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手之死 作者:徐蕙照 因为久敲不开,大家终于在中午十一点的时候叫来服务员把范联的门打开了, 这之前也有过一次叫不开他房门的经历,那是因为他才思穷竭,二十四小时没有写 出一个有用的字,被剧组的人逼得走投无路,趁大家吃饭去的时候,悄悄从消防梯 下楼,逃到女朋友家睡觉去了。 有过这样的先例,尤其是一帮置景灯光特别气愤,那夜衣服没敢脱,床也没敢 沾,就等着范联的本子出来,可以去事先布置片场,但范联却一个字没写,跑到女 朋友家睡觉去了。 打扫八楼的服务员小琴战战兢兢地穿过这帮怒气冲天的大老爷们,走到范联的 805 号房门前。 “今天我们把他堵在房间里,不能再让他逃到女朋友那里去了!”巩德明尖锐 的嗓子在范联的门外大声说,引起一阵哄笑。 “放心,他跑不了,我从一大早就一直开门盯着他这扇门,除非他从窗口跳下 去,要么昨天半夜就逃走了,不然没有第二条路。”住他斜对面的灯头老梁说。 小琴是个刚从外地来的乡下女孩,被这一帮气势汹汹的男人们包围着、注视着, 既有些害怕,又有些受宠若惊,抖抖索索从一大块钥匙板上找出805 号的钥匙,把 门打开。 大家一涌而入,带着嘈杂的呼啸声。虽然这几个男人并不能挤满一个房间,但 因为都带着情绪,那就像是一股激荡的水流,其汹涌程度足可以把这间小小的标准 房淹没掉,那范联就算是一块有根基的礁石,也别想站立得住。 但是范联竟然如此沉得住气,不但没有逃走,相反仍躺在床上酣睡,衣服没脱, 四仰八叉,睡相可疑。 “范大作家,起来吧!”巩德明打着哈哈说。 性急的灯头老梁就去拉他:“写好了没有啊?” 置景小陈在桌上的纸堆里乱找。 这时灯头老梁脸一下白了,刷一下从床边跳开,“他死了!” 大家一下都闪过一边。 打着哈哈的巩德明脸皮上的笑僵在嘴角上,像一只做坏了的咧嘴木偶,一副哭 笑不得的样子。 巩德明不小心碰到了键盘,屏幕啪跳了一下。电脑没关,只是屏幕休克了,这 一下屏幕慢慢亮了起来,像是范联的灵魂突然脱窍而出,通过电脑屏幕,向在场的 人说了声Hi. 但这不是范联的风格。范联是个有点迂腐的中年男人,碰到他心情好 的时候,他作品中的人物也许会有这样俏皮的举动,但他自己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屏幕上显现出一些零乱的文字,都是与正在拍摄的二十集电视连续剧《花红季 节》有关,有一些是内容提示,有一些是人物对白。熟悉剧情的人一看就知道,这 些东西正是应该今天拍摄的发生在吴家花园里的内容,只是太零乱了,像是正在范 联脑子里酝酿着的一些飘忽的思绪,现在被连接到了电脑上,变得可视了。 然而最下面的三行字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那三行字与上面的剧本之间空着几 行,是这样写的: 我是一个爬格子的动物,生活又是一团糟,这样一天一天的 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到此结束吧,我已经活的太吃力了。 一瞬间大家都很紧张,都想离开这个不祥之地,但谁也挪不动脚步,眼睛在范 联的死脸上和电脑屏幕间来回移动,似乎想找出这两者之间的某种联系。 “打电话打电话!”有人慌慌忙忙地喊。 马上就有人拿起了电话。 又有人提醒:“这里别动,到外面去打!”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想打电话的人停下了手。所有人都慌忙转身,几乎是踮着 脚尖,小心地退出了805 号房。 公安局实地勘察和验尸结果显示: 现场没有搏斗和翻动的痕迹,也没有财 物丢失。但在现场取到了剧组里所有人的指纹,其中包括他妻子、剧组化妆师孔丽 丽的指纹,还有范联女朋友邝志慧的指纹,这是唯一剧组以外的人的指纹。取到这 么多的指纹,就意味着等于没有取到指纹。电脑中正在编辑的文件里有三行类似遗 言的文字。 四十五岁的职业写手范联死于服用过量安眠药。他的胃里除了有安眠药的成份 外,还有前一天的晚饭和酒精的成份。根据推断,死亡时间应该在凌晨四五点钟左 右。根据药量分析,服药时间应该在前一天的晚饭之后若干小时,也就是大约在晚 上十点左右。 初步结论:自杀。 陈凯正要扬手招一辆出租车的时候,他看见左边有一个小姐也在招同一辆出租。 “康妮,上帝!”他迅速扭过头去,以防被她看到。好在同时有一辆公共汽车呼噜 噜地停在他面前,他毫不犹豫跳了上去,甚至都没看清这是几路车,要开往何方。 已经过了高峰时间,车上并不十分拥挤。陈凯扭头,看见刚被他好不容易甩掉 的前女友康妮坐在出租车里,从他乘坐的公共汽车边擦过,暗暗吐出一口气。 身边有人在踩他的脚,他皱眉挪脚让开点,那女的就趁机挤在了他的前面,并 且把一头长波浪往肩后一甩一甩的,直扫到他的身上,显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 子。陈凯身边座位上的乘客站起来准备下车,那长波浪女人三下两下硬挤开陈凯, 等不及人家整个身体站直,就抢着坐下了。刚才她已经踩了陈凯的脚,现在为了抢 座位,又踩了他几下。陈凯脚上是3800元一双的CAPTAINO牌皮鞋,如果不是躲康妮, 他才不舍得穿这样的鞋挤公交车。他并不在乎坐这公共汽车上的座位,但这女人自 己非常想坐这个座位,所以想当然地以为别人也像她一样,都在乎这个座位。陈凯 紧了紧牙关,想把视线从这霸道的女人身上移开,但这女人一直不安份,就叫陈凯 的视线想移也移不开了。不过,这女人对于陈凯的注视浑然不觉,更可能是装得浑 然不觉。她重重地挪了挪沉甸甸的屁股,坐舒服了,从包里掏出一只很大的辫子面 包,一口一口地咬着,像是对面包有仇,或是心里的仇恨无处发泄,就都发泄在这 只无辜的面包上了。吃完面包,拍拍干净手上的面包屑,又拿出一只很大的桔子, 剥开,两三瓣两三瓣地往嘴里塞。陈凯感叹这女人的好胃口。看她吃东西的样子, 也会引起别人的食欲。陈凯虽然刚吃过早饭不久,却又感到有些肚子饿了。那女人 吃完了东西也并不打算闲着,她把桔子皮往座位底下一塞,又拿出一面化妆镜,打 开,对着镜子重新补了补口红。车子一颠一颠的,从陈凯的角度偶尔可以从那面小 镜子里瞥见这女人整个庞大扁平面部的冰山一角,纤细凌厉的眉毛下,平坦的眼窝, 陈凯觉得有些似曾相识。正回想间,汽车一个急刹车,后面的人撞在陈凯身上,陈 凯挡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冲力,身体就势倒在这好胃口的女人身上。女人从化妆镜上 抬起眼睛,愤愤瞪一眼陈凯,眼里明显地流露出鄙视。陈凯倒有些心虚,生怕这女 人误以为她抢了自己的座位,就此报复她,待要打招呼,那女人忽然收回了鄙视的 眼光,把将要出口的话也拦在了两片平直的嘴唇里。陈凯已经作好了被这女人骂的 准备,却见她忽然将眼睛盯着自己,便也回看她,这一看使陈凯更加确信自己在哪 里见过她。 “你是——”女人先迟迟疑疑地问。她不是对自己的记忆没有把握,而是对陈 凯的记忆没有把握,像陈凯这样长相英俊洒脱又风流倜傥的男人,一般总是让女人 记住他,而不是他去记住女人的。 “啊对,你是——” “邝志慧。范联——”女人提醒他。 “对对,我们在一个……聚会上见过。”陈凯参加过太多的聚会,记不起在什 么聚会上见过这女人,但经她提起范联,便想起当时这女人在整个聚会上都紧紧粘 在范联胳膊上的情景。一个缩手缩脚的老派中年男人手臂上粘一个得意而霸道的中 年女人,这样的风景是不容易忘记的。 陈凯更加肯定地点点头,“范联近来在写些什么?” “哼!”邝志慧气哼哼地说,“死了,还能写什么!” 陈凯惊讶:“什么时候,什么病?” 陈凯跟范联甚至都算不上朋友,只是一般的熟人,在陈凯的印象里,范联是一 个谨慎地计算着钱小心保养自己的男人,做枪手做得背有些微驼,但脸色却很红润, 在大庭广众之下行为拘谨,但从没听人说起他有什么病,也不像是会突遭意外的人, 因此对他的突然死亡感到意外。 “就昨天。谁知道是怎么死的,说看上去像自杀,这不,今天公安局找我去谈 话。” “你是说你现在要去公安局?”“对。” 陈凯是个自由职业者,他帮人搞各种策划,因为脑子好使、嗅觉灵敏、思路开 阔,所以在许多行业里都有点名气。同时他还是个三十五岁仍保持着好奇心和追根 究底习性的有闲男人。 “我能陪你一起去吗?”他问。 邝志慧很高兴,有这样一个男人陪在身边,别说是去一趟公安局,就是去一趟 地狱又有何妨?就算是一个不懂得期待趣味的女人,这点虚荣心也是有的。 在邝志慧颠颠倒倒向他叙述范联的尸体被发现的过程中,他用手机简短地取消 了与一家公司的工作约会。 “你说你昨天晚上去过那家宾馆?” “什么宾馆,只够招待所的级别,又在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地方,那些拍电视 剧的人管那里叫基地。” “昨天晚上你去过基地?” “对,我去还他东西。” “还东西?” “还他首饰。他给过我一些首饰,我决定跟他断绝来往,他就一个劲打电话问 我要还首饰。你知道,他是一个很差劲的男人,” 当初看她粘在范联胳膊上的时候,倒是看不出她是这么看范联的。 “公安局怀疑你谋财害命吧?” “谋他的财?做梦!这样小气的男人,不谋别人财已经很好了,谁还想谋他的 财。” “后来呢?” “我把首饰扔他脸上就回去了。” “有谁知道你去了?” “谁知道,反正总会有人看见吧。那种地方,大家都随便串门,给人看见还不 是很正常的事。哼,跟这种人谈朋友,真是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臊,” 陈凯交游很广,在各处都有些朋友,而在公安局里,又有他高中时的同桌童建 在刑侦支队当队长。但即使有老同学在刑侦支队当队长,他也只能被挡在外面,无 权旁听他们对邝志慧的询问。 在邝志慧被询问的时间里,陈凯去刑侦支队的办公室找童建,正好童建就负责 这个案子。童建知道他脑子好使,又喜欢瞎琢磨事,便问他对这案子的看法。 陈凯弯腰从童建手里点上烟,“你们把这女人叫来,是不是怀疑她是凶手?” “如果范联是自杀,自然就没她什么事。但如果是他杀,这女人既有作案的时 间,也有作案的动机。反正在定案以前,凡是有作案可能的,我们都要接触一下。” 陈凯喷出一口烟,用夹着烟的手作了个否定的手势,“这女人不是凶手。” “现在就下结论,未免太早了吧?我们现在连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都还没有 最后下定论呢。” “不早。