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你可以,”我说,“做你任何想做的事!上帝原谅我,如果我做错了什么! 还有许多恐怖的事实需要我们去了解。但是既然你现在已经开始了解了露茜 死亡的过程,那么,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甘于陷在那些谜团中。但是,露茜最终的 结果应该会给你带来一丝宁静的。来吧,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为了这场斗争,我 们必须保持强壮的身体,艰巨而又残酷的任务在等着我们呢。晚饭过后,你可以 把剩下的部分听完,你有任何问题,我都会回答你。“ 米娜·哈克尔的日记 9 月29日 晚饭后,我跟着谢瓦尔德医生来到了他的书房。他把留声机从我的起居室里 搬了回来,我带上了我的打字机。他给我找了张舒服的椅子,并把留声机调整好, 这样我就不用站起来够它了。然后他告诉我万一需要休息的话,该怎么暂停放音。 他很周到地挑了一把背对我的椅子坐下来读书,这样我就能更放松了。我把 插簧金属片戴在耳朵上,开始听录音。 当我听完露茜死亡的过程,以及后来发生的那些所有可怕的事情之后,我无 力地瘫在了椅子上,所幸还没有晕过去。谢瓦尔德医生看到我这个样子,吓得从 椅子里蹦起来,他马上从壁橱里取出一瓶白兰地让我喝。几分钟后,我缓过劲来。 我简直天旋地转,脑子里充斥着那些恐怖的事情,惟有可怜的露茜最终获得 了安宁这件事才让我感觉好受一点,否则我根本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一定会 爆发出来的。这一切都太野蛮、太奇怪、太诡异了,要不是我已经知道了乔纳森 在特兰西瓦尼亚的经历,我决不会相信这一切。 我的心如一团乱麻,所以我必须干点别的什么事。于是,我打开了打字机的 盖子,对谢瓦尔德医生说:“让我把这些都打出来吧,在范·黑尔辛医生来之前, 我们必须要准备好这些东西。我已经给乔纳森发了电报,告诉他从怀特白回到伦 敦后,就立刻赶到这里来。在这件事情上,时间意味着一切。我想如果我们把所 有的材料都准备好,并且按时间顺序排列起来,那么我们就有很多事情可以干。 你说过,亚瑟先生和莫里斯先生也会来,那么,他们来的时候,我们应该把 这些都告诉他们。“ 谢瓦尔德医生把留声机的语速调慢。然后,我从第七张磁片的头开始打印。 像以往一样,我用了复写纸,那样就可以同时打出三份副本。当我开始打字 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谢瓦尔德医生曾去病房巡视一遍,看望他的病人。然后他 又回来坐在我身边读日记,这样我工作的时候就不会感到太孤单。他是多体贴周 到的人啊,看来这世界满是好人——尽管其间还混迹着一些恶魔。 在我离开他之前,我想起乔纳森在他的日记里提到过,范·黑尔辛教授在埃 克塞特火车站读一份晚报的时候,神情非常紧张。我发现谢瓦尔德医生还保存着 那些报纸,便向他借了《威斯敏斯特公报》以及《帕尔摩尔公报》,把它们拿回 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看。 我还记得以前在《每日电讯报》以及《怀特白公报》上都有详细的报道,这 些我都剪下来了,这对我们了解德拉库拉伯爵在抵达怀特白时所制造的恐怖事件 很有帮助。所以从现在起,我应该去读每天的晚报,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新的线 索。现在我还不困,工作会让我变得冷静。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9 月30日 哈克尔先生九点钟来到了这里,他在出发前刚好收到了他妻子的电报。从他 的相貌判断,他是个不同寻常的聪明的人,而且精力充沛。如果他的日记是真的 话——从一个有经验的人来看,肯定是真的——他还是个胆识过人的人。要再次 进入城堡里那个可怕的地下室确实需要很大的胆量。在读了他的日记之后,我以 为他会是一个长相特别阳刚的人,没想到实际上,来的却是一个温文尔雅、生意 人打扮的绅士。 后来 午饭过后,哈克尔和他的妻子回了他们的房间。我刚才经过他们房间的时候, 听到里面传来打字的声音。看来,他们还在努力工作。哈克尔夫人说要把他们手 头所掌握的证据都按时间顺序排列起来。哈克尔先生得到一些信件,那些是在怀 特白负责运送箱子的委托人,和在伦敦的运输代理人之间的来往信件。现在,他 正在读他太太打出来的我的日记。我想知道他们能从中得到什么信息。 