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天闯马上兴趣盎然:“程科现在牛×了,在香港理工学院任古生物学教授 助理,成天研究什么人类是不是外星人造的……” “是么?”刁梓俊很是不屑地剔着牙,嘿嘿地讪笑着,将烟灰弹进酒杯里, 又咕嘟咕嘟喝了进去,“这人从小榆木脑袋,长大了也不见灵光,看来要呆板一 辈子了。唉,十年弹指间白驹过隙,物是人非……” 廖东然感到虽然刁梓俊的观念变化了,但依旧是走向另一个极端,由极度不 满社会现状的叛逆情绪到恶俗之极的拜金主义。可他却隐隐地发觉刁梓俊从头到 尾没说一句脏话,没说一个脏字,这不是他的语言。 “哎,老九,你干什么?” 金天闯的热情一下子减弱了大半,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其实……我是 教育系毕业的……所以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金天闯在三年前曾一 度休学,然后迫不及待地去电脑营销市场推荐自己,指望能做一名电脑哪怕是家 电脑的维修技工,但最终被分配一所专业学校修电灯和暖气。金天闯心里极度忿 懑,认为自己让人给小瞧了。后来在学校日子一长,他偶尔也竖起耳朵听听老师 讲电学,可一句也听不懂,心里又惭愧又后悔,便干脆在这所学校报了自考,同 时也继续修电灯,暖气,给自己挣一份学费。但他从未客观评估过自己的能力, 他的同学们一般只有一门或两门学科瘸腿,而他则全身残废。 “教育?”刁梓俊极度厌恶这两个字,淡淡地反问:“这跟什么也没学有区 别么?你还真成了臭老九了?” “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金天闯极其不安地来问搓着手,“我没想到现 在IT业在中国这么兴盛……” “你没想到的事多着呢?”刁梓俊的口吻中颇有轻蔑之意。当初少年轻狂时, 他们一起去打群架,基本上每次金天闯都不敢拿刀,只拎着一根棍子,还没抡几 下,见势头不妙转身就逃了,跑得比狗还快,自那时起刁梓俊私下里就很瞧不起 他。在刁梓俊看来,人要获得成功,除了知识——这点他没有以外,不可或缺的 便是胆量,他认为自己浑身是胆,这是今天他能如此风光的主要原因。 金天闯似乎是被人奚落惯了,也不怎么在意,只是一味地低着头,声音细若 蚊足,仿佛在做检讨:“其实当时我的电脑水平并不差……早知道……我就学计 算机专业了,现在兴许还能在晋达公司混口饭吃。” 刁梓俊这次连笑都懒得笑了,直截了当道:“你?就你?你挺幽默的啊。你 知不知道商业里面包含了多少动荡不定的未知因素?尤其是IT界,在中国这样一 个电子信息极度不发达的国度,要科技没科技要人才没人才,只能巴巴地等着人 家扔过时的废品给咱。现在光计算机编程的高手就满大街就是,而且根本没法跟 国外比;你连个键盘也背不熟,玩个游戏都给人家打得死去活来,你凭什么混饭 吃?你混口什么饭吃?”本来刁梓俊还有全市人民耳熟能详的结尾口头禅:“吃 屎吧你”,虽然及时收敛没说出口,但已经让金天闯找到了吃屎的感觉。 “那你凭什么赚钱?”金天闯被噎得透不过气来,不由回顶了一句。如果在 学生时代刁梓俊会毫不犹豫地赏他一耳光,但现在却丝毫不以为忤,只是郑重而 沉静地回复他:“市场。中国什么都没有,就是有市场。其实它本身就是个大市 场,市场你懂啵?就是外国人在这儿屙的屎,都是中国人争来夺去的金饭碗。中 国人就跟狗一样。嘿嘿,什么龙的传人,狗的传人吧?” 廖东然感到现场的气氛有些僵硬,忙接着话题本源说:“谭敬奇二十二岁就 考上公务员了,研究生还没念完,每月却照领600 元工资。” 