如果被你们叫来询问的是凶手,就不会有牛一样的胃口。” 童建指着陈凯笑道:“你这小子,这案子干脆让你来破算了。” 陈凯一听就很来劲:“说定了。” 下午,陈凯随刑侦支队的办案人员一起来到基地。确实是一家冷清的宾馆,除 了前台服务员和保安,小小的大堂看不见一个客人。 电梯的一声,停在了八楼。 斜对着电梯门的是副制片黄鹏和外联小沈的房间,因为这个位置适合大家看通 告。 现在这个房间里是一片吵闹声。 “怎么会是我逼死他的呢?我不是一直叫他宁愿写慢点,但质量要保证吗?这 个大家都知道的吧?” “对对对,巩老板是叫他慢点写,他写不下去寻死是他自己的事情。”有人应 和。 “现在好了,他写不下去,死了,了结了,难道叫我们就这样一天天等着?” 巩德明的声音压倒了众人的嚷嚷:“你们吵什么,我不是正在找新的作者吗?” 一个女人沙哑的嗓子又盖过了巩德明的声音:“随便找一个算了,编得不好有 什么关系,拍的时候导演可以现场修改啊!” 巩德明立刻说:“导演已经天天在抱怨,说范联写的对话他句句都要改。再找 个句句要改的人来写,导演还不把我骂死!” 有人冷笑:“哼,就是找来一个好作者,二十集的电视剧,又不是一天两天就 能把剧情搞清楚的,还不知道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反正一过签约的日子我就走,下一部戏还等着我呢。” “我也是。” “是自杀的话反正死人不管,也没有办法。如果是他杀,哼,凶手不光要抵命, 还要叫他赔偿经济损失!” 童建看了陈凯一眼。陈凯读出那一眼里的意思是,这下让你开眼了吧。他看看 童建身后的侦察员小叶,挺挺脖子,免得显出菜鸟的样子来。 有人注意到他们一行三人的到来,就先闭了嘴,随后大家都看见房间门口站着 的这三位,也都一个个闭了嘴。大家都见过童队长和他的手下小叶,但对这个穿着 讲究、不断转着脑袋四处打量的陈凯毫不知情。在大家与童建他们打招呼的时候, 陈凯无声无息地站到不被人注意的墙角。但陈凯本身就是不容忽视的,他站在墙角, 仍然被人悄悄地注意着,既然陈凯没有对大家作自我介绍,童建也没有向大家介绍 他,大家只好对他的身份作着猜测。 墙角里靠着一块白板,上面用黑色的水笔写着通告的内容,日期是前一天的, 地点是吴家花园,但拍哪几场戏却是空白。白板旁站着一个五十岁左右微胖的男人, 看上去很体面,脸淡淡笑着,又似乎没笑,别人七嘴八舌争着发牢骚,只有他一言 不发。 灯头老梁说:“童队长,这案子到底怎么定性,我们可以干活啊。” 童队说:“你们干你们的,我们查案子应该不会妨碍你们吧?” 巩德明恨声说:“本子都没有,干什么活。” 声音沙哑的女人气急败坏地说:“快点找人写呀!” 陈凯看了那女人一眼,是个眉毛和眼线都纹得又粗又黑的高个子女人。他顺便 问了一句:“没本子?” 老梁说:“我们是作者写一页我们拍一页,天天吃热炒。” 陈凯嗨嗨一笑,自言自语地:“港派啊。” “赶进度。”巩德明纠正说。 一个女人大步走进来,见屋子中间站着童队长,想刹车却来不及了。 似乎没精打采的陈凯见到她忽然眼睛一亮,微微扬声道:“丽丽!” 孔丽丽一愣,见是陈凯,更是一愣:“你鼻子倒尖。” 陈凯笑笑:“正好顺风,就让我闻到了。” 陈凯过来揽过孔丽丽的肩,把她带到门外。 “我想问一下,站在桌边那个不言不语的男人是谁?”陈凯问。 “哪个?”孔丽丽一下子没想到桌边的人是谁。 “有点胖,看起来蛮有风度的那个。” “啊,黄鹏吧?他是副制片。这个人是不大爱说话。” “是这样。哎,你也是被怀疑的对象吧?”陈凯似开玩笑似当真地说。 “这你也知道?” “猜的。你当时确实在现场吧?” 孔丽丽本来就已经像一条充满了气的车胎,陈凯的话就好比替车胎拔了气门芯 子。 “你说倒霉不倒霉,哪里不能死,非死在剧组里,弄得大家都说不清楚。”孔 丽丽忘了一贯端着的高雅派头,气门芯子里冒出尖亮的高音,“本来我在片场,也 不会有我什么事,刚好方艳红的女儿拿化妆品来,方艳红打电话叫我回基地来看看, 那些化妆品剧组能不能用,所以我才赶回来的。” “能用吗?” “什么?” “化妆品。” “凑合着也能用用。” “方艳红是谁?” “就是房间里高高的那个女的。” 陈凯嘴里发出一阵沙哑的声音。 “对对,就是她。她女儿在一家小公司当文员,懂一些穿着打扮。” 陈凯作个控制音量的手势,“好在没死在家里,不然被怀疑的人可能就只剩你 一个了。” 孔丽丽咽一口唾沫,放低了声音,“那样反倒怀疑不上我了。我不是傻子,把 一个马上就要离婚的老公杀死在自己家里。” 陈凯笑道:“还没离呢?” “如果他把五万元钱给我,早就离了。” 孔丽丽是在市面上流行文学青年的年代看上范联并嫁给他的。那个年代的文学 青年到了现在,一小部分人成了著名作家,绝大部分成了顶多在辅导孩子上比别人 占有若干优势的普通人。那个年代播种了大量的文学青年,有的成了树,有的成了 草。唯这个范联是颗落在了夹缝中的种子,既没茁壮地出落成一棵大树,也没无声 无息地潦倒成一根小草,他在这个夹缝中长成了一棵干干僵僵的歪脖子树,是个常 常靠一天写一万个无聊的字谋生的写手,电视里播的连续剧里的角色常常念着他写 的台词,但在片头片尾的字幕里一般找不到他的名字。 “他说写完这部戏就可以把五万元钱给我。他一给我钱我马上就跟他离。” “他好坏是个能赚钱的枪手,跟他离婚,只跟他要五万元?” 孔丽丽看着陈凯脸上显出有些小瞧自己的意思,很不快:“当然不止这个数, 只是到现在还缺五万。” 陈凯张大嘴巴,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那钱该不会是赔偿你的青春损失费吧?” 孔丽丽气鼓鼓地说:“又让你说对了。” “不过,像范联这样的男人,一定有私房钱,我想那个数一定不会低于五万。” 陈凯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地说。 孔丽丽听出来他还是在怀疑自己,正想顶陈凯,正好童建出来,见陈凯跟这个 女人唠唠叨叨,就问陈凯:“想不想去现场看看?” 陈凯正在想着范联的为人,一下子没听明白童建近似耳语的问话。 “放心,尸体已经运走了。”这下童建明显带了调侃的意思。 陈凯解嘲地挥挥手,顾不得面子,迫不及待地转身邀请孔丽丽:“我们一起去 看看?” 孔丽丽记恨着刚才他关于青春流逝的话题,再说被邀同往的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因此懒得理他。但童建的眼睛也威严地看着她,这是一道无声的命令,孔丽丽身不 由己地跟着他们朝范联的房间走去。 范联的805 号房基本上保持着发现范联尸体时的原样。陈凯又向童建证实了这 一点,问:“我可以随便翻翻看看吗?” 童建说:“看看可以,翻翻就免了。” 陈凯不以为然:“头道茶你们已经喝了,我喝口凉茶还不行嘛?” “好好好,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反正该拿去检验的也都拿走了。 床上的被子散乱地铺着,像是刚有人在上面睡过,起床后还没有来得及整理。 床头柜上空空如也,放在上面的东西都拿去检验了。壁橱里挂着几件范联的衣服, 都是已经有些过时的休闲装,与孔丽丽时尚的装束形成很鲜明的对比。抽屉里的东 西也给拿空了。 只有桌上那台电脑没动地方,还有电脑旁厚厚一叠打印出来的剧本。要说还有 童建他们吃剩下的,大概也就是这些了。 “有破案价值的东西都给你们拿走了吧?”陈凯很不过瘾。 “够了,别不满足,你是因为认识我才能来现场看,不然你一个闲人,这门都 不让你进。”童建跟他一向随便,便嘲弄地说。看陈凯的表情有些受伤害,又说, “行了,要是还想知道什么,我这儿有一份拿去检验的物件清单。” 陈凯打开电脑,在D 盘里找到了《花红季节》的文件。因为据说那个有点像遗 书的文字就写在剧本的后面。他把滚动条移到文件最后,但文件最后部分是《花红 季节》的提纲。 “没有遗书。” “不可能。”孔丽丽看着电脑屏幕,眼里带着惯有的不屑,“当时大家都看见 了。” 陈凯问:“你也看见了?” “我当时不在场。” “但是你知道。” “全剧组的人都知道,他把遗书写在了剧本的后面。” 陈凯坐在了电脑前,划动鼠标,查找范联打入电脑里的各种文件。 最后陈凯又返回《花红季节》,在文件的下半部分找到了那段被认为是遗书的 文字。“找到了!”他有些兴奋,但随即又感到奇怪,“可是遗书并不在文件最后 啊。” “对了,他们说,电脑屏幕一亮,屏幕上出现的是剧本的片段,中间空了几行, 下面就是那份遗书,大概当时屏幕上是这个样子,所以可能大家才认为遗书写在了 文件的最后。”童建说。 陈凯把遗书移到童建说的位置,细细地看了几遍,又把文件前前后后翻来翻去 看了很久,最后还把那段遗书打印了出来。 “看看还不过瘾吗?”童建笑着拍拍陈凯的背。 “你手里一定也有一份,我为什么不打一份?”陈凯很认真地把遗书折好了放 进口袋,回身问童建:“有没有在范联的行李里找到金首饰?” “这你也知道?找到了,一根项链,两枚戒指。” “黄金的?” “对,黄金的,都是老式首饰。” “这么说,邝志慧说得没错,她昨天真是来还他首饰的。” 孔丽丽听他们说到老式的黄金首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哼,他还指着 他老娘这点破首饰派两次用场!”她见陈凯和童建都看着她,说,“当初他向我求 婚,用的也是这三样破首饰。” 陈凯看着孔丽丽说:“他向邝志慧要还首饰,也许说明他思前想后,最后觉得 还是不与你离婚的好?” 孔丽丽不是笨人,从陈凯闲闲的口气里听出打探的意思,不由得把一张板脸更 板得像一块梆硬的鞋底子:“你以为是他反悔了不肯离婚,我就把他杀了!” “不不不,我只是想,他怎么能在有过你这样的太太后,再接受后来那个姓邝 的女朋友。” “要不怎么有人把男人叫作猪呢!” 陈凯转过头去,不想让这女人看到猪们的尴尬和不快。 孔丽丽仍然为陈凯的问题生着气,“虽然离婚是我提出来的,但他马上就同意 了,而且从来就没有反悔过。这事谁都知道,就连我儿子都知道,不信你可以随便 找人问。”她转脸问童建,“我还有事呢,可以走了吧?” 童建分明没有留她的意思,拿眼睛指指陈凯。 孔丽丽还生着陈凯的气,眼光都凶了,狠狠白一眼陈凯,转身就走。 童建朝陈凯哈哈笑起来。 陈凯毫不受挫,思路仍然活跃:“你们在现场勘察时,除了拿走了范联的行李, 还拿走了什么?” 童队想了想:“几个茶杯,就是客房里带盖的那种,还有几个一次性杯子。” “怎么有几个带盖的茶杯?像这种标房,一般一个房间只有两个带盖的茶杯。” “我也问过剧组的人了,他们说平时大家串房间,可能就有人把茶杯拿到这个 房间后忘了拿回去。” “嗯,这倒是常有的事情。