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然后他又继续说:“坦率地说,我们已经尽力防止此种情形的发生。之前我 们也指出了这种事情随时都可能发生,而且这种突发事件可能会让她的女儿一分 钱都得不到,或者根据相关的婚姻法,她女儿的权益也有可能受到损害。实际上, 由于我们常常向她提到这个问题,我们之间差点酿成冲突,她质问我们到底愿不 愿意履行她的意愿。当然,我们除了接受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从常规上讲我们 多数是正确的,一百次里九十九次都能证明我们的判断是准确的。当然,坦率地 说,我得承认在这个案子里,任何其他的分配形式都不可能完全如她的意,因为 只要她比她的女儿先死,那么她的女儿就会自动继承她的财产,倘若事先没有遗 嘱的话,——实际上像这种案子也不太可能有遗嘱——那么只要女儿比她母亲多 活五分钟,那么她的财产只能按未留遗嘱的死亡来处置。也就是说戈德明庄主, 尽管他是非常亲密的朋友,也无权享用她的财产。而她的远房亲戚,对这位完全 是陌生人的先生也毫无感情可言,所以他们似乎也不会放弃自己有权继承的那部 分财产。告诉你吧,亲爱的先生,我对此结果感到满意,非常地满意。” 他是个好人,但是他在这件小事上表现出来的喜悦——也是他真正感兴趣的 东西——和整个这么大的悲剧相比,只能使他成为缺乏同情心的反面典型。 他待的时间不长,但他说今天稍晚时候还会来看看戈德明庄主。不过,他的 到来毕竟给我们带来了些许的安慰,因为我们以后不用担心我们所做的一切会招 来任何非议。 亚瑟预计五点钟回来,所以之前我们又去灵堂看了一次。结果却发现,母亲 也跟女儿一起停放在了里面。殡仪员确实手艺精湛,他已经尽力把一切都布置得 妥妥帖帖,房间里那种肃穆的气氛立刻让我们的情绪低沉了下来。 范·黑尔辛要求殡仪员按以前的样子来摆放,他解释说,戈德明庄主马上就 要到了,单独安放他的未婚妻会让他不会觉得太难受。对于自己的过失,殡仪员 显得有些惊慌,他保证会立刻把一切恢复到我们头一天晚上离开时的样子。这样, 我们就可以避免亚瑟来的时候感到吃惊。 可怜的亚瑟!他看起来如此绝望和悲伤。以至于他的那种男子气概也因为精 神上的过度疲惫而有所削弱。我知道,他和他父亲的感情非常好,在这个时候失 去他父亲,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对我像以前一样热情,对范·黑尔辛则是 一种温和的礼貌。我很容易就看出了他的抑郁,教授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示意 让我带他上楼去。 我照办了,并把他一个人留在门口,因为我觉得他也许更愿意单独和她在一 起。但是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进了房间,并且急匆匆地对我说:“你也爱过 她,老朋友,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而在她的心里,没有其他比你更亲密的朋友 了。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对她所做的一切。我想都不敢想……” 突然,他崩溃了,双手搂着我的肩膀,头靠在我的胸口痛哭了起来,“哦, 约翰,约翰!我该怎么办?我的生活顷刻间离我而去,我已经找不到任何值得活 下去的理由了!” 我竭尽所能地安慰着他。在这种情况下,男人不需要太多的表白。一只紧握 的手,一个有力的拥抱,一滴悲伤的眼泪,都是一种表示深刻同情的语言。我静 静地站在那儿,直到他渐渐停止了哭泣。然后我轻声对他说:“来看看她吧。” 我们一同来到了床边,我把盖在她脸上的细麻布拿了下来。天哪!她是多么 的美丽。好像每过一小时,她的动人姿色就会增添一分。这有点让我觉得既惊又 怕。亚瑟也是如此,浑身不停地战栗着,随后他疑惑地摇着头,在经过一阵长时 间的沉默之后,他无力地问我:“约翰,她真的死了吗?” 我难过地点了点头,并解释说经常会出现人死后面孔变得更加柔嫩,甚至返 老还童的情况,特别是在临死前经受剧烈刺激,或者长期折磨的情况下更为常见。