下面就是他们的发现—— 真奇怪,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们隔壁的那幢房子有可能就是伯爵的藏身之处! 老天作证,我们从病人伦菲尔德的各种举动中得到了足够的线索!和那栋房 屋买卖有关的一大叠信件现在和我的被打出来的日记放在一起。 哦,要是我们早一点知道这些事情的话,我们可能就能救露茜的命了!停, 那样想下去的话我要疯的! 哈克尔已经回房去继续整理他的资料了。他说在晚饭的时候,他们就能对所 有的事情做一个相关的叙述。他认为我应该同时去看看伦菲尔德,因为他的行为 变化已经可以成为告知我们伯爵往来行踪的指示信号了。 我现在还不明白这点,但是我想如果我把他的行为和日期联系起来看之后, 我可能就明白了。哈克尔夫人把我的口述记录打了出来,这是做了件多好的事啊! 否则我们永远也发现 不了有关日期的秘密。 我发现伦菲尔德规规矩矩地坐在房间里,双手交握,微笑祥和。此刻,他看 上去跟其他任何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我坐下来和他谈了很多事情,他都很自然 地应答。最后,他主动谈到他要回家,而他到这里以后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个要求。 实际上,他语气非常自信地要求立刻解除对他的看护。我相信,如果此前没 有和哈克尔聊天,没有读过那些信,以及他发病的日期的话,可能在经过短暂的 观察之后,我就会准备签字,同意他回家。 但是现在,我非常怀疑他。他所有的发病在某种方式上都跟伯爵在附近出现 有关。那么他现在这种心满意足的样子又意味着什么呢?会不会是他的本能对吸 血鬼取得最终胜利而感到满足?等等,他自己就是个生食主义者,而在他狂野发 作的时候提到过“主人”这个词。这些看起来都证实了我们的想法。然而,过了 一会儿我就走了,因为目前他太正常了,所以如果我问一些很深入的问题的话, 可能会引起他的警觉。他也许会思考,然后……!所以我走了。我不相信这种表 面上的平静,所以我要求看护严密监视他,并且准备好束缚衣,以防不测。 乔纳森·哈克尔的日记 9 月29日在去伦敦的火车上 我收到了比尔林顿先生寄来的信,他在信中客气地说愿意在他能力范围内向 我提供任何信息。我想我最好去一趟怀特白,并向他咨询一些问题。现在我的主 要目的是追踪伯爵那些可怕的箱子被送往伦敦何处。以后,我们可能会需要这个 信息。 比尔林顿的儿子,一个好小伙子,到车站接我,并把我带到了他父亲的家里, 父子俩执意邀请我在那留宿。他们非常热情好客,那是真正约克郡式的好客:他 们总是尽力向客人提供各种方便,并让客人感到轻松自如。 他们都知道我很忙,而且不能久留,所以比尔林顿先生在他的办公室里早已 把有关箱子托运的文件都准备好了。我差点就又能看到我以前曾在伯爵桌子上看 到过的那封信了,而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邪恶计划。 伯爵把一切事情都考虑得很周到,而且非常系统、精确地执行着他的计划。 他似乎对任何万一可能发生的障碍都事先做好了准备,用美国俗语来说,就 是他“绝不靠侥幸取胜”,而现在事物衔接的准确性只是他充分的安排的必然结 果。 我看了发货单,并做了记录,“五十箱普通泥土,实验用途”。还有一封给 卡特尔的帕特森公司的信件的副本,以及他们的答复,这些我都得到了副本。比 尔林顿先生能够给我提供的就是这么多了。 然后我又到港口见了海岸警卫、海关官员以及港务局长。他们都跟我说了一 些这艘货船入港时奇怪的情况,而且这件事在当地一时造成过轰动。但是没人能 对“五十箱普通泥土”做进一步解释了。 然后我又去见了火车站站长,他很友好地让我跟那些收发过箱子的人见了面。 他们的记录和清单一模一样,他们也只是说这些箱子是“五十箱普通泥土”, 此外,他们还说这些箱子“又大又重”,搬运它们是非常艰辛的工作。 其中一个人补充说,他们很遗憾以前没有任何“像我这样的绅士”来对他们 的劳动和善地表达过任何感谢之意。另外一个补充说他们是如此渴望得到这种认 可,以至于虽然时间过去很长了,但是这种渴望却没有完全淡漠。 我在离开那里之前把这些记录下来,有关这方面的信息已经足够了,没有什 么好补充的了。 9 月30日 火车站长真是个好人,他把我引见给他的老同事——金斯克罗斯火车站的站 长。所以我早上抵达那里的时候,就可以向他询问有关箱子到达的情况。他也马 上把我介绍给具体负责的官员,我发现他们的记录和原始发货单完全吻合。 但是在这里我并不能完全解决我的疑惑,于是,我去了卡特尔—帕特森公司 的总部。在那里我受到了最礼貌的接待。