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罗玛·波尔丘克仍然住在西城一个叫江克切的街区里。安迪就是在那地方长大 的。假如你想购置旧家具,或寻找真正的中国四川城市的格局,或是寻找20 分钟 的浪漫经历,西城区倒是个好去处。朝火车站那边,再走远一点,就是真正叫做江 克切的街区。在那个居民区里有许多像洋葱般圆屋顶的教堂和店名叫什么“莫里开 什”或是“费德柯斯”等夫妻开的杂货店。安迪曾说过江克切是个利于孩子成长的 街区。当我沿着那个宁静的大街漫步时,看到沿街的榆树叶子已经变黄了。我一边 走一边想安迪当年跑过这些人行道去上学的情景,又尽量回忆我所了解的罗玛·波 尔丘克的情况。 我所能记起的情况不多。只记得他母亲四十岁时生下他。他的父亲在他出生之 前或之后去世。我记不起安迪曾对我说起过他的父亲。罗玛对孩子特别溺爱。有一 次我曾递给安迪一篇文章,那是讲述大量的政治领袖都是由性格坚强乃至专横跋扈 的母亲培养出来的。我以为他读后会大笑,可是他竟无动于衷。 “这些母亲认为溺爱孩子是好事,你知道,她们只知道一个劲地爱。但爱必须 是贯穿你的终生的。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政治家被这样断送了的原因。乔,对 孩子的要求该是……”他没有把话说完。 为安迪工作的人们最感到棘手的就是对付这位老夫人。每当我们党要宣布一项 政策与她的信条不符合或是与她的意见相左时,安迪总得花上几小时与她在电话里 用乌克兰语交谈。我是没有必要学习乌克兰语,以便知道他向她解释什么,怎样开 导她,怎样证明他的话是对的。常常是通话完后,他会羞愧得无地自容。接着便会 向我们讲一则有关他自己的笑话。不过事情无论巨细他一定要请示过他母亲,与她 用电话联系。有一次,不知是谁,我想可能是德夫,从萨斯克顿回来就吹嘘他如何 受到了老夫人罗玛的热情欢迎。安迪笑着说:“可别惹她生气,否则的话总有一天 人们会在南萨克其万的湖底找到你被钩针刺穿心脏后的尸体。”我笔记本中记有罗 玛的地址。豪沃德曾对我说过她住所的方位,但我并不需要借助这些东西。我一眼 就能认出她住的房子,因为我认出了她隔壁的一家——那是罗玛的夙敌苏丘克一家 的住地,他们两家人是60 年的邻居;但却斗了60 年。 我曾就此事问过安迪:“为什么你们当中谁都不搬家?”“那就使生活没意思 啦,”安迪耸耸肩说,“乔,如果我母亲得到了一支新的胸针或是我的照片见了报 端,我母亲的心里是不会高兴的,非要等到苏丘克太太(我母亲是这样称呼他们那 一家子的)看见了她心里才痛快。我想他们那一家子也是如此。他们总是伺机报复, 你看看他们的房子就明白了。”事实上,除了外表的色彩变化,苏丘克家的房子并 不惹眼。那是一幢外表整洁的长方形有凉台的木房子。整幢房子漆成蛋黄色,又用 绿色勾勒出一道边。屋前的草坪倒是独具一格,可以称得上是一大片绿茵装饰。白 色的塑料羊羔挖空了内脏,从羊肚内长出一簇簇红色的天竺葵;一架架木刻的飞机 模型带有螺旋桨,悬在空中,风一吹过便发出嗡嗡的响声;上了漆的用多种木料雕 刻成的德国小男孩栩栩如生,他们的脸是圆圆的,双颊粉红粉红的,还穿着阿尔卑 斯山山民的皮短裤。还有一群木刻的鸭子,有公有母,还有小鸭子,显然是一家子。 一对多种木料雕琢成的法国北部产的那种灰毛马拉着一架马车,满载南美产的矮牵 牛花。仿佛正奋蹄急驰,跑过这一幅幅微型画卷。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苏丘克的蛋 黄色有绿边的有凉台的平房都是那么完美。 与苏丘克家相比,罗玛·波尔丘克的那幢房子即乔伊士街82 号,却是那种结 构较为严谨的房子。整座房子漆成白色带红边。通往前门的小径每边都有一个一半 漆成白色的油桶。桶原来粗糙的边被加工成光滑的卷状,桶里栽满了艳丽的红天竺 葵。 我对罗玛说过我10 点以前会到那儿。我敲门时是10 点过10 分。她已经在 等候了。我打电话时早告诉过她了,我正在写一本关于安迪的书。她不但高兴,而 且对此也很感兴趣。 不到两周前她唯一的孩子刚去世,我料想她必定是处在极端悲痛之中。 