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她慢吞吞走向门口,每走一步靴子都嘎吱嘎吱作响。门自动关上了。 我走到窗边,再去看一眼。地板上的融雪非常显眼。 “他们屁事都不会做。”查理摇着头说。 “没关系,”吉尔说,“没偷走什么。” 保罗沉默着,眼睛仍旧扫视着房间。 我抬起窗框,让风又吹进房间。吉尔转头看着我,有点着恼,我却盯着纱窗 上的划口。沿着窗棂有三道划口,纱帘像狗门一样在风中拍打。我又低头看了看 地板。仅有的泥巴是我的鞋子上落下的。 “汤姆, ”吉尔回头大声对我说,“关上那该死的窗户。”保罗也转头看了 过来。 纱帘被推向了外面,仿佛有人从窗户出去过一样。不过,有不对劲的地方。 学监根本就没花心思留意这点。 “过来看这儿,”我说着用手指拂过纱窗划口边缘。和纱帘一样,所有的切 口都朝外。如果有人割开纱窗入室,那切口应当指向我们。 查理已经在扫视整个屋子了。 “也没有其他的泥巴。”他指着地板上的那摊水说道。 他和吉尔对视了一眼,吉尔似乎将这视作了指控。如果纱窗是从里面割开的, 那我们又回到了未锁的房门上。 “这不合情理,”吉尔说,“如果他们知道门是开的,就不会从窗户离开。” “我们应该把这点告诉学监,”查理又兴奋起来,说道。“我不相信她连看 都不看一眼。” 保罗一言不发,只是一手摩挲着日记本。 我转过脸对着他,“你还要去听塔夫特的讲座吗?” “应该去吧,差不多还有一个小时才开始呢。” 查理把书放回书架顶上,只有他够得着。“我顺便去一趟斯坦厄普楼,”他 说,“告诉学监他们的疏漏。” “这可能是恶作剧,”吉尔对大家说,“裸体奥运会正闹得开心呢。” 花了几分钟收拾屋子后,我们决定就此了结此事。吉尔开始换羊毛裤,把凯 蒂的礼服衬衫丢进干洗袋。“我们顺道可以去常春藤吃点东西。” 保罗点了点头,一页页翻着布罗代尔的《腓力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 仿佛书页也可能被偷走一样。“我需要去俱乐部查验一下我的物品。” “你们要换换吧。”吉尔上下看着我们,添了一句。 保罗心事重重,没听进他说的话,不过我知道吉尔的意思,于是回到卧室。 常春藤可不是我能穿成这样去见人的地方。只有保罗完全不受这些规矩约束, 在他自己的俱乐部里,他如同一个幽灵。 我翻检抽屉时才意识到几乎所有的衣服都是脏的。我掏进衣橱深处,找到一 条卷起来的咔叽裤和一件叠好了的衬衫,那衣服叠好后放了好久,叠痕已经成了 折皱,折皱又成了褶子。我找了找自己的冬季夹克,才意识到它还在蒸汽地道里, 挂在查理的圆筒行李袋上。我决定穿上母亲买给我圣诞穿的外套,来到公共休息 室,保罗还坐在窗边,盯着书架,苦苦思索着。 “你要带上日记吗?”我问。 他拍了拍大腿上的布包,点点头。 “查理在哪儿?”我四下看了看,说。 “已经走了。”吉尔告诉我,示意我们出房间,“去见学监。” 他拿上他那辆萨博车的钥匙,放进外衣。在关门之前他又检查了口袋。 “房门钥匙……汽车钥匙……身份卡……” 他那么仔细,这让我不自在。谨小慎微不是吉尔的做事风格。我回头看了一 眼公共休息室,我的两封信还在桌上。然后,吉尔同样异常小心地锁上了门,又 用手掌转了两回把手确认无误。我们朝他的车走去。他发动引擎的时候,学监在 远处换岗,黑影幢幢。我们瞅了他们一会儿,吉尔推动变速杆,带着我们滑入黑 暗之中。 我们经过校园北门的保卫岗,右转上了普林斯顿的主要街道拿梭街。这会儿 罕有人迹,两辆扫雪车和一台撒盐车刚刚发动,在路上来回巡行。零星的几家时 装店在夜色中亮着灯火,雪在店堂橱窗下积聚。这会儿,塔波特商场和麦考伯书 店已经关门了,不过帕考德复印店和咖啡店依然人声鼎沸,挤满了要赶在十一点 院系截止时限前完成论文的大四学生。 “完成以后挺高兴吧?”