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枪击事件 报纸在《威廉斯被指控杀人》的头号标题下,登了一则简要的消息。消息说, 凌晨三点,警察接到报警赶到梅瑟庄园,发现二十一岁的丹尼·汉斯福德中弹倒在 书房地板上,鲜血浸透了身下的东方地毯。他胸部和头部都已中弹,现场有两把手 枪,还有一些打碎的物品。威廉斯已被收审,被指控犯有杀人罪,如需保释,需交 两万五千元的保释金。十五分钟后,威廉斯的一位朋友带着一个装有二百五十张一 百元钞票的纸袋,来到警察局,把威廉斯保释了出来。这就是报纸上所登的关于这 起枪击事件的全部。威廉斯被称为一位古董商、旧屋改建商以及在其“装饰得完美 无缺的”家里举行豪华晚会的主人。杰奎琳·奥纳西斯曾去参观过他的家,并出价 两百万元购买。至于丹尼·汉斯福德,报纸上除了说他的年龄以外,没有提供任何 信息。 第二天,报纸上登了一篇更为详细的报道。报纸说,按威廉斯的说法,他是出 于自卫才向丹尼·汉斯福德开枪的。他说,那晚他和汉斯福德去“免下车”影院看 了一场电影,午夜过后回到梅瑟庄园。回家后,汉斯福德突然发疯了,就像一个月 前的那次一样。他踩碎了一台游戏机,摔坏了一把椅子,并打碎了一台十八世纪的 英国老钟。然后——就像以前所做的那样——他抓起了一把威廉斯的德国造卢格尔 手枪。但这次他没有朝地上或蒙特雷广场开枪,这次他把枪直接瞄准了坐在桌边的 威廉斯。他开了三枪,都没有打中。 当他扣动扳机,想打出第四枪时,枪卡壳了。这时,威廉斯打开桌子的抽屉, 拿出了另一把卢格尔手枪。他一枪打中了还正在使劲摆弄手枪的丹尼。 过了几天,威廉斯在新闻周刊《佐治亚报》的一篇专访中又进一步为自己作了 辩护。他的语气非常肯定,甚至有点咄咄逼人。“如果我没有开枪回击丹尼,”他 说,“那么,你们在报纸上看到的将是我的讣告。”威廉斯说,他们在“免下车” 影院看的影片是一部充满暴力的恐怖影片。”有许多人头落地之类血淋淋的场景。 我告诉丹尼,我们应该回家去玩玩十五子棋或国际象棋,他就与我一起回家了。” 回到梅瑟庄园后,丹尼抽了九根大麻烟卷,喝了约半瓶威士忌。他们先玩了一会儿 游戏机,接着又玩了一会儿国际象棋。在那时候,丹尼对他母亲、女朋友邦妮和好 朋友乔治·希尔进行了一通毫无理智的攻击。突然,他一脚踩碎了游戏机控制盘。 “游戏!”他叫道,“都是游戏。全都是游戏!”威廉斯站了起来,想离开屋子。 汉斯福德一把卡住他喉咙,把他逼到门框边。 “你受够了吧!”他声嘶力竭地喊道,“为什么你不离开这儿去死呢?”威廉 斯挣脱汉斯福德的手,来到书房,在书桌边坐下。他听到了东西砸碎的刺耳的声音 ——落地钟倒在地上,玻璃碎了,还有其它东西砸碎的声音。丹尼走进了书房,手 里拿着一把德国卢格尔手枪。“明天我要离开了,”他说,“但你今晚就得走!” 说完,他照看威廉斯就开起了枪。威廉斯说,我只感到左臂边有一点风,好像有一 颗子弹从这儿擦过去了。然后,丹尼的枪卡壳了。威廉斯于是抓起枪,向他射击。 丹尼倒下后,威廉斯把枪放在桌上,走过去,确信丹尼已死后,又回到桌边, 给以前的一名雇工:乔·古德曼打了个电话。威廉斯告诉古德曼,他刚刚开枪打死 了汉斯福德,要他马上来梅瑟庄园。之后,威廉斯给自己的律师打了个电话。然后, 他拨通了警察的电话。 威廉斯的律师、警察、乔·古德曼和乔·古德曼的朋友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到达 梅瑟庄园。威廉斯站立在打开的门边。“我刚打死了他。”他说,“他在隔壁。” 第一位赶到现场的警察迈克尔·安德森下士一眼就认出了丹尼。一个月前,在接到 丹尼有狂暴行为的报警后,来梅瑟庄园拘捕丹尼的就是安德森下士。那时,他发现 丹尼衣衫齐整躺在楼上的床上。这次,他看到他躺在威廉斯书房的波斯地毯上,脸 泡在一汪鲜血里。右臂伸过头顶,手里紧紧抓着一把枪。 将近早晨七点,警察把威廉斯押到总局。按了手印,录了档,并向他提出,如 要保释,需交两万五千元保释金。