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去过,可是我只见到了父亲最后一面。”杜若说,“我从小就没有母亲,和父 亲相依为命,我离家出走本想向父亲示威,可是当我回到家中,却没有一个人,父亲不 知道去了哪里。后来我就在家里等着,一直等了三天,父亲才回来,我想,他是出去寻 找我了吧。可是,他急匆匆地回到家,看到我回来了,却没有找到女儿的惊喜。他看见 我回来,神情中居然充满了惊恐。” “那是为什么?”郎周好奇地问。这实在是有悖常理。 “我也不知道。他说,你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了。”杜若打得 很慢,仿佛那些记忆已经很久不曾回想,此刻钩沉起来有些困难。 郎周暗暗叹息,问:“他是不是在责怪你?” “起初我也这么想。”杜若说,“可是很快我就发现不对头,父亲抚摸着我的头发, 说:‘几年不见,我的女儿成了大姑娘。这我就放心了,以后一个人生活,不会再有人 欺负你了。’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亲说,他发现了一个伟大的心理学家留下来的 关乎整个人类的大秘密,结果遭到了惩罚,被一个恐怖的恶魔紧紧追踪着,想让他彻底 消失。父亲说完,让我等他一会儿,就进了卧室。我奇怪地站在客厅,不明白他说的恶 魔是什么,打算向父亲问清楚。可是,过了好久,父亲也没有出来,卧室里没有一点动 静。” 郎周突然有了一种恐怖的预感,颤抖着手打出几个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卧室里空空如也。父亲不见了。”杜若的口吻似乎很平静, “卧室只有一个门,一扇窗户,窗户上焊着小指粗的钢筋防盗网,我就站在门外。可是 父亲就在这屋里神秘地消失了。” 郎周浑身颤抖,连字都敲不出来了,好半天才说:“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报警。警察仔细勘查了现场,什么也没有发现。防盗网好好的,网眼 细密,人根本钻不出去。地下也没有洞口。后来他们认为是我思念父亲引起的幻觉,就 不了了之了。再然后我就记住父亲的话,离开了家。”杜若说,“所以我听到你的身世 后觉得特别亲切。你能到我这里来吗?陪我寻找父亲。我也陪你寻找父亲。” 郎周的心震撼了,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和他命运完全相同的人,居然还有人愿意陪 他寻找父亲?他颤抖着手敲出两个字:“愿意。”隔了片刻,又问,“你在哪里?” 他刚刚把这几个字敲出来,忽然院子外面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他猛地跳了起来, 手忙脚乱地将敲出的文字发出去,然后关闭了电脑显示器。 引擎声在门外停止,接着院门一响,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孩轻盈地走了进来。她穿着 淡白色的BALENCIAGA风衣,下身是一条紧身的牛仔裤,双腿修长动人,BALENCIAGA精湛 的剪裁技巧将她的身材烘托得极富韵味,风微微吹来,风衣飘摆,仿佛一只飞舞的蜻蜓。 郎周瞥见她进来,像老鼠一样在屋里乱窜,后来他摸到一根干硬的油画笔,做个姿 势站在落了一层沙尘的画布前不动了。他知道,兰溪又来监督他的工作了。 兰溪是他的女朋友,一个颇有名气的时装模特,去年和他在一次画展上认识,随即 就被郎周—或者说郎周的画(这是郎周的想法)—吸引,狂热地称他是“上帝赐给21世 纪的凡·高”。郎周被她叫得心里底气十足,明知自己的画风跟凡·高八竿子打不着, 偏偏又感觉心花怒放,于是两人迅速相爱。 时间久了,郎周被兰溪膨胀起来的信心又被她一点点地摧毁,他发现,兰溪喜欢他 的画多过喜欢他,因为兰溪最喜欢的就是给他当模特。兰溪为了巩固他们的爱情,好多 次告诉郎周:“我要么嫁个摄影师,要么嫁个画家。因为他们能欣赏我的美,能发掘我 的美,能留下我的美。我之所以选择了你,是因为你的画和我的美是最佳拍档。” 兰溪的魅力郎周丝毫也不否认,可是自己的画他就有些心虚了,因为兰溪对绘画可 没有他对女孩子的美丽理解得那么透彻。偏偏兰溪督促他画画还格外严厉,郎周自己底 气不足,每次一见兰溪过来就感到像一只母猫闯进了耗子窝。 郎周摆好姿势站在画布前,眼睛却斜瞅着窗外。昂贵的MERRELL 棕色小牛皮女靴在 窗外晃了几下,就到了屋里。 “郎周,想死我了!”兰溪笑吟吟地扑上来抱住他咯咯直笑,“老实坦白,有没有 偷懒?” 郎周急忙张开手,将手里的画笔拿得远远的,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小溪,怎么今 天突然就过来了?我这幅油画还没完工呢!” “哦,来,让我欣赏一下我家郎郎的伟大作品。”