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我从手头的书中对我所说的话一一证实之后,他问的问题都得到了满意的 答复,这时,他突然站起来说:“自从你给我们的朋友彼得·霍金斯先生写过第 一封信之外,你还给他或其他人写过信吗?”当我回答说没有的时候,心里不免 泛起一丝苦涩,因为我始终看不出有什么机会可以把信寄给任何人。 “现在写信吧,年轻的朋友,”他说,同时他把手重重地搭在我的肩上, “写给我们的朋友或者给任何人写信都行,然后在信里说,如果你乐意的话,从 现在起,你将在我这里呆上一个月。” “你希望我住这么长时间吗?”我的心都凉了。 “我非常希望这样,何况我也不容你拒绝。你的主人,也就是你的老板曾经 允诺过有一个人将代表他到我这里来,我相信你明白你得需要无条件遵从我的意 愿。我这个要求不算苛刻吧?” 除了无条件接受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是代表霍金斯先生的利益来此,并 不是代表自己。所以我理当为他着想,而不是我自己。此外,伯爵讲话的时候, 他的眼神与举止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囚犯,不管我怎么想,我都毫无选择。 伯爵从我的顺从之中看到了自己的胜利,从我为难的面孔中看到了自己的权 威,并且,他立即开始用一种圆滑而又强硬的姿态来使用这种权威。 “我恳求你,我的年轻朋友,除了在信中写有关工作方面的情况外,请不要 谈论其他的事情。毫无疑问,通过这些信,你的朋友将得知你一切安好,以及你 期待某天回家与他们团聚,不是吗?”说着,他把三张信纸和三个信封递给我, 它们都是国外产的最薄的那种信纸。我看了一眼这些信纸,然后又抬起头看着他, 我注意到他的暗笑,他那锋利的暴牙从猩红的嘴唇里龇了出来。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弦外之音是在暗示我写信的时候必须小心,因为他能读到这些信的内容。 于是我决定现在只写一些公务性函件,以后再偷偷地把详细情况写给霍金斯 先生,还有米娜,我可以用速记符号给米娜写信,那样的话,即使伯爵看到了也 看不懂。当我写完两封信后,我静静地坐下来看书,而此时伯爵也正在写一些便 函,边写边查阅他桌子上的书籍。然后,他拿起我的信放在他写的信旁边,便离 开房间并带上了门。我凑上去瞧了瞧这些信,信是反扣在桌子上的。我才不会因 为偷看这些信而责怪自己,因为在目前这种情形下,我必须尽可能地保护我自己。 其中一封信写给怀特白新月街第七号的塞缪尔·F ·比尔林顿;另一封信写 给在瓦尔纳的柳特勒先生;第三封信写给伦敦的科茨公司;第四封信写给布达佩 斯的赫尔伦·克罗普斯托克和比尔留斯,他们都是银行家。其中第二封和第四封 信还没封口,我正打算去看这些信时,突然看见门把手在动。我赶紧把信按原样 摆好,坐回到椅子上,继续看书。这时候伯爵进来了,手里拿着另外一封信。他 拿起桌子上的那些信,很仔细地贴好邮票,接着他转身对我说:“我相信你会原 谅我就此告辞,因为今天晚上,我还有许多私事要处理。我希望你能够找到你需 要的一切。”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转过身,停顿了片刻后对我说:“我想建议你,我年 轻的朋友,不,我想严肃地警告你,如果你离开这几间房间的话,绝不可以到这 个城堡中的其他任何地方去睡觉。这个城堡年代很久了,藏有很多的回忆,不乖 乖睡觉的人一定会噩梦缠身!小心一点!无论何时,当你想睡觉或快昏昏欲睡的 时候,请赶快回到你自己的卧室或这些房间来,只有这样,你才能睡得安全。如 果你不遵守这规矩的话,那么……”他用一种威吓的方式作为结束,伸出双手做 出好像在洗手的样子。 我明白他的意思。其实,有什么噩梦会比我正身处的这个由诡异和阴影交织 而成的恐怖网络更让人感到可怕的呢? 后来 可怕。毫无疑问。只要他不在的地方,我在哪睡觉都不会害怕。我已经把十 字架放在了床头,我想这样我的灵魂就可以远离噩梦。 伯爵走后,我就回到自己的卧房去了。过了片刻,我没听到任何响动,我走 出了房间顺着石阶往楼上爬去,在那里我可以向朝南的方向远眺。