茶杯是喝酒的?” “不,有一个干净的茶杯,没用过,其余都是喝茶的。” “有酒瓶吗?” “没有。” 陈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跟童建打一声招呼,一转身就不知去了哪里。 整个八楼都被剧组包了下来,因为地处偏僻,剧组的人大家都是熟的,进进出 出比较大意,所以宾馆为了保障剧组的安全起见,消防梯晚上是上锁的,如果谁想 在晚上八点之后到八楼来,只有乘电梯这一条路。又因为宾馆生意冷清,除了八楼 外,其他楼面没住几个人,因此进进出出的人大堂值班的都认识。出事的晚上,大 堂值班的人只看见一个扁脸的陌生女人在晚上进出过宾馆,没有见过其他陌生人。 不用说,已经证实这个陌生的扁脸女人就是邝志慧。另外,每个客房的门上都安装 有猫眼,如果是陌生人要进范联的房间,一点不着痕迹几乎是不可能的。 八楼的走廊两边,每个房间的门上都贴着写有姓名职务的名签,是为了方便剧 组成员之间的联络。陈凯沿着走廊一间一间看过去,从演员到职员,几乎没看到熟 悉的名字。门上贴着会计和出纳名字的房间门开着,里面两个女人无所事事地嗑着 瓜子在聊天,她们用警惕和疑虑的目光看着探头探脑的陈凯。陈凯忙退了出来。 两个四五十岁的女人从对面过来,只顾自己讲话,没注意到陈凯。 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人家跟我说,你以后再也不要接化妆费预算五千元的 活。你看,我现在连我女儿的化妆品首饰都贡献出来了。首饰用用也就算了,反正 是假的,也用不坏。我女儿这些化妆品,都是进口的高档品,今年流行的水果彩影, 一盒就五百元,我女儿买来还一次没用过,想不到两个女主角还嫌不好,说不是她 们用惯的牌子,你说气死人不!导演又想把女主角打扮得漂亮点,我和孔丽丽只好 到城隍庙去淘十来块一个的胸针和头饰,脚骨都跑细了。” 另一个也说:“你还五千元,我呢,才三千。你想想,开什么玩笑,三千元钱, 给每个演员买一双好点的袜子都不够!” “不谈了,不谈了,只想早点拍完拉倒,就算做场恶梦,可偏又死了人……” 陈凯贴着墙边让她们过去,等她们走进了一个房间,听不见说什么了,再继续 往前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门上的名签。 导演的房间在近走廊尽头的消防梯边上。陈凯从贴在门上的名签上,第一次知 道中国还有一个叫庞家明的导演。 门半开着,一个穿着软底鞋上了年纪的男人,正弯腰在矮柜的微波炉里热牛奶。 陈凯看见他的时候,正好微波炉铃当的一响,他小心地开了炉门,从里面捧出热牛 奶来。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是从窑里捧出一个刚刚烧好的极品陶器。这种谨 小慎微的样子让陈凯犹豫了一下,想确定一下此人到底是不是导演。 庞家明直起身来的时候,看见了驻足在门口犹豫不决的陈凯,陈凯同时也看到 了一双冷冷的眼睛,和一张嘴角下垂的略显刻薄的脸,陈凯脸上堆起笑来,微微躬 躬身:“庞导吗?” 庞家明不情愿地点点头,冷冷打量着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猜测着他的来头。 陈凯不等他邀请,就自己走了进去,草草地自我介绍说:“我叫陈凯。” 庞家明抿紧了薄嘴唇,谨慎地看着陈凯,再点点头。 陈凯走到圈椅前,反客为主地指指庞家明手里的牛奶:“快喝吧,别凉了。” 庞家明是指挥惯别人的,现在被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指挥着,说不出的不舒 服。他抢着要做回主人,不情愿地对陈凯做个请坐手势。他的手势才做到一半,陈 凯已经在圈椅里坐下了,并且向前半侧着身子,一副要进行长时间倾心交谈的样子。 “你是——”庞家明在床沿上坐下,想弄明白陈凯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我是陈凯,我和童队一起来的。我对这个案子有兴趣,来问问情况。” “是案子吗?” “死了人还不是案子吗?” “不是还没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吗?” 陈凯满有把握地抬抬眉毛:“这点你放心,肯定是他杀无疑。” “可我倒更相信他是自杀。” “为什么?” “写这种本子,本来就没什么准星的事,一会儿要他把场面尽量写得大写得漂 亮,一会儿又恨不得叫他把本子写成一个室内剧,连布景道具都可以找他说话做他 的主,这么说吧,剧组里只要是个人就可以对他发号施令。这样一种写作状态,就 是不寻死,也早晚要疯掉。就说我吧……” 陈凯打断他:“怎么会找范联写这部戏,明明知道他的才能不够,更不合适写 这种青春剧?” 一说到这个,庞家明有太多的话要说,也忘了追究陈凯,捧着牛奶杯在方寸之 地里踱开了方步。 他自嘲地一笑,说:“虽说我是这部戏的导演,但从找剧本到选演员,我从来 就没有得到过发言权,就是场景也基本上都是他们找好了,拍了板,才带我去看一 下就算通过了。” 陈凯:“这么说你也不满意范联做写手?” “我可不想说不喜欢,这牵涉到杀人凶案。” 陈凯觉得这个庞家明不只是谨慎,简直就是老奸巨猾。 “但事实是你确实不喜欢。我不管你是不是喜欢,我想知道的是,既然范联是 这么一个不合适的人选,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剧组聘他来写这个剧本呢?” “看起来你是个精明的人,怎么问出这么傻的问题。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所 有这一切不如意的地方,全都是因为钱呗。选的演员最好都是能自己带资金的,选 的场景最好是人家免费提供的。据说巩德明他们拍上部戏的时候请他修改过剧本, 这次又请他,肯定是他的要价低呗,”导演温吞水一般地说,话里带着嘲讽。 陈凯觉得这个导演在这个剧组里一定自认为受到冷落,从本子到演员到场景, 样样都不遂心,所以碰到这个可以得罪的人,就急不可待地要得罪他一下。 “本来这个剧本是青春剧大家曾凡的创意,如果让曾凡把这个剧本写下去,一 点问题也没有。他们为了省钱,半途中止了与曾凡的合同,只买断了人家剧本的提 纲,而且这个提纲还很不完备,就急吼吼开拍了。” 这时从门外响起一串重重的脚步声,进来的就是那个沙哑嗓子的高个子女人。 她进门草草看一眼庞家明,然后将眼睛停在陈凯身上,嘴里却匆匆问着庞家明: “看见巩德明吗?” 如果说这个女人正在火里,那么庞家明就在水里。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女人, 不声不响地摇一摇头。那女人又看了一眼陈凯,意义不明地朝他笑笑。陈凯也忙向 她笑一笑。她指着陈凯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没说,然后又像进来时那样风风火火 地出去了。 “她叫方艳红?” “对,她是这个剧的制片。” “她是制片?”真叫人大跌眼镜,好在陈凯不戴眼镜。 “名义上的。实际上的老板是巩德明,因为巩德明是电视台的人,不好亮明身 份。” “哦,就好比公安局的人不能开卡拉OK. ” “对,就是这意思,所以剧组公开对外就打她的牌子。” “她有来头?” 庞家明哼哼一笑,不作回答。 陈凯想着她刚才出去前对自己的那种笑,“她——她那是做什么?” 虽然陈凯没说是什么,但庞家明心里清楚,阴阴一笑说:“荷尔蒙失调呗。” “嗯?” “她是单身女人,离婚十年了。” 陈凯耸耸眉毛,把那种感觉先放在一边。 “他们就不想把这部戏拍得好点,可以多赚点钱?” “现在拍戏赚钱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把片子拍好卖掉后赚钱,一种是拍片子的 过程中就赚钱。” “后一种怎么讲?” “知道片子不是什么上乘之作,与其冒拍好了卖不出去或卖不出好价钱的风险, 不如在制作过程中就先把钱捞到口袋里。” “明白了,这种时候,投资商是最大的冤大头吧?那么,到底是先赚钱还是后 赚钱,是一开始就决定的,还是做到半途再作决定?” “这不是什么时候决定的问题,而是由什么样的人决定的问题。” “明白了。不过……”陈凯环顾房间,语气变得尖酸起来,“我看别人都在着 急,就你不急。是不是你反正到时候凭合同拿报酬,这片子能不能拍下去跟你无关?” 庞家明抿了抿薄嘴唇,锐利地盯着陈凯,“这不是我着不着急的问题。” “我看你很悠闲,喝喝牛奶,踱踱方步,连剧本都不研究一下。”他泛泛地指 一指房间,导演的房间里确实连一张纸片都看不见。 “因为剧本还没有写出来。”庞家明说这话时声音仍然不高,但他明显地生气 了。 “是这样——”陈凯仿佛已经洞察了一切似地拉长声音说,站起来,像来时那 样彬彬有礼地躬躬身子,转身走了。 庞家明有些愤恨地盯着他的背影,有些后悔跟他说了这么多。 童建再见到陈凯的时候,陈凯已经坐在了总制片巩德明的房间里,他听陈凯正 在问有没有谁在晚饭时和范联一起喝酒。 童建大步进门,高声说:“你脚倒快,又溜到这儿来了。这话你何必问巩先生, 问我就行了,没人在晚饭时和范联一起喝酒,也没人见范联自己喝酒。” 巩德明忙点头,表示童建说得完全是事实,“其实晚饭是我和副制片黄鹏跟他 坐在一张桌上吃的,就是你们进来的时候可以看见的左边那幢楼,那楼里有一个食 堂,是江西人承包的,只卖盒饭和很难吃的江西菜,谁有胃口喝酒。” “你们这部戏的投资方是谁?”陈凯转移了话题。 巩德明脸一沉,“投资商搭什么界?” “我是想,碰上这样的事,投资商要受损失了吧?” “哦,”巩德明一脸无奈地笑起来,“如果一天天等下去,肯定要超出预算了。” “那还不快找个枪手顶上?” 巩德明又无奈地笑笑,“你当枪手好找?现在管他们都不叫枪手,改叫抢手了, 他们手里的活一般也都是排了档期的。” 导演双手捧了一个保温杯悄而没声地进来,软底鞋踩在地上像猫爪的肉垫一样 轻巧。他看见陈凯坐这里,想退也不能退,便站下来,不动声色地插一句:“中国 这么大,多出点钱嘛,还怕找不到人?” 巩德明不乐意地回头,“庞导,你不是不知道,这事一出,我就愁着到处找人 了。” 庞家明依然慢条斯理地说:“找是找了,找得不对路有什么用?我不是给你们 出主意了,就找曾凡来写啊,这个本子的策划、大纲都是他的,由他来写,马上就 可以上手,写出来的质量也一定比范联好。” 巩德明苦了脸:“哎哟,庞导,你不要给我出难题好不好。