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这个小本子上面记载着的是些什么呢?是方经理欠人家的钱,不像;是人家欠 方经理的钱,也不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极可能是方经理与这些人经济往来的 记录。这些数字显然代表着金额,是行贿的记录,还是受贿的记录呢?不过,也可 能是敲竹杠的记录。那么到底是啥人向啥人行贿,啥人受啥人的贿呢?方经理为啥 要记录这些东西呢?如果是方经理受这些人的贿,他为啥要把这个记录本子随身带 在身上呢?他还没傻到这种程度吧。否定了这一点,那就是说,是他向这些人行贿 喽?方经理是精卫公司的经理,是个医药商,他要做生意就必须与方方面面打交道。 那些杨站长、叶所长、王科长之流大概就是代表着方方面面吧。那“高院长”大概 就是高闻正吧? 这样的推理能成立吗?小林面对着那张从方经理小本子上抄下来的餐巾纸,呆 呆地想着心事。她心目中的高局长,难道竟能与受贿贪污挂上号……这无论如何都 是难以接受的。这怎么可能呢?还是来一下反推理吧。高闻正可是全区最优秀的年 轻干部呀,一直是全市卫生行业中的先进典型人物,他从担任医院团委书记起,就 一直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上升速度比任何人都快。再说,他担任局长后,多么重 视抓廉政建设呀,还挖出了几个内部蛀虫,破了几个群众意见很大的历史遗案,最 近还被评为市卫生系统中的廉政标兵呢,怎么可能与贪污受贿挂上钩呢?敢抓贪污 受贿的领导自己竟会是个贪污受贿者?这可能吗? 小林实在不敢往下想了,于是走到窗前,打开铝合金窗扇,让自己的脸庞沐浴 在习习春风之中,现在是清醒一下头脑,还是给脑袋再加加温呢?她也不知道。难 道是自己以前的感觉错了,识别力迟钝了,还是刚才的推理推错了?自己真的会推 理吗?如果推理是那样的简单,公安局还要那么多人做啥?她想到这里,不由发出 自嘲的笑声来。 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一听,原来是叔叔打来的。叔叔在电话中告诉她: 昨晚的区委常委会决定,送高闻正去中央党校学习,按常规,等他学习结束回来后, 还会再受到提拔的。 因为高闻正是侄女的顶头上司,所以作为叔叔还是先给她“通通气”。小林很 感激叔叔的好意,她过去多次对叔叔说过;你帮了高闻正的忙,就是帮了我的忙。 叔叔的电话来过后,小林似乎感到压在胸中的石头减轻了些,她苦笑了一声: 凭啥说方经理这些数据就是向高局长行贿的记录呢?也许是他向高局长敲竹杠的记 录呢!对,直觉告诉她,姓方的百分之九十九是个坏蛋,你看,他瞪着女人的那付 眼睛多下作呀,令人恶心,还有他最近一系列不正常举动就说明了这一点。这次, 无论如何得帮帮高局长的忙,毕竟是自己心目中长期以来崇拜的偶像,她不帮他, 谁帮他呢? 高闻正没能制服方经理,心里愤愤不平,细细一想也无奈。啥人叫你没有抓住 他的把柄?没证据拿他奈何?再说即使有证据又能把他哪能呢?与他争吵?与他打 架?让全世界都晓得? 如果是这样,那比没证据还糟糕,结果更惨。现在只要贼骨头太平一点,不要 枝外生枝,他高闻正就不会有暴露的危险,乌纱帽还是牢固的。目前的关键是与贼 骨头比时间比速度,等自己再往上爬高些,保险系数就会更大些。对,要的就是时 间,时间呀!因为他刚刚惊喜地接到一个在区委办公室工作的朋友来电,告诉他: 区委可能要派他去中央党校学习。这可是别人做梦都想得到的机会呀,高闻正脑子 当然很清楚,去中央党校学习,其重要意义并不在于学习什么东西,或是去领几张 文凭;而是意味着一种待遇,意味着在他面前通往更高一层的宫殿大门已经打开了, 在上升的阶梯上,他已经排在同龄人的最前面了。想到这里,他就感到热血沸腾, 就像刚从桑那浴室中出来一样,每个细胞孔都在往外冒汗。