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谢瓦尔德医生写给亚瑟·霍尔姆伍德的信9 月6 日 亲爱的亚瑟: 今天的消息不是很好。露茜今天早上病情有些恶化。不过,也有一件好事, 就是韦斯特拉夫人很担心露茜,她非常正式地向我咨询了她女儿的病情。我借此 机会告诉她,我的导师范·黑尔辛,一个了不起的专家,会和我住在一起。我可 以请他和我一起来照顾露茜。所以现在我们可以自由地来来去去,而不必担心会 引起她过度的警惕了。因为突然的惊吓也许会让夫人猝死,照目前露茜的糟糕状 况,夫人知道了一定会受到沉重的打击。我的老朋友,我们每个人都正面临着诸 多困难,但是,恳求上帝,我们能够最终度过难关。如果有必要,我会写信给你。 如果你没有接到我的信,那么是因为我还在等待消息。 你永远的约翰·谢瓦尔德 谢瓦尔德的日记 9 月7 日 当我和范·黑尔辛在利物浦街碰面时,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向我们年轻 的朋友,也就是露茜的爱人说过什么吗?” “没有,”我说,“就像我在电报中说的,我想见到你之后再跟他说。我只 是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你会赶过来,因为露茜的状况不是很好,如果有新情况 的话,我会告诉他。” “对,朋友。”他说,“很好!最好他现在还别知道什么,也许他永远不该 知道。但愿如此,但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应该知道一切。另外,朋友,我也该提 醒你一下,就是你正在对付疯子。其实所有的人在这样那样的情况下,都会有点 疯狂。因此,对付你的精神病人时你要小心谨慎,同样你对待上帝的精神病人— —也就是世界上其他人的时候,也要小心谨慎。你不要告诉他们你在做什么,或 者为什么这么做,也不要告诉他们你在想什么。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你的知识,让 它们在合适的地方休息,生长。你和我都要好好将它们保存在这里,还有这里。” 他点了点我的胸口和前额,然后又指了自己同样的地方,“现在,我已经有一些 想法了,以后我会讲给你听。” “为什么现在不说?”我问,“可能现在讨论会有好处,我们也许可以得出 一些结论。” 他停下来看了看我,说道:“我的朋友,庄稼长高了,在它还没成熟前,它 仍然在吮吸大地母亲的乳汁,阳光还没有把它晒成一身金色。这时,农夫会用粗 糙的手拨弄揉搓着麦穗,轻轻吹掉绿色的糠壳,然后对你说:‘看!这是好庄稼, 时机成熟时就会结出硕果。’” 我说我并没有听懂其中的寓意。他凑上来,用手把玩起我的耳朵,就像很久 以前他在上课时那样。他说:“好农夫之所以在此时告诉你这些,那是因为他已 经知道了结果,而在此之前他并不敢确定。没有哪个好农夫会把稻子掘出来看看 它是否在生长对吗?只有孩子玩闹才会那样做,靠这个为生的人是不会这样做的。 你现在明白了吗,约翰?我已经撒下了种子,大自然会让它们生根发芽。如果发 芽了,那么就有希望,我在等着庄稼抽穗呢。”他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得出来我 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 接着,他很严肃地说:“你总是一个很认真的学生,你的病例笔记总是比其 他人记得多,那时你还只是个学生,现在你是医生了。我相信拥有好的习惯是不 会让你失望的。记住,朋友,知识比记忆更有力量,我们不能单靠记忆。尽管你 以前还没有怎样历练过,但我告诉你,有关露茜小姐的这个病例,也许,我是说 也许,对于我们而言非常有意思,而其他人可能根本无法应付。好好做记录吧, 不要轻易放弃每一个细节。我建议你甚至把你的疑惑与揣测都记录下来。事后你 可能会饶有兴致地发现你曾经猜得多准确。我们往往从失败中学到东西,而不是 胜利。” 当我描述露茜的症状时,他的神色看上去跟以往一样严肃,而且更凝重了些, 但是却不置一词。他随身带着一个装着很多器械和药物的袋子,“我们谋生的可 怕工具!”他曾经在他的学术报告里这样称呼康复医师的医疗装备。 当我们来到露茜家的时候,韦斯特拉夫人接待了我们。她看上去有些紧张, 但比我想象的要好。