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孩子们,”不知哪里传来一个声音,“你们的时间到了。” “来啦,洛克哈特夫人。”保罗行动起来,拉过布块盖在书上,把它紧紧地 包裹起来。 “现在怎么办?”我问。 “我们把它拿给理查德瞧瞧,”他说着把那个小小的包裹揣在凯蒂借给他的 那件衬衫下面。 “今晚就去?”我说。 我们出门的时候,洛克哈特夫人嘟囔着,却没有抬起头来。 “理查德得知道比尔找到它了。”保罗说着瞥了一眼手表。 “他在哪儿?” “在博物馆。博物馆的董事们今晚有活动。” 我迟疑着。我曾认为理查德·库里呆在城里,等着庆祝保罗完成论文呢。 “我们明天庆祝。”他见我这副表情便说。 日记从他的衬衫下面露出来,裹着布的一角黑色皮革。我们的头顶上有人在 说话,带着回声,几乎就是一阵狂笑。 “嗯?难道我还处于监狱之中?这该死的潮湿的狱墙,把美好的天国的光芒 经过刻有花纹的轮盘碾碎。”原文为德语。 “歌德,”保罗对我说,“她总是以《浮士德》收尾的。”他出门的时候握 住门,大声回应,“晚安,洛克哈特夫人。” 她的声音从图书馆的出入口袅袅传来。 “嗯,”她说,“晚安。” 根据我从父亲和保罗那里拼凑起来的信息,文森特·塔夫特和理查德·库里 是二十来岁的时候在纽约认识的,那晚两人参加了在曼哈顿北城举办的一个聚会。 塔夫特当时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位青年教授,体型较现在瘦一些,不过胸中 的才华和暴戾的脾性却跟现在一模一样。在完成论文之后短短的十八个月里,他 已经出版了两部著作,并成为批评界的宠儿,是一个在精英社交圈里打转的时髦 知识分子。而库里则借口心脏有杂音而被免了兵役,刚刚投身艺术界。根据保罗 的说法,他当时正在一点一滴地攒积有利事业发展的朋友关系,在快节奏的曼哈 顿慢慢建起声名。 他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聚会已近尾声。醉得东倒西歪的塔夫特把一杯鸡尾 酒洒在了身边一个看上去像运动员的年轻人身上。保罗告诉我说,这种事情并不 稀罕,因为那时候塔夫特也是个有名的醉鬼。起先,库里并不怎么介意——不过 后来他发觉塔夫特一点没赔礼道歉的意思。库里跟着他到门口,要他低头认错; 而塔夫特跌跌撞撞地朝电梯走去,对他不理不睬。两人坐电梯下了十个楼面,塔 夫特开了腔,对着面前的帅哥连珠炮似的破口大骂。他踉踉跄跄地走向大楼的出 口,咆哮着怒斥这个遭了他欺负的人“卑劣,下流,野蛮,浅薄”。 那年轻人竟然笑了,可以想见,这让他大为惊奇。 “《利维坦》,”库里说,他在普林斯顿读大三的时候曾写过一篇研究霍布 斯霍布斯(Hobbes),英国十七世纪著作家。《利维坦》是其论述国家组织的著 作。的论文。“不过,你忘了一个词,孤独。‘人的生活是孤独、卑劣、下流、 野蛮和浅薄的。’” “不对,”塔夫特回答,“我没忘。只不过,我把孤独这个词留给了自己。 卑劣、下流、野蛮和浅薄,统统归你。“他咧开嘴贼兮兮地笑了一下,便一 头撞上了街灯。 保罗说,事已至此,库里便招了一辆出租车,把塔夫特请进车厢,回了自己 的寓所。在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里,塔夫特一直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他醒来的时候,又迷惑又窘迫,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库里讲了自 己的工作性质,塔夫特也谈了一下,就在尴尬的气氛似乎就要毁掉这次面对面交 流的时候,库里突然灵光一闪提起了《寻爱绮梦》,他曾在普林斯顿一位颇受欢 迎的麦克比教授的指导下钻研过的这本书。 我能想像塔夫特的反应。