他来到窗前往下看,仿 佛自己站得高不可攀,与太阳一般高,眼前的景物实在是太小了,道路成了蚯蚓, 幢幢高楼成了火柴盒,来来往往的汽车不成了能活动的蚂蚁么。真是蹬高众山小, 视人如蝼蚁。 他觉得浑身越来越臊热,不由解开了紧扣颈脖的衬衣纽扣,松了松领带,让习 习凉风润一润发烫的身躯,感到有一丝丝说不出的快感和适宜。 突然有几滴雨丝飘落在高闻正脸上,他心里不由一紧:下雨了?早晨的天气预 报不是报晴天么?怎么说下雨就下起来呢?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呀!有些事情往往看 似顺利,其实常常蕴藏着死机,不是吗?他从副院长到院长,从院长到副局长,再 到局长,都往往在要紧关头来一记紧急刹车,如果不是自己随机应变和眼明手快, 老早就闯穷祸了。可以说,在自己仕途上,貌似一帆风顺,其实是危机四伏。那个 贼骨头总是牢牢盯住自己不放,他的奇怪要求层出不穷,防不胜防。这样的贼骨头 真是少有少见,是红色贼骨头,还是黑色贼骨头?现在社会的人往往处在红与黑之 间,你能分得清吗?哪有全是红一色或黑一色的人?越是自称是红字号的,常常以 黑色而告终;而“黑”字号中也不失“红色”者。人的魅力不就在这里吗?哪像电 影电视里的人物,要“红”就红到底,要“黑”就黑到根?好人和坏人难道那么容 易分得清?想到这里,他脑海里突然有个声音高喝道:高闻正,你说句老实话,那 个贼骨头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你自己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心头一震,这 问题实在无法回答。也不是他所能回答得了的。人生做啥有这么多的问题呀!有些 问题为啥非要回答呢?就像那位贼先生,想偷么就偷了,还提这么多的要求做啥! 偷东西还这么疙瘩,还要自寻烦恼,那何必当初还去偷呢?大概这个贼骨头原想小 来来的,没想到一下子偷了十万元,他恐怕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不晓得哪 能处理了,就开始害怕了,想回头也来不及了,于是方寸就乱了,语无伦次了,反 复无常了,做了婊子又想立牌坊了。真他妈的见鬼!也许他当初偷得少一点就不会 有这么多麻烦了, 赃款也许早就花完了, 也不会“觉悟”起来了,更不会想到要 “悔改” 了,也不会这么“阿Q”西西了,当然也不会再来麻烦他局长大人了…… 然而,事情的走势并非如此。谁叫他高闻正有这么多的钱呢?贼骨头呀贼骨头,你 想偷么就偷好了,再多偷点也没关系,我决不会为难你,可你不要再画蛇添足、枝 外生枝、无事生非了,好不好? “笃笃”,有人在敲门。 高闻正被打断了思路,迅速恢复常态,走过去开门。 来的是小林。她见局长今天的面色好像很喜气洋洋,似乎遇到高兴的事了,于 是就放心地将一封信交给了他,并告诉他,这是刚刚才收到的。当然她没忘记用两 眼的余光悄悄地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 高闻正似乎很坦然地接过了信,但在看信封时,嘴角边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轻 轻抽缩了一下,尽管不明显,但还是被心细如丝的小林察觉了。她在惊讶之时,却 仍然装得熟视无睹,照往常一样有礼貌地退出办公室,并在走出房间时也没忘记带 上了门。 是那个方经理又来敲诈高局长了!他还没在麻烦中解脱出来呀?小林从内心讲, 真的很同情高局长,一颗政坛新星、令人注目的拔尖人才,怎么可能黄浦江里不死, 死在阴沟洞里? 快临近下班时分了,小林也不知道自己一下午在做些啥,本来应该完成的工作 报告,却一个字也没动。明天分管区长要来局里听取有关夏季卫生防疫工作的汇报, 可汇报提纲也没整理出个头绪来,让高局长明天怎么去汇报呀?想到这里,她眼睛 瞟了瞟里间办公室的门。