和狭窄黑暗的 庭院相比,远处开阔的视野令我体会到自由的感觉,尽管这种自由对我来说是可 望不可及的。向外远眺的时候,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被囚禁了。我想大口呼吸新 鲜空气,尽管是夜晚的空气。 我开始感到这种昼伏夜出的生活令我窒息,正在摧毁我的神经。我总是与自 己的影子相伴,脑子里充斥着各种恐怖的想象。上帝一定知道,在这个可诅咒的 地方,我为何会如此恐惧。我眺望着远方,沐浴在淡黄色的月光里,远山在轻柔 的月光下影影绰绰,还有山谷的阴影和水坝的投影也融入其中。 这单纯的美景令我陶醉,我的呼吸也变得祥和与舒适。正当我斜靠着窗户向 外张望的时候,我发现下面一层有个东西在移动,在离我稍微靠左的方向,从房 间的排列顺序来判断,估计是伯爵的房间所在的位置。我靠着的那扇窗户又高又 陡,外面包着石框,虽然受过风雨侵蚀,但仍然完整。不过显然这扇窗户的年代 很久远了。我从窗台上缩回身子,再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 我看见伯爵的头从那扇窗户伸出来。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是我可以从他的脖 子、他背部和手臂移动的样子认出他来。而且我绝对不会认错他的手,我已经多 次观察过它们。刚开始,我兴致盎然,觉得颇有些好玩,因为对于一个囚犯而言, 任何小事都有可能引起他的兴趣。但当我看到他整个人都慢慢地爬到窗子外面, 并且脸朝下顺着阴森可怖的城墙往下爬,身上的斗篷在空中飘舞,仿佛巨大的双 翅,这时我立刻感到无比的厌恶和恐惧。 刚开始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一度以为这是月光和阴影造成的错觉, 但是我一直观察着,最后确定这不是幻觉。我看见他的手指和脚趾抓住石头的棱 角上,石头上的灰泥经过漫长的岁月已经风化了。他就这样利用着每一处凸起, 以一种相当快的速度向下移动,就像一只在墙上爬行的蜥蜴。 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或者说这个外表是人样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 恐怖的地方 实在令我魂飞魄散;我感到无比的惊恐,但我无处可逃。我被一种难以想象 的恐怖气氛所包围着。 5 月15日 我又一次看到伯爵像蜥蜴般爬了出来。他沿着一条斜线向下爬去,大约向下 爬了几百英尺,同时往左边移动了一大段距离,然后消失在某个黑洞或者窗户里。 当他的头钻进去时,我探出身子想看得更多,但是一无所获——距离太远, 角度已经不够了。 我知道他现在已经离开了城堡,我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去探寻更多的地方。我 回到房间,取出一盏灯,然后试着去打开所有的门,不出所料,它们全都上了锁, 而且这些锁看上去都比较新。于是我沿着石阶朝着我当初进来的那个大厅走下去, 我发现很容易就可以拔下大厅的门闩,并且解开门上的铁链,但门是锁着的,上 面的钥匙也不见了!钥匙一定在伯爵的房间里。如果他的房门没有关的话,我一 定要搜查一下,也许我能拿到钥匙逃出去。 我继续对各个楼梯和走廊进行彻底察看,看看那里是否有门可以打开。大厅 附近有一两个小房间的门是开着的,但房间里面除了脏兮兮的被虫蛀的老式家具 以外,什么都没有。不过,我最终在一段楼梯口处发现了一扇门,这扇门看上去 是锁着的,推上去感觉有种阻力,于是我加大力气,才发现门实际上并没有锁, 门之所以有阻力,实际上是因为门页有一点松动,导致这扇大门碰到地面上。 这真是机不可失,我竭尽全力推开这扇门,走了进去。现在我已经到达了城 堡的一侧,它的位置比我熟悉的那些房间要偏右,而楼层要低一层。透过窗户看 那些房间,我发现它们都排列在城堡的南边,最后那间屋子的窗户,则是朝西南 方向开的。在城堡的西面和南面,都是一面大悬崖。 这个城堡建在一块大岩石的一角,这样从三个方向都很难攻破它,这个房间 的窗户很大,而且投石器、弹弓或者长枪都打不到这里。这样采光又好,又舒适, 这不是一般的哨岗的位置所能拥有的。