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觉得亚瑟最好尽快打消对露茜死亡的怀疑,结果,我的话 看上去起了作用。 他跪在遗体的旁边,一直深情地看着他的爱人,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转 过脸。我告诉他这是最后一面,因为要准备入殓了。他又走回去握了握露茜的手 并亲吻了它,然后弯下腰亲吻了她的额头。走的时候,他还一直不断回头痴望着 自己的情人。 我把亚瑟留在了客厅。然后我告诉范·黑尔辛,说亚瑟已经跟遗体告过别了。 于是,范·黑尔辛去厨房通知那些殡仪人员开始做入葬准备,并且把盖棺钉 好。 当他回来的时候,我把亚瑟的疑惑告诉了他,他回答说:“这并不奇怪,因 为刚才我自己也疑惑了一阵子!” 后来我们在一起用餐。我可以看得出来可怜的亚瑟想尽量活跃气氛,而范· 黑尔辛却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最后大家吃完饭点上了雪茄之后,他才说:“戈德 明庄主……” 但是亚瑟打断了他。“不,不,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那么称呼我!请原谅, 先生,我无意冒犯你,只是因为最近我失去太多亲人了。” 教授温柔地回答:“我使用那个称呼,只不过是因为我在犹豫到底该怎样称 呼你。我不想叫你‘某某先生’,而且,亲爱的孩子,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是把 你作为亚瑟来喜欢的。” 亚瑟热情地握住了老人的手。“您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他说,“我 希望您能永远把我当成朋友,现在我不知该如何表达对您的感激,感谢您对我最 爱的人所做的一切。” 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说,“我知道她比我更清楚您的善良,如果我曾经有任 何失礼的举动,或者太急于……那个时候您表现的非常……您记得的……”教授 点了点头, “……您必须原谅我。” 教授庄重而又和蔼地说:“我知道目前很难让你完全信任我,因为你只有明 白原因才会理解我那时为什么要用力拉住你。而我认为你现在还不能信任我,因 为你还不明就里。可能以后还会有很多时候,我需要你的信任,而你却不能、不 愿、或不必去明白事情的原因。但是时机会成熟的,那时你会完全信任我,那时 候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那时你就会彻彻底底地感谢我。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 为了你,为了别人,为了我发誓要保护的亲爱的露茜小姐。” “实际上,实际上,先生,”亚瑟温柔地说,“我应该完全信任你。我知道, 也相信你有一颗高尚的心灵,你是约翰的朋友,也是她的朋友。你应该尽情去做 你想做的事。” 教授好几次清了清他的嗓子,好像要说什么,最后他说,“我可以问你一些 事情吗?” “当然。” “你知道韦斯特拉夫人把所有的遗产都给你了吗?” “不知道。可怜的夫人。我从没有想到过。” “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了,你有权随意处置它们。我希望你能允许我阅 读露茜小姐所有的文件和信函。相信我,这不是无聊的好奇。我这样做是有原因 的,我想露茜也会同意我这样做。现在这些东西都在这里。我拿到它们的时候并 不知道它们都将属于你,所以没有别人碰过它们,没有陌生人的眼睛通过这些文 字窥视她的心灵。我想保存这些书信,如果可以的话,你现在也最好不要读它们, 我会妥善地保管好它们的,不会让任何书信丢失。等时机恰当的时候,我会把这 些都还给你。我的要求有点困难,但是你会同意的,不是吗?看在露茜的份上。” 亚瑟像往常一样发自内心地回答:“范·黑尔辛医生,你可以尽情按你自己 的意愿行事。我觉得如果她还活着也一定会同意我这么做。在您说的时机成熟之 前,我不会向您发问。” 老教授站了起来,郑重地说:“你说得对。