他们为我查询了他们的工作日志,以及 信函文档中所有的交易记录,并且马上给他们在金斯克罗斯的分部打电话询问了 更多的详情。 幸运的是,当时负责货运的那些工人现在正处于工闲时间,所以办事人员立 即让他们赶过来,并让他们随身带上所有有关那些箱子送抵卡尔法克斯的货运通 联记录及文件。我再次发现他们的记录是和发货单吻合的。那些货运工人提供了 一些比贫乏的书面文字更具体一些的细节。 我很快发现,这完全是和搬运工作整天和尘土打交道的工作性质有关,这些 搬运工心里都有一种渴望,希望能获得别人的关怀和认同。我给了他们一些钱, 让他们好受很多,不一会,其中的一个人就对我讲:“先生,那所房子是我所去 过的最离奇古怪的房子。相信我,我估计里面一百年都没有住过人了,里面的灰 尘厚得不得了,你躺在上面当床睡,骨头都不会疼。在这个长期空关着的房子里, 甚至可以闻到耶路撒冷膏油的味道,只有老教堂才会散发出这样的气味!我和我 的工友当时都想尽快离开那个地方。主啊,我们更不愿意在晚上在 那里呆上哪怕一小会儿。“ 他去过那幢房子,所以我非常相信他。但是如果他知道的事情和我一样多的 话,我想他会开更高价去搬那些箱子的。 有一件事让我很满意。所有从瓦尔纳发出的箱子都安全地放在这个位于卡尔 法克斯的老教堂里。一共应该有五十箱,除非有些被挪动了——就像谢瓦尔德医 生的日记记录的那样。 后来 米娜和我工作了一整天,我们已经把所有的资料都按顺序放好了。 米娜·哈克尔的日记 9 月30日 我太高兴了,以至于难以自持。我想我的这种反应主要是因为我一直担心这 个恐怖的事件,以及重新揭开他的旧伤会给乔纳森带来不好影响。 我尽量装出勇敢的样子送他去怀特白,但是我心里却充满忧虑。但是此行对 他的效果很好。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果断、坚强,充满了活力。就像那个亲爱 的范·黑尔辛教授说的那样:他确实很坚韧,而且在艰苦的环境下反而会越挫越 勇。他回来之后,整个人都散发出生命力、希望和决心。 我们今天晚上已经把一切都按顺序整理好了。我感觉心中有一种难以抑制的 兴奋。我觉得人们都会可怜任何像伯爵那样被我们追捕的人。可事情是这样的: 这个东西根本不是人,连野兽都算不上。任何人只要读过了谢瓦尔德医生写的关 于露茜的死的日记,以及随后发生的事情,都会从心底里扼杀对伯爵的怜悯之心。 后来 戈达明庄主和莫里斯先生比我们预期的要来得早。谢瓦尔德医生出去有事, 而且还带着乔纳森,所以只好由我去接待他们了。这对我来说是一次痛苦的会面, 这令我想起仅仅几个月前露茜的所有梦想。 当然,他们听露茜谈起过我,而且看起来范·黑尔辛医生也对我有些“赞誉 有加”——就像昆西形容的那样。 这些可怜的人,他们都不知道露茜把他们向她求婚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所以 他们也不清楚该谈些什么,做些什么,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我对这件事情了解到什 么程度。因此他们始终在谈一些中性的话题。 然而,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把话题引到当前的事情上来比较好。我 从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里得知,露茜死的时候——她真正死的时候,他们都在场, 所以我不需要担心会泄露什么秘密。 于是,我尽量详细地告诉他们,我已经读过了所有的资料和日记,而且我和 我丈夫已经把它们都打印出来,并且已经把它们按时间顺序整理好了。我给了他 们每人一份副件,让他们到书房去读。亚瑟接过那一厚叠文件翻了翻,然后问道 :“哈克尔夫人,这都是你打出来的吗?” 我点了点头,他继续说:“虽然我还不了解里面的内容是什么,但是你们所 有人都是那样善良,你们如此热诚、精力充沛地工作着,而我所能做的就是无条 件接受你们的想法,并且帮助你们。我已经学会如何接受一个让我在生命的最后 一刻想起来就会发抖的事实。此外,我知道你非常爱我亲爱的露茜……”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用双手捂住了脸,我可以听出来他声音里带着哭腔。 莫里斯先生表现出他天性中细腻的一面,他把手放在了亚瑟的肩膀上,然后 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我觉得女人天性中有一种东西,可以让男人自然地在她面前意志崩溃,表达 出他脆弱、感性的一面,而不会认为这种发泄有损自己男子汉的形象。