刁梓俊冷冷地反问:“他那是考上的么?往里面摔钱了吧?哼!骆飞呢?” “在一家保安公司工作。” “是经理?” “不是,只是一般的工作人员。” “什么工作人员!一个公司,除了经理,其他的那还叫人么?这就是商品社 会,很残酷,但没办法。”刁梓俊靠到椅背上,洋洋得意地总结道。可廖东然和 金天闯却猛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寒意,这个当初对他们义气当先的老大哥,讲 话愈来愈冲了,愈来愈霸道无礼了,呛得他俩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们已经隐约有 些明白,这个朋友现在非但没瞧得起自己,甚至没把他们当人看。 刁梓俊大概平素对别人颐指气使惯了,也没发觉什么,又问:“杜鑫达呢?” 廖东然先是一阵迟疑,半晌才开口道:“他……参加什么盗窃团伙,偷了十 几辆轿车,给抓了起来,判了七年。” 刁梓俊接过话茬:“偷东西是最丢人最可耻的行为。有本事自己去挣呗,拿 别人的算什么?” “还有……常征和左善是很久没有联系了,也不知去哪儿了。” “那……”刁梓俊极不自然地问,“你们还记得岳不群么?” 廖东然和金天闯面面相觑。“岳不群”指的是当年在石冶一中刁梓俊的班主 任岳衷怀,刁梓俊在班里总跟岳衷怀作对,但岳衷怀理解他不是针对自己,因为 刁梓俊向来跟任何约束他的人都作对。岳衷怀的肚子通往宇宙空间的黑洞,是个 深不见底的人。他根据刁梓俊暴躁的脾气,推断他将来决不会有大出息,于是也 就没放在心上,甚至连廖东然和金天闯当是也是这么认为的。可现在就连岳衷怀 的女儿,都在使用刁梓俊所在的晋达公司产的电脑,世事无常也真难料。 “从这所学校出来的最出息的人,不是我,是他。”刁梓俊慢条斯理地用牙 签剔着指甲,“你们还不知道吧?他现在高升了。” 廖东然和金天闯毫不怀疑,岳衷怀这个人深不见底,肚子通往宇宙那边的黑 洞,在学生面前又摆出一幅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相,这种人当然是最有可能走向 成功的。廖东然试探着问:“他不会是当上教育局长了吧?” “市委副书记。”刁梓俊似乎说得很轻松。 廖东然吃惊不小:“我知道最近市委新上任了一个岳书记,可怎么也想不到 是他啊……” “呵呵,虽然校庆他没来,只是打了个电话道贺,推说市里的政务太忙,却 足已经让老校长感激涕零了。岳衷怀的秘书还送来一幅正楷‘育人为本’,在场 无论行家还是不识字的文盲都惊人一致地认为这字写得好!哈哈!”刁梓俊的言 语里永远充斥着一种愤怒的揶揄,接着他起身拍拍衣服,尽管上面并没有什么灰 尘,说道:“好啦,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到时候再好好聚聚。我还有事,那再 见啊!” 廖东然和金天闯都情知这是客套话,说不准刁梓俊一去兮便不复还了,只有 久久地目送着他的宝马而不是他。 邢坤晃着肥硕的脑袋,大口大口地舔着刚买来的雪糕。刁梓俊和另一头马胡 功相互望了一眼,又重新垂下头。 邢坤吃光之后,又来回舔了舔手指,这才抬起头,问刁梓俊:“你在烟州有 朋友吗?” 刁梓俊一愣:“什么?”随即回头看自己的司机兼保镖。 邢坤不耐烦地重复:“什么‘什么’?问你在烟州有朋友吗?” “啊……”刁梓俊想了想,“……有。” “那你还想半天干嘛?想数么?”邢坤继续问,“数出几个了?” “有八个。”刁梓俊补充道,“我们都是同学,从小玩到大。这次校庆…… 同学聚会,在一起……吃了顿饭。“ “吃饭倒无所谓,只是别忘了公司的规定。” “我知道。”