威廉斯走到电话边,给乔·古德曼打了个电话, 此时古德曼仍然等在梅瑟庄园里。“乔,你仔细听好了,”他说,“上楼,走到风 琴室外面高壁橱边。站在壁橱边的椅子上,往上摸,拿下放在上面的一只纸袋。” 十五分钟后,古德曼来到警察局,手里拿着一只棕色纸袋,里面装着二百五十张一 百元的钞票,威廉斯于是便被保释回家。 几天后,警察宣布,警察局将进行一些实验室测试,以判定丹尼·汉斯福德是 否如威廉斯所称的开了枪。其中关键的一项测试是汉斯福德的手中有没有手枪的火 药,如果测试表明有手枪的遗留物,则可判定汉斯福德在威廉斯打死他前已开过枪 ;如果没有遗留物,则可判定他没有开过枪。警察说,测试结果一周左右可公之于 众,到时威廉斯案便可有突破性进展。 尽管有重案在身,威廉斯照样有条不紊地处理自己的各种事务。就在他打死汉 斯福德四天后的星期三,他向法院提出请求,要求允许他飞到欧洲作一次购买古董 的商务旅行。法官在他交了十万元保金后,就答应放行。在伦敦,威廉斯住进了里 兹饭店自己最喜欢的套间,并在克拉克福德俱乐部玩了轮盘赌。然后他又飞往日内 瓦,参加了一次法贝热拍卖会。一星期后,他回到了萨凡纳。 不久,警察又宣布,实验室测试将推迟,因为在亚特兰大的佐治亚犯罪实验室 积压工作很多,无法安排。一个月后,结果仍然没有出来。 与此同时,萨凡纳人在没有得到实验室测试结果的情况下,开始自行得出结论。 有关丹尼·汉斯福德的一些传闻开始悄悄流传,人们普遍倾向于相信威廉斯自己关 于自卫的说法。汉斯福德曾是少年教养所和精神病院的常客。他初中没毕业就辍学 了,并多次进过局子。威廉斯本人在过去十个月中就保释了他十次,一位曾与汉斯 福德同屋住过的园艺师斯基普尔·邓恩把他描绘成一位危险的精神病人。“他是一 位狂人,”邓恩说,“我看他发作过两次,不仅乱砸东西,还拿刀乱砍。要两个人 才能把他制服。从他的眼睛里你可以看出,那里已没有人性,只有愤怒和暴力。很 容易想象他哪天就会杀人的。”汉斯福德曾经还砸碎了门,要进屋打他的姐姐。他 的母亲也曾向警察报过警,要求警察保护她,因为她怕有一天汉斯福德会伤害她和 她的家人。 在他对《佐治亚报》的专访中,威廉斯把汉斯福德描绘成一位严重心智迷乱的 人。他说,汉斯福德曾告诉过他,“在这世上我只是孤身一人。没有人关心我。我 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威廉斯以一种奇怪的超然态度表示,他把威廉斯看作是汉 斯福德的救世主,而不是复仇者,更不是谋杀者。“我决心挽救他,”他说,“他 已对生活绝望了。”尽管威廉斯的观点明明白白是为自己辩护的,但它在细微处还 是相当具有说服力,“汉斯福德对死亡产生了一种迷恋。”他说。他经常与朋友一 起去博纳文图雷公墓,指着墓碑,对他朋友说,大墓碑是富人的,小墓碑是穷人的。 如果他死在梅瑟庄园里,就可得到一块大墓碑。汉斯福德曾两次在梅瑟庄园里试图 过量服药自杀。第二次,他在一张纸条上写道:“如果药起作用,我至少可以得到 一块体面的墓碑。”两次自杀都在威廉斯送去医院抢救后脱险了。病历里都有记录。 除了说丹尼·汉斯福德是他的一名雇员外,威廉斯从来没有彻底解释他们之间 的关系。但不久人们就知道了,汉斯福德曾在公牛街一带作过男妓。 知道了这点,多数人也就不用多说,自然明白威廉斯与汉斯福德的关系了。 然而,威廉斯的一些朋友——大部分是上流社会的女士——却发现她们对此事 以前全无所知。米丽森特·莫尔兰是阿德斯雷花园的女主人之一,出身贵族,认识 威廉斯已有三十多年。但是,当一位朋友打电话告诉她:“吉姆·威廉斯开枪打死 了他的情人”时,她一时惊呆了。这句话里包含的两条信息都让她感到震惊。“听 到这个消息时,我完全给懵住了。”莫尔兰太太说,“我与吉姆的友谊完全是建立 在古墓、晚会和一些社交的事情上的。我一点也不了解他生活中别的兴趣。”但社 交圈里的多数人都比莫尔兰太太更有说辞。“噢,我们知道,”约翰·迈尔斯说, “我们当然知道。不过我们自然不了解其中的详情,因为吉姆处事谨慎,这是对的。 