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所以在正式审讯之前,方东平又一个人在办公室,黑着灯坐到深夜,一根接一 根地抽了两盒烟。把前前后后,方方面面都想透彻了,案子最终会是怎么结局。已 是了然于心。因此他不得不慎之又慎。他决定审讯时只用柳鸣记录,其余的包括一 直参与此案的刘小杰、王英都不许到审讯室来。 胡春风低头坐着,含着胸,长发纷披,还是那种拘谨而有些羞怯的姿势,看不 清脸上的表情。听到有人进来,抬起头来,粲然一笑。 是那种瞎子见了也感到眼前一亮的美丽t 毫无准备的方东平,倒是一下子不知 说什么好了。 就这么一迟疑间,胡春风开口了。胡春风语气平淡,说方队长你确实优秀,我 当初就知道,有一天我若败露,必是败露在你的手里。只是——胡春风笑笑,说只 是我不明白,我和宋城素无关连,你是怎么盯上我的? “你还记不记得一个电视台的女编导?”方东平问,“她是我的妻子。” 胡春风想了一想,就笑了。笑过之后,一字一顿,说了三个字:天绝我。 据她说瞿红帆去采访时。很多女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往镜头跟前凑,她原本 就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所以一直躲着。她很困惑,不懂一直躲着镜头走的自己,最 终怎么还是走进了镜头中去? “所以。”胡春风有些自嘲地对方东平说,“这只能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想问一声,”方东平打断她,“两年前的一个晚上,你找马书记干什么?” 胡春风说不是两年,是一年十一个月零两天,自我父亲入狱。我生命中的一分 一秒,都是数过来的。 说着,就有两行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现在知道,胡春风的父亲胡扬,60年代后期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专业,一向以 才气自喜。这个人很聪明,从新闻界转入仕途,走得很顺,不几年就干到经委副主 任。不久改革开放,商海潮涌,他又弃官从商。办起一个粮贸公司,依然是如鱼得 水。 胡春风说,她也不知道她父亲最初是通过谁和马书记挂上关系的,所谓官场事 秘。但她断定,案发后父亲潜来宋城,是来找马书记。 “但是后来我去找他,他一口否定。他还装出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问我说你 是说胡扬?我没有印象了,你着我的记性,不过你来找我,有什么事要帮助吗?” 胡春风切齿骂道。“这个政治流氓,他在撒谎!他吃了贿赂,却让我父亲蒙冤受屈!” 虽然这些早就在推断之中,方东平还是怒不可遏。“这样你就杀了胜利?”方 东平问,“你滥杀无辜,畏强凌弱,就算报了父仇,天也不容你!” “父债子偿,”胡春风平静回答,“就如同父仇子报,这在我也是别无选择。” 说罢仰靠在椅背上,直视着方东平,没有丝毫畏惧的神色。 方东平感到可怕,他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思路啊!这女孩不是心理变态,就是 神经病!一时心中悲愤奠名,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了。而且他已经隐隐感到, 眼前这个女孩,对她高大英俊的父亲,怀有一种超出父女之爱的病态的感情。这种 隐藏于心的畸形的爱恋,使她丧心病狂。否则她不会把她无辜的男友,也毫不吝惜 地牵扯进去。 “但是你为什么不求助于法律呢?”明知毫无意义。方东平还是这样问。“而 且,”方东平万分痛惜地说,“你还这样漂亮,这样年轻。” 法律?胡春风很不屑,说法律罩得住马书记这样的人吗?我父亲一死,死无对 证。只能是冤沉大海了。声音渐渐低微。两眼也茫然不知投向何处,神情迷惘。 方东平只能沉默,而且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那天晚上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 心中也曾弥满胡春风这样茫然无助的感觉。 且不要说行贿者胡扬早已命归九泉,就是他还活着,在这座城市里,要想对马 书记立案侦查。恐怕最终也无法实现。不要忘了,在这座城市,马书记前后经营近 三十年,经营三十年的马书记,已经法力无边。 “只是你,”方东平觉得胸中依然涨满了悲愤,“你为什么要去杀胜利?! 胡春风笑笑,不回答。 这样,方东平只好说,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剁去胜利的食指? “他的父亲,”胡春风暴声回答,“他的父亲曾用这根手指指着我说:滚出去!” 没等说完。方东平站起身来,使尽全力,对准那张美丽的脸,一巴掌掴过去。 当把审讯记录原封不动地放到政委桌上时,政委正在抽烟。 都不说话。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政委开口了。政委说小方啊,我老啦,说着摇 摇花白的脑袋,仿佛不知从哪里说起似的问:小方你来公安局,总也有十好几年了 吧? 方东平点点头。经历了这么一场变故,此时此刻,方东平颇能体会政委的心境。 政委老了,方东平想,我也老了。千年前廉颇的心情,他一下子就感到了,“尚能 饭否”的苍凉,也瞬间袭上心头。 沉吟了一会子,方东平很谨慎地说政委,小柳你是知道的,这你可以放心。就 这样吞吞吐吐,觉得有些话还是说不出口,又坐了一会,看看政委仍然无话,就悄 悄退出来了。 走出来后,方东平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天很蓝很蓝,9 月的天空秋 高气爽,浮着一团一团的白云。如水的秋风不知从哪里吹来,透出久违的凉意。 距离胜利失踪的6.19,感觉上已经是十分的遥远了。 谁也没有告诉,方东平独自一个人,又来到胜利葬身的地方。 夕阳远山,寂寞虫唱,暮色一片苍茫。 他点起两支烟,吸一口,然后把其中的一支,插进胜利睡讨的坑沿。 就是在这个地方,当跟着那个漂亮女孩往外走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正走向死 亡。 而把胜利引向死亡的胡春风,当时也不会知道,她其实和胜利,是走在同一条 路上。 这是不是就是古人所说的天网? 原野平静。方东平眯起眼睛,朝西边看看,他看见夕阳欲坠不坠,如在眼前。 方东平想,夕阳是人类透彻的目光。 如水的秋风撩起他的头发,他说胜利,你死得太冤了。 那种不知名的小紫花依然繁闹,只是方东平知道,在这两个月里。一茬一茬, 盛盛衰衰,它们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