他不但听说了萦绕该书的谜团,而且肯定注意到那 书在库里眼睛里燃起的火花。根据我父亲的说法,两人开始谈论各自生活的境遇, 很快便意识到他们的共同之处。塔夫特鄙视大学里的其他老师,认为他们的工作 无足轻重、没有远见,而库里则把他那些平凡的同事们看做白纸做成的人物,平 淡寡味、没有深度。两人都觉察出他人身上缺乏旺盛的精力和执著的目标。这也 许就解释了他们两人为什么能求同存异,交往下去了。 他们之间确实存在差异,而且还不是小差异。塔夫特是个性格反复无常的人, 让人难以捉摸,若要喜欢他就更难。有伴儿的时候,他喝酒很猛;一个人的时候, 他喝得也不见少。他的思想和推理的能力像一团连他都控制不了的火焰,无情而 且狂野。他一坐下来,就能整本整本地看完跟他的专业相去甚远的书籍,洞悉论 点的缺陷不足,论据间的前后不一,阐释的偏差谬误。保罗说,塔夫特就其性格 而言并没有破坏倾向,只不过他有个破坏性的脑瓜罢了。他越是磨砺自己的思想, 那团火烧得就越烈,不留下任何东西。当它燃尽路途中所有的东西之后,那就只 有一件事情可做了。迟早,它会向自己动手。 库里则相反,他不是个破坏者,却是个创造者——一个注重可能性而非事实 性的人。他会借用米开朗琪罗的话说,生活就像雕塑: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内容, 然后凿去冗余的东西。对他来说,那部古书就是一块等待雕刻的石头。如果五百 年来没有人理解过它,那么现在该由新鲜的眼光和年轻的双手来试试了,过去的 那些老骨头就别再插手了。 然而,带着这些差异,塔夫特和库里没多久就找到了两人的共同点。除了那 本古书,他们都在抽象的东西上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他们都信奉伟大的概 念——精神的伟大,天命的伟大,还有宏伟谋略的伟大。就像两面一模一样的镜 子面对面摆着,他们的映像又反射回来,他们第一次看见了自己严肃坚定的模样, 然后又千百次地重复加强。他们俩的友谊产生的结果很奇怪,不过却也可以预见, 那友谊让他们比先前更加孤独。塔夫特和库里两人各自世界里纷繁复杂的俗世背 景——工作中的同事和大学里的朋友,姐妹,母亲,还有从前的情人等等——暗 淡下来,空荡荡的舞台上只留下一束聚光灯。毫无疑问,他们在事业上都飞黄腾 达了。没多久,塔夫特就成了名气响当当的历史学家,而库里则成了一间画廊的 主人,它在日后也成就了他的名声。 但那个时候,对伟大事物的疯狂肯定没有无声无息便消失了踪影。两个人的 日子过得都很苦,奴隶一样地工作。一周一次星期六晚间的会面便是他们放松身 心的惟一源泉。他们在两人中某一个人的寓所里聚首,或是一起晚餐,却不吃什 么实质性的东西。他们把《寻爱绮梦》从共同的兴趣转变成一起娱乐消遣的手段。 那年冬天来临的时候,理查德·库里最终把自己的一位从未中断联络的朋友 介绍给了塔夫特——那位朋友是库里很久之前在普林斯顿上学时在麦克比教授班 上认识的,他也将自己的兴趣摆在了《寻爱绮梦》上面。 我很难想像父亲那时的样子。我见过的那个男人已经结婚了,他在办公室的 墙壁上标记三个孩子的身高,琢磨他惟一的儿子什么时候才会开始长个儿,在整 个世界都抛弃他、不理他的时候还在为那些用已经死亡的语言写成的古书一惊一 乍。但那样的一个男人,是母亲、姐姐们和我塑造出来的,并不是理查德·库里 认识的那个人。我的父亲帕特里克·沙利文是库里在普林斯顿时最好的朋友。两 人自觉是校园里的君王,我想是他们的那种友谊让他们有那样的想法吧。父亲曾 经打过一季三年级大学篮球赛,不过所有时间都呆在板凳上罢了,后来担任轻量 级橄榄球队队长的库里吸收他进入橄榄球场,在那里,我的父亲表现好得超出了 所有人的期望。第二年,两人住到了一起,几乎顿顿饭都一块儿吃;他们那时正 是大三,甚至还一块儿跟瓦萨大学的一对名叫莫莉和马莎·罗伯特的孪生姐妹约 会。