但是,从吉姆在社交界的成功,我们应该向自己祝贺。因为这中间大有说头。我们 认为这足以证明萨凡纳是一个大都市,我们非常宽容、开放,接受了一位男同性恋 者进入我们的社交圈。”莫尔兰太太继续信任威廉斯,但除了枪击事件外,还有一 些事让她感到困惑。她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一件看来很细小的事大为不解。“乔·古 德曼,”她说,“他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他?我从来没在吉姆的家里见过他,而吉 姆却第一个叫了他。”莫尔兰夫人对乔·古德曼疑虑重重自有她的原因,因为她这 一辈子都住在被人称作旧萨凡纳的封闭的小世界里。旧萨凡纳区是一个与外界严重 隔离、自我满足的世界。长久以来,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已形成了一个互助的网 络。遇到困难时,人们就会向社区中相应的人物求助——法律权威、道德家、民间 仲裁人、金融巨头和退隐的政界人士。旧萨凡纳区在处理困难之事上颇有自己的一 套。作为一位已在这个封闭的圈子里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居民,莫尔兰太太感到不解 的是,当吉姆·威廉斯在这种需要帮助的危急关头,竟然去找了一位她完全不知道 的人——而不是像沃尔特·哈特里奇或迪克·理查森这样的名人。这对于她来说, 无异于是一个信号,表明有什么事很不对劲。 人们在四处谈论吉姆·威廉斯——他的出生、他的职业、他的生计,以及他其 它的一切,纳粹旗帜事件也以各种不同形式的版本在人们的谈话中出现。而且,现 在又竟然出了一个枪击事件。 许多人,甚至包括像鲍勃·米尼斯在内的一些犹太人都认为纳粹旗帜事件不过 是一件无关重大的小插曲——“这件事太不明智,”米尼斯说,“吉姆做得很轻率, 没有经过什么考虑。”但其他人却没有那么轻易放过威廉斯。 “我敢肯定他实际上并没有把自己当作一名纳粹。”阿姆斯特朗州立大学的英 语教授约瑟夫·基洛林说,“但请记住,纳粹标记物并不是没有任何含义的普通东 西。它们至今仍然带有一个明确的含义,尽管它们披上了‘历史遗物’的外衣。这 个含义就是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而威廉斯心中其实随时都具有这种优越感。他很机 灵,装作好像没有任何这种心态一样。在南方,在那些极端的沙文主义者当中,有 时你能发现他们对纳粹标记物具有一种奇怪的亲切感。也许曾经被人另眼相加的东 西一旦被当作平等之物对待,人们会对它们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在我们萨凡纳,有 这样一位上流社会的绅士,他在化妆晚会上经常穿纳粹制服——我指的是谁大家当 然明白;他在这方面很有名——他自己说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吓唬吓唬人,但其内在 的含义是容不得他掩盖的。对于吉姆这件事,也许只是一种对政治漠视的自大情绪 的发泄。如果一个人住在城里最豪华的房子里,又每年举办最为盛大的晚会,他很 容易产生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他还会认为自己应不受对普通人规定的约束,展示纳 粹旗帜就是这种情绪的表现途径之一。”总之,如果在枪击事件发生后的最初几周 内举行一次民意测验,大多数人可能希望这一案件不了了之。从各种迹象看,枪击 事件是出于自卫,或最多是情绪冲动之下的过失犯罪。像这种案件,一般都会悄悄 地了解,特别是涉案者是一位没有犯罪记录、非常受人尊敬的富有的人。萨凡纳人 很清楚,过去一些与大人物有关的谋杀案,嫌疑犯从没有被判决过,不管他们的犯 罪事实多么明显。