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天闯终于从汉堡包般的公共汽车里挤出,飞快地跑向学校。学校内外挂着 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钟,全球二十四个时区都有,他便取了平均值算出第一堂课 已近尾声,不免有些焦躁。他快步穿过公路,默默地数着来往的车辆,心里盘算 着它们的速度。待就要到对面时,又剩一辆昌河面包,正停在学校一旁的饭店外, 而且上面有人似乎正在发动。于是他放慢了步伐,估量着这车一旦开动会不会撞 着自己。他的潜意识告诉他必须停住,因为中国的马路上行人永远要让路给汽车。 然而这判断却也出奇地准确:接下来他看到面包车起飞般地长窜出去,马上就要 撞到离他最近的人了。 金天闯仍旧习以为常,认为车会猛地刹下来的,但脱离现实却又非常合乎现 实的是,车轻轻地碰了那人一下,而且没有任何声响发出,那人便软软地倒下了, 身躯诡异地曲侧着,像是一个拙劣不堪的演员。 电影里决不是这样的。车又撞上了第二个人,那是个相貌颇为丑陋的中年妇 女,他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只恨自己记性太差,马上就要到嘴边了却仍旧怎么也 想不起来,可这时他也顾不得去想这些了。他有些吃力地仰起头,目光有些混浊 迷离。他明明看到黑暗的窗玻璃中,司机的手在胡摇乱晃,显然车子失控了,可 却不知为什么,车产生了巨大的力量,那妇女的身体仿佛一张纸做的一般,轻易 地被扯裂了,连接断躯的腥红的内脏暴溅出令人骇然心怖的浆液。金天闯完全没 去细想,车在撞倒一人后力道应当削弱许多,但却颇为失常地造成了更强有力的 毁灭。 那位妇女不远处还有一个行人,他回头看了金天闯一眼,饱含着的深情是对 生命的无限留恋,目光中携出的绝望成分足以令粉饰整个太平世界的美好与欢乐 土崩瓦解。金天闯按捺不住惊悚入髓地尖叫一声,无可言喻地凄厉锋锐。他离这 个人很近,想也不想就一把拉过,但那车还是毫不犹豫地撞过来,比他更加决绝。 咔嚓一声,这一次金天闯听得格外清晰,这也是那一瞬他唯一能听清的声音,其 他一切均成为虚弱堪虞的空白。蓦地,那人发出一阵惨绝人寰的悲怆嘶吼,他的 另一条胳膊被车头一推,完全翻转到另一个方向,像一杆巨大的圆规。金天闯并 没有关注他,而是把惊恐万状的目光投向那个被撕成两片的中年妇女,即使她已 经完全血肉模糊,却仍能令金天闯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阴森诡异,那种感觉极其 浓郁但又极其朦胧,恍若隔世。 这时虽然多但原本都忙着上班的行人才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关注他们真正关 注的结果。昌河面包车旁若无人地转了一圈,也许它试图要发动新的攻击,也许 不甘就此放弃,也许做逃离现场的准备。满是灰尘污垢的黑色玻璃里,一双冷电 般的眼睛直射金天闯。金天闯不敢和他对视,捂着脸拉过伤者就向外跑。一直跑 到了学校对面的医院,血也毫无规律地随机滴了一路。 金天闯比一般的年轻人有更多的阅历,他清楚这样开车的人不是终结者就是 黑社会。他万万没想到这种事真让自己碰上。那中年男子在他身旁不住地哆嗦, 不停地重覆着同一句话:“他们想弄死我,他们想弄死我……”听得金天闯差点 咬到自己的心脏,他迅速给伤者挂了号,然后失魂落魄地冲出医院,跌跌撞撞地 融入人流。 整整一天,他心神不宁焦躁难安,而他的同学们却都生龙活虎精神抖擞好奇 地看着学校门口的大批警察和医务人员,众说纷纭。学生们第一次在校门口见到 这么多警察,都以为是来抓校领导的,个个喜不自胜,奔走相告,四处传扬道: “校长校长你完啦,警察要来抓你啦!”校长真以为是乱收费败露,缩在屋里不 出来。金天闯不想自己被人认出,因此比平日里更加沉默,好在也没有目击者辨 出他来,因为“成熟”和“稳重”的人都清楚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警察除了怒 骂几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外,也只能去医院问受害者本人的线索。