她天性中有某种积极的因素,认为对死亡也有解救的药。根 据她的病情,任何惊吓都可能会导致致命的后果,但是,韦斯特拉夫人——尽管 她挚爱的女儿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却还是井井有条,好像并未被击垮。这可 能存在某种原因,反正不是个人的因素。就好像传说中的自然女神给人的躯体蒙 上了一层感觉迟钝的表皮,用它来抵抗恶魔的侵犯一样,如果恶魔一旦触摸这层 表皮,就会受伤。我想如果这只是出于自私的话,那么我们就应当停止去批判任 何人的自私自利,因为在这种自私后面,可能有着我们还不了解的深层原因。 我根据精神病理学方面的常识,建议韦斯特拉夫人不要与露茜见面,也不要 过多地担心她的病情。夫人立刻同意了我的建议,态度如此毅然,让我好像又看 见了自然女神那只与命运搏斗的手。我和范·黑尔辛被带到了露茜的房间。 如果用惊讶这个词来形容我昨天见到她时的感受,那么今天只能用惊骇来形 容了。她形容枯槁,面色惨白,甚至连嘴唇及牙龈上面的血色都消失了。她脸上 的颧骨突出,呼吸的样 子简直不忍目睹。范·黑尔辛的表情如大理石般冷峻,眉头紧蹙。露茜一动 不动地躺在那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有那么一刻我们都沉默着。 后来范·黑尔辛对我做了一个手势,于是我们轻轻地走出了房间。我们刚一 关门出来,范·黑尔辛就快速沿着走廊走进另一扇敞开着的门,他快速把我拉进 房间并关上了门。“我的天!”他说,“太可怕了,看来时间不多了。她会死于 心脏因供血不足而无法跳动,我们必须立即给她输血。是你还是我?” “我更年轻强健,教授,让我来。” “那就做好准备,我去取医疗袋,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和他一同下楼,这时大厅里响起了敲门声。当我们走到大厅时,女仆刚好 打开了门。亚瑟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冲到我面前,急促地小声对我说:“约翰, 我急坏了,我读出了你信里的意思,我太苦恼了。我父亲病情已有所好转,所以 我就立即赶到了这里。这位就是范·黑尔辛先生吗?我太感谢你能来了。” 当教授第一眼看到亚瑟在这个时候闯进来挡住了自己的去路时,显得有些生 气,但当他看到这个年轻人身材高大,而且看上去有点像年轻时的自己时,教授 眼睛一亮。他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郑重地说道:“先生,你来得很及时。我知 道你是露茜小姐的爱人,露茜现在情况很糟,非常非常糟。哦,不,孩子,不要 那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亚瑟脸色苍白,一下瘫坐在椅子里,差点昏过去。“你是 来帮她的,你比任何其他人都更有帮助,你的勇气是你最好的帮手。” “我能做什么?”亚瑟嘶哑着嗓子问,“告诉我,我一切照办,我的生命也 是她的,我情愿为她奉献我身体里的鲜血,直到最后的一滴。” 教授也有非常幽默的一面,而且我可以察觉出他的言下之意。他说:“年轻 人,用不着那么多,至少用不着你最后的那一滴血。” “我该怎么做?”他眼睛里好像着了火,鼻翼快速地扇动着。范·黑尔辛拍 了拍他的肩膀。“来!”他说,“你是一个男人,而且是我们需要的男人,你比 我,还有我的朋友约翰更合适。”亚瑟看上去有些糊涂,于是,教授婉转地给他 做了解释:“露茜小姐情况不妙,甚至可以说非常糟糕,她需要血液,一定要, 否则就会死。我和约翰已经商量过了,需要给她供一点血,医学上称之为输血, 就是把满的血管里的血液抽出来输入到空的血管里去。约翰决定献血,因为他比 我年轻强壮。”这时,亚瑟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说不出话。 “但现在你在这里,你比我们老少两个都更合适,我们整天殚精竭虑,神经 高度紧张,所以我们的血液不如你的鲜活。”亚瑟转过身对他说,“如果你知道 我是多么乐意为她去死的话,你会理解我……”他说不下去了,嗓子已经哽咽住 了。 “好孩子!”范·黑尔辛说,“不久你就要为你所做的一切感到欣慰。跟我 来,别出声,在输血之前你该吻她一次,但之后你必须离开。我做手势你就离开。 绝不要跟夫人提起,你知道这对她的影响。