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二零零六年六月十三日。 当我睁开眼睛,闻着清晨特有的气息,我的第一个意识是——我又做梦了!但 是就像很多倏忽即逝的梦境一样,无论我怎样竭尽全力地去回忆,就是无法想起它 的内容,它仿佛只是在我的大脑中留下一个痕迹,然后消失在无边的潜意识中。 我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望着里面一张瘦削的脸。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 我突然觉得这张脸看起来好陌生。自从来到龙游以后我就开始身不由己,根本无心 去顾及自己的生活。 洗脸的时候,我低头看着水槽中那些白色的泡沫,竟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竭力搜索着这个印象,于是眼前的图像逐渐模糊,那些泡沫仿佛连绵在一起,构 建出一个白色的世界,铺天盖地。 这个场景,像极了某一年冬天一个下雪的日子,也像极了昨晚的梦境。 我似乎看到了那天在白色雪地上的追逐,在雪花肆意挥洒下的打闹。涵涵穿着 白色的羽绒服,黑色的长发笔直地垂下,上面粘满了洁白的雪花。她笑得那么灿烂, 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我站在某个视角望着她,她忽然转过身来,拉住我的手,一起 冲向这苍茫的世界…… 我恍惚地回忆着,已分不清这是现实留给我的,还是由昨晚那个几乎被遗忘的 梦境虚拟的,涵涵那种亦真亦幻的笑,单纯得如同她身边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当 我想从这个梦幻般的意境中走出时,一切骤然改变,大雪瞬间消失得无声无息,我 仿佛仍然可以看到涵涵,但是她正躺在病床上,脸色平静如斯…… 我感到我的心在隐隐作痛,为了一个我不愿看到的现实。我知道我不能在宾馆 继续呆下去了,我必须为涵涵做点什么。我靠在床上,拿出一个微型记事本,将这 些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列在上面,那些离奇的或者不离奇的事情穿插在一起,如 同蛛网一般纠结。我感到毫无头绪,走下床,喝下一口凉开水以后,心中稍稍平静 了一些,同时我想到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我拿起手机,给正在医院照顾涵涵的小马打了个电话。我说我打算再去一趟石 岩背村,我要调查涵涵和她爸爸的过去。 小马没说什么,默默挂断了电话。过了好久我收到了他的短信:自己小心,一 有什么发现立刻和我联系,还有……挖到了木乃伊别独吞了,记得要平分。 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然后离开宾馆,又一次坐上那路开往龙游石窟的公 交。我无心去观赏外面纷乱的背景,也无意关注车上复杂的人群,整个世界又仿佛 淹没在昨晚的大雪中,只剩下无边的安宁。 随着引擎的熄灭,公交车稳稳地停靠在景区外面的停车场上。 下了车,站在石窟公园外面的大斜坡上观察了一下地形,我决定不在景区驻足, 而是选择一条小路,去石岩背村人烟最密集的地方看看。 炽热的阳光照得我恍恍惚惚,远处的村庄看上去如同海市蜃楼。我走在一条又 一条交错并且相似的小路上,仿佛行走在迷宫中一般。我想象着14年以前涵涵很可 能就这样一步一颤地在这些水田之间穿行,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14年,并不漫长, 这个村子里应该还有很多人记得这个曾经存在过的家庭吧。 随着我的脚步,石岩背村的景色,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画般呈现在我面 前。 碧绿的水田周围,一排排砖红色形状相似的房子如同卫士一般守候着,黑色的 屋顶上方飘动着袅袅炊烟,蜿蜒着延伸向湛蓝的天空。许多村民拿着农具,站在各 自的水田中忙碌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穿过一大片稻田,呼吸着乡村清新而质朴的空气,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村庄的尽 头,我看到一条宽阔的大江穿越茫茫晨雾,隐隐东流。