西面是一个大山谷,而山谷的后上方则是 连绵起伏的由群山组成的天然屏障。在那个险峻的大岩石上面长满了花楸和荆棘, 它们分布在岩石的裂口里。 显而易见,这里过去曾是女士们居住过的地方,因为房间里的家具比我看到 其他地方更温馨。窗户上没有窗帘,淡黄色的月光从菱形的窗格里一泻而入。当 灰尘在月光中飞舞时,你甚至都可以看到月光里的其他颜色。房间里到处都积了 很厚的灰尘,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们还对家具的老化和虫蛀起了保护作用。在明 亮的月光下,我手里的灯都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但我还是很乐意带着它,因 为在这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地方,有一种可怕的孤独。即便这样,也比一个人呆在 令我生厌的伯爵经常出入的屋子里强。 我稍稍定了定神,感觉心中渐渐平静下来。我坐在一张小橡木桌旁,开始在 日记里用速记符号写下自上次日记以来所有发生的一切。我用的这张桌子也许曾 经是古代某位金发女郎的书桌,而这位女郎娇羞,多情,她写的情书里还有错别 字。而现在恍然已经是十九世纪了,除非我的感觉欺骗我,我相信古老的时代对 人有种独特的影响力,而这不是现代的东西所能扼杀的。 后来,5 月16日早上 求上帝保佑我保持理智,我不得不这样乞求。安全以及安全感早成为泡影。 我现在活着,只希望一件事,就是我不要发疯,如果我现在还不算疯的话。 假若我还算清醒,那么我绝不会认为在这个可憎之地隐藏的所有邪恶之中,伯爵 是威胁最小的一个,我也不会认为只要我能顺着他的心意,我就会保证安全。 伟大的主啊,仁慈的主,请让我冷静下来,否则我内心将充满疯狂。我开始 对一直困扰我的事情有了点新的认识。 以前我都不是特别明白,莎士比亚让他笔下的哈姆雷特说出这句话的确切含 义,哈姆雷特说:“我的药,我的药!我需要用它们来镇静自己!”等等。但是 现在,我一感觉脑子好像要爆炸了的时候,我就求助于写日记来镇定自己。我想, 这种立即投入一件事的习惯一定会有助于我平复情绪。 那时候伯爵的神秘警告一度让我感到害怕。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我更后怕,因 为他将来可能会用可怕的手段对付我。我以后可再也不敢怀疑他所说的一切! 当我写完了日记并且把本子和笔塞进我的衣服口袋里之后,我感觉困了。伯 爵的警告又浮现在脑海中,但是我宁愿违背它。睡意越来越浓,同时困倦也使我 变得更大胆固执。温柔的月光抚慰着我,窗外的广阔天地令我感觉重获自由般舒 坦。于是我决定今晚不再回到那些昏暗的屋子里去,而是睡在这里。在这个地方, 在古代曾经有淑女们围坐于此,浅唱低吟,过着甜蜜的生活,而她们温暖的胸膛 也曾为她们浴血沙场的男人忧伤悲戚。 我从靠近屋角的地方拖出一张睡椅当床。我毫不在乎灰尘,而我躺下的时候 能清楚地看见东面和南面的景致。我渐渐睡着了。我想我应该是睡着了,我希望 如此,但我又很担心,因为后面发生的一切实在是真实得可怕。以至于即使我现 在坐在阳光普照的地方,我都一点也不相信那一切全是梦。 我那时不是一个人,房间还是一样,跟我刚进来时没有任何的变化。在明媚 的月光下,我能够看到我在覆盖着灰尘的地板上一路留下的脚印,月光中,三个 年轻的女人坐在我的对面,从穿着打扮看都是富家小姐。我看见她们的时候想, 这一定是一场梦,因为尽管月光从她们身后照进来,但是她们在地板上都没有留 下影子。 她们走近我,端详了我一会儿,然后彼此之间窃窃私语起来。其中两个人皮 肤比较黑,她们长着像伯爵一样的鹰钩鼻,一双很黑很锐利的大眼睛,眼珠在淡 黄色月光的映衬下几乎变成了红色。另外一位是一位金发碧眼的美女,眼睛犹如 淡蓝色宝石般晶莹闪烁。我感觉似乎在哪儿见过她,而且和一种朦朦胧胧的恐惧 感相关,但是我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她们三个都有一口像珍珠般洁白 的牙齿,在红润娇嫩的嘴唇下闪闪发亮。我对于这三个人有种不安的感觉,既有 种期待,同时又有点害怕。我在内心深处感觉我有种邪恶但又强烈的欲望,希望 她们会用那红唇亲吻我。 