当亚瑟发 现房间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的时候,便坐到了沙发上,然后彻底垮了。我坐在他 身边,握着他的手。我希望他不要认为我太唐突,他事后回想起来的时候也不要 这样认为。但是我把他想错了,我知道他绝不会这样想。——他是个真正的绅士。 我看得出他的心都要碎了,于是我说:“我爱露茜,而且我知道她对你意味 着什么,也知道你对她意味着什么。我和她情同姐妹,而现在她已经离开了我们。 在你心烦意乱,身陷苦恼的时候,何不把我当做你的姐妹呢?我知道你所承 受的痛楚,虽然我无法估量到它有多深。如果你觉得别人的同情和怜悯能够让你 好受点,那何不让我来帮助你呢——就算看在露茜的份上。“ 就在这一刻,这位可怜的人的痛苦情绪完全爆发了出来。看起来,好像是他 一直压抑着的长期以来所承受、积累的苦痛在一瞬间找到了宣泄出来的阀门。他 简直有些歇斯底里,他举起双臂挥舞着,两只手痛苦地相互击打着。他站起来, 然后又坐下,泪水顺着脸颊如大雨滂沱般洒落下来。我对他真的有无限的同情, 于是不假思索地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他抽泣一声,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然后像 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同时身体也抖动着。 我们女人天生就有一种母性,一旦这种母性被激发出来,我们就能坚强地面 对很多困难。现在这个伤心的男人的头靠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就好像有一天我会 这样抱着我的孩子。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就好像他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从来没想过那个时候这一举动有多么的奇怪。 过了一阵子,他停止了哭泣,并且为他刚才的举动向我道歉,但是他并没有 试图遮掩他自己的真实感情。他告诉我在过去的日日夜夜中——那些疲惫的白天 和不眠的夜晚——他不能向任何人倾诉,而一个男人也有需要诉说悲哀的时候。 以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给予他同情,或者说,由于他深陷的可怕环境, 他找不到任何他可以自由向其倾诉的女人。 “我现在知道自己承受了多少,”他说,同时擦干了眼泪,“但是我却不知 道——也没有别的人可以知道——你今天给予我的温柔怜悯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但是我今后会更深刻地领会到;相信我,我现在并非不感激你,但是我的感 激一定会与日俱增。你会愿意让我此生像兄长一样对你,是吗?——看在露茜的 份上。“ “看在露茜的份上。”我说,然后我们互相击掌。 “也是为了你自己,”他补充道,“如果一个男人的尊严和感激值得赢取的 话,那你今天已经赢得了它们。如果将来某个时候,你需要男人帮助的时候,相 信我,我一定在所不辞。上帝已经许诺在你生命中不会让任何阴霾阻挡你生命中 的阳光,不过如果你真的遇到了麻烦,答应我你一定要告诉我。” 他是如此的挚诚,他的悲哀如此的真切。于是,我对他说:“我保证。”我 觉得这样会让他好受些。 当我来到走廊里的时候,我看见莫里斯先生正透过一扇窗户往外看。他听到 了我的脚步声后转过头来问:“亚瑟怎么样了?” 然后他注意到我红红的眼睛,继续说道:“啊,我看见你一直在安慰他。可 怜的人,他需要别人的安慰。在男人内心备受煎熬的时候,只有女人才能帮助他。 而以前没有人可以安慰他。“ 看到他如此勇敢地忍受着自己内心的煎熬,我的心都在为他滴血。我看见他 手里拿着那些稿子,我知道当他读过了那些东西之后,他就会意识到我到底了解 多少真相。于是,我对他说:“我希望我能安慰所有内心受着伤的人。你能让我 成为你的朋友吗?在你需要安慰的时候,你愿意来找我吗?以后,你会明白我为 何这样讲。” 他看出来我是真诚的。他弯下了腰,拉过我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看起来, 我的言语感动了他那无畏无私的灵魂。我有些冲动地低下头去吻了他。 他热泪盈眶,有一刻他的喉咙也有些哽咽了,他非常平静地对我说:“小姑 娘,只要你还活着,永远不要后悔付出你真诚的善良。”说完他便朝他朋友的书 房走过去了。 “小姑娘!”这就他曾经用来称呼露茜的词。啊,他已经证实了他是我的朋 友了!