其中一个最著名的案件与一位上流社会的老处女有关,她声称她 的情人坐在她起居室的一把扶手椅上,用步枪自杀了。她“发现”了他的尸体,擦 净了步枪,把它放回枪架,又把她情人的尸体涂上了香油。做了这些后,她才报告 了警察。 “嗯,吉姆·威廉斯可能可以逃脱,”萨凡纳的一位贵族普伦蒂斯·克罗说, “但他仍然要面对一些问题。杀死了这位男孩——注意,特别是这位男孩,他肯定 会引起一些公愤。丹尼·汉斯福德在这方面是一位成功者,从各方面看,他在那一 行中都干得很出色,男人和女人都很喜欢他。问题是他还没有完成一个轮回,许多 男女还等着轮上呢?当然,现在吉姆把他打死了,他们再也轮不上了。他们自然会 记恨吉姆的,这就是我所指的‘公愤’。大家都知道可以与丹尼·汉斯福德销魂一 刻……但这销魂一刻已一去不复返了。”在奥格尔索普俱乐部的酒吧里,索尼·克 拉克说得更单刀直入:“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吉姆·威廉斯吗?他们说他打死了全萨 凡纳最可人的宠物!”全城人都对这桩轰动性的枪杀案表示了关注,事件发生后的 几个星期,好奇的萨凡纳人不断驾车来到蒙特雷广场,一圈圈绕着广场巡视。登有 介绍梅瑟庄园特稿文章的皱巴巴的一九七六年三月号《建筑文摘》杂志也被人从旧 杂志堆里翻出来,广为传看。从没进过庄园的人最后也好像在里面住过似的,能说 出个所以然。他们会煞有介事地告诉你,丹尼·汉斯福德就倒在托马斯·盖恩斯伯 勒的侄子的肖像画和一张墨西哥国王马克西米利安用过的包金桌子之间。他们还会 带着不怀好意的兴致,给你背诵一段这篇文章中现在看来颇具讽刺意义的结论: “从威廉斯对梅瑟庄园精心而优美的装修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个城市的魅力和独 特的生活方式。梅瑟庄园一度受战争破坏而长久被人冷落,现在它已成了和谐和幽 静的生活中心。”在吉姆·威廉斯案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未知数:新上任的地区检 察官斯宾塞·劳顿。劳顿上任伊始,人们都还摸不准他。而且,他还欠着李·阿德 勒的一大笔人情债,因为他是在李·阿德勒的捐款和帮助下竞选上任的——而李· 阿德勒与吉姆·威廉斯长期的不和也是公开的事实。李·阿德勒如果愿意,可以对 这个案件起到相当大的作用。他可以在私下谈话中鼓励劳顿起诉威廉斯。或者,他 可以敦促劳顿采取宽容态度,但这种可能性看来较小。 有人曾鼓起胆子问过他,在这件事上他会怎样影响劳顿,阿德勒毫不犹豫地回 答,“斯宾塞·劳顿会自己作决定的。”枪击事件发生后一个多月,劳顿一直保持 沉默。报纸有关此事的报道中从没有提到过他的名字,他办公室的所有公开声明都 是由他的主要助手发布的。六月十七日将举行预审会,届时,劳顿将决定是否对威 廉斯起诉。 预审会前五天,劳顿来到查塔姆县的大陪审团,在秘密会议上向陪审团出示了 证据。陪审团立即作出反应,它起诉威廉斯犯了一级谋杀罪——有预谋的、蓄意的 谋杀。这使许多人感到很震惊,因为从已有的迹象看,过失杀人比蓄意谋杀应该更 有可能。劳顿除了说实验室测试结果只完成了部分以外,拒绝在公开场合讨论有关 证据问题。吉姆·威廉斯将接受审判。 起诉后几天,丹尼·汉斯福德的母亲又向威廉斯起诉,要求索赔一千万零三千 五百元。她指控威廉斯“像处决犯人一样”地开枪打死了丹尼。三千五百元是葬礼 费用。 即使到这时,威廉斯仍然保持一种有条不紊的平静生活。他的审判要等到一月 份才举行,还有半个多月。他请求法院允许他再去欧洲作一次购买古董的商务旅行, 法院同意了。回来后,他又恢复了原先的生活。在阿伯科恩街上的吉米·塔格利亚 里那里剪头,在史密斯市场买东西,在伊利莎白街37号吃晚餐。他甚至没有一点悔 恨的表示。他自己认为,他没有理由要悔恨。 正像他告诉《佐治亚报》的,“我没有做错什么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