刁梓俊肃然说,“我不会跟他们说公司的事的。” “当然,你的朋友嘛,想要电脑的话就一人送一台,或者干脆来专卖店挑也 行。”邢坤很宽厚地拍拍他的肩,转而对胡功说:“胡大哥,你干得不错呀。” 胡功忙低下头,战战兢地解释:“邢总,我的手当时……突然不听使,方向 盘自己转出去了……我也是没办法……” “我也没办法。”邢坤硬生生地打断他,“你知不知道多撞那俩人是干什么 的?那个教师就算了,另一个是海关的职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现在随地 扔颗炸弹就能炸死百来号干部,干部多,职工更多,我知道!可人家就算是条狗, 那也是海关的狗!我们得罪的是整个海关!我现在刚跟叶关长攀上交情,给你这 么一弄,以后不管你有多大能耐,他这一关就别想过了!”邢坤又蹲下来问他: “你说地球这么大烟州也不小可他偏偏就走在顾学庆的前面!没人看见吧?” “没人敢说。”胡功答得很含糊。 “胡哥,你要真是你妈养的就把这话再说一遍,我敢肯定,你这是放屁不是 说话。我让你戴上宽点儿大点儿的太阳镜,你不听,非说老土。然后事儿没办成 不赶快跑,还瞪眼瞅人家。你瞅什么?”邢坤越说越怒,“有人能看见就肯定能 有人说漏嘴。你让我怎么办?把你这双勾魂摄魂的风骚眼抠下来?嗯?抠下来也 没什么关系,反正你什么时候都没长过眼。” 邢坤站起,挺直了身子又问:“那辆车,处理了吗?” “我让人把车牌换掉了。” “问你车处理了吗?车!” “处理了,我把有血的地方洗了好几遍,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然后扔在华阳 街大院的停车场里了,那里有的是面包,光昌河出的就好几辆。”胡功又有些不 甘地说,“要不是他给人送医院了,我早……” “别把能力和运气混为一谈。你那点儿能耐中国人都知道。”邢坤搓着手, “你看他能不能死?” 胡功的眼球转了半天,吱唔着说:“大概……应该还没死。但那条胳膊算是 完全废了。刑总,反正咱们已经教训他了,用不着非杀他不可,省得我还要往南 跑路……” “非杀他不可。”邢坤阴恻恻地逼视着胡功,“我真的不愿意杀人,真的。 没办法!你们是知道的,顾学庆是烟州出了名的检举大王,浑身上下除了证 据什么都没有,穷得只剩命,这个人最讨厌的特点就是不怕威胁,越挫越犟,他 想告我,想致我于死地。我非杀他不可!没命的死人拿什么资本跟我犟?有头睡 觉没头起床!“ 刁梓俊一凛,提醒道:“可他在医院里。” 邢坤不以为然:“在医院里?那更好。这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他快死了。” 刁梓俊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胡功等他离开,才悄悄地凑上去说:“邢总你真的要在医院里把顾学庆‘那 个’?” “什么‘那个’?那个?嗯你说什么呢?听不懂。”邢坤扬扬手说,“你没 杀人也得离开,去财务科领十万,三年以后回来。”他抬眼睥睨着胡功:“你还 不走?我让人也开车送送你?” “不,不用!”胡功忙不迭地冲出门去。 深夜,刁梓俊开着那辆象征身份的宝马,在环山的路段行驶着,脑海中仍上 演着两个小时前在医院里的一幕:他穿着深色外套,戴着宽大的帽子和医用的手 套,小心翼翼地将注射器中的药液挤出,又一针扎进自己携带的药瓶中,做完这 一切,再悄悄放归原处,缓缓里踱着步子,很自然地与值班的医生擦肩而过。上 完洗手间的护士走出来,推着装有大量镇静剂的针管和药品,向顾学庆的病房走 去……想到这里,他禁不住笑出声来,对自己的杰作感到得意。