这部戏就是资金不 够,要不然一开始就可以叫曾凡自己来写了,你明明知道那个曾凡开的是什么价, 就是叫他现在来写,我做后期的钱都贴给他还不知够不够。你们不当这个家,都不 知道当家人的苦处。”说罢他起身连连摆着手,扔下他们不管,自己走了。 庞家明旋开杯盖小小地喝了一口茶,用下巴指指走出去的巩德明,又指指放在 梳妆台边上的一个小保险柜:“一点都不懂艺术,只知道钱。”说着又捧着保温杯, 踏着轻悄悄的步子走了。 童建看陈凯一眼,意思是我们也走吧。 陈凯想了想,问:“现在还留在范联房间里的东西都不重要了是吗?” “什么意思?” “我想把那叠剧本拿去看看。” “你怎么有这雅兴?” “就是想看看。” 两人出了巩德明的房间,正好另一个侦察员小叶也从其他房间出来。 童建说:“好,我叫小叶帮你去拿一下,行了吧。” “还用说,感激不尽。” “小叶,你去范联的房间,把桌上那叠剧本拿来。” 小叶领命而去。童建和陈凯一起走向电梯。童建按了下电梯的按钮,电梯马上 从下面升上来了。 电梯门开,童建正要拉陈凯一起进电梯,陈凯突然转身,说:“等等,我去问 问本来他们打算明天到哪里去拍戏。”回身去了对着电梯门的副制片黄鹏和外联小 沈的房间。小叶从范联房间里拿了剧本出来了,还不见陈凯出来。又磨蹭了一会儿, 陈凯才出来,但并不过来,却顺着走廊又看着门上的名签一间一间走了过去,童建 和小叶正等得不耐烦了,才见陈凯一边跑向电梯,一边还看着手里的两张名片。 三个人才进了电梯回过身来,巩德明过来了,见他们还在电梯里,一愣。 陈凯忙按住开门键,不让电梯门合上。 巩德明进了电梯,说:“约了个枪手,跟他谈谈。” “是啊,这是你们现在的当务之急嘛。”童建说。 巩德明叹口气摇摇头:“多出来的事,谁想得到呢。” 小叶将完成部分的剧本交给陈凯。 陈凯接过草草一翻,满意地点点头,说:“很好,这里面还有一份完整的提纲 呢。” 因为地处郊区,有的是场地,大家都把车停在大堂门前的空地上。 童建问巩德明:“去哪里,要不要我们带一段?” 巩德明说:“不用,剧组有车。” 大家也就不客气,各自上车。童建一行三人上了警车,白色的桑塔纳,巩德明 上了一辆崭新的黑色风神蓝鸟。 巩德明的风神蓝鸟一点火,车速马上就拉起来了,陈凯有些羡慕地看着那黑色 的车影一拐,便很快消失了。 童建和陈凯并排坐在警车的后座上。小叶在前面开车。 陈凯一只手里拿着童建给他看的从范联房间里拿去检验的物品清单、案发期间 在基地的人员名单,和大叠的剧本,另一只手捏着下巴,两眼看着车窗外,但扑面 而来的景物分明都是一片虚空,他的眼睛是直的,正在出神。 童建说:“询问下来,邝志慧和孔丽丽都有作案的动机和嫌疑,而且在案发这 段时间都曾在现场出现过。昨天晚上好几个人都看见邝志慧在晚上八点左右进了范 联的房间。邝志慧到基地来过好几次,跟范联的关系好好坏坏的,大家都认识她, 甚至把她看作是范联的一个笑话。负责服装的说她还很好奇地贴到门上去听过,隐 约听到里面有争吵声。而孔丽丽昨天在片场给演员化完妆后,先走了,后面补妆的 事全留给另一个化妆去做了。剧组拍完戏回来,已经是过了午夜十二点,也就是过 了案发的时间。根据推断,范联喝下酒和吃下安眠药的时间应该是十点到十二点之 间,所以,在片场参加拍摄的人员没有作案时间。另外,有几个家在上海,或在上 海有住处的年轻演员,他们基本上都不住在基地,所以虽然昨夜没戏,但人也不在 现场。所以,如果是凶杀,孔丽丽和邝志慧两个女人嫌疑最大。” 陈凯的眼睛突然活了起来,说:“有没有作案时间,人在不在案发现场,这都 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动机。有了作案动机,其他一切都是可以伪造的。” “对啊,我说的这个也是考虑了作案动机的。你想,现场又没有谋财杀人的迹 象,除了这两个女人,谁跟范联有仇?” “我不正在想吗?” 童建笑着说:“先别说谁作的案,你先把你认为这是一个凶杀案的根据说一说。” 陈凯不紧不慢地分析说:“我的根据有两个方面,一是那份所谓的遗书,二是 酒具。” “怎么讲?” “我查了他的电脑,他把所有的文件都分门别类,安排得井井有条,所以,这 样一个有条理的人,如果想要写一份遗书,这该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一次写作,他一 定会认真对待,而不会随随便便把遗书和剧本写在一起,而且还是插在剧本的中间, 说准确点,就是插在剧本的后半部分。这是一,这说明这凶手会一点电脑的输入法, 但并不熟悉电脑。二是,我看了范联写的东西,虽然他是一个缺少才情的枪手,但 他毕竟写了这么多年,他对文字和语法的运用,还是十分准确和娴熟的。但是在这 份所谓的遗书里,你看,”他读了出来,“‘我是一个爬格子的动物,生活又是一 团糟,这样一天一天的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到此结束吧,我已经活的太吃力了。 ’短短三行字却有两处错别字。‘一天天的活着’,这个‘的’,应该用这个‘地 ’:还有下面这个‘活的太吃力了’,‘活的’应该是‘活得’。而且用的是口语, 你看,‘太吃力了’。像范联这样,如果写遗书,他一定会用书面语,比如,可以 用‘太厌倦了’、‘太疲乏了’等等,而不是用口语‘太吃力了’。你发现没有, 范联剧本中人物的对白,依我看,一点都不口语,相反太古板,太书面化了。这是 范联在当职业写手以前,当过多年工会干事所留下的后遗症。所以,这是一份伪遗 书。谁会不怕麻烦替范联写一份遗书呢,只有那个想要把人们的思路引到范联是自 杀这条歧路上去的人,也就是凶手。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这个凶手的自我感觉 不错,以为自己有能力替范联写一份遗书,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写作与一个枪手的写 作到底还是有一定差距的。因此这个凶手虽然受过高等教育,但经常是靠说话吃饭, 而不是靠笔头子吃饭的人。” “的地得不分,这是最平常的错误,弄不好范联也可能会犯。” 陈凯随手翻翻剧本,“别人会犯,范联也可能会犯,这都不假,但以他的水准, 绝不会短短三行字就错了两个。你看,‘快快乐乐地走着’,‘跑得疲惫不堪’, 这剧本里‘的地得’的用法比比皆是,没有一处是错的。如果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 那么还有一点,遗书中说,‘生活又是一团糟’,似乎就是在说他与两个女人的问 题,但又没有点明。如果两个女人当中有一个是凶手,她要么不提这个碴,要么干 脆点明,就是说,要么彻底掩盖,摆脱干系,要么索性引火上身,造成他人陷害的 假象。凶手这么含糊其词的做法,反而排除了孔丽丽和邝志慧的嫌疑。” 童建回味着点点头:“嗯,这遗书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呢?” “你们检验的结果,是范联胃里的安眠药是和酒一起喝下去的,但你们在现场 既没有找到酒瓶,也没有找到酒杯。试想,一个服了安眠药准备去死的人,而且死 相又很随便的人,肯在临死前,还去把酒瓶扔掉,并且把酒杯清洗干净吗?只有凶 手,因为是凶手和范联一起喝的酒,而那安眠药就是被放在酒里喝下的,凶手拿走 容器,是为了掩盖投毒的事实,让人误以为安眠药是范联自己吃下去的。” “说得好,关于酒的问题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遗书,我倒没想得这么多。这 凶手真是一个精明过头的人呢。”童建有些感慨。 陈凯听了微微一笑:“既然是过头,就未必是好事,我看这凶手,最后坏也一 定坏在精明过头的份上。” “怎么讲?”童建很感兴趣。 陈凯看看车窗外,突然叫前面开车的刑警停车。 “想想动机吧。”他下车前回头对童建做个有点作弄人的眼色。 “嗨,你去哪儿?” 陈凯用力关上车门。 童建冲他比比拳头:“看我以后还带你到这种地方来!” 陈凯什么也没听见,他正小心地避开身边潮水一样的自行车,飞快地上了人行 道。 童建回身朝车窗外一看,陈凯正走向街边一幢新近重新修葺过的老洋房,有雕 花栏杆的露台和华美的庭园。如果是在繁星点缀的黛青的夜空下,在这样的房子里, 或者在这样的草坪上,是最适合一对情意绵绵的年轻男女长久地持手相对、相互倾 诉衷肠的地方。 童建回身暗笑,心想这个花花肠子的陈凯,真会挑地方,一定又认识了新的美 眉,约好到这种花前月下的地方幽会去了。 然而陈凯在这幢很有风情的房子里,碰上的不是他的新美眉,而是他目前唯恐 避之不及的康妮。 豪宅的大门是厚重的铸铁雕花大门,看得见里面有一把大锁紧锁着。边门也是 同样花型的铸铁雕花门,看不出是开着还是锁着。陈凯上前既自然又自信地推了一 下,边门开了。边门旁有一个小亭子,里面可能有看门的警卫,但陈凯看也不朝边 上看一眼,就径直朝主楼走去。边门旁的小亭子里果真有个守门的,他看陈凯气宇 轩昂直往里走,竟也不知怎么去拦住问他。 陈凯才上了台阶进了门,就隐约听见有一男一女的说话声,他便循着声音往里 走。 “说好了,刘经理,过几天我再来找你。” 陈凯听着这说话声耳熟,心里正起着疑惑,人快要到跟前了,见是康妮从一扇 门里出来,还笑着直向里边的人摇手。陈凯想抽身往回走已经来不及了,他做梦也 没有想到,一直躲着康妮,结果自己跑到康妮面前来了。那康妮摇罢了手回过头来, 正遇上陈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也一愣。 “哟,怎么在这里显身了?”康妮很快回过神来,撇撇嘴讥讽地说。 陈凯也回过神来,嘻嘻笑着说:“不就是因为追你,才追到这里的吗?” 刚才跟康妮说话的刘经理闻声出来,一看这两个人的神情,感觉有些异样,本 来想脱口说点什么的,就堵在嘴里没说。 “好话都让你说了!”康妮恶毒地瞟一眼陈凯。 陈凯只当没事似地转过脸对着刘经理:“你是刘经理?” “是。”那刘经理还没理出什么头绪,就被动地接招。 “你负责这房子的出租出借是吗?” “是。” “是这样,如果我想借五天拍电视剧,要多少钱?” 刘经理听陈凯说明了来意,和缓了脸色,不假思索地说:“原则上是一万元一 天,如果借的时间长,可以适当优惠。” “优惠多少?” “打个九折吧。” “才打九折?” “打九折已经不错了,按我们老板的意思,应该是一点折扣都不打的。前一阵 也来过一个拍电视剧的人,想借我们的房子拍电视剧,连合同都写好了,就是因为 出不起这个价钱,到现在还没有来签字,也不知道他们还想不想借。而我们,也不 在乎赚这点租金,要借就是这个价钱,借天数多了顶多打九折,再低不行。” “那个被吓跑的剧组在拍什么电视剧?” 