吉尔问保罗,他已经恢复了常态。 “我的论文吗?” 吉尔看着后视镜。 “还没写完呢。”保罗说。 “得啦。写完啦。你还有什么留着没干?” 保罗的呼吸使后窗上蒙了层雾气。“够了。”他说。 十字路口遇上了红灯,我们拐弯上华盛顿路,然后朝展望大道和餐饮俱乐部 开去。吉尔知道还是少问些问题为妙。我们距展望大道近了,我知道他的思绪移 向了别处。常春藤的年度舞会要在这个星期六举行,身为社长的他得负责安排一 切事宜;但是因为要赶论文,筹备进度严重滞后,他已经习惯不大到常春藤来了, 似乎这样就可以在完成论文赶不上进度说服自己万事都在掌控之下。根据凯蒂的 说法,明晚我去接她的时候,会认不出俱乐部的内部装饰了。 我们在俱乐部房舍边停好车,这块地方似乎是为吉尔预留好的停车位,当他 从发火装置上拔下钥匙的时候,车厢里回荡着一阵冷冽的沉默。在周末的风雪中, 周五是一段暂时平静的时光,是在周四和周六这两个传统派对夜之间一个清醒头 脑的机会。大三大四学生回校园吃饭时通常飘荡在空中的嗡嗡声也被新下的雪淹 没了。 根据校方的说法,普林斯顿餐饮俱乐部是“一种高年级学生的就餐选择”。 事实上,餐饮俱乐部基本上就是我们惟一的选择。学校草创时期,食堂的炉 火薰人,小餐馆的老板脾气乖戾,迫使学生自己料理三餐,这样一个个小组就组 合起来在同一屋檐下吃饭了。普林斯顿一直就是当年的模样,他们曾一起在下面 吃饭的屋檐,还有他们建造起来支撑这些屋檐的俱乐部房舍绝不是什么简陋之所 ;其中一些丝毫不逊色于庄园大厦。直到今天,餐饮俱乐部仍旧是普林斯顿独树 一帜的机构:这个地方类似男女共处的兄弟会,大三大四的会员在这里吃饭和开 派对,却不居住于此。在差不多一百五十年前这种机构首次出现以来,普林斯顿 的社交生活,一言以蔽之,就是坚实地扎根在这些俱乐部之中。 这会儿的常春藤看上去阴森森的,建筑物尖锐的凸角和深色的石墙笼罩在黑 暗之中,令人生厌。隔壁的乡村俱乐部白色的外墙和圆润的风格很容易就盖过了 它。这两家姐妹俱乐部比展望大道上留存下来的其他十家都要古老,是普林斯顿 最不轻易接受新会员的俱乐部。从一八八六年开始,它们就不懈地相互争夺各班 最优秀的学生。 吉尔看了看表,“他们已经吃完晚饭了。我给大家找点吃的带上去吧。”他 为我们打开前门,引我们上了主楼梯。 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来这里了,饰有橡木护墙板的墙上挂着表情严肃的人像, 总让我驻足犹疑。左边是常春藤的用餐室,摆着长条木桌和有百年历史的英式椅 子;右边是台球房,帕克·哈塞特正一个人在里面玩落袋台球。帕克是常春藤里 的小丑,一个出身富裕家庭的弱智,刚巧有能力理解在某些人心中他是怎样一个 傻瓜,而又木讷得不会因此责难任何人。他用双手移动球杆玩落袋台球,像一个 拿着手杖跳舞的杂耍演员。虽然我们经过的时候他瞅了一眼,不过我们没搭理他, 走上楼梯,径直去了官员办公室。 吉尔在门上敲了两下,没等回应就进去了。我们跟着他来到房里温暖的灯光 下,吉尔的大个子副主席布鲁克斯·富兰克林坐在正对着门纵向摆放的桃花心木 长桌一边。桌上放着一只蒂凡尼的台灯和一台电话机。桌子四周放着六把椅子。 “我真高兴你们来了,”布鲁克斯对我们所有人说,礼貌地忽略了保罗身上 的女人衣服,“帕克对我说了他明天晚上的着装方案,我正琢磨着自己可能需要 后援。” 我跟布鲁克斯并不熟,不过自从大二我们一起上了一门经济学入门课之后, 他就把我当老朋友了。我猜帕克的方案应该跟周六的舞会有关,那是传统的普林 斯顿主题化装舞会。 “你死定了,吉尔, ”帕克说着不请自来地从后楼梯上来了。他一手拿着香 烟,另一手端着一杯酒。“但至少你有幽默感。” 他径直跟吉尔说话,仿佛保罗和我是隐形人。我看见桌子另一头的布鲁克斯 直摇脑袋。 “我决定扮做肯尼迪入场,”他继续说,“而我的女伴不扮杰奎琳。