在自己每次成功 完成任务以后,邢坤给他的报酬都是极为丰厚的。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件事 尽快报告给邢坤。 他拿起手机,摁了电话号码,却久久不见回音,优质的液晶显示屏也显不出 邢坤那张痴肥的丑脸。刁梓俊有些奇怪,重拨了一遍,显示屏上忽然出现了很凌 乱的黑白影像,与此同时也带来了嘈杂的声音,这种功能是这个手机本身所不具 备的。画面由黑白转为一种极其惨淡的死绿色,手机突然传出了尖锐的嘶鸣,刁 梓俊即使很有胆量,也多少吃了一惊,很显然,刑坤还没有能力让自己的手机开 这种怪异的玩笑。 正在这时,电话陡然间安静下来,很彻底,没有留下一丝杂音。刁梓俊这才 发觉四周围寂静得让人无法忍受,连鸟虫都吝于发出叫声。他慢慢地再度拿起手 机,贴到自己的耳朵上,很吃力地问道:“谁?” 电话那边没有声音。其实他没有拨号,电话那边也根本不会有人。可是…… 刁梓俊总是能感觉到一阵微妙的、很困难的呼吸声。 “是邢总吗?……邢总不会这样的。”他突然恢复了自己固有的暴戾本性, 高声叫道:“操你妈!你到底是谁?想吓唬你爷爷吗?操!” 电话那边忽然发出一阵极为低沉的“呃……”,像是某种生物的咆哮。 刁梓俊的瞳仁暴缩,双手紧紧地攥住方向盘,车仍是牢牢地贴着悬崖边,终 于安全地来到宽阔的林子。他正想深深呼出一口气,却事与愿违——他突然发现, 自己竟来到了石冶碑林深处!这个从未有任何人敢于涉足的魔鬼领域,这个烟州 市所有恐怖传说的发源地!他想冷静下来,却反而更加暴躁起来,这条路他不知 走过多少次,绝对不是通向这里的! 即便是这样,他也只是吃惊,并没有惶恐,因为这个号称无人敢来的石冶碑 林中心,十年前的学生时代,他曾经来过一次,不仅他自己,还有他的好朋友廖 东然、金天闯,还有……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愿再回忆下去。就在这时,他感到自己所 在的汽车有些沉重,接着他听到“轰隆”一声,忙向窗外看去,居然发现车子在 往泥沙里陷,越陷越深!宝马正处在一个半径为五米的圆形那个大坑中心,一股 岩浆般剧烈喷涌的沙流正疯狂地吞噬着轮胎。周围郁郁苍苍,这个坑内却寸草不 生,一片落寂的死灰色。 刁梓俊这才有些慌乱,迅速打转方向盘,却发现车子早已经不听使唤。他想 打开车门,却已经来不及了,车门被铺天盖地的沙产生的巨大阻力所阻挡,根本 打不开。那沙子流动得极快,刁梓俊反应极快,知道开不开门,只能呆在车里等 待救援,忙摇上窗户,拿起手机拨110 ,因为除了警察,没有谁敢冒险进入丛林 深处。但电话沙沙响了几下,竟传出了沙子流动的声音,就跟车外面的情景一模 一样!他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感到冰冷到了骨髓里,再仔细听听,隐约觉察到 里面夹杂着铁锨的铲土声与敲击声。这铁锨的声音让他倍感熟悉,这是他一生都 无法抹去的噩梦。 他猛地一抬头,从快要被沙土掩盖的前窗残留的缝隙中看到,一个身材矮小、 肥胖的孩子身影,手里托着一根和他身高差不多长的铁锨,高高地站在土坑上方。 刁梓俊看不清楚那个人的面孔,但他完全知道,站在那里的是谁。无穷无尽 的黑暗中,那张脸上惟有一双惨绿色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似乎已经穿透了自己的 躯壳,将自己骄傲而邪恶的灵魂卑贱地钉在沙尘飞扬的地上。 那是一双正在泣血的幽怨之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