当然把这些写在这里不太好。免得日后米娜看到这些东西会觉得不快,但是 这些却是事实。她们就这样小声说着话,然后一起大笑起来——银铃般悦耳的笑 声,然而笑声很大,听起来不像是从人类嘴唇里发出的声音,而是像一只灵巧的 手在敲击玻璃杯时发出的撩人的丁当乐音。 那个金发女郎正优雅地摇着头,而其他两位则怂恿着什么。一个说:“去吧, 你先来,我们跟在你后面,由你开始比较合适。”另一个附和道:“他年轻强壮, 足够我们三个人的。” 我静静地躺着,带着一种极度的期待微睁着眼向她们窥望。金发女郎走过来 了,她弯下了腰,她的呼吸触到了我的脸。我感觉甜蜜,真的像蜜一般甜,同时 她的声音刺激着我的神经,使之极为兴奋,但是这种甜蜜底下又搀杂着一丝痛楚, 一种被冒犯的痛楚,就像一个人闻到血腥味时的感受。 我不敢睁开眼睛,但透过睫毛我可以把外面看得很清楚。那个女孩跪了下来, 弯下腰,静静地盯着我。她在故意制造一种色情的氛围,让人又刺激又冲动。她 低下头时,像个动物似的舔了舔嘴唇,透过月光,我看到了她的红唇。她的双唇 在月光下显得湿漉漉的,而且泛着光泽,红红的舌头正舔拭那洁白而尖利的牙齿, 同样泛着光泽。 她的头越凑越低,然后双唇略过我的嘴唇和下巴,朝着我的脖子移动。然后 她停住了。我可以听到她舌头舔着牙齿的啧啧声,也可以感觉到她呼到我脖子上 的热气。我喉部的皮肤开始变得麻酥酥的,就像当一只准备搔你的手离你越来越 近的时候,你身体会产生的那种麻酥酥的感觉一样。我脖子上十分敏感的皮肤能 够感受到那双嘴唇轻柔微颤的蠕动,以及那两颗锐利牙齿在我的皮肤上滑过,然 后停在那里。我双眼紧闭,在恍惚之中等待着,心怦怦直跳。 但是就在那一刻,另一种感觉像闪电般扫过我的全身。我感觉到了伯爵的到 来,以及他那种怒气凌人的神态。我情不自禁地睁开了眼睛,看见他正用那双有 力的大手掐着那个金发女郎娇嫩的脖子,把她拽了起来。他的蓝眼睛燃着怒火, 雪白的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脸颊因为愤怒都涨红了。这就是伯爵! 我从来没有想象到人会有这种程度的狂怒,哪怕是地狱魔鬼也不会如此狂怒。 怒火还在他的眼中燃烧,那种红光让人战栗,犹如地狱之火。他的脸像死人 般苍白,上面的肌肉僵硬得如扭歪的铁丝,而鼻梁上面的一字眉变成了好似烧到 白炽化的铁条。他用力把手臂一甩,把那女郎扔到一边,然后又朝另外两个人走 过去,好像要去揍她们。我曾经看他用这种粗野的手势对付狼群。 这时,他压低嗓子开始说话。声音虽然低,但穿越过空气在房间里回荡: “你们怎么敢碰他?在没有我允许的情况下,你们怎么胆敢打他的主意?滚,我 告诉你们,这个人属于我!小心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我会让你们好看。” 那个漂亮女孩放荡地笑了起来,她转过身回敬道:“你从没有爱过!你也永 远不会爱!”随后另外两个女人也加入进来,然后一种沉闷的、生硬的、没有灵 魂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房间里,我听得差点昏过去。这简直像魔鬼的大笑一般。伯 爵转过身,仔细看了看我的脸,然后喃喃自语道:“不,我也能爱,你们自己在 过去一定也可以体会到,不是吗?好吧,我现在答应你们,我完事以后,你们想 怎么亲他都行。现在,你们走,快走!我必须叫醒他,我有重要的事情做!” “那我们今晚就一无所获了?”其中一个问道,她指着伯爵扔到地上的一个 袋子,同时发出了轻微的笑声。袋子在动,好像里面有什么活的东西。伯爵点了 点头。一个女人一跃而上打开了袋子。如果没有听错的话,我听到了口袋里发出 的喘息声和低沉的呻吟,像是一个垂死小孩发出的声音。女人们聚拢上去,我真 的吓坏了。但是,当我重新睁开双眼的时候,她们已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包括 那个可怕的口袋。 可是门不在她们那里,而且我也没有注意到她们从我身边走过。她们看上去 就像融入到月光里,从窗户飘散出去了,因为在她们完全消失前,我曾经看到外 面有过团团的阴影在漂浮。恐惧完全击垮了我,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