但她那天穿着打扮却是接待客人的。她原先是个结实的小个子女人,不过并不 算胖。她属于那种一辈子都精心打扮,一辈子为自己的容貌自豪的妇人。 她的黑裙子裁剪得体,使她穿上后臀部的曲线变得优雅而不臃肿;在她那件镶 有花边的白色罩衣领子上别了一枚瓷三色紫罗兰胸针。她的头发是淡红紫色的,盘 到脑后挽成两个发髻,一个在后颈,另一个则叠在它上面。她用了有花的梳子将发 髻固定好,那样使她看起来大致上像个日本妇女。当她亲吻我的时候,我感到她的 双颊光滑而无皱纹。“每晚擦凡士林。”有一次安迪见我去买一种昂贵的晚霜时对 我这样说:“我母亲用的就是凡士林,至今她皮肤嫩得像婴儿。当然,她去就寝时 就像个去海峡游泳的人,但她40 年来从不与人同睡一床。所以……”说到此他耸 耸肩笑了。 罗玛身上散发出来的并不是海峡游泳者的气味,而是一种男子气味,一种熟悉 的气味。 “你身上的气味很好闻。”我说。 “原来的香味。”她说,“只是用来冲掉洋葱味的。我今天早上做了些烤羊肉 串,你走时我给你带上点儿。”她用手势叫我到前屋去,那屋里挂着厚厚的窗帘, 摆着有塑料罩的笨重的家具,光线昏暗而无生气。“你喝咖啡吧?”说完,她表示 不用我帮忙,就撇下我一人在那间阴森森的房间里。 从房门望去,我可以见到厨房。那是一间洒满阳光的屋子,种着一盆盆的花草, 散发出宜人的香气。要是我以前就是她的朋友,我会选择坐在她的厨房桌子边用一 个厚厚的口盅来喝咖啡。她切包菜做汤或是卷面团成圈状做面包时,我会和她聊天。 但我现在只是她的客人,我只能坐在这僵硬的塑料罩上,可正是有了这些罩子,才 使得罗玛的套房起居室内的家具如同当初搬运工将它们搬上卡车,搬到这乔伊士大 街上时那样一尘不染。当我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灯光之后,我看到房里面有许多照 片。其中有一半是圣母玛丽亚的,另一半是安迪的。 大多数安迪的照片都是以前我见过的,是他成年之后才拍的。这些照片曾刊登 在竞选文章或报上的文章上面,以后就被换了下来,被人们遗忘了。 但罗玛却没有忘记。她将这些照片剪下来,用镜框框好,挂在她房间的墙上, 与圣母玛丽亚的照片并列在一起。其中有几十张安迪童年的照片。我走到靠窗的墙 边细看这些照片,这是些放大了的安迪在学校对的照片。有坐着双手交叉在胸前的, 还有在那灯光幽暗的教室里,他与教皇、国王与皇后以及新的皇后的合影;有他与 棒球队队友的合影;照片上的他露齿笑着。在阳光下,他的脸部几乎看不清楚,只 见轮廓。还有安迪乘独木舟在北部一个不知名的湖上向岸边站在照相机后的朋友挥 手的照片。 唯浊没有伊芙与安迪的照片,也没有伊芙和安迪以及他们的孩子的照片。 “你喜欢这些照片吗?我还有很多呢。”罗玛站在我身后说,她的声音变得如 此高而有力,令我吃了一惊。她推过来一个有轮子的茶具台,从那上面拿了一个托 盘放到桌子上,就走了。但她很快又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装有相册的盒子。最 上面的一个相册封面是粉蓝色经面缎的。横过顶端用突起的黑体字写着“我的洗礼” 几个大字。封面的中间用一个从边上呈锯齿状的椭圆形框住一张照片,那是一群孩 子围绕着疲惫不堪的基督的照片。 “我去做点简单的午餐,你不妨在这儿看看安迪的照片,为你要写的书找找素 材。”罗玛说完就把相册搁在我身边的地板上。接着她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弄 来了一张有花边的台布,铺在桌子上,便着手摆上杯盘。在我翻阅相册的同时,罗 玛穿梭般地从厨房到起居室忙着,先为我们拿来了一壶咖啡、奶油和糖,然后又拿 来了一个上面堆得高高的面包的塑料旋转盘,瓜子、绿皮西葫芦和胡萝卜。又用另 一个托盘装来了奶酪和一碟碟腌菜、果酱和果子冻。最后又用一个旋转盘装了满满 一盘薄脆饼和方饼。 她给我递来了一个甜点心碟和一块色彩鲜艳的纸巾,就对我说:“无论我在哪 儿款待我的客人,他们似乎最喜欢的还是在我厨房里。”她一边为我倒咖啡,一边 开始讲述盒子里那些相册的故事。