不要惊慌,集中思想,来!” 我们都上楼来到露茜的房间。教授示意亚瑟在门外等候,我们先进去了。露 茜转过头看着我们,什么也没说。她并没有睡着,但是她太虚弱了,动弹不得。 她只能用她的眼神和我们交流。 范·黑尔辛从包里取出一些东西放在露茜看不到的小桌子上,随后兑好了麻 药。他走到了床头,温和地对露茜说:“小姑娘,这是你的药,把它喝下去,像 个乖孩子那样。来吧,我扶你起来,这样吞起来方便一点。好。”她终于努力把 药喝了下去。 让人吃惊的是,过了很长时间麻药才开始生效。而这事实上更显示出她有多 虚弱。时间如此漫长,过了好久她才疲乏地闭上了眼睛。终于,麻药发挥了作用, 她睡得很深。教授对此感到满意,然后把亚瑟叫进了房间,并让他脱掉了大衣, 然后他又说:“在我把桌子抬过来的时候你可以吻她一下。约翰,来帮忙!”当 亚瑟弯下腰去吻她时,我们都把视线移开了。 范·黑尔辛转过身对我说:“他年轻强健,他的血液很纯,因此,我们不需 要进行血液过滤。”然后范·黑尔辛麻利而有条理地开始了输血手术。随着输血 过程的进行,露茜的脸色仿佛恢复了一点生气,而亚瑟的脸色逐渐转白,但却闪 耀着喜悦的光芒。过了一会,我开始更担心了,因为像亚瑟那么强壮的人,都可 以看出来输血对他造成的反应。亚瑟只是输给了露茜部分血液就变得如此虚弱, 由此可见露茜的生理系统正在经受怎样的考验。 教授的脸色阴沉,他站在那里,目光交替看着露茜和亚瑟。此时,我甚至能 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过了一会儿,教授轻声对我说:“别激动。血够了, 你去照顾亚瑟,我来照顾她。”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亚瑟看上去已经非常的虚弱 了。我给他包扎好了伤口,准备扶他离开这个房间。这时,范·黑尔辛头也不回 地对我们讲了一句话,就好像他背上有眼睛似的:“我想,那位勇敢的男人,应 该再去亲吻一次他的爱人,最好是现在。” 当他收拾完手术器具后,他调整了病人头部枕头的位置。这时,露茜脖子上 好像总是戴着的一条黑金丝绒带——上面还镶有她爱人送给她的一个旧钻石扣— —被拉起来一点,露出了脖子上的一个红色斑迹。 亚瑟没有注意到它,但我听到范·黑尔辛深深地倒抽一口冷气时发出的嘶嘶 声,这不禁泄露了他的情绪。不过,当时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对我说: “把这位勇敢的绅士带下楼去吧,给他喝点酒,让他躺下来休息一下。他必须回 家去休养,多睡多吃,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把他献给爱人的又补回来。他绝不能留 在这里。等等,先生,我肯定你现在很想知道结果,那就让我告诉你吧,手术绝 对是成功的,这次你救了她的命,所以你可以安安心心回家休息。当她好转以后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她。她会因你所做的一切而更加爱你。再见。” 亚瑟离开后,我重新回到了房间。此时,露茜已经安静地睡着了,她的呼吸 更急促了,当她胸部起伏的时候她身上的床单也跟着在动。范·黑尔辛坐在她旁 边,专注地看着她。丝带又一次把那个红印遮住了。我轻声问教授:“你对她脖 子上的这个红印怎么看?” “那你又是如何看的呢?” “我还没有检查它。”我回答说,接着,我松开了她脖子上的那条丝带。在 颈静脉血管的上方有两个孔,孔不是很大,但看上去很不健康。它没有发炎溃烂, 但孔的边缘有些发白,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磨过一样。我立刻觉得就是通过这个伤 口,不管这是什么,才造成大量失血的。但我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这样 的小孔不可能流失那么多的血。从露茜输血前苍白的面孔看起来,她所失去的血 量足可以把她整个床单染红。 “怎么样?”范·黑尔辛问。 “嗯,”我说,“我还看不出什么头绪。”教授站了起来。“我今晚必须回 到阿姆斯特丹,”他说,“那里有我需要的东西。今晚你必须整晚陪在这儿,你 必须整晚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