我父亲曾经把这段经历比作是在镜厅里产生的视觉幻象,不过来年春天,恋 爱关系便告吹了,那回,姐妹俩穿着一模一样的裙子去参加舞会,而两个年轻人 喝多了酒,又没大留意,竟然不约而同地对对方约会的姑娘动手动脚。 我不得不相信,我的父亲和文森特·塔夫特是被理查德·库里性格中不同的 侧面所吸引。满脑子天主教思想、懒散悠闲的中西部男孩,和目的性明确、让人 心生畏惧的纽约佬儿完全是两回事,他们从第一次握手起肯定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塔夫特肥嘟嘟的屠夫手掌仅仅一握,便把我父亲的手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们三个人之中,塔夫特的思想最为黑暗。《寻爱绮梦》中最令他着迷的是 那些最血腥最晦涩的段落。他设计了几个阐释系统用以理解故事中献祭的含义— —砍断动物脖子的方式,人物死去的方式——并借此给暴力强加上意义。他详细 分析故事中提到的建筑物的长宽高,利用这些数据找出其中数字命理模式,拿着 它们反复核对占星图表和科隆纳时代的历书,期望能从中找到两相符合之处。按 照他的看法,最佳的研究方法就是直面该书,和书的作者比智慧,并击败他。据 我父亲所说,塔夫特一直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凭智慧胜过弗朗西斯科·科隆纳。 而就我们所知,那一天还尚未来到。 我父亲的研究方法和他的相去甚远。《寻爱绮梦》当中最让他着迷的是书中 直言不讳的性主题。在该书出版之后那些更加假模假式故作正经的世纪里,书中 的那些插图受到审查,被涂抹掉,或者整个儿撕掉,那方式就如同很多文艺复兴 时期的裸体人像被重新画上无花果叶子一样,因为那时候,品位改变了,那些画 儿伤害了人们的感情。这事儿搁在米开朗琪罗的头上,对这种举动大呼过分也许 妥当。但即便在今天,《寻爱绮梦》中的一些版画似乎仍旧让人有点愕然。 裸体男女的游行不过是开篇的玩意儿。波利菲洛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仙女来 参加春天的聚会——那里,盘旋在欢庆的人群头上的,竟然是生殖之神普里阿普 斯巨大的阴茎,构成了整幅图画的焦点。在前面一点,神话中的女王勒达被宙斯 四溢的激情攫住了,而那位希腊主神正以天鹅的形象挤在她的大腿中间。文本就 更加直白了,所描绘的场面古怪得木版画根本表现不了。当波利菲洛被眼前的建 筑吸引的时候,他坦言自己和建筑物交媾。他还不止一次声称,这种欢愉是相互 的。 所有这些令父亲着迷不已,可以理解,他的这种观点与塔夫特几乎没有共同 之处。父亲不认为《寻爱绮梦》是刻板的数理长论,而把它看作一篇礼赞,颂扬 的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恋。这是他所知的惟一一部艺术作品,它描摹了那种情感中 美丽的意乱情迷。故事梦幻朦胧,人物执迷不悟,男人为了寻找爱人而不顾一切 地四处游荡,这些都在父亲的心中产生了共鸣。 其结果便是,我的父亲——还有刚刚开始研究时的保罗——觉得塔夫特的研 究方法误入了歧途。父亲曾经对我说,到你领会爱情的那一天,你就会明白科隆 纳的意思了。如果真的存在与其相关的某种真相的话,我父亲认为那定要在书本 身之外的地方才能找到:日记,信件,家族档案等等。他从来没有对我讲得太多, 但是我觉得他一直怀疑书页中间确实锁着一个巨大的秘密。父亲反对塔夫特的公 式,认为这秘密与爱情有关:科隆纳和一名身份低于他的女人之间的风流韵事; 一个政治火药桶;一位由外室生养的继承人;一段少年人想像中的罗曼史,那时 成人世界的丑陋真相还未揭开面纱,那些孩子气的东西也还没被吹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