然而不知怎的, 现场最高级别的警察似乎接到了神神秘秘的电话指示,然后目光呆滞。警车一辆 辆地向回撤离,只剩下一些交警在清理现场,还有几名民警将匆匆来此的数量庞 大的媒体挡在外面。 金天闯在人群中一眼就捕捉到了现在已成为记者的老同学廖东然,好像其他 人只长着脸而没有五官似的,这使他多少有些安全感。出于职业需要,廖东然总 是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攫取第一手资料。两个人并排走着,金天闯使劲往里走, 生怕一出人行道便被一辆比昌河更低级的面包撞死。金天闯的眼睛里明显藏着一 些可怕的东西,廖东然出于职业本能地觉察到,不停地追问他看到什么了,可金 天闯死活不说。廖东然有些不悦,但他清楚自己这个朋友生性胆小,又安慰道: “你放心,咱俩从小玩到大,我不会公开你的名字的,只写‘据知情人士透露’。” 金天闯苦涩地摇头:“那不行!不行……他认得我,你们一登出来他肯定会 知道我说的……我可不想事情愈闹愈大。” 廖东然皱了皱眉头:“那你记得那车的车牌吗?” 金天闯干脆不讲话了,装死人。 接下来的一两天,金天闯总沉浸在连续不断地梦魇中,几乎要疯掉了。他白 天上课要么魂不守舍,要么精力过于集中,把新来的女老师给瞪哭了。逢到吃饭 时手就大幅度颤抖,拿着筷子拼命地敲盘子,让整个食堂的人全都向他这边瞧, 导致众多学生争相模仿,最终客观上使本就心虚的伙房改善了伙食。上厕所时更 疯狂,看也不看解开裤带就小便,将很多蹲坑的同学都尿感冒了。可不论在哪儿, 他总能听到关于车祸的对话,像一个晃来晃去的阴魂怨影,久久难以驱散。 直到廖东然再一次给他打电话,他仍然坚持说自己啥也不知道,廖东然沉默 了半天,说:“明天是咱们的母校石冶一中建校四十周年的校庆大典。你要是愿 意的话,我们一起回去看看。” 就是这句话,使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中年妇女的身份:那是在石冶一中念初三 时时,自己的班主任曲青婷,因为当时的同学们都讨厌她,干脆私底下叫她“蛆 蜻蜓”,说起来,在自己大专毕业以后,听说初中很多老师都改行下海了,曲青 婷想来也是其中一个,因此她八九点钟仍然在大街上闲逛也不稀奇。她既然已经 脱离学校了,也不能算是教师了。学校也不会对她的死感到悲哀,况且校庆大典 也不是一两个人的死就能阻止得了的。 烟州市中心30公里外的石冶一中,是整个烟州的骄傲。两千名学生连续一个 星期没有上课,就只为了今天的朗颂。然而,努力全然没有白费,尽管声调里毫 无感情成份,却异常地整齐,绕着草木丛生的石冶山远远地传送出去。由于缺乏 必要的感情投入,更像是牧师在重复着说过无数遍的悼词。 学生们进入到一阵极其冗长的排比式反问:“不,不苦”。学生们接着说: “啊!您说不苦!亲爱的校长,您太累了!”校长又说:“不,不累。”学生们 继续齐喊:“啊!您说不累!亲爱的校长,你太忙了……” 校长面前的麦克风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距离使他每个字的末稍都刮起一阵 羸弱的怪风,吹得话筒发出诡异而犀利的尖嘶。他的声音本来就细小,由此而被 完全掩盖住,下面的学生无法准确判断,他到底有没有按照台词回答,以致好几 次抢在校长的前面。这段朗颂持续了近25分钟,炽烈的光将学生们的面庞分割成 几个极不自然的色彩区,青春痘被人为挖去而产生的斑痕在战栗着的汗液浸蚀下 显得异常可怕,校长的对白共有十句,近三十个字之多,他看起来相当疲惫,软 软地仰在靠椅上,接过学生会主任递过后矿泉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惬意地向后 轻轻蠕动着,嘴角延伸着的皱纹不知是否与微笑代表着相同的意义。此刻校长的 眼却在尽力地寻觅着密集人群中只曾见过一面的那个托儿,好暗示他再添些溢美 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