刘经理抓抓头皮想不起来。 “是不是叫《花红季节》?” 刘经理停止抓头皮,“哎,对对,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现在是我来借你们的房子,我是康妮的男朋友,你们也不能网开一面?” 刘经理的脸色更加和缓了,但依然一口咬定是一万元一天,“拍电视剧,灯光 啊,布景啊,把房子里弄得乱七八糟不说,说不定还要把什么地方弄坏了,这房子 我们刚装修过,每一种材料都是正宗进口货。” “我们会小心的,保证不会弄坏一样东西。” 刘经理摇摇手,“先生你借不借无所谓,但如果想讨价还价,那是一点余地都 没有。” 陈凯装出一副犹豫不决、但又像是要最后痛下决心的样子,问:“那么,刘经 理,你能给我看看你们和那个拍《花红季节》剧组的合同书吗?” 刘经理看看陈凯脸上很真诚的模样,再看看康妮,康妮脸上很惘然,也正看着 陈凯呢,想想反正也不是什么机密的东西,而眼前这个又是潜在的客户,就招呼陈 凯进来坐下,自己在办公桌里翻找起来。 这是一份普通的合同,简洁明了,是早就打印好的,只是因为来借房子的乙方 空白处手写着《花红季节》剧组的名称,才知道这是一份要跟《花红季节》剧组签 的合同。合同上写明要借十五天,租金十五万。起借的日期暂定在十月十五日,也 就是应该从昨天起。这张合同至今还是一张废纸,因为合同最后甲乙双方没有签名 盖章。 陈凯对刘经理说:“这张合同反正已经作废了,给我吧,我先拿去给我们老板 看看,然后再作决定。” 那刘经理过来凑近了合同看了看,陈凯特意把起借的日期指给他看,使他确信 这是一张已经没有用处的废纸。刘经理看清楚了,点头。 “好,麻烦你了,刘经理。”陈凯笑容可掬地向刘经理道别,一手揽过康妮的 小蛮腰,“我们走吧。” 才出了刘经理的办公室,陈凯就把手从康妮的腰间放了下来。 康妮警觉地看一眼陈凯:“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神神叨叨的。” “借房子啊。” 康妮白他一眼:“你借房子?鬼才信呢!” “那你来干什么?” 康妮挺了挺腰杆,“我才是来借房子的呢。” 陈凯失笑:“你借这房子?你借这房子干嘛?” “当然是我们老板要借。” 陈凯和康妮刚来到街上,陈凯一伸手就拦了一辆出租,帮康妮拉开了车门。康 妮满以为这是陈凯在讨好自己,也不问陈凯想去哪里,以为总是要请她吃饭什么的, 就摆足了架子先上了车。等上了车才发现陈凯并没有上车的意思,反而还正想把车 门拍上。康妮气坏了,大声叫司机开车。司机有些吃不准,回头看陈凯,陈凯忙顺 水推舟做个请他开车的手势。 载着康妮的出租车从陈凯面前擦过,陈凯松了口气。他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在 电视台工作的女性朋友的电话。那个朋友说今天没空。陈凯不由分说,把手机从耳 边移开,像对讲机一样拿在面前大声说:“蒋小莉,我想你。说好了,今天我请你 吃个饭,半小时后我在你们电视台楼下等你!” 他啪地关了手机,又伸手拦下一辆出租。 陈凯一手轻轻搭着蒋小莉的腰,偕她一起款款走上酒家台阶的时候,门边两个 迎宾小姐齐声高喊:“欢迎光临!”并一起向里做出请的手势。在旁人眼里,这无 论如何都是一对璧人,但谁看得出蒋小莉刚才几乎是被陈凯绑架来的。 陈凯殷勤地请蒋小莉点菜,亲自为她斟上酸奶。蒋小莉吃不准他今天请自己出 来,是要向自己求爱呢,还是要自己帮忙。想想若是他要自己帮忙呢,只怕自己的 能力不够;想想若是他要向自己求爱呢,嗯——也许并不需要有什么特别的心理准 备。蒋小莉心里琢磨着这些念头,陈凯却只是跟她谈一些电视台里很寻常的事,以 及一些电视剧制作的闲散话题。恍惚间,蒋小莉仿佛与陈凯根本就是许多年的老朋 友,一起吃饭也只是一般的叙叙友情,没有任何的功利与目的。 “哎,小莉,有个叫庞家明的你知道吗?”陈凯换了话题。 “庞家明,是导演吧?知道啊,电影厂的导演。哎,最近他导了一部政治性很 强的电视剧,叫好不叫座的那种,上面规定每家电视台必播呢。” 陈凯惊异:“是吗?我还当大家都不知道这个导演呢,看来只有我不知道了。 不过,这种叫好不叫座的电视我是向来不看的。” “所以你不知道啊。” “可我还自以为是万宝全书角都不缺呢。”陈凯很正经地说,仿佛不知道世界 上有一个叫庞家明的导演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蒋小莉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嗤地笑了出来。两人笑作一团。 止住了笑,陈凯又问:“巩德明是你们台的吧?” “是啊。这个人远比庞家明没有名气,你倒知道?” “是制片吗?” “不是,只是新闻部的一个工作人员,不过,他好像有半年多没来上班了吧, 请的病假。” “新闻部的人也能拍电视剧吗?” “原则上是只要有钱,又有销售渠道,找个有电视剧制作号的单位挂靠一下, 就谁都能拍。不过,电视台是不允许台里的工作人员在外头做这种事的。” “要是做了呢?” 蒋小莉意味深长地笑笑:“那就看你怎么跟台里处好关系了。弄得不好,恐怕 至少要受点处分吧。不过,真在外面干这种事的人,一般都有办法把事情摆平。” “那你说,像巩德明这样的人,长年请病假,会不会也在外面搭草台班子挣大 钱呢?” 蒋小莉想了想,不敢肯定:“巩德明脑子挺灵活的,如果他请了假在外头跟人 家搭草台班子拍戏也不是不可能。对了,我好像听说他今年上半年把台里分给他的 房子卖了,然后在黄浦江边买了一套高档住宅,还买了车,有人在马路上看见他喜 滋滋地开着新车。” 陈凯仰头表示恍然。 “你找我来,是不是也想自己抓人拍电视剧?”蒋小莉又想起他请自己的目的。 陈凯连连摇头,“我哪有这细胞。” 手机响,陈凯打开手机接听,哼哼哈哈了一阵,十分为难地说:“吃饭免了。 我一天都在忙呢。我现在……你看,我现在正跟一位小姐吃饭呢……” 蒋小莉向他摇摇手,意思是她没关系。 陈凯又对着手机哼哼哈哈了一阵,下决心似地说:“好吧,我来。” 关掉手机,他扬手示意服务小姐过来埋单,又歉意地对蒋小莉说:“上午就跟 人家约好的,因为有点事,耽搁了,现在他们硬要叫我过去,有个产品上的创意问 题……” 蒋小莉连忙说:“没事,你忙去吧。” 服务小姐过来,陈凯匆匆放下三百元钱:“够了吗?” 服务小姐看一看菜单:“够了。” 陈凯一边站起来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往身上披,一边做个要蒋小莉按兵不动的手 势:“你慢慢吃。真不好意思,才陪你吃了一会儿。这样,这顿饭不算,我下次重 新请过,你给我留好时间。” 前一天陈凯离开基地前匆忙跑去找的人除了黄鹏,还有那个体形高大嗓子沙哑 的女人方艳红,他进到她的房间,匆匆向她要了张名片就走了。第二天,陈凯按方 艳红写在名片背面的号码往基地打电话,电话马上接通了,那把沙哑的嗓子很蛮横 地喂了一声,但听说对方就是昨天跟童队一起来的那位风度翩翩的先生,沙哑的嗓 子也立刻变柔软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啊?”她说,一边跟边上的什么人打着哈哈,格格地笑着, 但语气里多少有些戒备。 陈凯说:“我有个朋友,有些闲钱,也想附庸一下风雅,投资文化事业。你是 制片,这一方面一定很熟,我想向你咨询一下,如果投资拍电视剧要做些什么?” “是吗?这好啊。”方艳红一下子摈弃了身边一切杂乱的人声,又兴奋又紧张 地盯着问:“你朋友想投资多少,现在就想投资吗?” “我只是想跟你了解一下。”陈凯见对方已经入了圈套,便不忙着收网。 “你把你朋友约出来,我们可以具体谈谈。” 陈凯走进茶坊的时候,方艳红已经先到了,她笑弯了一嘴鲜艳的口红,冲着陈 凯直摇手,非常天真可爱的样子。陈凯也向她笑着,心里却在想,这样的笑脸必须 配在一张白白嫩嫩的脸蛋上才行。想到这个,陈凯一下子失了主张,觉得像方艳红 这样的女人,就是放在茶坊也是不合适的。但事已至此,只能作罢了。 他装出很高兴的样子向方艳红走过去。 “你朋友没一起来?” “我是他的策划兼顾问,他托我全权打理这事。” 方艳红听了眉开眼笑:“如果你朋友肯在这个时候投一点钱进来,我们就可以 保证把这部戏拍完了。不然,我真是急得走投无路了。” “如果我朋友不想投资这部戏——我了解他这个人,他做事喜欢有始有终—— 他就不会把钱投在一部已经拍到一半的戏里去。” “陈先生,你千万帮帮忙,无论如何想办法说服他。这部戏许多内行都看好, 特别戏还没有开机,我们到北京去跑发行的时候,已经有人愿意买断发行权了,所 以只会赚不会亏。再加上已经拍了一半,回拢资金的周期也比从一开始就加入要短 得多。” “有这样的好事,肯定有许多人抢着要投资了?” “有几个人像你陈先生这么明白?”方艳红笑眯眯地定睛看着陈凯。 “那如果一时找不到明白人肯往这部戏里投资,你这个制片怎么办?” 方艳红把香烟头在烟灰碟里划来划去地按灭了,赌着气说:“还能怎么办,大 不了再去借高利贷。” 陈凯诧异:“借高利贷?” “是啊,听起来很好听,我是个制片,可我是个专借高利贷的制片!” “明白了。”陈凯说。他看着方艳红沾在给烟熏黄的牙仁上血红的口红印子, 心想像方艳红这样的人物,还居然顶着一个制片的名,想想像她这样的人,在剧组 里面也只配做做借高利贷的事。 “你在所有的剧组里一直做借高利贷的事?” 方艳红撇撇嘴:“哪里有专门靠借高利贷来拍电视剧的?这次还不是为了把这 部戏拍下去,不得已嘛。” “你和巩德明他们合作很久了?” “小阿弟,你在试我们的深浅呢?”方艳红突然诡谲起来,“我跟你说,虽然 我们这个班子是第二次合作,但我们合作得很好,以后我们还要一部接一部地拍下 去。黄鹏,就是副制片,他已经在为下一部戏联系导演和演员了。” “先不说下部戏,单说这一部吧,缺的资金多不多?” “多是不多,如果范联不出这事,他顺顺利利地把剧本写出来,省着点花,大 致也差得不多了。” “现在呢?” “差个几十万,也就是缺个做后期的钱吧。当然,如果你朋友肯多进点,我们 还可以把场面拍得漂亮点。不然就粗糙一点,有些镜头只好放到公园里去拍了,台 词让角色在林荫道上一边走一边说,因为我们联系了一个不要我们出场景费的公园。” 陈凯看着方艳红神经质地摆弄她放在小几上的香烟盒子不作声。 方艳红不说也罢地一摇头:“这部戏主要是上得匆忙,是一边写剧本一边拍的, 投资商就怕有风险,有的已经说好了要投资的,甚至已经签了合同了,到最后却滑 脚走人了。但我们这个项目已经立起来了,就只有做下去,半途而废就更赔钱了, 所以就借了一部分高利贷。