她会以 玛丽莲·梦露的模样出场。” 帕克一定是看出我表情中的困惑了,因为他猛地把香烟掷进了桌上的烟灰缸。 “没错,汤姆,”他说,“肯尼迪是哈佛毕业的。不过,他是在这儿读的大 一。” 帕克出生于加利福尼亚的一个酒商家庭,他们家每一代都要送一个儿子上普 林斯顿,而且要加入常春藤。而他之所以能够连过这两关,都得归功于吉尔宽厚 地称之为哈塞特家族势力的东西。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吉尔就凑了过来。 “瞧,帕克,我没时间谈这个。如果你要扮成肯尼迪来的话,那是你自己的 事情。只要表现出点儿品位就好。” 帕克似乎原本期望更好的回答,他酸溜溜地盯了我们一眼,手里端着酒走开 了。 “布鲁克斯,”吉尔说,“你能下楼问问阿尔伯特还有什么剩下的饭菜吗? 我们还没吃,而且还要赶时间。“ 布鲁克斯答应了。他是个绝好的副主席:尽职、忠诚,不知疲倦。即便吉尔 把请求说得像命令一样,他也从不生气。今晚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显露出疲态,我 猜他大概刚刚完成了论文。 “实际上,”吉尔抬起眼又说,“我会拿两份上来,自己在餐厅吃。吃饭的 时候,我们可以谈谈明天的酒水订单。” 布鲁克斯转身看着保罗和我。“很高兴见到你们,”他说,“我替帕克向你 们道歉。有时候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是有时候吗?”我轻声说。 布鲁克斯一定听到了我的话,因为他离开前笑了一下。 “吃的应该几分钟就备好,”吉尔说,“如果你们需要我,我就在楼梯下。” 他盯着保罗。“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可以动身去听演讲。” 他离开后,我有好一会儿都摆脱不了保罗和我正在行骗的感觉。我们坐在十 九世纪大厦里的一张古董桃花心木桌边,等别人给我们端饭菜。如果我从上普林 斯顿开始就每回都有一个子儿来应付这种情况,那我就需要另一个子儿,然后把 两个铜钱捏起来花。查理和我是隐居客栈俱乐部的会员,那个俱乐部是一座简单 的小建筑,有一种安逸平庸的石青色魅力。每当擦过地板,修过绿化之后,它是 个喝杯啤酒或打局台球的好地方。不过,论规模,论威严,它在常春藤面前相形 见绌。我们的厨师首先关注分量,而不是质量,而且与我们那些常春藤的朋友不 同,我们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吃饭,不是按照先来后到的秩序落座用餐。我们的椅 子有一半是塑料的,所有餐具都是可以随意丢弃更换的,有时当我们组织的派对 花销太大,或者当我们的预算花过了头的时候,礼拜五的早餐饭盒里就只有热狗 了。我们跟街上很多俱乐部的情况很相似。只有常春藤是例外。 “跟我一起下楼。”保罗突然说。 我不明白他说这话什么意思,却跟着他走了。我们经过了沿楼梯南平台的一 溜染色玻璃窗下楼,又往下去了通往俱乐部地下室的楼梯。保罗领着我穿过大厅 直奔主席办公室。吉尔应该是惟一有权进入这个房间的人,可保罗在奋力完成论 文的当口,对自己在图书馆做研究的小单间的私密性越来越忧心,于是吉尔答应 给他一把备用钥匙,希望借此吸引他多来俱乐部。保罗那时候满脑子研究工作, 并不觉得常春藤如何值得称道。不过主席办公室宽敞安静,可以让保罗直接从蒸 汽地道出入,这是他无法拒绝的好事。其他人反对说吉尔把俱乐部里的禁地变成 了青年旅馆,不过保罗平息了所有的非议,他一直经地道出入那个房间。无需亲 眼见他来来去去似乎使得反对方不那么烦心恼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