咦,这么长时间了,高局长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平时他 总要时而出来一下,吩咐她一些什么,或是打打电话什么的,可今天一点声音也没 有哇,他在做啥?会不会出啥个事情……于是,她不容多想便轻手轻脚地走到里间 房门前,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响都没有。她试着轻轻地呼唤起 来:“高局长,高局长,汇报提纲写好了,你看一看吧?” 其实提纲还根本没谱呢,因为她想不出用啥个话题来作借口。 里面还是静寂无声。 小林皱起眉头,咬了咬嘴唇,一使劲,门被推开了。 高局长侧身坐着,头微微朝后仰着,一动也不动,样子怪怪的。室内空气象是 凝固一般,窗帘紧拉着不透一点光亮,桌上的电话筒却空搁在一旁,发出轻微的忙 音,一些纸片散落在地,象是洒落在高闻正身旁的雪花。 “怪不得电话打不进来,原来是……”小林走过来将电话筒重新搁回了座架, 随手又捡起地上一张纸片放回桌上。真奇怪,她在屋里走来走去,竟一点也没把高 局长惊动。 待小林在屋里绕了大半圈,走近高闻正面前仔细一查看,不由大吃一惊! 在夕阳的照射下,高闻正面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他双目紧闭,对周围动静 竟无一点反应。 从他两只悬垂的手臂来看,好像是睡着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呀,在上 班时分,精力一向充沛过人的高局长竟会打瞌睡?真是不可思议! 小林在思忖,是否该唤醒高局长,也许是他真的累极了呢?犹豫之际,她打量 了一下刚才从地上捡起的那张纸片,看信封似乎就是刚才她送来给他的那封,她便 好奇地阅读起来:高局长:我经过一个月的反复考虑,终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了 一个清醒的认识,你是你,我是我,谁的问题谁自己去解决。你不义,就不要怪我 不仁了。我已经给你这么多时间了,可你还在等待,我总不能一直等着你。后果如 何你自己考虑吧!到时你别后悔……如果你想通了的话,请带好所有应该带的东西 跟我一起去,切记:今晚九点,外滩20路电车站……小林越读越感到事态的严重性, 她凭直觉认定这信是那个敲诈者写来的,虽然信中有些语句一下子还看不懂,但有 一点是肯定的:是敲诈!而且敲诈的地点和时间也有了:外滩20路电车站,晚上九 点。现在是几点了?不好,已经是七点多了。哪能办?她不由在屋里急得兜兜转, 想唤醒高局长,唤了几声,高局长竟一点反应也没有。再摸摸他的脉搏,没想到竟 是那样弱。不好!高局长好像是休克了,就是让那个敲诈的人恐吓的。怎么办?真 是急刹人! 不能再犹豫了!救人要紧。小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果断过,她拿起电话拨了 120,要了救护车,又思忖了一下,觉得还不够,再用电话拨了110……其实,小林 没看见地上还有一张没有拣起来的信纸,上面写着:……即使你不愿同我一起去自 首,我就是一个人也要去的!此生不去,我将终生不得安宁,噩梦终不得解脱,如 果在闭上眼睛前,灵魂还没得到净化,那菩萨也不会保佑我超度到天堂的。自然, 我的自首肯定会牵涉到你的问题,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当然,对于你已经在实际 行动中表现出来的悔改行为,我也会在司法部门面前为你作证的,该有多大的问题 就多大的问题,是谁的问题,就是谁的问题,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为。相信政府会 实事求是地对我们作出应有的判罚…… 1999年5月22日四稿 (书香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