你叫你朋友尽管放心,把钱投在这部戏里,是绝对不会 赔本的。不相信你去打听打听,我们上一部戏,投资方什么的都很牢靠,版权已经 被人家买断了,资金马上就可以回拢,投资方都等着笑眯眯数钱了。” “那部电视剧叫什么?” “《小龙侠传奇》,是一部古装的搞笑剧。” “顺便问一句:枪手找好了吗?” “没有!”一提这事方艳红就不耐烦。她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然后把香烟递 给陈凯。 陈凯摇摇手表示自己不抽烟。他站起来,拿起放在身边的公文包。 方艳红急了:“哎,你朋友到底肯不肯投资啊?” “他肯不肯投资全听我跟他怎么说了。” “那你就给我们说点好话嘛。”方艳红拉住陈凯的公文包。 “你们要给我一份合作意向,要全面,预算、投资金额、回报率、分成、双方 的权利、义务等等,都要写清楚。你回去跟巩老板商量商量,写好了再找我。”陈 凯一口气地说。 “你不能现在就跟我说定了?” “我口袋里没钱,我说投钱,也要让老板见了你们书面的报告才可以劝他点头 啊。” “啊——”方艳红像小女生似地拉长了声音表示遗憾。 “你想要快也行,只要你们尽快报告交给我就行。”他放下一张名片,翩然而 去。 回到家,陈凯给自己倒了杯茶,膝上放着《花红季节》的剧本坐在阳台上看日 落。他很少在日落前回家,更没有时间看日落,所以眼前日落的景象深深打动着他。 他从房间里拿来无绳电话,找了几个朋友,才问到以专门写青春剧而闻名的剧 作家曾凡先生的电话号码。 电话一拨就通了,陈凯报上了自己的姓名,说是有人介绍他接替范联,给《花 红季节》当枪手,因为时间紧迫,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握接下来,所以想请教曾老 师一些问题。 曾凡一听,有些沉痛地说:“唉,这个范联,没想到他会出这样的事。” 陈凯说:“是啊,不然也没我什么事。” “你也是枪手吗?” “也算是吧。” “你现在手里没活,很空?” 陈凯信口说:“事也有一些,但不算太忙。” “那我劝你不要接这个活。” “为什么?” 曾凡沉吟一下,说:“当初我也这样劝过范联。虽然我不认识你,但你既然也 是吃这个饭的,我就实话告诉你,这个剧其实是我跟几个朋友一起吃饭的时候随便 聊出来的,也没有仔细推敲过。巩德明和方艳红他们知道我有这个构想,就一定要 我写出来。我说还不成熟呢。他们说反正光卖我这个构想,不用我自己来写,还很 爽快地付了定金,所以我很快就把大纲写出来了,当中许多转承启合的地方还没有 想清楚,因此具体写起来是有困难的。” “那他们为什么非要买这个不成熟的构想呢?” 曾凡竟然有些矜持地笑了笑,说:“说句不谦虚的话,他们无非是想借我的名 声,卖片的时候容易些呗。” “你跟巩德明和方艳红他们很熟吗?” “不,本来我只认识黄鹏,他们是为了这个本子,经过黄鹏介绍才跟我认识的。 不过小陈,我还是这句话,如果你手上有其他活呢,就不要接这个本子;如果没事 呢,接下来也可以,反正他们都不懂,你随便写写就行了,不必太认真。” 陈凯装得很迟疑的样子:“不过,拿人家的钱……” 曾凡哈哈一笑:“他们懂什么,一班商人。” “您是说,他们都不懂?” “要说懂点呢,也就是那个黄鹏了,他倒是在电影厂里正经干过副制片,对剧 务什么的还熟,至于艺术嘛……哼哼……”他轻轻笑了几声,“我还要告诉你一点, 他们这几个不光不懂艺术,就是连一些常识方面的事都懂得不多,耳朵皮又软,听 风就是雨。范联曾打电话向我求证剧中的一些细节,虽然这个东西我写得并不认真, 但这中间顶多有一些遗漏,而一旦是我写出来的,就一定是合情合理的。可他们不 懂,怕这个是失真的,怕那个是有悖常理的,时不时叫范联把写好的东西推倒了重 来。所以范联每打一次电话给我就诉一回苦,说写这个本子,感到自己就像一个笨 小孩子写作业,每次交上去都要发下来订正,有时订正一次还不够,还要翻来覆去, 没完没了。他还说他们时间上催得很紧,但为了这些莫名其妙的小细节,耽搁了很 多时间,害得他经常要通宵赶夜车。当然,不是我保守,这个东西呢,我一写出来 就扔在脑后了,你现在要问我这个剧本的什么,我一下子也想不起那么多了。” 陈凯很诚恳地说:“当然当然,您有那么多的东西要想,哪里还顾得上这个。” “是啊,”曾凡很干脆地说,“所以我也实在帮不上你什么忙。” “啊,没关系。” 陈凯挂了电话,嘴角慢慢泛起了微笑,他看见自己脑中那一幅还有残缺的拼图 又对上了一些。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连太阳边缘的金光也已经隐没在暗淡的霞光中。一阵 风吹来,带着许多浪漫的风情。陈凯心一动,顺手拨了一个电话,虽说这个电话号 码才拨过一次,但他已经把它牢记在心。 “喂,哪位?”听筒里传出蒋小莉的声音,听得出她手头还正忙着活,是抽空 来接这个电话的。 “陈凯,记得吗?” “记得。”蒋小莉说,“什么事?” “我想查一查一部就快要播出的电视剧的赞助商的名单,电视剧的后面都会把 赞助商的名字打出来的对吗?” “是啊。” “有困难吗?” “我想应该有办法,这又不是什么保密的东西。” 陈凯松了一口气:“我也这样想。这部电视剧叫《小龙侠传奇》。” “没问题:” 上午陈凯走进刑侦支队的时候,童建他们已经开完了一个会,因为范联的案子 仍然茫无头绪,大家都有些没精打采,见陈凯进来,童建也不说话,只指了指对面 的一把椅子。 陈凯当仁不让地一屁股坐下,问:“怎么样?” 童建揉揉几天没有睡好觉的眼睛,说:“没怎么样,还没进展呢。” 陈凯神秘地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打印着一串公司名称的纸,往童建面前一 放,说:“照这个名单去一家家查一查,查查他们对一部叫《小龙侠传奇》的电视 剧的投资情况,就会有进展了。” 童建拿起那份名单,“这是什么意思?” “去核实一下这些公司他们投资在《小龙侠传奇》上的金额,和他们将得到的 利润回报,你就会明白了。” 童建狐疑地看着陈凯,“你是不是想说,这几天你也一直在想这个案子?” 陈凯大爷似地往椅背上一靠,“什么叫也在想这个案子,我根本就是全力在破 这个案子。” “你小子真在干?” 陈凯站起来,拍拍童建的肩,“我陈凯什么时候跟人开这种玩笑?” 童建不言不语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像是要辨别一下他这话的真伪。 “相信我。有了结果告诉我一声。”陈凯又拍拍他的肩,走了。 童建把这份名单将信将疑地看了又看,“这家伙,神神叨叨的。” 其他侦察员都疑惑地看着童建。 童建把名单往桌上一拍,对大伙儿说:“我们就试试吧!” 星期一的早晨,路上的车屁股后面一律亮着红灯。陈凯坐的出租车也被死死地 堵在路上动弹不得。 他的手机倒是一刻不停地响着。 他拿出手机想关掉,一看电话号码是蒋小莉的 “喂,小莉。”他欢快地说。 “我给你的赞助商名单有用吗?” “当然有用。现在……现在公安局那边还没有消息,不过我想快了。” “一有消息,第一个告诉我。” “当然第一个告诉你。” “那好,我挂了。” 蒋小莉说挂就挂了。陈凯是希望跟她多说一会儿话的,但她却干脆利落地把电 话挂了。如果她跟康妮倒个个该多好。 手机又响了。这下司机忍不住了,说:“先生,你真是个大忙人呢。” 陈凯叹口气:“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 司机说:“像先生你这样的人还说是混饭吃,那我们不就是讨饭吃了吗?” 陈凯看着这个电话号码似乎有些眼熟,顾不上跟司机搭话,问:“哪位?” “我,方艳红,你把我忘记了?” 老枪嗓子,陈凯没忘。 “哦,方姐,” 方艳红兴高彩烈地说:“我跟巩德明和黄鹏商量过了,我们已经把你朋友要的 合作意向写好了,这就给你看看?” 陈凯差点忘了那个信口胡编的朋友,想说不看了,我朋友没兴趣。又一想,童 建那边还没有回音,说不定跟他们的交道还没有打完,不能自己把路先堵死了。 这边陈凯脑子里闪着这些念头,那边方艳红已经马上又接着说了:“阿弟你看, 我们什么地方碰个头?是你到我们基地来呢,还是我们另约地方。反正我们会派车 来接你的。阿弟,你看阿姐为你想得周到吗?” 陈凯想了想,估计到中午就可以把广告公司牟董那边的事情交代掉,便约方艳 红下午在牟董他们公司附近的一家茶庄碰头。 给牟董那边做的广告策划方案很顺利地通过了,陈凯到茶庄的时候比约定的时 间早了许多。这家茶庄是很有档次的休闲场所,到这里喝茶的男女至少都是小白领 阶层,说话都细声细气,不像无限量畅饮的茶坊,闹哄哄的,打牌聊天,乌烟瘴气。 陈凯也想通了,反正方艳红这样的女人放在哪里都不合适,只能开一眼闭一眼算了。 等着的时候陈凯给童建打了个电话,询问一下赞助商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你小子出的什么好主意。”童建劈头就说。 “查出什么啦?”陈凯本来兴兴头头的想听他对自己说好话的,不料给兜头泼 了一盆冷水。 “就是因为什么也没有查出来,人家都是正正规规的签了合同,现在电视剧已 经有买主了,他们正等着坐收渔利呢。” 陈凯不死心:“里面就没有一点猫腻吗?” “你当人家老板都是傻瓜?这种投资,少则几十万,都是真金白银的事情,他 们能不上心?” 陈凯给问住了,难道是自己的想法错了? 陈凯正在苦恼着,方艳红来了,而且来的不只是方艳红一个,巩德明和黄鹏也 一起来了。 陈凯心说不好,方艳红这傻逼容易对付,随便编点话骗骗她就行了,另外两个 就不那么好对付了。 他强打起精神跟他们招呼。 方艳红和巩德明都满脸堆笑地坐到了陈凯对面,就像满脸堆笑地坐在财神爷前 面。黄鹏仍然不温不火的样子,在陈凯身边的座位上坐下了。 方艳红背着一个很大的皮包,像小女孩那样斜背在前面。她一坐下就马上从皮 包里拿出一个简易文件夹,里面夹着陈凯朋友要的那份招财进宝的宝贵文件。 陈凯招手叫来了服务员,请他们三位点自己喜欢的茶和饮料,自己随手翻着文 件。 巩德明说:“看到你跟公安局的童队长一起来,我们还以为你是公安局的人呢。” 陈凯说:“其实我与公安局并无瓜葛,只是因为我朋友想投资电视剧,所以我 就跟童建一起来探探情况。” 巩德明哈哈笑着:“原来你是有备而来。” “是蓄谋已久。”陈凯调侃自己。 四个人都一齐笑了起来。 黄鹏:“陈先生,现在你能不能把你朋友的公司告诉我们?” “老实说,我朋友在国外,他在日本开了一家专门生产净水器的公司。他现在 的净资产在人民币两千万到美金两千万之间。放心吧,钱对他已经是个数字游戏了, 我会说服他的。” 