兰溪挽着他的胳膊,仔细欣赏着 这幅画。看着看着,兰溪的脸色慢慢就变了,她拽起郎周的右手,把那根油画笔抬高, 摸了摸笔头。郎周猛然醒悟,顿时就慌了。 兰溪把脸凑到画布前仔细看了看,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居然摸到一指头 的沙尘。郎周呆若木鸡,起沙尘暴的时候他在和杜若聊天,根本没注意,结果画了一半 的画面上落了一层沙尘。这幅画是一幅欧洲的城堡风景画,郎周为了表现质感和厚实感, 采用透明覆色法,多层次描绘,待每一层干透后再进行下一层上色。工序比较繁杂,他 已经画了好久,这一落了沙尘,这幅画算是毁了。 “你方才到底在干什么?别告诉我你在画画。”兰溪冷着脸直视着他。 郎周有些心虚,像个孩子一样,低下头一言不发。这是他小时候的习惯。他记得, 在大人训斥他的时候,他只要一抬头,就会迎来一个响亮的巴掌。兰溪叹了口气:“郎 周,你太让我失望了。这幅画画的是法国巴黎世家时装集团总裁的城堡,他出了重金订 购的。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才为你争取了过来?” 郎周仍旧低着头,喃喃地说:“你知道……你知道上色是我的弱项,我最不愿意画 油画的……” “你……”兰溪咬着唇,眼眶里泪珠滚动,“可是我希望你一举成名,功成名就, 难道你就不能突破自己?” 也许两人吵架多了,一到这种时候,郎周就知道兰溪有什么反应,急忙抬起头来手 法熟练地为她抹去了眼泪,沉重地说:“小溪,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可是你知道, 这是我的一个心结。只要我一涉及我欠缺的领域,我就……我就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 就……就什么也做不好。我一画那些树,童年那座荒山雪原上的树林就出现在我眼前, 我根本沉浸不到这幅画的画意里去。” “我明白。”兰溪撩了撩长发,叹了口气,“只要我一逼你,就会激起你童年的阴 影。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不可能永远被童年束缚,我现在也想不通你父亲到底如何失踪 的……” “他的确是这样失踪的!”郎周满脸通红地争辩。 “好,好!”兰溪显出不耐烦的神情,“我不跟你讨论这些。就算他真的这样失踪 了吧!可是即使他没有失踪,你迟早也要脱离你的父亲独立自主,无论你父亲是宠爱你, 还是疏远你,是关心你,还是虐待你,你总要离开他,开创自己的世界,独立自主地生 活。宠爱、疏远、关心、虐待或是抛弃对你将来的生活而言都没有本质的区别,当你一 个人在社会上奋斗时,它们统统要被抛在脑后!” 郎周一言不发地听着。兰溪看着他的神情,有些失落,沉默了片刻,说:“其实我 这次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 “这件事情?”郎周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一脸狐疑。 “嗯。”兰溪认真地点头,拉着他的手,“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郎周被她拉得踉踉跄跄地跑到了院子,忽然发现自己穿着拖鞋,衣服上也沾满了油 彩,急忙挣脱她的手回房间里换了衣服。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刚才正和杜若聊着天,便 偷偷打开显示器,杜若的兔子头像正在闪动,他点击一看,只有两个字:上海。 郎周想起了和杜若的约定,叹了口气,直接切断电脑电源,然后跟着兰溪上了她的 现代索纳塔。 索纳塔驶上了北京的快速路,到了东四环向北,再向西过了北太平桥,驶进了一座 商务大厦的地下停车场。 郎周一路上默不作声,兰溪也不跟他解释,两人下了车,沉闷地走进电梯,电梯的 加速度给郎周带来一丝下坠的感觉,他望着兰溪严肃的面孔,心里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仿佛这一去,他就会永远失去兰溪。 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兰溪带他来见的,竟然是一位心理医生。 当那个西装革履,满脸海龟气的家伙一介绍他的职业,郎周立刻涨红了脸,愤怒地 盯着兰溪。兰溪别过头,假装没有看见。那个海龟大约四十岁,自我介绍了三点,第一 点是他姓钟,第二点是他是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心理学博士,第三点是他拥有高级心理 咨询师职业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