舌尖流进了喉咙,经过食道进入胃里,又 通过血管流向全身,滋润了每一寸久旱的肌肤……飘飘欲仙的感觉,让区元身登极 乐……蓦地,他感觉那丰满的乳房被自己吸干了,迅速干瘪下去,他睁开眼睛,却 突然发现,他叼的不是周莫如的乳房,而是母亲的! 妈!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便听得一阵手机铃声,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 想摸出手机接听,这才发觉,原来双手还被绑着,由于血管不通畅,手早已麻木了。 “时间到了,电话来了!”李明朝大叫一声,他同伙从身上掏出手机,手颤得 差点拿不住。李明朝也把耳朵贴到他耳朵上—— 糟了,死期到了!区元绝望地闭上眼睛。 “喂……对……什么?中了?真的中了!多少?每人20万?天哪,老天有眼哪!” 同伙把手机扔掉,搂着李明朝跳起来,两人嘴里发出兽类般的叫声,李明朝跪在地 上,不停地叩着响头:“爸、妈,咱们有救了、有救了,不用死了!” 区元睁开眼,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情景,以为自己又在做梦。 不可能吧?真让我蒙中了?真这么邪? 这时,同伙仿佛才想起区元来,把自己喝剩的一点矿泉水塞到区元嘴里,同时 高兴地说:“区记者,你果然没骗我们!好,我们也不害你,喝,这点水,不好意 思。等你回去后,自己喝个够吧!” 矿泉水瓶口还带着那人的口臭,区元躲避不了,只好张开喉咙,却又被水呛得 咳嗽起来。 李明朝走过来,拍拍同伙的肩膀:“快,咱们分钱去,管他干嘛。”同伙点点 头:“好的。这样吧区记者,我们怕你离开后立刻报警抓我们,所以现在不能放了 你,还得委屈你在这里一段时间,我们拿到钱,远走高飞,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区元急了:“不行啊你们怎么可以不讲信用的?我在这里,不冻死也得饿死, 到时恐怕也会拖累到你们啊!” “你少废话!”李明朝从同伙手里拿过手机,在区元面前晃了晃,说,“我们 早商量好了,我们走后,就留这手机在这里给你叫救用!当然,手机卡里只有一块 钱,够你打两次了。” 区元松了口气,毕竟,他们真不是想将我置于死地的。 “不过,我们不能给你松绑,手机也不能放在你手里,你看着……”说着,李 明朝转身走到洞口处,将手机放在地上,然后喊道:“手机就在这里,你看到了, 信号灯在闪。我们走后,你就慢慢滚过来,至于怎么打,你要是个男子汉,自然会 有办法的。好了,我们走。” 同伙居然给区元抱了抱拳,还说了声“得罪了”,便迈开大步向洞外走去。 两人的脚步声渐去渐远,等到完全听不到了,区元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 “傻逼!王八蛋!我操你三大爷!扑你老母的街!Fuck you!” 骂了一通,四周万籁俱寂,心里激动过度,又晕了过去。 六 “小薇啊,你可知道我多爱你?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手机彩铃声再次把区元惊醒。 空荡荡的山洞里,《小薇》的彩铃声被放大、回响,更显得环境荒诞和死寂可 怖。区元想起“往生莲位”,只觉得这黑漆漆的洞里也遍布灵位,每一个灵位,便 是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浑身鸡皮疙瘩一阵阵,他甚至怀念起那两个傻逼来,有他们在这里,倒没觉得 这洞有多少阴森,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有手机就有希望。 但是谁打来的电话呢?莫非是他们俩拿了奖,良心发现,通知公安来救他? 黑暗中,信号闪闪,铃声阵了。区元估计了一下距离,约十米左右,虽然地面 基本没有坡度,但手脚被绑住,要爬到手机处,还要费好大的劲。 是谁教那两个傻逼懂得这么巧妙的办法? 先别想了,自救要紧! 手脚既然不能动,爬是不行的,只能“滚”了。区元深吸一口气,右侧胳膊猛 一用力,带动身体向左侧翻过去—— 我操! 身体是翻过去了,可洞里满是大小不一的石头,这么一翻,脸立刻磕在石头上, 鼻子一痛,一股温热的东西立刻就流了出来。 再翻一次,区元就有经验了:开始翻,头一定要抬起;翻过来的时候,头一定 要往后仰。 一翻。两翻。三翻……胸、肩、背被石头硌得痛彻心肺,可翻一次,就朝着希 望近了一步…… “……看那星星多么美丽,摘下一颗,亲手送……” 离手机大概还有五翻的时候,《小薇》的彩铃声,在“送”字上停止了。 铃声一停,区元觉得浑身都散了架般,再也翻不过去了。 风从洞口吹进,呜呜作响。区元仰面躺在地上,只觉得那被手机信号灯闪得忽 明忽暗的山石,如青面獠牙的怪兽,正向他猛扑下来! 一咬牙,区元,给我挺住!翻! 一翻。两翻。三翻……终于,眼睛跟手机贴上了。 是一部老式的NEC 直板手机。黄色屏幕上,显示一个未接电话字样。 区元艰难地摆正头部位置,让脸跟手机平行,接着,他张大嘴巴,用上门牙直 接“磕”在“√”键上—— “正在接通……” 接着,来电号码显示了,区元斜睨了一眼,忽觉天旋地转魂飞魄散—— 13622206191 靠着仅剩的一点理智,区元再次张开嘴巴,想“磕”在停止键“①”上—— 来不及了。 一阵碜人的铃声,从洞口不远处传来,越来越近。接着,脚步声也响起来了, 沙- 沙- 沙- 沙- 沙- 沙—— 不到一分钟,一个黑影出现在洞口,把微弱的天光挡住了。 区元感到呼吸都停止了。 一束手电光照在区元脸上,区元眼睛也睁不开了。 “认命吧。”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出这干吧吧却又充满杀气的三个字来。 求生的本能让区元拼命睁开眼睛,他看不见那人的脸,但他能看到,那人手里 拿着一瓶浓黑的东西,他将手电夹在腋下,一手拿瓶,一手旋开盖子。接着,他将 盖子扔掉,拿着瓶子的手一甩,一股浓黑的墨汁带着恶臭,朝区元劈头盖脸泼来… … “不许动!” 千钧一发之际,区元突觉整个人被抬高、拖离原来地方,接着,两束强光突然 从洞里射出,射向那人的脸;同时,洞外也有两束强光射在他头上,四道光自下而 上交织在一起,把那人的脸照得狰狞无比—— 周之愠。 绝望的周之愠见泼不到区元,不顾一切地跳进洞里,作势欲将瓶子里剩下的 “墨汁”再向区元泼去—— 枪响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