大家都将承受痛苦,但不会都是 痛苦,也不会永远是痛苦。我们,还有你——特别是你,我亲爱的孩子——最终 将会苦尽甘来。我们一定要无畏无私,恪尽职守,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 当晚,我就睡在亚瑟房间的沙发上。范·黑尔辛一点也没睡,他来回踱步, 好似在房子里巡逻,而且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停放露茜棺材的那个房间。而从 那个房间里散发出来的百合和玫瑰的清香中,还混着一种野大蒜花的浓重,刺鼻 的气味。 米娜·哈克尔的日记 9 月22日 我现在正在开往埃克塞特的火车上。乔纳森睡着了。 感觉上似乎是昨天才刚刚写过日记,而实际上从上一次——还在怀特白的时 候——写日记到现在已经相隔了很长时间了。那时乔纳森不在我身边,而且音讯 全无。而现在我已经嫁给了他,他从一个律师,成为合伙人,他变得富有,后来 成为业主,然后霍金斯先生去世了,下了葬,现在乔纳森可能还会面对另外一种 危险。 也许有一天,他会向我问起这些事,我会记下所有的一切。现在,我的速记 有点生疏了,我应该重新练习起来,也许它会给我们带来意外的收获。 葬礼举办简单而又庄重。在场的人包括我们两个和主持人员,一两个从埃克 塞特来的老朋友,还有他的伦敦代理,另外一位是律师协会的主席约翰·帕克斯 顿先生的代表。乔纳森和我手拉手站在一起,我们觉得我们最好、最亲密的朋友 已经离我们而去了…… 葬礼结束后我们搭乘一辆开往海德公园角的公共汽车,安静地回到城里。乔 纳森认为我可能会觉得公园里的演讲比较有意思,所以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但是那里根本没什么人,很多空荡荡的座椅看上去很寂寥,这让我们想起了 自己家中那些空椅子。于是,我们起身离开那里,沿着皮卡迪利大街去散步。 乔纳森用臂膀搂着我,就像在我去学校任职以前他经常做的那样。我觉得这 样颇有点不合适,因为我还要在学校里教其他的女孩子道德礼仪,我总不能自己 带头不遵守这些礼仪。但那个搂着我的人是乔纳森,他是我的丈夫,况且这里没 人认识我们,而且就算认识,我们也不在乎他们怎么想,于是我们就这样走着。 我看到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戴着大圆盘帽,坐在圭里亚诺店铺外的一辆遮 篷马车上。这时,乔纳森忽然用力捏我的胳膊,捏得我生疼,同时我听见他倒抽 一口冷气:“老天!” 我本来就在为乔纳森担忧,因为我担心紧张的情绪会再次折磨他。于是,我 立刻转身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脸色很苍白,双眼圆睁,又惊又怕地瞪着一个瘦高 男人,他长着鹰钩鼻,留着黑而浓密的络腮胡。那个男人也在盯着那个漂亮女孩 看,他看得如此出神,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我们,因此我好好把他打量了一番。 他的面相不善,脸部表情僵硬,冷酷,还透着一股肉欲。他的牙齿在鲜红的 嘴唇衬托下显得特别白,而且像动物的牙齿一样龇出来。 乔纳森一直盯着那个男人,我都害怕那个男人会发现他。我担心这个人性情 暴躁,因为他看上去又凶悍又污秽。我问乔纳森到底怎么了,他回答道:“你看 出来那是谁了吗?”他显然认为我知道的和他一样多。 “不,亲爱的,”我说,“我不认识他,他是谁?” 他说:“就是他本人呀!”他的回答让我很害怕,因为这听上去好像他没意 识到是在和我——米娜说话一样。 可怜的乔纳森显然被什么东西吓着了,而且是一种很严重的惊吓。我相信要 不是此刻我 在旁边可以让他扶着靠着的话,他可能早就瘫倒在地了。 他仍然死盯着那个人。这时候,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小包东西从那个商店里 走出来,他把东西递给了那位小姐,那位小姐就离开了。这个黑衣人的目光始终 不离那个姑娘,随即也朝同样的方向沿着皮卡迪利大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