这应该就是浙西主要的大江 之一,衢江。 在大江的转角处有一片荒废的土地,齐膝的荒草中间散落着砖瓦的碎片。似乎 在很多年以前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大型的建筑。 我漫步在这片废墟中间,不经意间看到泥土中露出一个黑色的东西。我好奇地 找来一块木头,扒开泥土,发现那竟是一个巨大香炉的一角。 难道说很久以前这里居然有一座寺庙吗? 江畔一块突出的礁石上坐着一个老伯,穿着拖鞋,摇着一把发黄的蒲扇,看样 子是出来散步的。他安详地望着平缓的江面,脸上有着沙滩一样琐碎的条纹。 我恭恭敬敬地走上前:“伯伯,你好!” 老伯缓缓地回过头。我有点拘谨地说:“这个村庄……人……真不少。” 老伯轻轻吸了一口气,目视着眼前的江水,他的声音沙哑,乡音很重:“唉, 如果不是几十年前那场特大的洪水,村里的人会更多。” 老伯如同心有余悸一般,目光突然变得很苍凉。我注意到他神情的微妙变化, 心中隐隐猜到了大概:“洪水……是因为衢江吗?” 老伯点了点头。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场洪水还将岸边的一座寺庙变成了废墟吧?” 老伯惊异地看了我一眼:“你是石岩背村人吗?” “不,我只是一个游客。” 老伯似乎参透不了我这个推测的来历。 “那是座什么庙呢?” 老伯低下头想了想;“好多年前的事了,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好像叫刺由庙吧。” “刺由?” “嗯,我记得小时候被家里人带到这里上过一次香,庙里还有刺由的塑像呢, 长得挺吓人的。不过我印象中这个庙一直很冷清,不大有人。” “刺由是个什么神呀?土地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村里基本也没人提这座庙的,大家早都忘了。” “哦,这样子啊,谢谢你伯伯。”告别老伯后,我踩着满地潮湿的沙子,逐渐 远离了衢江。我反复想着“刺由”这个奇怪的名字,觉得有点熟悉却又仿佛很陌生。 突然我想到老伯说的是方言,在南方口音里是没有翘舌音的,假如把“刺”发成翘 舌音,那么连起来读就是——蚩尤! 这是一个无比熟悉的名字! 五千年的中国,他导演了一场远古历史上规模最为庞大的战争,只是他失败了, 败得很彻底,得益于他的失败,华夏部落最终统一了中原地区,然后就有了今天的 炎黄子孙。 这段历史,曾经是我和小马共同的话题之一。但是蚩尤的庙怎么会出现在浙江 西部的一个小山村里呢?相对于五千年前高度发达的中原地区,那时的江南不过是 蛮夷之地而已。 或许这就是石岩背村的特殊之处吧。 我没有再把蚩尤的事情放在心上,一个人在石岩背村反复找寻了一个下午。 终于,在一片被水生植物覆盖的池塘旁边,我看到一座三层建筑,门口悬挂着 一块不起眼的木牌,上面写着:石岩背村村委会。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走进了个房子。一个办事人员接待了我。我告诉他,我 想查找一个人。 他把我带到二楼一个小房间里,估计是存放村民户籍档案的地方。 一个一脸严肃的中年女人坐在办公桌前,漫不经心地翻着报纸。知道我的来意 以后,她冷冷瞟了我一眼,然后从便条本上撕下一张纸,连同一支笔一起递给我: “把你要查找的人的信息写在上面。”语气很是不耐烦。 我想了一会,把我知道的关于张荣的所有信息如实写在上面。 中年女人接过便条纸,皱着眉头瞅了半天,当我不存在一样,走到房间侧面一 排高大的木柜前,找了很久,然后从其中一个抽屉里翻出一沓纸,看了看说:“张 荣的确在14年前就离开了村子,但是户籍没有迁走,他以前住过的房子也还好好的。” “那……麻烦您把他家房子的地址告诉我吧。” “知道啦……”中年女人依然一脸的不耐烦,她粗粗写了一行字,递给我, “喏。” 上面是相当潦草的字体,我像文盲似的研究了半天,终于弄懂了这排文字。我 没有多问什么,握着纸条离开村委会,就像握着什么机密的情报一般,有一点惴惴 不安。 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房子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