她讲述了那本题名为“我的洗礼”和另一本题名 为“我最初的亲密教友”中照片的来历。然后又递给我四本剪贴簿,每本都标有 “我的教会生活”的标签。 “这些对你要写安迪的书大有裨益,你可以抄些下来。”“这些剪贴簿里贴满 了安迪在学校时的习作,有绘画,有诗歌,还有像贞洁、恭顺、虔诚等方面题材的 论文。尤其是论贞洁的最多。”“这儿,”罗玛说,“这张照片可用作你那本书的 封面。是安迪和主教一块照的。这张照片是安迪被圣·阿它那修斯主教认可入教会 学校时拍的。 那位主教现在已经去世了。他可真是个好人啦,尤其对孩子又好心又耐心。” 不过依我看这位主教并不好心又不耐心。他长着一个球茎状的鼻子,大腹便便的倒 像个酒鬼。当然,有时照片说明不了事实。 “你只管拿这张去。”她说,“我还有许多相同的照片,将这些照片刊在你书 中,来说明安迪是在教会中长大的,有人曾利用照片指责我谋害婴儿……让别人流 产。”她说话时声音里带着嘲弄的口吻。“他一定是从他娶的那女人那儿学来的。” 她用的还是那种鄙夷的声音说完了这件事。“在你书中要如实地反映这件事。安迪 从来就不相信那些东西,不会的。”说完她把那张安迪入教会的照片塞进了我的钱 包,又走进厨房去取咖啡了。 那天早上剩下的时光过得够惬意的了。罗玛一心要向我谈安迪的事,我也乐意 倾听。当我起身告辞时,她吻了我,并送我一个冰淇淋盒子的烤羊肉串,是给梅卡 的。 当我沿着乔伊士大街走去时,那怀有故意的苏丘克便跑上来追我。 “那她现在怎样了?”他是一位胸脯宽厚、有着铁灰色头发、声如洪钟的男人。 他站在阳光下眨眨眼,又问:“你从她那儿打听到什么了吗?”“那是件令人伤心 的事。”我说。 他眼里闪着嫉恨的光,说:“我猜既然那位名人被除掉了,她一定气得发了狂。” 他那呼哧喘着粗气的笑声触动了我的神经,令我感到很不是滋味。 于是我对他说:“苏丘克先生,我希望你永远不会倒霉透顶失去自己的儿子— —尤其是你的独生子。”他的脸由于故意而表情激动。我马上意识到我中了苏丘克 的圈套。他在回答我的话之前用一块大手绢擦了擦嘴。 “她是这样对你说的么?那个大名鼎鼎的儿子就是她唯一的孩子?下次你见了 她问问她那个女孩——她丢弃女孩的事。”蓦地,他的兴趣似乎不再是眼前的话题, 他说话心不在焉,仿佛他思考的焦点已转到他心灵深处某个地方。他念念有词地说 :“或许现在那女孩已死去了,或许更糟糕。那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老头子——她 父亲是很宠爱她的。每一年他带她到外面溜冰场溜冰回来,他都要一连花上几个小 时,站在寒风中,为她拿着水管来浇冰面,这样冰面上就光滑些,让她玩个开心。 她溜呀、溜呀,一个劲地玩。这时我妻子往往喜欢站在厨房的窗口看她溜冰。 她说过看这孩子溜冰比看雪景还要好。她如今也去了——我的妻子故去了。” 嫉恨使苏丘克先生怒火中烧,现在他仿佛被这怒火燃尽了,在我面前显得个子又小 又苍老。 “苏丘克先生,”我说,“可是我已经失去了他,他过去曾经与他的妻子一道 站在厨房窗边看邻居的女儿溜冰。”“苏丘克先生,”我又说。 他看看我,猛然间他的双眼变得如同这9 月的天空般湛蓝而洁净。“爱琳娜。” 他说,“这就是那位波尔丘克家女孩子的名字。”说完他转过身不再说话,离去了。 走向他那美丽的院落和空荡荡的房子。 在我等公共汽车的当儿,我心中感到非常疑惑不解,心理不能平衡。可以说我 对安迪是了解得很透彻的,而现在我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他还有个姐姐,可能他 不知道,如果他知道的话,会对我提起过的。他不可能知道此事。 但他又怎么能不知道这事呢? 这时,我身后传来了一个小女孩甜美的声音吟颂着一首街上流行的赞美诗: 我是一个可爱的荷兰小姑娘, 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所有乔伊士街上的男孩子, 都痴心地爱着我。 我的男友名叫董尼, 他住在法国巴黎。 所有乔伊士街上的男孩子, 都注视着我和董尼翩翩起舞。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