这下巩德明放心了:“是这样。” 难得开口的黄鹏对陈凯说:“陈先生,你仔细看看里面的条文,有没有会让你 的朋友看了觉得不合适地方?” 陈凯觉得有些棘手,黄鹏要么不开口,要么说话就一步到位,这样的人比较难 糊弄一点。 陈凯想反正到时候说要传真给朋友看了才能作决定就完了,便装得认真的样子 低头仔细看条目。 有谁的手机响。是巩德明的手机,只听巩德明对着手机说:“哦,韦办啊…… 好好……”一边说一边就往外走。 黄鹏向方艳红:“韦丽萍啊?” 方艳红白一白眼做个不满的表情:“还能有谁?出了一点钱就纠缠不清,我们 不是已经捧过她女儿了吗?” “韦丽萍是谁啊?”陈凯显得对什么都好奇。 “一个投资人,”方艳红马马虎虎地回答。 “那为什么叫她韦办?” “她是投资规划管理办公室的主任,所以叫她韦办。” “她女儿是演员?” “什么演员,在野鸡艺校里学过几天表演,就想上电视。她妈给我们上一部戏 出了点赞助费,我们就给她演了一个角色,好了,上瘾了。如果真有点演技也就算 了,演得又不行,再叫她掏钱赞助又不肯,还理她干什么?” 方艳红像是那个叫韦丽萍的欠了她似的,一口气说个没完。黄鹏做个制止的手 势,不让她多说。 陈凯合上文件夹放进随身的公文包里,对方艳红和黄鹏说:“我还有个约会, 不能迟到的。这个我带回去仔细看一下,然后我会把我朋友的意见告诉你们,好吗?” 陈凯嘴里问着“好吗”,其实哪里是在征求人家有什么看法,因为他一边说着, 人就一边站了起来。 方艳红和黄鹏眼看着陈凯走到门口的收银台前,指指他们这一桌,掏出钱包付 账,然后潇洒离去。 陈凯走出茶庄门口,巩德明正好打完电话回进来,与陈凯碰个正着。 “哎,陈先生,你怎么要走?” 陈凯抱歉地连连点头:“对不起,我还有个约会,具体的问题我回头跟你们联 络。” “哎,陈先生,”巩德明叫住陈凯,“如果你替我们拉到这笔赞助,我们马上 给你百分之十的回扣。” “好,谢谢,没问题。”陈凯匆忙而欢快地说,边说边三步两步跑到街上拦下 一辆出租。坐上出租车,陈凯想到刑侦支队去找童建,转念一想,还是让司机把他 拉回自己的家。 一进家门他就拿起联通黄页翻了起来,方艳红这个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话要打些 折扣,所以他往黄页上所有能与投资与规划管理挂得上勾的机构打电话,终于在一 个叫新兴规划管理办公室的机构里找到了那个叫韦丽萍的办公室主任。 电话由秘书接到了主任办公室。 “韦主任吗?我叫陈凯,是日本高木净水器公司的驻沪代表。我们公司想在上 海搞一家合资企业,韦主任您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一些讯息或者方便?” 韦主任听上去是个刚愎自用的女强人,但此刻她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你们 现在还只是有这个意向是吗?” “可以说是……不过,事实上在贵地投资办企业的事我们公司内部已经确定了。” “这样吧,你先跟具体的办事人员接触一下,有什么问题再给我来电话。” “哎,谢谢韦主任,”陈凯诚惶诚恐地说,小心地挂上了电话。 “耶!”陈凯不禁像电视里那些毛孩子似地攥紧拳头在腰际推拉了几下。 他转而又给童建打了个电话,没等童建开口,他就一口气报出了新兴规划管理 办公室和韦丽萍的名字。 “摸摸看,这个人的屁股有没有不干净。” 童建骂他怎么又来事,说:“上次害我们空忙一场,这账还没跟你算呢,现在 又来出什么馊主意?” “放心,这回我有把握,其实思路跟上回是一样的,只是我忽略了一些其他的 可能性。相信我,如果这次再让你们白忙,你把两次账并在一起跟我算好了。”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探听到了什么?”童建对他还是放心不下。 “等你们把那个叫韦丽萍的事查清楚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你小子卖关子!”童建甩了电话,招呼上一班人马奔新兴规划管理办公室所 在地去了。 放下电话,陈凯心情格外地好,他像是一名在岸边垂钓的渔翁,已经感觉到手 里的渔杆变得沉甸甸的了。现在他只要稍微有些耐性,等鱼儿在他的渔钓上再咬紧 一些,他就可以把杆一下子提上来了。 他打电话给蒋小莉。 蒋小莉说:“不会又是请我吃饭吧?” 陈凯一惊,怕是蒋小莉烦他了。 “我还没说你就知道了?” “我猜就是。现在的人动不动就吃饭,好像个个都是饿死鬼投胎。” 陈凯听她的口气是烦吃饭的口气,而不是烦他陈凯的口气,心又定了,“哎, 你是淑女,可不能说这样的粗话。” “就是嘛。”蒋小莉说,语里分明已经有些撒娇的意思。 “那你想干什么?” “做点儿别的……嗯,比如看看芭蕾什么的。” “没问题,大剧院正在上演《野斑马》,我这就弄票去。” 男演员扮演的一大群鹿在舞台上跳着僵硬古怪的舞步。 陈凯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陈凯是个文明的观众,还没进场就自觉把手机 调到了震动档。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是童建来的。他非常高兴,便向蒋小莉做个对 不起的手势,猫腰退出了观众席。 “怎么样,狐狸尾巴捕住了吗?” “捕住什么啊!”童建的话把陈凯的高兴劲又一下子打下去了,“我们去问了 区政府的各有关部门,他们都一致表示那个叫韦丽萍的办公室主任是清白的。” “一点问题都没有?”陈凯不死心,“像这种负责招商啊投资啊的部门,是最 容易出问题的。” “是啊,所以区政府对这个规划管理办公室的管理也非常严密,他们刚对韦丽 萍进行过审核,结果发现她什么问题也没有。” “什么什么,他们刚对她进行过审核?” “对,一点问题也没有。”童建不耐烦地说。 “等等,”陈凯急切地说,好像怕对方挂电话,“你说她刚被审核过,一点问 题也没有?” “对!” “这就对了!”陈凯兴奋地大叫,“这就有问题了。” “你说什么?” “你等着我,我这就过来!” 仍然坐在剧院里看芭蕾的蒋小莉没有等到陈凯回来,她的手机却也震动了起来, 她等到的是陈凯发给她的一条短消息:对不起,我有急事必须立刻去办。下次我再 请你补看芭蕾。 剧组这一天正好没有夜戏,大部分人都在房间里看电视。童建带着他的人马和 陈凯一起来到基地敲开巩德明的房间。巩德明正在喝咖啡,夜里通常是被他用来动 脑筋的,特别是这段时间,要他动脑筋的地方着实不少,所以他不怕喝了咖啡睡不 着觉。他开门看到一脸正气的童队和他的人马,微微一惊。 “哎,童队长,你们现在来是……”他马上又看见跟在后面的陈凯,便把话题 转到他身上,“陈先生,你怎么也有空?”他觉得把话转到陈凯身上会使气氛活泼 些。 陈凯一声不吭,平时挺会向女人送秋波的眼睛也射出凌厉的光芒。 童建向他出示了逮捕证和搜查证:“把保险箱打开!” “为什么?”他显得很无辜。 “打开!”童建简短地再次命令。 陈凯踏上一步,“保险箱里的东西会说明一切。” 巩德明跪下一条腿去打开保险箱,看得出他的手脚在微微发抖。 保险箱打开了,小叶上前一步把巩德明推到一边,把保险箱里的东西一一拿出 来摊在床上。 很快,陈凯从中挑出了与拍摄吴家花园的场景签订的租借十五天,金额为十五 万元的合同,另外还挑出了几份类似的合同。 “这又能说明什么!”已经被铐上手铐的巩德明挣扎着说。 “韦丽萍会告诉我们这是什么的。”陈凯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一个并不饥饿 的猫在逗一只老鼠。然而老鼠却急了。 “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陈凯从胸口的衣袋里掏出从刘经理那里要来的另一张作废的合同,把两张合同 同时举到巩德明眼前,“现在到地摊上找人刻一枚公章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吧?” 巩德明看一眼合同,气馁地低下了头,但他心里仍是不甘的。他问陈凯:“你 怎么会想到这个?” 陈凯得意地收起了两张合同,交给童建,“我不仅想到了这个,我还想到了那 个叫韦丽萍的女人,曾经收受了贿赂。” 巩德明听到贿赂二字,脚一软,人几乎瘫倒了。 范联被杀的案子全部结束了,巩德明被移交法院等候宣判,韦丽萍被检察院提 起诉讼,陈凯又到童建的办公室来闲谈。 “你小子哪来的这一手,不仅找出了杀人凶手,还顺便抓出了一个受贿案,啊?” 童建给陈凯倒来一杯茶。 “保密可以吗?” “还保密个屁啊,案子都破了。” “除非你请我吃饭。” “这没问题。” 陈凯看看四周,童建的手下都期待地看着他,这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 足。 “行!”他好像下了一个痛苦的决定。 “首先从现场看,这不是一起一时性起的谋杀案,从罪犯把安眠药放在酒里让 范联喝下去这点看,他是早就有所预谋的。既然这样,那么不管是范联的老婆,还 是他的女朋友,如果她们是凶手,就会想办法制造自己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而不 会弄得所有人都知道她们当时在场。” 侦察员小叶打断陈凯的话:“这个我们都知道。我们想知道的是,你最初是怎 么怀疑上巩德明的?” “一开始是看见剧组的保险箱放在他的房间里,而不是放在会计和出纳的房间。 我看见基地的门签上会计和出纳是有专门房间的,那么按照常识,保险箱应该放在 她们的房间里。当然我当时认为他可能是在贪剧组的钱。跟范联的案子联系起来, 是因为他不急着找顶替范联的枪手。他作为总制片,应该比谁都更急着要找枪手。 大家都知道,剧组多拖一天就多一天的开销,况且他们这个剧组的资金并不充足。 当然这让我感到很疑惑,巩德明为什么要让剧组受损失?因为剧组受的损失越大, 他巩德明的损失也越大。他不像演职人员,反正有合同保证,最后这部戏到底是赔 是赚跟他们没有关系。他跟范联是第二次合作,一定谈不上有什么恩怨,那么他杀 范联似乎就是为了让整个剧组停顿下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是我最迷惑不解 的地方。 “那次我跟你们到基地去,在黄鹏的房间里我看到了他们第二天准备拍的戏, 都是吴家花园的场景,范联就在这个时候被杀了。导演说,他们为了省钱,把许多 好的场景都删了,那么这被保留下来的吴家花园是怎么回事呢?我特意去看了一下 他们选好的场景,租场费相当贵,一万元钱一天,而且一借就是十五天,连折扣也 不打。这个时候我就闻出了一点味道,巩德明在这个节骨眼上杀范联是不得已,因 为他一再用小细节上的事让范联放慢写作过程,其实就是想让吴家花园的戏不能如 期拍摄,这样,他就可以把这子虚乌有的十五万元钱顺顺当当地放进口袋里去。当 然剧本再写下去,一定还会有同样的事情发生,我们不是还找到了几份他用同样手 法伪造的合同吗?但范联是个老实人,巩德明在表面上一直在催他赶稿子,他就当 真拼命地赶。如果他老油子一点,不能按期完成他的剧本,也许今天他还活着。那 天晚上剧组有许多人出去拍戏,这虽然便于巩德明下手作案,但嫌疑人的范围也因 此而缩小。其实这对巩德明是个不利的因素,但他已经不得不在那天晚上动手杀他 了,原因就是他手里的一份假合同——与吴家花园的场景地签的一份假合同第二天 就要戳穿了。 “邝志慧这天晚上到基地去是巩德明没有想到的,如果他事先知道这一天晚上 会有个现成送上门来的嫌疑犯,就不会再费事叫方艳红的女儿在这一天把化妆品送 到基地去,因为他算好了,方艳红的女儿有工作,白天一般不会有空出来,只要他 盯方艳红盯得紧,方艳红的女儿就一定会在晚上把化妆品送到基地来,这样就有机 会叫方艳红把孔丽丽从片场叫回来。其实只要想一想,把孔丽丽叫回来这事是多么 的多余,像孔丽丽这样老资格的化妆师,你只要跟她说一下品牌、颜色,她就明白 了,何必要她特地从片场赶回来呢?当然这在当时,方艳红这样智商的人是不会起 疑心的。 “总之这下我明白了,他损失了剧组的利益,却保全了自己的利益。从利益大 小来看,他这样的做法无疑是丢车保卒。虽然导演告诉我,有的制片商并不在乎拍 出一部好片子来赚钱,他们喜欢在运作的过程中就把钱放到口袋里,但如果只是为 了得到区区十五万元钱,或者就是再多一点,像他巩德明这样很精明的人,是犯不 着冒杀人的风险,毕竟查出来是掉脑袋的。那么,究竟是什么迫使他铤而走险呢?” “所以你才想到这个杀人案背后还有别的花头。”小叶说, “对。这使我 想到,巩德明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为钱杀人,一是肯定有他很紧迫的用处,再有,就 是他杀他实在是出于迫不得已。开始我也想到了是因为借了高利贷,方艳红告诉我 说,他们这次因为钱紧,借了高利贷。但是他们借高利贷的时候也一定想好了什么 时候才能把片子卖出去,换句话说,他们会订一个合适的还款日期,而不会在片子 还只拍到一半的时候就被人追着还债。而且,如果是剧组出面借的高利贷,也用不 着巩德明出头来杀人还债。因此我想到,他这次为钱杀人,问题并不出在这部戏上。 而且我又从这部戏的策划曾凡那里了解到,他策划的这个戏是很不成熟的,但巩德 明他们急着要上这部戏,为了什么呢?既然他们这部戏有曾凡的名气作号召力,他 们大可以等一等,想办法把这部戏拍得好一点。他们这样急着开拍,是不是只想早 点把钱弄到手里,哪怕借高利贷也在所不惜?然而,这样急着要把钱弄到手,又到 底是为了弥补什么呢?这样我就只有把目光放到他们以前操作的电视剧上了,而且 问题应该是出在投资方的身上。” 童建点点头,他想起陈凯曾叫他查《小飞侠传奇》的赞助商。 陈凯对着童建说:“所以我叫你去查那些赞助商。但是我忽略了一个问题,那 就是那些挂了名的赞助商应该不会追着巩德明来要钱的,他们有合同,等到片子卖 出去,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得到回报。而一部戏只要能顺利拍完,投资方一般是不 会来查账的,这里面即使有点猫腻,有点进出,这已经成了一种常识,别人也不会 在意。一直到我和巩德明、方艳红和黄鹏几个人在一起,又碰巧那个韦丽萍打电话 给巩德明,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才突然在我眼前明朗了。那个韦丽萍为了捧自己的 女儿当明星,自己掏钱投到这个戏里,也许当时说明是不要回报的也说不定。但她 一个公职人员,哪有那么多闲钱哄女儿一个高兴呢?那笔钱,你们查出来是五十万, 这样一笔钱,对一个拿薪水的国家干部来说,可是一笔巨大的数字啊。也许她总共 收受的贿赂还不止这个数,那是检察院的事了。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确切的数目, 但不用说,那钱是来路不明的。她本来可以不要这笔钱,或者等有了回报的时候再 拿回这笔钱,但是她碰到了她必须把这笔钱吐出去的事情了,那就是她的狐狸尾巴 叫人抓住了,她才急着要把这笔钱退回去,以确保头上的这顶乌纱帽。而这笔钱如 果巩德明把它投进了剧组,他倒又可以大大方方地叫大家一起来承担,但这笔来路 不明的钱恰恰叫他一个人私吞了,所以他也就只好一个人悄悄把这事摆平。但要命 的是他没钱了。他们不是说,一部《小飞侠传奇》之后,巩德明是又换房子又买车, 车还是尼桑技术的风神蓝鸟,我们都见过,就是那天我们离开基地时他开走的那辆, 他说要去见枪手。现在想想,谁知道呢。我记得当时因为我去找黄鹏和方艳红要名 片,你们等了我一会儿,所以当他在电梯口看见我们三个还没有离去时,脸上显出 一副吃惊的样子。咱们就说他那一辆车吧,就那个型号,要二十三四万,这还不算 上牌照和其他费用。所以,他急着要把一个不成熟的项目立起来,就是为了可以早 点筹到钱去还给那个韦丽萍。” 童建感叹说:“你真得干我们这一行啊。” “那你向上面打报告啊。” “算了吧,我可不想坑你,就我们这点工资,哪里够你像大爷一样地花?” “接下来就看检察院怎么查吧。我可以想象,那个韦丽萍一定还答应了巩德明, 只要她这次过了关,以后一定还会给他的项目投钱的。他保住了这个大财神,这个 大财神日后一定会重重报答他的,这就是巩德明敢铤而走险的原因。” 童建哈哈笑起来:“陈侦探,还有你没想到的事呢。巩德明杀范联的起因固然 是钱,但他这样精明的人,是绝不会为了区区几十万杀人的。他搞那些假合同,想 贪点钱不错,这是他贪婪本性的延续,而不是为了凑钱给韦丽萍帮她过关。” “噢?”陈凯感到十分意外。 “杀人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像巩德明这么精明的人是决 不肯亲自去做的,毕竟杀人是要偿命的。迫使巩德明铤而走险的,除了钱,还有你 没有想到的问题。如果单单是为了还钱,他可以变卖车子和房子,虽然要他把吞进 去的钱再吐出来不是件容易的事,但韦丽萍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五年,手里不干不净 的钱也不止这些。巩德明是个精明的人,而范联毕竟也是个聪明的人呢,这之前他 跟巩德明有过一次合作,这部戏巩德明明着催他快写,暗里又希望他不能按时完成, 这样一来,他跟你一样,也看出了里面的问题。巩德明说,那天他找他去喝酒,实 际上就是去跟他签一份私下的借款,说等这部戏卖出去后,要分给他十万元钱的封 嘴费。事实上这里面又多了一个敲诈案,范联捏着了巩德明和韦丽萍的把柄,要他 对此事保持沉默就要给他十万元钱。” “嗯,这我倒是没有细想。”他想一想,觉得很不甘,“可我为什么不往更深 的地方再想一想呢,不然的话,应该可以想到的。你给我仔细说说,这里面到底是 怎么一回事?” “好了,你想的路子够对的了,你也要留点事情让我们做做。据巩德明交代, 事实上,范联也确实在什么时候付钱,付多少钱的问题上跟他们讨价还价过好几次, 一开始他们只肯给他五万元,但他不同意,六万元、八万元,一直讲到最后的十万 元,并且要他们同意在片子卖出去之后就兑现。” “到了这个地步,钱已经退到了第二位,韦丽萍的身家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她 一怕敲诈者一旦得逞,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没完没了;二怕范联嘴不紧,有意无意 之中把她的事给捅出去,所以,为了能够一劳永逸确保自身的安全,永远封住范联 的嘴,就逼巩德明杀了他。” “对,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韦丽萍和那姓巩的有一腿子,所以他才肯 宁愿冒杀头的风险,也要力保她过关,” 陈凯恍然:“是这样!天哪,弄了半天,我查到的只是事情的表相,而不是事 情的根子。” “在范联跟他们讨价还价最起劲的时候,也就是韦丽萍正感到上面在暗中对她 进行审查的时候,她很有手腕,把自己的罪行掩盖得很好,但如果让范联把她的事 捅出去,这五十万其实还只是一个引子。现在她正在检察院一点点往外挤牙膏呢。 看着吧,到时候就是没有范联这件人命案,她的脑袋也要挪挪地方了。” 陈凯叹口气,“这些我都没想到。还有,范联那两个女人都说他财迷,我也想 不到他还会变成一个敲诈者。” 童建说:“都是一个钱字闹的。韦丽萍万万想不到的是,帮她杀人灭口渡过难 关的是巩德明,最后让你顺藤摸瓜、坏了她事的也恰恰是巩德明。” 陈凯来的时候心里是非常得意的,现在才知道在自己的推理过程中,还有许多 疏忽和不尽合理的地方,所幸的是那些地方并没有把他引到歧路上去。但他仍然有 些气馁。 他对童建说:“事实上,真正要杀范联的是韦丽萍而不是巩德明。你这家伙,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害得我还在这里自鸣得意当众出丑。” “你干得非常好了,没有你,我们也许现在还在黑暗中瞎摸呢。所以我谢你还 来不及,哪里还敢让你出丑。” 小叶问童建:“你老同学是学什么的?” “他学什么?他学的东西杂了,不相信你跟他去家里看看,光各种文凭,大概 就要半抽屉吧。” 陈凯突然变得谦虚起来:“哪里,正规文凭只有一张,华师大物理系,其他的 都是证书,纯粹爱好而已。” “有没有学过与犯罪学有关的东西?” “哎,你倒提醒我了,什么时候我去进修一下这方面的学问。” 小叶不禁感到钦佩:“童队,你同学真懂得很多啊。” 童建:“我倒有个主意,陈凯,你不如去开家私人侦探所算了,你不干这一行 是屈才了。” “不过,我还要在招牌下面写明凡男女偷情案一概不受理。” “你跟钱没仇吧?现在中国的私人侦探多的就是这一类案件。” “我跟我的名声也没仇。随身带一包干粮,跟踪拈花惹草的丈夫或者红杏出墙 的妻子,用照相机拍下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是连傻瓜都会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